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海蓬萊

從海裏打撈起來的東西,一件件出水,送出海麵。

朱聿恒站在高處,看向那些奇形怪狀的物件。

散亂扭曲的精銅機栝,即使已經彎曲損壞,但憑借他的能力,掃一眼便迅速還原出它們原本的樣子——那正是他在關大先生留下的冊子上見過的那些機栝零件,正好可以組成一隻盤旋的青鸞。

當初製造這隻銅青鸞的時候,不知道使用了什麽法子,即使六十年過去,鍍金的外層依舊閃閃發亮,未曾斑駁褪色。

水麵嘩啦聲接連響起,下海的人們一個個浮出了水麵。

朱聿恒不動聲色地掃過人群,在動**的海浪之中瞥到了那個董浪。隻見他一手扒住船沿,先用力將船晃了幾下,等到船板**到對麵之際,翻身躍上船,剛好將小船晃動的力量消掉,在浪頭中穩穩當當立在船頭。

朱聿恒的目光在“董浪”身上頓了片刻,然後收回目光,率人下到一層甲板。

阿南爬上大船,蹦跳著倒耳朵裏的水。她身體有些沉重,畢竟水靠內還紮了棉褡子,一出水格外沉重。但也沒辦法,她的身材與男人相比過於纖細柔韌了,還是搞點東西比較妥善。

朱聿恒打量著堆在甲板上的銅製機栝,問薛澄光:“水下情況如何?”

“水下城池已被之前的風暴潮水徹底摧毀了,這些都是從廢墟中整理出來的,下麵還有一部分,但已被石塊徹底掩埋,怕是很難潛入深水將其撈起。”

朱聿恒吩咐諸葛嘉找人將這一部分先複原出來,又注意到江白漣在旁邊欲言又止,便朝他一注目。

江白漣用手肘撞撞阿南,稟報道:“董大哥在水下石塊上發現了一些挺怪異的雕刻,我看著那畫麵,像是渤海地形圖。”

“渤海?”朱聿恒的目光,終於落在了“董浪”的身上。

阿南隻覺頭大,本來她一看到朱聿恒就有點犯怵,避之唯恐不及,但此時朱聿恒已經開口詢問她,她也隻能假裝恍然大悟,道:“可不是嘛,我前些年跑船去過渤海,看到水下那石頭上居然刻著渤海,還是紅色的,當時就嚇了一跳。”

她吞服的藥物令聲音嘶啞低沉,但此時下水已久,藥效漸退,隻能自己再把聲音壓了壓。

朱聿恒眉頭微皺:“紅色渤海?”

事已至此,阿南也隻能豁出去了,她伸手大大咧咧比了個斜長圓形狀,說:“這形狀,可不就是渤海嗎?那石頭顏色有紅有綠,我瞅著綠的是被雕成山了,紅色被雕成了海,海的西麵還有蓬萊閣。那臨海的城牆和上麵的樓閣,我認得妥妥兒的,不會有錯!”

朱聿恒略一沉吟,吩咐薛澄光道:“讓下海的人把石雕弄上來看看。”

阿南道:“那石雕太大,怕是不成,倒是可以拓印一下帶上來。”

旁邊卓晏好奇地抬頭,問她:“紙見水就濕,墨在水下轉眼暈散,怎麽拓印?”

薛澄光一直在旁邊聽著,此時說道:“這倒不難。找一塊白布蒙在石雕上,再拿塊見水不會暈染的煤塊或炭塊,在上麵按照突起的圖案塗出來就成了。隻不過水下拓印那麽大的畫幅,定是十分艱難,要慢慢來才行。”

雖說很難,但朝廷一聲令下,哪有辦不到的事情。

薛澄光去布置此事,朱聿恒則對阿南道:“隨我過來,將水下的情形詳細講一講。”

阿南應了一聲,跟著他就往二層船艙走。但她的水靠內還塞著棉布,滲出來的水滴滴答答往甲板上淌。

韋杭之看見了,抬手攔住她,道:“換件衣服再上去。”

阿南撮著牙花子:“沒帶。”

韋杭之轉頭吩咐士兵拿了一套幹衣服過來,遞到她麵前:“就在這兒換。”

阿南“哈”了一聲,抬手接過衣服,又抬起眼皮望了望朱聿恒。

他站在二層高處,淡淡望著她,似乎也在等待著她剝開水靠,露出真身的那一刻。

阿南揚揚眉,心裏盤算著現在從船上跳下去,一個猛子能紮多遠,又需要遊多久能到達可供她休息的島嶼。表麵上卻不動聲色,笑嘻嘻地抬手按住自己水靠的帶子,說道:“行啊,我也覺得這濕噠噠的有些悶氣……”

“不必換了,你直接上來吧。”

朱聿恒的聲音,自上方傳來。阿南如蒙大赦,暗舒一口氣,臉上卻露出一副遺憾表情,把衣服扔還給韋杭之,幾步踩著樓梯便上去了。

捏著滴水的發髻,阿南在冷著臉的韋杭之指引下,走進了主船艙。

千料寶船的主艙室內,鋪著厚重的真絲地毯,阿南滴水的腳步在上麵一踩一個痕跡,鮮亮的顏色頓時都糟踐了。

她一邊替阿言心疼,一邊大步穿過沉香木的外廊。

繞過琉璃鑲八寶屏風,拂開墜著珠玉的垂垂紗簾,阿南看見端坐在巨大紫檀書案前的朱聿恒。

他依舊是端嚴而沉穩的模樣,脊背挺直神情冷峻,高傲尊貴的模樣不可逼視。

他抬手示意阿南坐下,她習慣性地往椅子上一癱,順便還蜷起了一隻腳。

等回過神想換姿勢已是來不及,朱聿恒早就看到了她這憊懶模樣。

她幹脆自暴自棄,盤起兩隻腳靠在圈椅內,目光在艙內轉了一圈,覥著臉道:“大人這船可真不錯啊,哪個船廠造的?要是有錢我也想弄一艘。”

