第十章 隨風入夜

穿過三山海口,便越過了黃海與渤海的交界。

從深藍的海駛入微黃的海中,船隊進入山東地界。黃河帶來的泥沙讓渤海灣變得渾濁,也讓人無法揣度它的深度。

如今山東動亂,民不聊生,海上自然疏於監管,更無巡邏戒備。

竺星河走上甲板,抬眼度量麵前的路線。

他自幼在海上縱橫,早已習慣了向著虛無的方向前進。遙遙在望的狹長半島切入海中,潔白的海鳥翔集於海島上空如雲朵聚散,海風迎麵,令他從容愉快。

或許是因為已經靠近陸地,一隻蜻蜓從他的眼前掠過,斜斜飛向了前方。

在灼灼秋日之中,這隻蜻蜓閃耀著青綠色的光彩,於碧藍的天空飛舞,孤單又自在。

竺星河的目光追隨著這隻蜻蜓,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手也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間玉佩。

入手隻有冰涼的玉石質感,他這才恍然想起來,係在上麵的那隻蜻蜓,已經被順天宮殿的大火所吞噬,又失落於朱聿恒的手中,再無尋回可能。

而阿南現在,又在何方呢?

麵前的海洋變得格外空曠,他忽然覺得有些無趣,懶得再看。

頭頂日光消失,是身後方碧眠撐著傘,輕移腳步過來幫他遮住陽光:“公子別看現在入秋了,可日頭還大著呢,前幾日常叔下水遊泳,竟被曬脫了皮。不如我幫您設下茶幾,到日影下喝杯茶吧。”

竺星河點一點頭,走到艙後陰涼處坐下。

方碧眠為他斟茶奉上。日光照得她白皙的手指瑩然生暈,與白瓷的杯子一時竟難以分辨。

竺星河看著她的手,眼前忽然出現了在放生池時所見過的,朱聿恒那一雙舉世罕見的手。

阿南現在是不是與他在一起呢?

他聞著杯中暗澀的茶香,心裏又升起一個怪異的念頭——

阿南她,有多喜歡那雙手?

耳邊傳來爽朗笑聲,是司鷲帶著常叔、莊叔等一眾老人過來了。方碧眠手腳麻利地給眾人一一斟茶,然後便說去後方船上拾掇點心,立即告退了。

莊叔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讚歎道:“船上有了這個小丫頭可真不錯,伺候公子周到,又乖巧又懂事,一看咱男人有事情要商量,立馬主動避開,絕不多事。”

常叔也道:“可不是,我昨日下水曬脫了皮,又幹又痛的,還是她幫我向魏先生討了藥送過來,不然咱們大老爺們哪想得到這些啊!”

“這姑娘賢惠大方,一點沒有教坊司嬌生慣養的模樣,誰要娶了她,真是有福氣了。”

竺星河輕咳一聲,將他們的話頭拉回來:“莊叔,你此次上岸,有打探到什麽消息嗎?”

“有!剛收到了南姑娘的傳書,她已去往應天,據說不日便要北上渤海,與我們會合了。”

竺星河眉宇微揚,道:“這麽快?讓她不要那麽毛躁,孤身一人在外,還是要小心行事。”

“這……南姑娘倒不是一人。”莊叔遲疑道,“她是隨朝廷水軍北上的,是此次被征召至渤海水下探險的成員之一。”

眾人聞言都皺起了眉,唯有司鷲欣喜讚歎道:“那敢情好啊,阿南畢竟是阿南,這麽快就打入官府隊伍之中,果然能幹的人到哪兒都能混得好!”

“她如今是朝廷通緝的要犯,如此深入虎穴十分不妥。”竺星河雖麵帶不愉,但還是對莊叔道,“給阿南傳個話,務必冷靜,不要衝動。”

莊叔應了,又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鄭重地遞交到他手中,道:“這是先行前往登萊探路的兄弟們收到的訊息,請公子過目。”

朱聿恒打開掃了一眼,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眾人關注著他,而他放下信後沉吟許久,才道:“青蓮宗邀我們見麵商談大事。”

“青蓮宗?不是最近在登萊鬧得沸沸揚揚的那群亂民嗎?”馮勝臉色大變,壓低聲音問,“究竟是何處走漏了風聲,他們竟會知道我們來了這邊?”

眾人都是驚疑不定,莊叔則道:“手下兄弟將這消息傳遞來時,我也很詫異,但對方似乎很有誠意,甚至願意讓我們選擇地點相見。”

竺星河略一思忖,道:“見一見也好,看看對方究竟掌握了我們多少內幕。而且渤海灣上也算他們的勢力範圍,我們拜會一下地頭蛇,亦是禮數。”

他既做了決定,眾人便應了,各自分工準備接洽事宜。

方碧眠手腳很快,已經蒸好茶點送了過來。隻見碧綠的瓷盤中盛著十數隻雪白天鵝,米粉捏成的身體蒸熟後半透明,顯得晶瑩可愛,甚至還有橘紅的鵝頭與鵝掌,栩栩如生。

等眾人吃完點心散了,司鷲收拾著盤子,對竺星河道:“阿南最喜歡新奇好吃的,她要是在的話,這一盤白鵝可不夠她吃的……公子您說,她什麽時候回來啊?”

