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錢塘弄潮

再次來到杭州,綺霞的心情與上回大有不同。

上次她是被請到杭州來教習的,教坊司的人對她客客氣氣的,小姑娘們也都聽話敬她,可說是順心如意;而這回她是因為忍受不了應天眾人的異樣目光,所以接了個饗江神的名額來這邊逃避的。

結果因為她剛吃過官司,人人對她側目而視,甚至教坊司的人在知道了她的情況之後,勸她還是好好保養手指,別勞累了,然後指了個小姑娘頂替了她的位置,讓她孤零零站在了曹娥廟外。

“渾蛋!官府都把老娘放了,你們還怕我玷汙廟宇?”綺霞在廟外跺腳,氣得麵紅耳赤,又無可奈何。

時過正午,耳聽得鑼鼓喧天,是錢塘江大潮頭馬上就要來了。

“來了來了,弄潮兒來了!”岸邊觀潮的人群紛紛湧向前方。

綺霞無精打采地收起自己的笛子,踮起腳尖向江上看去。

隻見江麵波濤滾滾,江邊紅旗翻卷,前方人潮湧動,不時發出一陣陣叫好聲。

白浪鋪天蓋地,卻有幾艘小船迎著浪潮直上,如急雨中翻飛的燕子,船身在激流中拉出一道道白線。

每每浪頭撲來就要將小船掀翻之際,小船總能準確地避開浪頭,無論對麵是什麽疾風惡浪,都無法損傷這些小船一分一毫。

最令人讚歎的,是立在那船頭之上的一個個弄潮兒。

他們身著緊紮緊靠的紅衣,手把大旗,穩穩立於船頭之上。浪潮凶險無比,一波波朝著他們撲來,他們卻翻轉騰挪,來去自如。

尤其是其中一馬當先的那個少年,總能在最凶險之時堪堪避開擊打在身上的潮水,始終挺立船頭,手中紅旗不濕,獵獵招展於江風之中。

雖然綺霞正在情緒低落之中,但看見那個少年如此英勇無懼,還是被吸引了注意力。

在山呼般的喝彩聲中,旁邊人指著那少年手中紅旗上繡的“壽安”二字,道:“喲,壽安坊今年請來了厲害人物啊,這個弄潮兒是誰,真是一身好本事!”

即使杭州剛遭過水災,但寧拋一年荒、不舍一季潮是南方人的秉性。剛把海塘修好,八月大潮水來了,各街坊就競相邀請能人出賽,必要爭個高低。

今年端午龍舟賽,壽安坊墊了底,看來是誓要在八月弄潮中掙回臉麵了。

“你們不認識他?那是大名鼎鼎的江白漣啊。”旁邊有老人答道,“他們疍民一世都在水上,從不上岸的,這水性能不好嗎?”

疍民從生到死全在船上,一輩子打漁為生,因此個個水性非凡,而江白漣更是這一輩中的佼佼者。

他仗著一身好水性,自十三四歲起便成了遠近聞名的弄潮兒,每到大潮之期,他便接受各街坊延請,代為爭流,數年之間無一次落敗,一時成了杭州紅人。

眼看潮水越發湍急,幾艘船迎潮而上,勢頭也更凶猛。船頭的弄潮兒們被風浪所卷,不是站不穩身子,就是丟失了手中紅旗,唯有江白漣在船頭縱橫來去,一翻身、一側背便避過那險險襲來的浪頭,將手中紅旗穩穩護住,始終讓它招展在浪頭之上,贏得岸邊一陣陣此起彼伏的喝彩聲。

就連江邊高地的彩棚之內,坐在最佳位置觀潮的人亦在鼓掌讚歎。

旁邊那幾個好事者又在問:“這搭彩棚讓這麽多大員作陪的,是什麽人啊?看起來很年輕啊。”

“還能是誰?皇太孫殿下親自趕來杭州視察大風雨,不然災後怎能短時間投入如此多人力,又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條?”

聽說是那個傳聞中的皇太孫,綺霞忙看向那棚內人,頓時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重重護衛正中間坐著的俊美男子,紫衣玉冠矜貴無匹,赫然就是阿南的那個阿言嘛!

綺霞正張大了嘴巴回不過神來,身後忽有人在她肩上一撞,她猝不及防,腳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入江中。

綺霞驚叫一聲,正以為自己要完蛋時,一隻手迅速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扯了回來。

綺霞驚魂未定,按住狂跳的心口睜開眼,見拉住她的是個皮膚黧黑的小胡子男人,正忙不迭道謝,卻聽他笑著開口道:“就知道貪看男人,這下出事了吧?”