朱聿恒淡淡道:“龍江船廠。”

“那看來小人沒機會了。”聽說是皇家寶船廠,阿南誇張地歎了口氣。

朱聿恒沒接她的話茬,隻道:“將你在水下所見到的情形,詳細說給我聽聽。”

“情形和下水前水軍跟我們描述的差不多,就是城池塌了,高台長啥樣也搞不清楚了,反正就一堆亂石,拖出了些破銅爛鐵。”

“會畫圖嗎?把情形畫下來給我看看。”

“說實話,這我還真不會。”阿南見朱聿恒無動於衷,已經將紙筆推到她麵前,也隻能接了過來,在紙上亂塗一氣:“就咱一群人遊進去,這是坍塌的街道,這是高聳的廢墟,水下城池該是依山而建的,最高處就是城中那座高台,不過也塌了。那些雕刻是我用水下雷炸出來的,所以斷裂了,不過可以看到前麵那塊雕刻的是錢塘風暴潮,和前幾天那場差不多,後麵就是蓬萊那個血海了……”

朱聿恒見她畫的內容歪七扭八,實在看不出具體情形,目光便漸漸移向了她的手上。

阿南看人慣來先看手,所以對於自己的手當然也下功夫做了偽裝,那雙手黑黃粗糲,上麵的傷疤也都被遮掩不見了,與她之前的手截然不同。

朱聿恒的目光又不自覺移向了她的臉。

黧黑的膚色,連耳朵都被曬成了古銅色的,就算剛從水裏出來,也顯得幹巴巴的,與阿南潤澤的蜜色肌膚截然不同。

他的容貌與阿南也全不相同,上麵兩橫吊梢眉,鼻梁有個歪曲的駝峰,顴骨頗高,加上兩撇小胡子,帶著股撲麵而來的猥瑣勁兒。

那吊梢眉下的目光一動,似要看向他。朱聿恒轉開了目光,沉聲道:“你畫技拙劣,繪出來無用,不必畫了。”

“哦哦。”阿南並不在意,笑嘻嘻地丟下筆,說,“那小人先告退了。”

朱聿恒抬手示意她離開。阿南暗鬆了一口氣,蹬蹬幾步就退了出去。

朱聿恒再看了看案上那張亂七八糟還被滴上了水的畫,冷著臉將它扯起,卷成一團丟棄在字紙簍中。

就在他拿起那支筆時,有一縷極淡的梔子花香,被他敏銳的嗅覺所捕捉,讓他的目光陡然一暗。

這是……阿南在手腳受傷後,經常塗抹的藥膏氣味。

他看著地毯上殘留著的濕腳印痕跡,遲疑著將那支筆又在鼻下嗅了嗅。

但,充斥鼻間的,隻剩下海水的鹹腥味和墨汁的鬆煙氣息,剛剛那縷梔子花香,似乎隻是他的幻覺,再也難尋。

當天晚上,拓印染色後的畫幅便被送到了朱聿恒下榻的孤山行宮,畫麵與水下的雕刻一般無二。

“真是術業有專攻,薛澄光說這畫與水下的雕刻複拓得一模一樣,大小顏色分毫不差。”卓晏將畫鋪設在案上,又將一份卷宗放在案頭,“這是殿下要的,那個董浪的資料。”

朱聿恒瞥了那幅畫一眼後,拿起資料一看,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董浪,持貴州銅仁府路引,於銅仁府跑船廿載,手下有十二條船和百十個船工。自言父母去世已久,如今按照母親遺囑前來杭州府尋找大舅。江灣村漁民彭老五確認其為失散三十餘年的外甥……

“如此說來,這個董浪的身份根本沒有任何憑據,全靠剛剛認親的彭老五保舉?”

卓晏湊過去看看上麵的內容,臉都黑了:“海寧水軍究竟有無章法,這種來曆不明的人,居然也能輕易混進下水的隊伍?更何況此次出海還由殿下率軍,他要是有問題還得了?”

“更何況,銅仁山高路遠,若要查證可謂千難萬難,一來一去起碼要一兩個月時間才能確認。”朱聿恒將卷宗丟下,神情冷峻。

卓晏想了想,臉上露出遲疑的神情:“這……若是殿下信得過,或許,可以讓綺霞去探查一下?”

話一出口,卓晏便感覺不妥,趕緊改口:“綺霞說過董浪曾是她的恩客,不過她南來北往的客人挺多的,而且她現在身體……”

“可以。”沒料到朱聿恒卻隻略一沉吟,便道,“綺霞與‘他’既然相熟,相處起來必然難以遮掩,露馬腳的可能性就大多了。”

“……是。”卓晏應了,心想殿下你從哪兒知道他們相熟啊,綺霞對這種隻見過一兩次的客人,估計也沒太多印象吧?

雖然是教坊出身,但是綺霞接到任務,頓時眼淚都快下來了。

畢竟,她要是那麽聰明,能勾引男人能套話,至於現在混得這麽慘?

可卓晏說是官府有令,她也隻能在杭州教坊旁邊的錦樂樓設了酒,請了“董浪”過來,感謝他的相助之恩。

阿南欣然赴約,還給她送了條鬆香緞的馬麵裙,繡著豔紅海棠花,跟春光一般鮮亮迷人。

綺霞愛得不行,抱著裙子心花怒放,覺得對方猥瑣的胡子都顯得順眼起來了。

“喜歡嗎?喜歡就換上給哥看看。”結果董浪的內心比胡子還猥瑣,覥著臉就關了雅間的門,抬手去扒她的衣服。

綺霞趕緊拍開她的手,往後方躲了躲:“討厭,這是在酒樓裏呢!”