竺星河啜著茶沒有回答,隻慢慢地轉頭回望南方。

碧波微風,長空薄雲,阿南奔赴的方向,已經是他再也無法望見的彼岸。

日光下有青藍的微光劃過,是剛剛那隻蜻蜓搖曳著薄透的翅翼,飛向了藍得刺眼的海天,最終消失在大海之上。

應天濕熱,午後時節似要下雨,蜻蜓低低飛於水麵,紅黃藍綠,為這陰沉的天色增添了幾抹亮色。

朱聿恒快步行過庭院,心中思慮著大大小小的事務之時,一抬眼便看見了在池苑之中飛翔的這些蜻蜓。

他的腳步慢了下來,身後一群人不明所以,也都隨著他站在了這雕梁畫棟的廊下。

他的目光落在這些蜻蜓之上,眼前似出現了那隻大火中飛出的蜻蜓。

阿南向他討要了好幾次的蜻蜓,還留在他的手中。也不知出於什麽心情,他就是不想把蜻蜓還給她——

仿佛這樣,她就能永遠是初見時那個鬢邊戴著蜻蜓的普通女子,熱心地為素不相識的漁民傳授弓魚技巧,就像一簇在水邊與蟲鳥為伍的野花,蓬勃而燦爛,年年常開不敗。

他的目光追隨著蜻蜓,放任自己的思緒在其中沉浸了一會兒。

可,母親的話又在他的耳畔響起——

這個局,已經在兩京布下了。

他眸中熱切的光漸漸冷了下來,壓抑住心口那難以言喻的悸動,正要轉頭離去,卻聽後方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殿下,聖上密旨。”

聖上給南直隸傳遞消息甚多,但多是傳給各衙門或東宮的,指定給皇太孫的,卻並不甚多。

朱聿恒拆了火漆,一眼看到密旨內容,心口不覺猛然一跳——這是一份由拙巧閣出具的,關於司南的調查卷宗。

阿南曾與拙巧閣有過恩怨,最了解對方的莫過於敵人,因此聖上向拙巧閣垂詢此事也是理所當然。

朱聿恒合上折子快步回到殿中,屏退所有人,將密旨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拙巧閣對於阿南的情況講述得十分詳細。

她父母是漁民,出海捕魚時為海盜所殺,五歲時她被公輸一脈收養,十四歲出師後,因其超卓的天賦遠超所有人,原定的十階劃分已不足以衡量她的能力,故被眾人譽為三千階。

那時她在海上相助竺星河,縱橫四海未遇敵手,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才之一。

十七歲時她隨竺星河回歸故土,並按照她師父的要求,以海外公輸一脈的身份,前往中原各個家族派係拜會切磋。

當時拙巧閣主傅準外出,拙巧閣在她手下連敗六人。長老畢正輝見她如此囂張,急怒之下出手失了分寸,兩人陷入以命相搏的態勢。最終畢正輝敗亡於她手下,她也身負重傷突圍逃離。

傅準回來後得知此事,在她逃亡的路上設下絕殺陣,終於將她擒獲,挑斷了手腳筋帶回閣中祭奠死傷閣眾。

然而司南竟與當年創建拙巧閣的傅靈焰有舊,並以謄寫傅靈焰在海外傳授的機關為借口,誘騙他替自己接好了手筋,並在傷勢未愈、眾人疏忽監視之時暗地製作逃離的物什,並在某夜消失無蹤。

此後拙巧閣一直在搜尋她的下落,也派出過一些人阻截,但她狡黠機智,又通曉變裝之術,因此一直未曾再度抓獲。

轉過了年,受傷的閣眾傷勢痊愈後,想起她時除了灰頭土臉,大多隻能悻悻說一聲佩服;唯有畢陽輝一意要為兄長複仇,因此前次擒拿竺星河、抵抗司南時,他親自率眾前來,並且擺開與她不死不休的架勢,最終死於竺星河手下。

至於竺星河,拙巧閣因未曾接觸過,了解得比司南更少。隻知道他在海外威名赫赫,他父親的舊人中有軒轅後人,竺星河憑借自己的過人才智,少年時便習得了軒轅一脈的“五行決”,並將這千年來未曾有過寸進的算法推演翻新,自創出了更高一層,以五五算法破解天下所有山川丘陵、汪洋河流的走勢流向,至此從婆羅洲一路開拓,擋者披靡,山海島嶼盡在屈指之間。

所以——朱聿恒的手,下意識地撫上了自己的心口,似乎可以感受到那幾條崩裂血脈突突跳動的隱痛——竺星河的五行決,可以計算出“山河社稷圖”的走向,並且他之前也確實曾推算出過順天和黃河那兩次災禍。