綺霞一聽這人的口氣,感覺他應該是跟自己相熟的人,可一時又想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見過他,隻能訕笑著朝他致謝:“多謝,得虧大哥拉我一把,不然掉下去我就慘了!”

說著,她想起什麽,趕緊抬手扶了扶自己發上的金釵,確定它還穩穩插在上麵,才安心鬆了一口氣。

那人瞧了她發上花好月圓的金釵一眼,臉上笑容更深:“忘記哥了?上次在順天你給我吹笛子時,還說我胡子好看呢!”

綺霞嘴角抽了抽,心道酒桌上的屁話你也信啊?就你那胡子長這麽猥瑣,我說這話的時候應該是閉著眼的吧!

但畢竟人家救了自己,她也隻能賠笑:“是啊是啊,我想起來了,是大爺您啊!”

對方摸著胡子瞅著她笑:“一看你就沒良心,我是董浪啊,手下有幾十個兄弟跑船的。”

“哦哦,董大爺,我想起來了!”

綺霞拚命在腦子裏搜索這個人的信息,此時猛聽得江邊人群又是一陣震天叫好聲,鑼鼓聲更為喧鬧,兩人說話都聽不到了。

綺霞正不願與麵前這男人尬聊,趕緊撇了他,湊到江邊看熱鬧去了。

那個董浪站在她身後,幫著把幾個亂擠的人給搡到一邊去,免得他們又把綺霞擠得跌了腳。

人群中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擠過來,在嘈雜的人聲中低低問:“怎麽樣?”

小胡子男人朝他眨眨眼,即使麵色黧黑長相猥瑣,但掩不住那雙眼睛靈動清澈,比貓兒眼還要燦亮:“放心吧司鷲,論易容改裝,我天下數一數二!”

周圍的嘈雜聲掩蓋了她那低回略沉的女子嗓音,若綺霞在旁邊的話,肯定能聽出這是阿南的聲音。

可惜她正趴在江邊欄杆上,身處最喧鬧的地方正中心。耳邊更是有無數人激動大喊:“浮木來了,哇,這身手可頂天了!”

阿南也是最愛熱鬧不過的人,一聽之下,立即探頭去看江麵情形。

身後司鷲無奈地戳戳她的脊背,警覺地看了看周圍,拉著她擠出人群。

堤岸後方,司鷲見左右無人,才低聲鬱悶道:“我覺得你也是太任性,你好不容易和公子重逢,才沒幾天就又跑來了。就算朝廷誣陷你殺害苗永望和袁才人,還謀害皇嗣又怎麽樣,反正本來你就被海捕了……”

“我不在乎海捕,不在乎朝廷降罪,可是,阿言他誣陷我,就是不行!”阿南鬱悶道,“我把他當兄弟,他居然潑我髒水,這口氣我死都咽不下!”

“還有那個綺霞!”司鷲提醒她。

“放心吧,她要是真的為了自保而出賣我、讓朝廷把這黑鍋扣我身上,那她就該知道要負什麽後果。”

司鷲想了想,又憂慮道:“可我聽說,朝廷已經召集江湖好手齊赴杭州,尤其是,那個傅準可能已經到杭州了。上次我們僥幸未曾與他碰麵,這次你務必小心啊!”

“我先查清阿言的事兒吧。”阿南恨恨道,“如果真的是他對不起我,我連他帶傅準一塊兒收拾了!”

“查什麽查,你還天真呢!朝廷海捕文書寫得清清楚楚的,不是他下令還能有誰?他是什麽人,你還指望他能站在你這個女反賊這邊?”司鷲見她神情憤憤之中尤帶黯然,扁了扁嘴忍住自己後麵的話,拍拍她的手臂,與她告別。

“總之,記得你對公子的承諾啊,一個人在杭州務必小心,我們在渤海等你。”

“好,讓公子不必擔心我,我這邊事情解決了,立馬就去追你們。”

眼看司鷲的身影消失在後方人群之中,阿南站在江邊沉默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彩棚之下的朱聿恒,像是要穿透他的身體,看看他的心到底長什麽樣。