“門關好了,酒菜也上好了,沒人進來的。”阿南笑嘻嘻地與她打鬧,扯她的衣襟,“來嘛,跟哥親熱親熱……唔,梔子花味兒的頭油,哥喜歡!對了,你上次不是說金釵丟了?讓哥快活了,明天就給你打一支一模一樣的。”

“你才打不了一樣的呢,那可是天下獨一無二的……”

旁邊雅間裏,耳朵貼在木板壁上聽著這邊動靜的卓晏臉上露出嫌棄的神情,低低罵了一句:“惡心!”

隻聽綺霞還在按著裙角抗拒,那個“董浪”則不知道做了什麽,隻聽得綺霞低低地“啊”了一聲,聲音低顫:“你……你再這樣,我就要叫人了!”

“你叫啊,你叫破喉嚨……咦?你身上的月事還沒好啊?離上次落水都好幾天了。”董浪悻悻的聲音傳來。

正在考慮要不要過去阻攔的卓晏怔了怔,停下了要踹開門的腳。

那邊傳來綺霞低低的埋怨聲,“董浪”終於放過了她,說:“這可不行,你這身子骨是不是出問題了?別喝酒了,得好好養養,落下病根可不成——小二!”

小二聽到召喚趕忙進去,還沒來得及詢問,兩塊碎銀就先拍到了他的麵前:“替我跑一趟,把杭州最有名的婦科聖手請來,這銀子是他的出診費。這另一塊是你的跑腿費。”

小二樂不可支,揣好銀子跟掌櫃的說了一聲,撒腿就往清河坊跑去,把保和堂的大夫給請了過來。

老頭醫術精湛,捋著胡子給綺霞把了脈,皺眉道:“這可不隻是癸水過多的症狀了,是來了月事後在冷水裏泡久了吧?”

綺霞見他一語道破,也隻能無奈點頭,說:“之前我被誣陷下獄,官府拉我去打板子夾手,後來阿……上頭有人下令不許動刑逼供,那些獄卒就趁我來了月事,將我架到水牢裏,讓我在齊腰的髒水裏泡著,逼我誣陷一個相熟的姑娘,說我什麽時候招了,什麽時候放我出去……”

“那你在水裏泡了多久?”老大夫縱然行醫多年,聽到如此描述,也不由得麵露同情。

綺霞流淚搖著頭,想起當時情形,神智已經恍惚,沒有了具體的記憶:“我不知道……我當時下身一股股流血,大腿和臀上的傷口又在水中泡爛了,全身的力氣隻夠我靠牆站著,怕我一坐下,就淹死在水裏了……好像頭頂的鐵窗亮了兩次又暗了兩次,後來卓少爺說我是泡了兩天兩夜……”

阿南眼圈熱燙,忍不住道:“那你為什麽不招認了?你命都要沒了,還幫別人扛什麽?”

“你胡說什麽?我一個教坊司的賤人,本就沒有成親生娃的指望,活著也沒多快活,就算死,忍一忍也過了,何苦為了自己苟活去誣陷別人?”綺霞白了她一眼,嘟囔道,“再說了,阿南待我很好的,我怎能對不起她。”

阿南別過頭,強自壓抑自己的神情,不讓他們看出異樣。

大夫搖頭歎息道:“我看啊,你這身子骨怕是垮了,這輩子得好好調養著,但一是藥材會比較貴,二來能不能有起色也難說……”

“養!無論如何也要把她身子骨養回來!”阿南一把摟住綺霞,不管她的埋怨掙紮,將她攬在懷裏,大聲道,“好好養著!這輩子有哥在,一定讓你吃香的喝辣的,包你後半輩子開心快活!”

卓晏回行宮稟報時,頗有些苦悶。別說套話了,綺霞差點讓那個猥瑣男在酒樓占了便宜,簡直偷雞不成蝕把米。

誰知他難以啟齒地將經過告訴朱聿恒後,卻發現殿下的臉上,一瞬間出現了一種怪異的迷惑,而且他的問話也是古怪之極:“這麽說,董浪確實是個男人?”

卓晏唾棄道:“那渾蛋算什麽男人,禽獸不如!要不是綺霞身體不好,差點在酒樓就被他給強……咳咳,哼!”

朱聿恒一言不發,隻目光微冷地看向窗外的西湖。

淼淼波光已經恢複了清淩淩的模樣,斷橋白堤橫跨西湖,依依垂柳一如當日他和阿南走過的模樣。

許久,卓晏才聽到他的聲音,低喑中似帶著一絲疲憊:“那個董浪,你們以後慢慢再尋訪確證吧,多加留意即可。”

“是。”

卓晏輕手輕腳地退出,走到門邊時,忽聽得屋內傳來輕微的“嚓”一聲。

他回頭一看,一隻黑貓睜著琥珀色的眼珠子,躍上了窗台,正歪頭朝裏麵看著。

他認出這是“母親”當初養過的貓。樂賞園被封後,裏麵的貓無人喂養,四散逃逸,而這隻貓竟逃到了這邊。

他正在遲疑,想著是不是幫殿下將貓兒抓走時,卻見那隻貓已經熟稔地朝著皇太孫殿下走了過去,躍上桌案,蹭了蹭他的手,低低地“喵喵”叫著。

朱聿恒將畫卷往旁邊挪了挪,垂眼看了看它,從抽屜中取出一小撮金鉤放在了桌角。

小黑貓心滿意足地吃著金鉤,就連朱聿恒伸出兩指輕揉它的頭頂,也隻眯著眼睛晃了晃尾巴。

卓晏躡手躡腳地離開,心中大受震撼——

殿下居然替一隻野貓準備了食物,而且看那架勢,明顯喂它不是一兩天了。

可就在短短數月前,他是怎麽說的呢……?