在放生池上,竺星河曾說過,他的五行決需要阿南配合。

而阿南,她心心念念救竺星河,甚至可以毫不留情對他下手。

於理於情,這兩人……都像是天生一對。

灼熱的憤恨與冰涼的理智交織,朱聿恒的手下意識抓緊了密函,直至將這檀皮紙抓出了褶皺來,才慢慢放開手,盯著那上麵的字。

被他捏皺的,正是“狡黠機智,又通曉變裝之術”這一句。

他的眼前,恍然出現了那一日在船上,他看見“董浪”躍入水波的那一刻。

還有,在韋杭之命他更換衣服時,他眼中一瞬間閃過又立即被掩飾住的遲疑。

朱聿恒思忖著,將密函慢慢撫平,鎖入抽屜之中,然後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韋杭之看見他要出門,立即跟上。

但朱聿恒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了腳步,看了看天色。

要查驗一個人,最好的時機,自然不是大白天。

隻有在夜晚睡夢中,突如其來的變故,才會將一個人真實的本性徹底激發出來。

而且,他不相信有人會睡覺時還帶著偽裝,更何況是很長一段時間、每時每刻的偽裝。

於是他低低地,以隻有韋杭之能聽見的聲音,吩咐道:“讓薛澄光帶幾個閣中好手過來——越了解阿南的越好。”

月朗星稀,宵禁的應天長街寂寂,空無一人。

朱聿恒雖帶了令信,但盡量還是避開了通衢,在巷陌之中欺近“董浪”居住的房子。

許是為了方便隱藏行蹤,董浪並未居住在官府安排的驛站,而是住在秦淮河畔玄真巷的一處小屋,鬧中取靜,十分相宜。

韋杭之在周圍轉了一圈,並無任何異常,但見皇太孫殿下要潛入這小屋,他還是震驚了:“殿下,您千金之軀,萬萬不可以身犯險!”

“這兩三丈見方的地方,能有什麽危險?你們在外麵候著,若有情況,我會給你發訊號的。”

韋杭之稍一猶豫,還想阻攔,但朱聿恒已一手按在矮牆上,踩著石頭縫縱身躍了進去。

站在門外的韋杭之隻能示意所有人散開,團團在周圍設伏。

東宮侍衛們無聲無息散開,韋杭之聽著裏麵輕不可聞的落地聲,心中情緒複雜——他家殿下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為什麽溜門翻牆這麽熟練,甚至連落地的聲響都控製得跟貓兒似的,這還是他記憶中那個矜貴沉穩的皇太孫殿下嗎?

輕微的“叮當”一聲,自阿南的枕下傳來。

初秋暑氣未消,她用的還是瓷枕。租下這個院子時她便考慮了下入侵者最適宜進入的角度,在磚下布置了幾個空心銅扣。

此刻,想必正有人從她選定的方位進入,踏在磚上後觸動了銅扣,銅扣牽動緊繃的細線,扣響了她瓷枕中的小鈴。

雖然是極其輕微的聲響,連身旁的綺霞都未曾驚動,但這聲音一經入耳,阿南自然睜開了眼睛。

停頓了約莫三四息,小鈴再度輕響了一下。

阿南微微一笑,仿佛看到了潛入進來的人在屏息等待片刻之後,確定周邊沒有任何動靜,於是抬起了腳,使得受壓的銅扣鬆開彈起,於是再度發出了警戒聲響——

這可不是小貓小狗該有的動靜。

她緩緩坐起來,悄無聲息地將窗戶推開一條縫隙,眯起眼向外看去。

明亮的月光下,她看見那條頎長而端嚴的身影。

他穿著黑衣,月光灑在他的身上,隱約勾勒出他的輪廓。哪怕深夜潛入人家,他依舊是那副凜然冷傲的姿態,未曾改變。

阿南忍不住皺起眉,低低地自言自語:“小貓咪,你怎麽又來了?”

身旁的綺霞發出意味不明的夢囈,翻了個身,鼻息沉沉。

阿南見她沒醒來,又回頭看小心翼翼穿過院子的朱聿恒,唇角揚起一絲微不可見的弧度——怎麽,還想半夜來檢查她有沒有卸妝?可惜啊,她早有準備,不但塗黑了皮膚、粘了眉毛胡子、弄腫了顴骨,甚至還叫了綺霞過來陪睡!

阿言,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她輕手輕腳地披衣起身,拉開抽屜取出一粒麻澀丸含在口中,讓自己的嗓音變得低啞。

綺霞被她驚動,囈語問:“怎麽了?”

“我起個夜。”她低低回答著,想了想幹脆往香爐中撒了把助眠的香,讓綺霞睡得更好些。

胸口本就束著,她隨意紮好衣帶,出廂房在堂屋門後一張望,朱聿恒已經穿過院落,走到了門前。

阿南笑眯眯地往堂上一坐,蜷著身子揉搓自己的手指,活絡筋骨。

朱聿恒在門口停頓了半晌,考慮著如何潛入這屋子。但最終,他似乎覺得已經到了這裏,也不憚驚動她了,便拔出了袖中一柄薄薄的匕首,順著門縫探進去,幹淨利落地向下斬斷了門閂。

這匕首名為“鳳翥”,與他之前的“龍吟”正是一對,一樣的吹毛斷發,無堅不摧。

門閂如同切豆腐一般,無聲無息斷成兩截。長的那截尚掛在門上,短的則掉落於地,在暗夜之中,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朱聿恒的心弦頓時繃緊了。

坐在椅子上的阿南則一動不動,依舊癱在椅中,揉著自己的手指。

唯有她的一雙眼睛,亮得如同看見獵物的貓兒,微微眯起,緊盯著那即將開啟的大門。

在一片死寂之中,終於,朱聿恒警覺地傾聽著周圍的聲息,然後抬起手,試探著推開了那扇門。

一片黑暗之中,他尚未看清堂屋內的情況,便隻見無數朦朧光點撲麵而來,迷離的光芒搖曳,一片輝光交織在他的周身,將他整個人徹底籠罩住。

朱聿恒自然想起了當初第一次侵入阿南住處時,那片灑落的熒光。

他立即閉了呼吸,縱身向內急躍,要脫離門口那片光華。

隨即他便發現,這熒光與之前的並不相同。這些熒光已經吸附在了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蒙上了一層幽光,在黑暗之中,無所遁形。

隨即,那被他推開的門關上了。

一片黑暗之中,隻有他閃著微光,成為唯一凸顯的存在。

在他看不見的黑暗之中,阿南托腮靠在椅子扶手上,望著他微微而笑。

朱聿恒從月下而來,眼睛尚未適應室內黑暗,耳聽得風聲急轉,似有無數細小的東西朝著他攻擊而來。

他側身急避,察覺到那些東西似乎並不是什麽利刃暗器,而是一條條細線,在他身邊密集穿梭。

他不假思索,揮起手中利刃,向著麵前這些糾纏的細線劈去。

可惜再鋒利的刀也隻能將纏上刀刃的那幾束割斷,萬千細線在他發光的身軀邊纏繞,就像蛛網籠罩住一隻落單的螢火蟲。

眼看交織的細線越來越密,他在黑暗中無從辨識之際,已經充斥了整個房間。

而他的短刃匕首削斷了近身的幾縷線後,正準備在黑暗的屋內先清理一遍,卻忽覺雙腳一緊,無數絲線纏繞,整個人驟然失去平衡,被倒提了起來。

朱聿恒反應極快,立即在半空中抬手去斬腳上的絲線,可惜他的手上刀上都沾染了熒光,被阿南看得清清楚楚。

她牽過旁邊的線,利落地一拉一挽,朱聿恒的手尚未抬起,隻聽得耳邊風聲響起,整個人已經被倒提了起來。

阿南左右手不停,就像織女牽引無數織機,輕微的軋軋聲中,屋內所有細線同時收緊,如同萬千蛛絲噴薄而出。朱聿恒整個人被牢牢捆縛住,捆成了一隻蠶繭,掛在了梁上。

阿南笑嘻嘻地站起了身,仰頭看向上方一動不能動的他。

而朱聿恒俯瞰著下方黑暗中的她,雖然辨認不出她的身形容貌,但那熟悉的感覺和這熟悉的手法,他怎可能還確定不了她的身份。

隻是阿南還要演演戲,聲音聽起來又詫異又驚慌:“哪位賊老爺深夜至此?我租的這房子裏有兩台織機,我日間剛閑著無事將它拆解了在房中拉線玩呢,你怎麽一頭撞進線堆來了?”

朱聿恒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放我下來!”

阿南仰頭看著上方的他,想象這個一貫高傲的男人此時又狼狽又無能為力的模樣,不覺笑著“嘖嘖”了兩聲。

他身上灑滿的熒光已被重重纏繞的絲線遮蓋,黑暗中隻能依稀看見他的身軀,被捆縛住了卻依然是那嚴整的姿態。

這姿態讓阿南的心中忽然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普通人被捆縛住之後,自然而然都會蜷縮起身子,下意識地會有一種含胸屈膝保護自己的本能。

可是他沒有,他的身子,依舊是充滿警戒的姿態,甚至手中的匕首都未曾脫落。

可惜身體的反應總是不如腦子快,阿南心念剛一轉,朱聿恒身上纏繞的絲線已寸寸散落。

“你以為隻有你知道房中有織機嗎?可我連屋內有多少線,都已一清二楚!”