“我對貓沒興趣,對她,也沒有。”

他想著當時殿下言之鑿鑿的話語,一時覺得這世界都古怪迷離了起來。

卓晏退下後,朱聿恒覺得心口煩亂。

眼看著貓兒吃完了東西,跳出窗戶消失了蹤跡,他洗了手,合上抽屜之際,看見了裏麵那支從楚元知家中得來的笛子。

將笛子取出來,他緊握著沁涼的笛身,另一隻手在上麵輕輕滑過。

指尖抹過之前他削過的那個斷口處,他的手停了下來,看著上次自己用薄刃削過卻最終無法剖出的那條細線,沉吟片刻,他又拿起了阿南給他做的岐中易“九曲關山”。

深吸一口氣,他摒除腦中所有雜念,將九曲關山舉在眼前,慢慢地抬手拈住圈環。

確定自己的手穩得沒有一絲微顫之後,又在腦中將它們的移動軌跡、行動後其他八個環的動靜、相撞後的退讓及前進路徑全部在心中推演了一遍,確定自己能將所有最細微的變化控製無誤後,他屏息靜氣,開始移動連接在一起的九曲圈環。

侍立在外間的韋杭之,在這午後的行宮之中,聽到室內傳出極輕微的金屬碰撞聲,清空勻長,混合在西湖波光水聲之中,令他一貫緊繃的神經,似乎鬆懈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裏麵的金屬聲一頓,然後,傳來了幾個圈環叮叮當當散落於桌上的聲音。

韋杭之陡然一驚,正猜測是怎麽回事,卻聽到殿下低低喚他的聲音:“杭之。”

他忙應了,快步進內。

隻見朱聿恒站在窗前,波光自他身後逆照,令韋杭之看不清他的神情。

朱聿恒抬起手,將麵前桌上散落的圈環一個個撿起,慢慢拚了回去,然後吩咐他:“去找薛澄光,替我弄點東西。”

薛澄光畢竟是拙巧閣的堂主,見多識廣,接到消息後不多時,便將皇太孫要的化漆明礬水調配好送了過來,而且看起來和阿南之前用的差不多。

另外,還附上了朱聿恒要的一根牽絲。

朱聿恒回憶著阿南之前的手法,將笛子泡入明礬水中,等露在外麵的漆泡軟之後,取出笛子放在麵前的案桌上,小心地固定好。

托阿南製的“九曲關山”所賜,他如今的手穩得不再有絲毫遲疑。

用指尖緩慢撫摸,確定了上次的斷口之後,他以軟布將牽絲首尾兩端包住,輕輕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凝神靜氣,輕緩無比地將細得幾乎隻是一絲白光的牽絲抵在斷口處,然後順著笛身的弧度,輕緩無比地刮過去。

一縷清透的白邊卷翹了出來,他察覺到這觸感與上次自己用刀刃切削出來的差不多,手腕微顫,立即控製住自己手指的力度,阻止住牽絲刮削的去勢。

他捏緊手中牽絲,心口沉了沉。

難道,還是不行嗎?

即使日夜不停地用她的岐中易來磨煉手部控製力,即使她一再豔羨他的天賦,即使他覺得時機已經成熟,自己已經足以達到要求,不行的,始終不行嗎?

他默然閉眼定了定神,片刻後,再度將牽絲附在了竹笛之上,然後抬手迅速刮去。

被泡得略有鬆動的清漆,帶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竹衣,輕輕地揚了起來。

因為太過薄透,竹膜在氣流的湧動中如同無物,隻看見一抹似有若無的光影散開來,上麵有金漆描的極細線條,仔細看去,是各個分開的字跡,寫在白光般的竹膜之上。

朱聿恒的手略微頓了一頓,等看清楚那一片白光與金字隻有細微的粘連破損之後,他知道自己控製的那種幅度是基本正確的。

於是他輕輕出了一口氣,再度收斂氣息,極度專注緩慢地,將這一卷吹彈即破的竹衣一絲一絲地拆刮了開來。

直到天色漸轉昏暗,湖麵躍動的波光也消失殆盡,瀚泓率人送進二十四盞宮燈,才發現朱聿恒一動不動地站在案前,正俯頭麵對著案上一片朦朧的光線,沉默查看著。

他唬了一跳,一邊示意宮女們將宮燈高懸點亮,一邊將一盞燈座挪到案幾邊,向殿下問了安,小心詢問:“天色已暗,殿下可看得清嗎?”

透明竹衣上的金漆被燈光照亮,光芒流轉如細微的火光,映在朱聿恒的眼中,讓他目光越顯明亮。

仿佛怕自己的呼吸讓麵前這片薄透的光消逝,朱聿恒沒回答他,隻抬手示意他們都退下。

瀚泓走到門口時,聽到朱聿恒又道:“把卓晏叫過來,讓他帶一把琴。”

號稱兩京第一花花太歲、自詡混跡花叢琴簫風流的卓晏,聽說皇太孫要他帶琴過去,立即奔去七弦名家那兒借了把盛唐名琴,急衝衝趕往了孤山行宮。

但等他抱琴接過朱聿恒給他的幾頁曲譜時,又訕訕愣住了。

“怎麽?這難道不是琴譜?”見他神情猶疑,朱聿恒便問。

這是從拆解開的竹衣上抄錄的幾頁金漆字,因為他日常不太接觸樂理曲譜,因此叫了精通樂理的卓晏過來。

“這……看起來應該是減字譜沒錯,但是……”