如一隻從天而降的鷹隼,他向她飛撲而下,即使如今尚在黑暗之中,他亦已根據她聲音的來源確定了方向,發出淩厲而注定無可躲避的一擊。

阿南在心中暗自叫了一聲不好,看來她是太低估這男人了。

真沒想到,才區區數月時間,他便已不再是上次潛入她房中那個愣頭青了。

可……就算她教導了他這段時間,他也不應該如此徹底地摸清她的手段。

他的身後,肯定站著什麽人……一個充分透徹了解她、能根據官府的情報而迅速摸透她的人。

但情勢已不及思索。到了此時,她避無可避,唯有抬手向旁邊迅捷揮去。

黑暗中一抹流光倏忽閃過,卡住牆縫,機栝收縮之際,阿南的身形向旁硬生生橫拉出三尺距離,脫開了他必中的那一擊。

流光閃現,她的身份已無法隱藏,因此一經脫出他的攻勢,她立即縱身躍起,撲向旁邊的廂房,準備逃跑。

耳後風聲突起,鳳翥已連同纏繞它的絲線,向著她的腦後射來。

下手如此之狠,阿南在心裏罵了一聲阿言,唯有一個趔趄向前傾去,避開馬上要穿透她腦袋的利刃。

鳳翥紮入半開的門板,隨著朱聿恒手一抖,半開的門被他一把帶上。

而向前趔趄衝去的阿南,額頭剛好撞在了被拉回來的門板上,黑暗中咚的一聲響,痛得她眼淚都快下來了。

棋九步,聽聲辨位,分毫不差。

她恨恨地回頭看朱聿恒,他已經脫開了纏繞在身上的那些細線,正向她一步步走來。

黑暗的屋內,他蒙著一層朦朧的幽光,寬平的肩、細窄的腰、修長的腿,以及以自然的姿勢垂在腿邊的,那一隻握著利刃的手。

熒光勾勒出他那隻手的細致輪廓,那緊扣著匕首護手的手指,那搭於匕脊的指尖,那因為力度而在手背上輕微突起的筋絡,都被熒光忠實描摹,仿佛上天太過滿意自己的傑作,而讓他的手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朱聿恒已經來到了她的麵前,抬起的鳳翥對準了她,聲音低緩:“脫掉你的偽裝,你已無反抗之力。”

“什麽偽裝?”黑暗中她的聲音充滿了疑惑,“我就是一個跑船的,又沒招誰沒惹誰,我偽裝什麽呀?”

朱聿恒冷冷地將匕首尖再往前湊了一點,幾乎要抵在她的胸膛上。

“你以為負隅頑抗,我就會相信?”

“那你又怎麽會以為,因為隻是短暫的居所,所以我會隻設一道機關護身呢?”

話音未落,就在朱聿恒心頭一凜之際,手中握著的匕首已經微微顫抖了一下。

朱聿恒摒氣凝神,想要將刃尖對準阿南。可惜他身上的肌肉開始僵硬,已經不聽使喚。

阿南拍了拍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尖,笑著朝他揮揮手:“不然呢?你以為這些熒光隻是為了在黑暗中標記你,讓我更好地捕捉你嗎?”

話音未落,隻聽得輕微的當啷聲響,朱聿恒手中的鳳翥已掉在了地上。

阿南一矮身,抬手要去拿,卻發現麵前一動,是朱聿恒抬腳踩在了鳳翥之上。

“好吧好吧,留給你,小氣鬼。”她抬眼看見朱聿恒軟軟坐倒的身影,以及在微光中死死瞪著她的那雙眼睛,笑著收回了手,“那你告訴我,替你製定今晚應對計劃的人是誰?憑著屋內原有的東西,就能料中我會如何設置防護機關的人,在這世上可不多見。”

朱聿恒緊抿雙唇,用足尖將鳳翥撥回自己手邊,冷冷道:“拜你所賜,我才進境飛快。”

說了等於沒說,阿南知道他既然來了,必定有大堆的人在外麵埋伏,自己已經身陷天羅地網之中,顯然無法再偽裝董浪,隨他一起北上渤海了。

時間緊迫,她也無心再折騰朱聿恒,丟下一句“不敢,我董浪又不是小賊,哪敢教你妙手空空?”一溜煙就回了房間,摸黑收拾起自己的東西來,準備立即逃離應天。

就在她掃理櫃子裏的衣服瓶罐,走到床頭要拿銀兩時,耳邊忽有風聲響起。

阿南心中暗叫不好,抓起麵前的銀錠,下意識回手便向後方砸去。

鳳翥寒光閃過,銀錠被一劈為二,跌落於地上。在一片黑暗之中,全身依舊散發著朦朧微光的朱聿恒,已經欺近了她。

阿南立即抬手,想要射出臂環中的精鋼絲網。

然而他們距離太近了,她又為了不讓綺霞摸到,將臂環調整好後戴在了手肘上方。

隻遲了這電光火石的一瞬,朱聿恒已迅速抓住了她的手,將她狠狠壓在了**。

阿南的頭撞在了瓷枕上,咚的一聲,額頭於今晚二度受創,痛得她忍不住叫了出來。

即使口中已經含了藥,但這倉促的一聲尖叫,依然難掩她原本的嗓音。

這聲低呼讓朱聿恒終於輕出了一口氣,手下卻更加用力,狠狠按住她的雙手,將她抵在了**。

阿南抬腳踢他,掙紮著想要擺脫他的束縛。

而他屈膝壓在她的身上,抬起鳳翥,將閃著寒光的刃尖對準了她的咽喉:“你上次不是騙我吃下你的毒藥嗎?所以我亦受了你的教導,提前服食了萬應解毒丹。”

阿南恨恨地盯著他,咬牙道:“好啊,才被我**了幾天,你就以為自己會飛了,敢奴大欺主了!”

“哼……”朱聿恒將握著鳳翥的手橫了過來,抬起手指撫上她的唇,“終於承認了嗎?你以為貼上了這撇胡子,我就不認得……”

“你們……在幹嗎啊?”

旁邊傳來綺霞迷迷瞪瞪的聲音,隨即,她揉著眼睛從**坐了起來,推開了窗戶,讓月光灑了進來,照亮了**糾纏的兩人。

阿南和朱聿恒都僵住了。

這一番大動靜,終於吵醒了在助眠香中甜睡的綺霞,讓她醒了過來。

然後,她看見麵前發著微光的朱聿恒,又看見被他壓在**動彈不得的“董浪”,再看見朱聿恒手中寒光四射的匕首,以及他正撫摸著“董浪”雙唇的手,整個人都嚇傻了。

足足過了三四息,綺霞才捂著臉尖叫出來:“救命啊!歹人入室劫色啦!”

暗夜中,綺霞的尖叫聲驚起了街坊四鄰,更讓候在外麵的東宮侍衛們麵麵相覷,不知該不該衝進去。

韋杭之的手按在院門上,掙紮糾結,感覺自己遇到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一個抉擇——進,還是不進?

殿下這大半夜的闖入民宅,難道……真的是要幹什麽出乎他們意料的事情?

還未等他做出抉擇,門已經被從內一腳踢開。

一條黑影從門內倉促撲出,差點撞到了韋杭之懷中。

韋杭之下意識抓住了對方的手腕,要將其製住,卻聽門內傳來他家殿下的聲音:“看好她。”

韋杭之這才發現被從院中推出來的,是一個衣衫不整的姑娘,他認得是教坊司的樂伎綺霞。

這麽說,剛剛在裏麵大喊“劫色”的人,應該就是她了。

韋杭之黑著臉,示意她蹲到牆角,命令士兵們看好她。他抬頭看向院中,小屋已經再度關上了門窗,窗縫後隻透出幾絲隱約的燈火,外麵的人再未聽到任何聲息。

掩好了門,撥亮了燈,朱聿恒往屋內一望,發現阿南居然還倚坐在**,揉著自己撞出一塊紅腫的額頭,氣呼呼地瞪著他。

他提著燈,冷冷回望她。可惜橘色的燈光不給他麵子,縱然他臉罩嚴霜,可那溫暖的光芒依舊讓他的冷肅消散了大半。

“司南,你目無法紀、濫殺無辜,如今海捕文書已下,你居然還敢偽裝潛入應天,是嫌自己的命太長嗎?”

聽他疾言厲色的喝問,看著他板著卻未能板成功的臉,不知怎麽的,阿南揉著自己的額頭,靠在床頭竟有了點笑模樣:“恰恰相反啊,我就是想活久一點,所以才回來的,不然,我怎麽洗清自己的冤屈呢?”

“你有什麽冤屈?大肆屠戮官兵、劫走朝廷要犯的人,難道不是你?”

“是我。可我對不起朝廷對不起官府,唯獨沒有對不起你。”她理直氣壯道,“我早就對你提過,不要朝廷賞賜,隻要換公子平安,甚至我在去放生池之前,還費盡心機調虎離山,希望你不要受到波及。你說,我從始至終,有沒有做過任何傷害你的事情?”

朱聿恒沒回答,隻緊盯著她抬起手,將手腕上被牽絲剮出的傷口展示給她看。

那已經愈合卻尚未褪去顏色的傷口,雖已不再有痛楚,但每每看到,卻總令他的心口生出一種隱隱作痛的酸澀感。

暴風驟雨之中,她帶著竺星河離去的背影,至今還在他的眼前。這是他此生遭遇過的,最刻骨銘心的背叛。

而阿南站起身走過來,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朱聿恒心下湧起一股惱怒,下意識要抽回來,她卻收緊了十指,說:“別動,讓我好好看看。”

她的掌心溫度比他的手背要高一些,有幾縷溫熱順著他的肌膚滲進手臂,又順著汩汩的血脈而上,令他的胸口都溫熱了起來。

一瞬間那籠罩在他耳邊的暴雨聲遠去了,他僵直地抬手任她握著,隻垂眼盯著她的麵容。

燈光暗淡,她又染黑了皮膚,在一片暗沉之中,隻有她異常明亮的眸子在濃黑的睫毛後閃出亮光,然後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一轉,看向了他。

“是手背上刮傷了,沒有傷到筋骨。”她的指尖在他的手腕上撫了撫,心疼道,“幸好我當時把你綁起來了。不然的話,你這個死心眼肯定追上來拚命阻攔我,到時候不管是你傷了我還是我傷了你,我們都會難過的……”

朱聿恒將臉別開:“什麽我們,隻有你。”

“好好好,隻有我,誰叫我有情有義,而你冷血無情呢?”阿南將他的手放開,鼓起腮幫子有點委屈,“話說回來,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憑什麽把袁才人和苗永望的死都栽贓到我頭上?”

朱聿恒想要解釋那並非自己的決定,但想到父母的處境,緊抿雙唇頓了片刻,才僵硬回答道:“你觸犯朝廷法律,濫殺官兵,我絕不可能放過你。”

“西湖邊救公子的事,我認罪,我伏法,我罪有應得隨便你處置。”阿南一股腦兒全應了,利落地回道,“可是阿言,我對得起你,你卻對不起我!一碼歸一碼,你不能把別人的罪名扣到我頭上!”