卓晏的手按著琴弦,對照著朱聿恒的曲譜,試著彈奏了幾聲,可那聲音完全不成曲調,怪異至極。

“按照這個譜子彈的,沒錯啊。”卓晏嘟囔著,硬著頭皮又彈了幾聲,琴弦嘣一聲,被他又抹又挑的,居然斷掉了。

他“啊”了一聲,羞慚地抬頭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神情卻並未顯露異樣,隻道:“看來,這曲譜有問題。”

“對啊對啊,這曲譜古裏古怪的,肯定有問題!”卓晏大力點頭,堅決讚成他的判斷,“減字譜用特定的筆畫代表雙手各個手指,然後將所有手指的動作拚成一個字。比如殿下您看這個字,字內又有木、又有乚,這完全不合常理呀!按照四指八法的規律來說,木為右手食指抹、乚為右手食指挑,這又抹又挑還是同一個音,難道是這人右手有兩根食指嗎?”

朱聿恒自然知道於理不合,但他也確定自己絕對不會將那些字抄錯。

思索片刻,他又問:“那麽,還有其他曲譜,與此相似嗎?”

“沒有了吧,減字譜一般就用在琴譜之上……”說到這裏,卓晏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對了,我之前聽教坊的人提過一嘴,說是擬將所有樂器都弄成減字譜,這樣好傳授管理。我當時並不看好,各種樂器的手法完全不同,這怎麽能推廣得開呢?果不其然,大家都偃旗息鼓了,隻有綺霞那個實心眼兒,尋訪到了以前的老笛手,弄出了用在笛子上的減字譜。我嘲笑她為這種事兒費勁,但她說前朝末年時確曾有過的,她就是將過往的舊東西挖掘出來而已……”

“前朝末年?”聽到是六十年前的事情,朱聿恒略一思忖,便道,“將她召來,我們聽聽這曲譜以笛子如何演奏吧。”

可惜,令他們失望了。

用笛子來吹那曲譜,簡直是魔音貫腦,比琴音更令人無法忍受。

“我的天,這能是陽間的樂聲?”卓晏捂著耳朵,痛苦不堪。

朱聿恒亦緊皺眉頭,覺得那笛音怪異,令人頭腦昏沉,十分不適。

“奇怪,明明應該可以用笛子吹出來呀……”綺霞翻著朱聿恒抄錄的那幾頁譜子,舉起笛子又想吹奏。

“求你了綺霞,別吹了別吹了!”卓晏站起來想去阻止她,誰知一陣不明由來的暈眩襲來,他雙腳一軟,立馬連人帶椅子摔在了地上。

綺霞忙去扶他,誰知自己也是腳下一軟,跌坐在了他的身上,不由得驚叫一聲。

朱聿恒亦是眼前一花,整個身子陷入虛浮。幸好他早有防備,動作迅速地按住桌子,穩住了身軀。

而卓晏摔得挺狼狽,抱頭摸著在青磚地上磕出的大包,直吸冷氣。綺霞也扶著自己的頭,一時站不起來。

一道閃電般的思緒,忽然劈過朱聿恒的腦海,令他一動不動站在窗口夜風之中,良久沒有挪動一步。

見他神色暗沉,韋杭之有些不安,在旁邊低聲問:“殿下?”

朱聿恒緘默抬手,示意他將卓晏和綺霞送出去。

瀚泓給他送上茶水,小心地問他:“殿下,可是天氣太熱了,身體不適?”

朱聿恒依舊沒回答,隻抬眼望著麵前明亮交織的燈光,想起和阿南在應天十六樓中對坐時,曾遠遠縈繞的那縷笛聲。

那時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屋簷上,讓人分不清是《折楊柳》,抑或是其他什麽聲響。

他忽然在瞬間明白了,苗永望的死因。

“知照麾下各隊,即刻準備,明日卯時出發回應天。”

聽說自己居然被官府點名北上渤海,阿南心中真是驚喜交加。

喜的是,本來沒借口跟隨阿言偷查自己的冤案,現在順理成章被安排了。

驚的是,她都在酒樓裏那麽沒臉沒皮調戲綺霞了,活脫脫一個猥瑣急色男,他們不至於還懷疑她吧?不然渤海那邊難道找不到好用的飛繩手?

揣摩不出對方真意,一貫走一步看一步的阿南也就不猜了,還坐地起價狠敲了朝廷一筆竹杠,把猥瑣本質發揮得淋漓盡致。江白漣和她一拍即合,不但拿了一筆銀子給母親,還以疍民不能上岸為由,弄了條新船給自己專用。

阿南當然要求和他一起走,畢竟陸路熟人太多,麻煩更大。

意想不到的是,卓晏居然帶著綺霞,擠上了他們這條船。

阿南看見綺霞喜出望外,當下就湊過去笑道:“喲,兩天不見,氣色好多了!”

綺霞一看見她,立即滿臉堆笑,道:“多謝董相公關心,我好多了。”

阿南也覺得她臉頰有了點紅暈,喜滋滋地捏捏她的臉頰:“看來那大夫的方子不賴,記得要乖乖聽話,好好調養啊。”

綺霞啐了一聲,打開她的祿山爪,低低埋怨道:“哎呀要死了,當著這麽多人動手動腳的,這要在教坊,你早被人踹翻了!”

聽她這又“死”又“翻”的,旁邊傳來“啪”一聲響,正是盤腿坐在船舷上的江白漣,他一拍船板,忍不住就去抓旁邊的笤帚。

阿南就知道他又要遵照疍民的習俗,用掃帚把晦氣的人趕走了,忙一腳踩住掃帚,說:“江小哥別介意,我好好教教她。”

綺霞自覺失言,正想跟江白漣道個歉,誰知對方已抬手驅趕她,像在轟什麽髒東西:“走走走,別靠近我,你一開口必無好事!”