朱聿恒冷冷道:“若你不服這些罪名,可以去大牢中與三法司好好講清楚。”

“怎麽講清楚?三法司當時在場嗎?他們對這兩樁案件的了解比我深嗎?他們知道問題關鍵點在哪裏嗎?”阿南一連串發問,臉上那些不正經的笑容收斂了,神情甚至顯出一絲淩厲來,“你知道我逃出生天之後,又孤身回返是為什麽嗎?我冒險扮成男人回來又千方百計混進下水的隊伍,難道我是因為舍不得杭州的美景、舍不得清河坊的蔥包燴?”

朱聿恒沒有回答,畢竟,他已經了解她要說什麽。

見他隻死死盯著自己,一言不發,阿南站起身,問了最後一句話:“說吧,你要一個幫你破謎團、下渤海的董浪,還是要一個被通緝的死敵司南?”

朱聿恒依舊沒有回答,隻是那一貫堅忍不拔的眼中,閃過了些微猶疑。

“行,那就這樣。你們潑在我身上的髒水,我會用自己的方式洗清的。以後我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就此別過!”

阿南等了他片刻,見他並無回應,她又張了張口,想說什麽,但最終隻長出了一口氣,道:“別看我剛剛一時疏忽被你製住,我現在要走,你和門外的人,絕攔不住我,告辭!”

說罷,她抓起自己打包好的東西,抬腳就向外走去。

但,還未走出兩步,一隻手從後方伸過來,將她的手臂緊緊地抓住了。

她低頭看著這隻緊握住自己的手,頓了頓後,轉頭看向朱聿恒。

即使在這麽近的逼視下,朱聿恒依舊緊緊抓住她的手臂,沒有任何鬆開的跡象。

燈光下一切有些恍惚,但他的手如此堅定地握著她,讓阿南的心口微微一動,有一種未曾被辜負的欣喜湧上心頭。

她丟開包袱,噘起嘴甩開他的手:“幹嗎抓這麽緊?”

朱聿恒沉默地將手鬆開了一點,目光落在她的包袱上,語氣有些僵硬:“之前,你曾救過順天百萬民眾,這次大風雨也因為你的話,提前示警杭州府,避免了更大災禍……”

“所以呢?”阿南偏轉頭看著他。

“所以,此次血海蓬萊或許也潛伏著一場大災難。若確到了那一步,我希望你能將功折罪,守護渤海,佑得百姓周全。”

阿南抱臂揚頭,驕傲道:“放心吧,這天下能辦得成這事的,舍我其誰!”

卓晏覺得,他的眼睛肯定有哪裏不對勁。

為什麽那個猥瑣的董浪,居然受了皇太孫殿下垂青,成了寸步不離他左右的人。

“綺霞,那個董浪……”一群人站在苗永望出事的樓中,趁著大家在複查當時現場,卓晏小心地用手肘撞撞旁邊的綺霞,壓低聲音問,“他昨晚不是耍醉硬拉你去陪他嗎?怎麽一夜過去,小人得誌了?”

“這……”綺霞看看“董浪”,再看看與他站在一起的皇太孫,麵上神情痛苦,“我、我也不知道。昨晚殿下忽然過來找他,然後我就被趕出來了,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總之……”

總之,她腦中至今還盤旋著睜開眼時那巨大的震撼感。

皇太孫壓在一個男人的身上!

還低頭貼著他說話!

還抬手摸他的唇!

此時此刻,綺霞的心中隻燃燒著一個念頭——阿南你在哪裏?我好想給你通風報信,你知不知道你的阿言扭曲了!

屋內的朱聿恒瞥了綺霞一眼,見其他人都在門外,便低低地問正在查看青蓮痕跡的阿南:“那個綺霞,她的口風緊嗎?”

“不緊,簡直口無遮攔。”阿南一看就知道他想問什麽,笑道,“但是放心吧,她又不是傻瓜,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她分得清楚。”

朱聿恒“哼”了一聲,忍不住又問:“你一個假男人,怎麽晚上還要找人陪睡?”

“她一個教坊女子,會結下這麽厲害的仇敵?”

阿南拍拍手站起身:“你說呢?”

朱聿恒略一思忖:“行宮裏,她目擊到了什麽重要事情?”

“不然,我也實在想不出她能有什麽值得別人對她一再下手了。”阿南說著,將當日在行宮的事情又在心頭過了一遍,然後一揚眉,看向朱聿恒,問,“你說,她在行宮時,有什麽事情會令別人很介意並且記在心中呢?”

“白光……”朱聿恒心中與她所想一模一樣,緩緩道,“在被刑部收押後,她其餘的供詞都與你一模一樣,唯有問到高台上的情形時,她說被一道白光刺了眼睛,所以對台上的情形,並未看得像你一樣清楚。”

“嗯,那道白光,絕對是凶手很在意的事情,值得關注。另外,關於白光的事情,綺霞應該隻在刑部招供過,知道此事的人,並不多吧?”

“我會讓人查探一下。”說到這兒,朱聿恒又忽然想起,麵前這個提出疑問的人,正是本案已經被判定的凶手,而且,他的父母都堅信不疑,她是罪大惡極的女刺客。

見他神情有異,阿南也回過神來,朝他一笑:“怎麽,和海捕女犯合作,心裏的坎兒還有點過不去?”

朱聿恒避開她的笑顏,沉聲道:“隻要說得有理,哪怕死囚的話,該采納的也可以采納。”

見他底氣不足地撂這種狠話,阿南撲哧一笑,正想回他兩句,耳聽得下方傳來鑼鼓聲響,一派喜氣。

她湊到窗邊一看,下方有十幾條披紅掛綠的小船正劃過秦淮河,船上的人正喜氣洋洋地向岸上的孩子們撒糖,引來一片歡笑聲。

“咦,娶親用船接送的,這可少見。”阿南見此間也沒什麽線索可供查探了,便邁出房門和綺霞一起趴在欄杆上看起了熱鬧。

朱聿恒也隨她走了出來,看著她一副男人裝扮卻隨隨便便歪在綺霞身上,不由得皺起眉頭。

綺霞也沒個正經,毫不在意地抬手一指船頭一個紮著紅頭巾的少年,驚喜道:“是疍民啊,你看那個送親的,不就是江小哥嗎?”

阿南低頭看去,江白漣站在船頭,後方一群人正將一身紅衣、頭發用紅緞子紮得緊緊的新娘拉出來。

岸邊的人頓時轟然叫好:“疍民要拋新娘了!這水麵看來足有三尺,新娘這邊敢拋,新郎那邊敢接嗎?”

疍民曆來有拋新娘的習俗,娘家人這邊將新娘拋去後,意為拋卻心頭肉,夫家將新娘接走,意為接到無價寶。女婿要跪在丈母娘前苦苦哀求,丈母娘還要當眾訓女婿,讓他指天咒地才肯將女兒拋過去。

應天疍民不多,這般場麵哪有那麽容易見著,因此岸邊所有人都聚攏過來圍觀,呼喝著歡笑著,一時熱鬧非凡。

船上花炮大放,招呼對麵新郎做好準備。

新郎矮著身子,緊張地抬手準備著,生怕妻子掉入水中。雖然疍民無論男女都有一身好水性,但大喜的日子落水,以後肯定要遭人嘲笑一輩子的。

在火炮聲中,江白漣雙臂一展,那新娘身材纖細,在他手中如同一朵紅雲拋起,飛越過兩船之間的水麵,穩穩落向對麵船頭。

新郎一個猛撲,趕緊將妻子抱在懷中,可惜勢頭太猛,接到人後一個趔趄摔了個屁股墩,看起來倒像被新娘壓在了船頭一般。

眾人看新郎抱著新娘爬起來,一溜煙跑回了船艙,忍不住個個鼓掌大笑。

在花炮聲中,綺霞一邊笑著,一邊偷瞄了身旁的“董浪”一眼,心想,那新娘壓新郎的姿勢,和昨晚那一幕可真像啊……呸呸呸,亂想什麽!為了小命,求求老天還是趕緊讓自己忘了那一幕吧……

阿南哪知道她在想什麽,指著下方笑道:“嫁給疍民也挺有趣的,這對小夫妻以後肯定恩愛。”

綺霞白了她一眼:“恩愛有什麽用啊?疍民又窮又苦,你知不知道疍民的女人叫什麽啊?大家叫她們曲蹄婆呢,因為她們一輩子都在船上,隻能蜷著腳在船艙內睡覺,而且天天在水上,老了腳還會變腫變形,太慘了!”

“有情飲水飽,他們亦有他們的歡樂。”阿南說著,卻見綺霞的目光一直在下方轉來轉去。

順著綺霞的目光看去,拋完了新娘的江白漣正幫忙運送新娘的嫁妝去夫家船上。燥熱的日頭讓他隻穿了件無袖的衫子,日光曬得他黝黑的皮膚蒙上一層光澤,年輕蓬勃的軀體柔韌健碩,賁起的肌肉線條煞是好看。

而綺霞目光遊移,有時候看看水,有時候看看船,又有時候飛快地瞥一眼江白漣,立刻移開。

阿南笑了笑,忽然道:“疍民不外娶的。”

綺霞“咦”了一聲,詫異地轉頭看她。

“疍民男人隻娶疍民女子,他們祖祖輩輩都嚴格遵守這個戒律,不然,外娶的疍民便會失去立足之地。”

綺霞看著她怪異的眼神,漲紅了臉,結結巴巴道:“廢話!不、不然呢,哪有正常姑娘願意去當曲蹄婆啊!”

阿南拍拍她的肩,笑道:“我知道,你就更不行啦,就算你被人拋過去了,江小哥也沒空接呀。”

“沒空?什麽沒空?”綺霞詫異問。

“手沒空,因為他急著拿掃帚呢!”

綺霞愣了一愣後,嬌嗔頓時化作怒吼:“董大哥你要死啊,不許再提掃帚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