想起上次他用笤帚在江心把自己趕下船的行徑,再看他這般嫌棄模樣,綺霞也不由得心頭火起:“行,那我給您立個長生牌位,天天上香祝禱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萬事如意還長生不老,怎麽樣?”

江白漣哪裏聽不出她話裏的嘲諷:“還是留給你自己吧,瞧你這路都走不穩的樣兒。”

“我路都走不穩還不是你害的?但凡你當時早點救我,我至於胸口到現在還痛?”綺霞捧著心,幽怨地白他一眼,“把我丟在水裏遲遲不肯救我,知道耽誤我多少事兒嗎?本來我每天舒舒服服地躺著,跟別人哼哼兩聲就能有銀子進賬,現在被你搞成這樣,哪還有人找我呀……”

卓晏下意識地捂住了額頭,一時無語。

而江白漣嘴角抽搐,說話也結巴了:“無……無恥!”

“什麽無恥?”綺霞先是一臉詫異,然後才恍然大悟,“我說的是我來杭州教小姑娘們吹笛子,靠在榻上隨便點撥幾下就行呀!江小哥你什麽意思啊?你年紀輕輕的,腦子裏怎麽全是齷齪事兒?”

江白漣臉紅得連他黝黑的膚色都遮不住:“我……你……你明明是故意說那種話的!”

“哪種話呀?我怎麽不知道?”綺霞笑嘻嘻地貼近他,江白漣急忙往旁邊一縮,卻忘記了自己正坐在欄杆上,失去平衡後一仰身,撲通一聲就掉入了水中。

眾人都知道他水性好,也不在意,綺霞更是靠在欄杆上,笑嘻嘻地看著他從水中冒出頭,朝他揮揮手絹,莞爾一笑:“江小哥你這著急忙慌的模樣,不會還是個雛兒吧?”

江白漣氣急敗壞地抹了一把臉,狠狠瞪了她一眼。

目光碰觸到她那盈盈笑臉,腦中不知怎麽全是懷抱著她時那柔軟的觸感。江白漣隻覺心口胸口全是燥熱,怕被別人發現了他的異樣嘲笑他,立刻一個猛子紮進水中,遠遠遊到船後去了。

“你逗小孩兒幹嗎呢?看把人急的。”阿南無奈地拍拍綺霞的手臂,示意她放過江白漣。

卓晏也趕緊將綺霞拉回了船艙,等出來後,拿了一張渤海地圖攤在桌上。

江白漣此時才悻悻從船尾上了船,按照卓晏的招呼在桌邊坐下,隻是臉上依舊有些別扭。

“江小哥,咱們說點正事。”卓晏指著圖上海峽最狹窄處,說道,“你看,這是渤海與黃海交界處,登州與三山海口如雙臂伸展,扼住入海口。此次我們目的地蓬萊閣,便在海峽最窄相望之處。到時還請你先下水探路,熟悉熟悉水況。”

江白漣定定神,把綺霞拋在腦後,全神貫注地研究這幅渤海地形圖,問:“我多在東海黃海這邊打漁運貨,東海多浪,黃海多沙,不知渤海那邊如何?”

卓晏道:“渤海三麵被山陸所圍,入海口小,浪潮平緩,加上黃淮泥沙堆積,海水很淺,相比東海來說,我們下去肯定要安穩許多。”

阿南端詳這海圖,笑問:“怎麽,又要下水?”

“這次就是衝著下水才去的。你們猜怎麽的,在東海水下發現那幅石雕之後,朝廷緊急調派人手下渤海打探,就在蓬萊閣與三山海口相望之處、海峽最正中間稍偏西北,發現了與錢塘灣下方幾乎一模一樣,但規模卻更為巨大的一座水城。”

江白漣回想起杭州水下那座城池,再想到渤海灣水下居然有座更大的,不由得咋舌。

而阿南忙問:“也有青鸞和高台?”

“不知道。因為城池更大、海水又沒有東海清澈,所以在城外看不清楚。下去打探的水軍也看到了青鸞水紋,本想從上麵遊過去,卻與杭州水軍一樣,被其所傷,無法接近。”

阿南一拍桌子道:“這倒正好了,在錢塘灣受的氣,咱們正好從渤海灣找補回來!”

杭州到應天,走水路不過兩天。

船從運河過太湖,又入長江轉秦淮河,沿應天通濟門進了東水關,便是六朝金粉地。

綺霞不適應船上生活,悶了兩天整個人都瘦了,眼看前方終於到了桃葉渡,她欣喜地拖著虛軟的雙腿去收拾東西。

看她那軟綿綿的模樣,阿南立即心疼地跟過去:“來,哥幫你收拾,有沒有什麽重的東西,哥替你拿著……”

卓晏鬱悶地看著她:“整天甜言蜜語討好綺霞!”

江白漣鄙視地看著她:“屁顛屁顛的,這般獻殷勤有什麽出息?”

說著,兩人相視一眼,惺惺惜惺惺。

綺霞是個挺不講究的女人,阿南一進她住的艙室,就看見丟在**的衣服、散在被上的曲譜、堆在枕邊的胭脂水粉,亂七八糟。

“哎呀,我先收拾一下,董相公你等等。”綺霞也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收拾起衣服來。

阿南也不在意,隨手幫她將散落的曲譜收好,看了看上麵那些奇奇怪怪的字符,問:“這什麽字啊?看起來怪怪的。”

“這是減字譜,我拿來吹笛子用的。”綺霞想起這是皇太孫殿下交付她和卓晏研究的,也不知該不該讓董浪看到。但見對方那神情,完全是不懂曲譜的模樣,便趕緊拿了回來,說:“董相公你看不懂的。”

“可不是,我哪懂。”阿南笑嘻嘻道,“你吹給哥聽聽,哥說不定就懂了。”

“根本吹不出來,我學了十幾年譜子都摸不透這東西。”

阿南懶散地靠在床頭,問:“說起來,昨晚我隔著船艙聽到頂難聽的一段笛子,聽得我頭都暈了,不會就是你對著這玩意兒吹的吧?”

“確實難聽,我吹兩下也暈。”綺霞抱怨道,“可是吩咐下來了,又不能不弄。”

阿南也不問誰吩咐的,隻瞥著那些奇形怪狀的字笑而不語。

綺霞將譜子疊好壓到包袱裏,靠在床頭的阿南忽然抬手扯扯她的裙裾,指著上麵豔紅的海棠刺繡,說:“你看,哥給你送的裙子花樣,這是陰陽手法啊。”

“陰陽,以兩種不同的顏色填格子,就可以連成線、連成麵,變成一幅畫。”阿南指指她的裙裾,說道,“比方說你這裙上海棠花就是用的黃梅十字挑花法,每個交叉的十字可以看成一個小點,而這種小紅點多了,湊在一起就組成了海棠花。”

見綺霞還是迷惑不解,阿南又笑了笑,道:“兩種不同的顏色啊、形狀啊都行,比方在一個巨大的棋盤上擺開兩色棋盤,隻要棋子夠多,那麽遠遠看去,就能組成一幅畫。你這裙子,不就是在一片鬆香色的棋子上,用紅色的棋子拚出一朵朵海棠花嗎?”

綺霞有些疑惑:“對啊,但是……董相公怎麽忽然注意起我的裙子了?”

“有感而發嘛。世上的東西似乎都可以分個類,然後找出規律來。我看不懂樂譜,所以瞧著你這紙上的東西,似乎也可以歸為兩種類型。”阿南說著,抬頭見前方已到桃葉渡,便接過綺霞手中的包袱,“我剛在船上看到金鋪了,這就去給你打支釵子。你上次那支挺好看的,就照那個打?”

綺霞本來還想著那些字符如何歸類為兩種,一聽到要給自己打金釵,頓時拋到了腦後,口稱的相公立即就變成了哥:“董大哥你對我這麽好?我這就去拾掇拾掇,在旁邊買酒謝您!”

戴上新置的金花釵,綺霞精神大好,回教坊打扮出紅唇黛眉,穿著鬆香色馬麵裙,風風光光在秦淮河邊顯擺了一回。

卓晏過來看見她這得意的模樣,不由得笑了:“收斂點啊,太招搖了要遭人嫉恨的。”

“遭就遭唄,你看碧眠當初多謹小慎微,被推舉為花魁時連謝宴都不敢穿紅衣,可最終……哎,能得意時就得抓緊時間得意,不然活得多寂寞啊!”綺霞晃著腦袋給他看自己閃閃發亮的金釵,“再說了,你有資格說我嗎?你看你今天又穿得板兒正,整個應天就數你最招搖!”

卓晏拉拉自己熨帖的衣襟,轉了話頭:“對了,我之前在杭州府不清楚,碧眠出什麽事了?”

綺霞的神情黯淡了下來:“唉,她為了救我,把手傷了,大夫說八成廢了,以後怕是不能彈琴了。教坊嬤嬤怕失了搖錢樹,收了個富商的錢詐她上花船……結果碧眠寧死不從,跳河自盡了,到現在屍身還沒找到呢。”

卓晏也是歎息不已:“碧眠的琴,在江南可是數一數二的,她去了,應天再也沒有這樣色藝雙絕的美人了。”

綺霞想了想問:“你不跟皇……提督大人說說嗎?那幾個嬤嬤太可恨,結果挨了頓板子罰了點錢,就這麽逃過去了?”

“別開玩笑了,提督大人日理萬機,哪有空過問一個教坊女子的事情?”

“那是因為阿南的囑咐,否則,他這種九重天上的人,怎麽可能顧及教坊司這種地兒的破事?”卓晏歎了口氣,見綺霞聽到阿南,情緒更加低落,便攬著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阿南本事大得很,她沒事的。話說回來,你那個曲譜,有研究出什麽東西來嗎?”

“怎麽可能呢,那莫名其妙的……”綺霞說著,扯著自己馬麵裙上的褶皺,看著上麵交織的海棠花,忽然腦中靈光閃現,“咦”了一聲,發起呆來。

“怎麽了?”卓晏搡搡她。

“陰陽手法……紅色的綠色的,可以組成圖案,那麽……減字譜也可以啊!”綺霞想著“董浪”對自己說過的話,眼睛一亮,轉而對卓晏道,“你發現沒有,減字譜中所有的字符,歸納起來隻有兩種結構,一種是下方包住,一種是下方開放。假如我們將包圍結構的當成一點黑色,開放結構的當成一點白色,那是不是,也能組成一幅畫呢?”

“咦?”卓晏疑惑地眨著眼,問,“你的意思是,那曲譜,不是用來演奏的?”

“那一片混亂,我試過很多次了,根本奏不出來的!所以,還不如換個角度看看,或許真的是有人將畫麵隱藏在了譜子當中呢?”

“陰陽手法……?”

遵照朱聿恒的吩咐,一有了線索,卓晏立即奔去找朱聿恒,將這個猜測告知了他。

出乎卓晏意料,朱聿恒沉吟思索片刻,不是與他研討可行性,而是先問:“是誰提出的?”

卓晏撓撓頭:“是綺霞忽然想到的。”

朱聿恒便也不再問,屏退了卓晏及眾人後,取出已經裝裱在絹上的那片竹衣——畢竟,原來的竹衣實在太薄脆了,若沒有依托,就算他手腳再輕,也差點讓它破損。

按照包圍和開放兩種結構,他取了張紙小心地塗畫各個點,將整張曲譜轉化為黑墨和朱砂兩種格子,填塗排列好。

然而,兩種顏色湊在一起,依舊是雜亂的,看不出任何具體圖形。

隻是偶爾有一兩條,似乎是山脈的走向,又有一兩處是筆畫模樣,可整體看來,卻像是被打亂了的圖片隨意組合,依舊是亂七八糟一片。

看來,就算拆解開了笛子,知道了裏麵的字如何分析,可不知道具體的分布數據,亦不可能將這幅畫複原出來,挖掘出裏麵深藏的內容。

他將竹衣重新卷好,放回抽屜內。

到了此時,他倒也不急了。畢竟,這笛子與“山河社稷圖”關係是否密切還是未知數,但等待他的渤海水城卻是真真切切的。

他將竹笛放好,聽到門口稟報,太子妃隨身的侍女已到了殿門口。

朱聿恒迎到門口,看見母親牽著幼弟朱聿堂的手,走了進來。

朱聿恒向母親問了安,抬手輕撫朱聿堂的頭頂,他卻不自覺畏縮了一下,躲在了太子妃身後。

“堂兒受驚過度,這段時間一直吃不下睡不著的,見人就躲。我也擔心他再出事,所以一直將他帶在身邊。”太子妃見朱聿堂如受驚小獸的模樣,歎了口氣,將他抱在懷中輕拍著,直等他入睡了,才小心地交到嬤嬤手中,讓一幹人都退下。

“你小時候啊,也是這樣賴著娘,而且還鬧騰,比堂兒更難哄。”太子妃朝他一笑,招手示意他與自己一起在榻上坐下。她抬手摸了摸兒子的臉頰,埋怨道,“回來了也不好好休息,你看看你,又清減了。”

“孩兒身體康健,忙一陣子不打緊的。”朱聿恒見她眼下微顯青跡,眼帶疲憊,便寬慰道,“倒是母妃要注意身體,堂兒固然需要看護,但您也得保重己身,免得父王與孩兒們擔憂。”

太子妃搖頭道:“可憐堂兒小小年紀沒了親母,我若不多照看他,袁才人地下有知,怕也無法安心……也不知那凶手何日可以落網,告慰袁才人在天之靈。”

朱聿恒卻道:“唯有抓到了真凶,才能告慰,若是辦了個冤假錯案,怕是更加無法令亡者安息。”

太子妃端詳他的神情,輕歎一口氣,沉默不語。

“孩兒已看過了刑部的調查案卷。樂伎綺霞當時所招認的,是她因為眼睛有異,並未看清楚水晶缸後的一切。而刑部借此斷定袁才人被刺客殺死是阿南編造的,怕是太過臆斷。”

太子妃微微頷首,隻問:“可當時有能力在行宮內造成瀑布暴漲的,唯有她一人吧?”

“瀑布暴漲衝入殿中之時,阿南亦是救助了母妃的人。”朱聿恒道,“而且阿南是與我們一起看著袁才人墜水的,事後找到的遺體也已確認無疑。”

太子妃垂下眼,沉默了許久,才輕輕握住他的手,說道:“但是聿兒,司南大逆不道,劫走重犯、屠殺官兵,哪一樁不是千刀萬剮的罪行?更何況,袁才人與堂兒的事,如今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她,三法司早有論斷,怕是已難有翻盤餘地。”

“不一定,苗永望之死已有新的線索出現,孩兒有證據證明,這幾樁案件與她絕無關係。”

太子妃握著他的手收緊了,她攥著兒子的手,欲言又止,卻終究說不出什麽。

朱聿恒看著她的神情,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緊握成拳,問:“邯王?”

太子妃艱難地,卻堅定不移地點了一下頭:“是。邯王咄咄逼人,東宮對他的忍耐已到盡頭。此次東宮禍起,邯王來興師問罪,正是咱們借此反擊的最好時機。”

朱聿恒眉頭微皺,問:“什麽時候?”

畢竟,要給聖上關切倚重了二十年的人重擊,唯有以聖上隱藏了二十年的逆鱗。

至於最好的手段,莫過於讓邯王與海外餘孽竺星河扯上關係。

從這一點來說,他的爹娘應對迅速且果斷,不但扭轉了袁才人之死的被動局麵,而且極有可能借此一舉擊潰邯王勢力,再也不會有任何動搖國本的可能。

而反過來,若是他與阿南還牽扯不休,那麽他爹娘對邯王的反擊,就會落在他的身上。

他會成為跨越雷池、與前朝餘孽糾纏不休的忤逆太孫,最終影響到父母在朝中的立身,甚至影響到整個東宮。

朱聿恒隻覺得心口收緊,有些東西一直在往下沉去,卻怎麽也落不到底。

母親的手輕輕覆在他的肩上,又緩緩移向他的麵容。

她的兒子已是高大偉岸,可她輕撫他的鬢發,卻一如撫摸幼時那個曾偎依於懷的孩童。

“聿兒,東宮同體,生死相守。這世上,唯有爹娘、你,還有你的弟妹們緊緊倚靠在一起,東宮所有人才能活出頭,盼到雲開月明的那一天。”

她哽咽微顫的聲音,將朱聿恒那一直沉墜的思緒拉了回來。

“你……可要謹慎行事,切勿行差踏錯,將整個東宮毀於一旦啊!”

緊抿雙唇,他抬手覆在母親的手背上,頓了許久,才緩緩說:“兒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