忽聽得耳邊山呼聲響,人群也連連後退。她踩在高處一望,原來是大潮已至,潮頭一波波高聳如峰,浪頭揚得極高。

而江心突出的一塊沙洲之上,正設著錦標。隻要哪個坊將旗子插在其上,便能贏得勝利了。

隻是船衝沙洲難免擱淺,是以各個船頭都趁著大浪,放出一塊塊雕成蓮葉形狀的綠漆浮木。

浮木在浪頭之上隨波逐流,被浪頭高高捧起又重重落下。而弄潮兒手持紅旗,躍到木蓮葉之上,借助木頭的浮力,在水麵保持平衡的同時,飛躍浪頭,招展紅旗。

海浪如同飛速移動的山峰,一層層、一脈脈洶湧推移而來,早有幾個弄潮兒站立不穩,站在蓮葉上拚命扭動身子,免得自己跌落於水中。

在夾雜著“哎喲”的驚叫聲和哄笑聲中,唯有“壽安”大旗牢牢擎在江白漣手中。

他沉住下盤,赤腳緊緊揪住腳下蓮葉,身體隨著波濤的起伏而控製木荷葉隨水而動,挺胸衝上浪頭又俯身順著浪頭而下,仿佛托住他腳下荷葉的不是水波,而是一道透明的牆壁,而他乘著木荷飛簷走壁,來去自如。

阿南雖然在海上見過更大的浪,但見他在錢塘江口倒湧的千裏長浪之中如此縱橫自如,也不由得跟著眾人提起一口氣,關切地盯著那條在風浪中時隱時現的身影。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盯著江中之際,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

阿南聽出這是綺霞的聲音,心口一驚,立即轉頭看去。隻見洶湧的巨浪撲向岸邊,一條絳紅身影迅速墜下河堤,被波浪卷走。

“綺霞!”阿南想起她剛剛便差點落水,心中一凜,當即撥開人群向著那邊跑去。

人群擠擠挨挨,擁擠不堪,阿南一時竟無法跑到最前麵。

隻聽擠在前麵的人大嚷:“冒出來了,冒出來了!”

綺霞掙紮著從水中冒出頭來,可錢塘江的巨浪非同尋常,尤其現在正是漲潮時刻,她剛剛冒出個頭,還沒來得及呼救,就又被一個浪頭打來,沉入了水中。

鑼鼓喧天,風浪巨大,江上的弄潮兒也都在凶險風浪中急速躲避浪頭,根本沒注意到落水者。隻有最前方的江白漣似是感覺到了什麽,他柔韌的腰身一轉,看向了綺霞落水處。

壽安坊的裏正跺腳大喊:“江白漣,快衝,把旗子插上去!”

江白漣正在遲疑之際,綺霞又竭力從水中冒出頭來,雙手在水中擺動,企圖抓住什麽來挽救自己。可惜一個浪頭打來,她再次沉入水中,沒能穩住身子。

阿南終於撥開了前麵的人群,急切詢問落水者在何處。

還沒等旁邊的人指給她看,一個大浪打來,前麵所有人都驚呼著往後急退,反而將她又向後推了兩步,差點摔倒。

情急之下,阿南再也顧不得什麽了,撥開所有人往江邊急衝。可大浪過後,江上茫茫一片波濤,根本尋不到綺霞的蹤跡。

她極目觀察,卻見踩在蓮葉之上的江白漣在水中劃了一條弧線,劈開波浪,直向著船後而去。

他手中紅旗已經濕透,垂卷在了一起,再也看不出那上麵的招牌大字。

壽安坊的裏正跺腳大喊:“江白漣,你磨嘰什麽?快點衝過去,將我們的坊旗插上沙洲,去奪錦標啊!”

江白漣卻置若罔聞,他看看前方水浪,又看看手中紅旗,終於將它往水中一丟,執意向著反方而去,任憑浪花在身後拉出細長一條白線。

“江白漣!我們要是輸了,你……你一文錢也拿不到!”壽安坊裏正看著他們坊的大旗被浪頭卷走,這次別說奪冠了,怕是墊底的份都沒有,氣得嘴都歪了。

他鬱悶的咆哮聲卻被眾人的驚叫聲淹沒,隻見江白漣前方的渾濁浪濤之中,冒出了一個人頭——

正是綺霞,她竭盡最後的力量從水中鑽了出來,再一次掙紮呼救。

激浪之中,她頭發散亂,撲騰無力,顯然已經脫力,眼看就要被大潮吞噬。

岸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就連那個正在咒罵的裏正也閉了口。

阿南瞥了彩棚中的朱聿恒一眼,見他顯然也注意到了落水的人,自己跳下去救綺霞,必定會被衝走偽裝,暴露行跡。

但生死關頭,她也顧不得了,一手按在江堤之上,做好下水的準備,一邊盯著江白漣,看他如何行動。

隻見江白漣在水麵之上身影如電,飛快滑到了綺霞的麵前。

這瀕死之時出現的矯健少年郎,讓絕境中的綺霞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竭力撲騰著向他靠近,抬手求他抓住自己。

“救……救命……”她一開口,渾濁的江水便湧進了口中,讓她又連連嗆水,更加痛苦。

江白漣站在木蓮葉之上穩住自己的身體,冷靜地低頭看著她。

明明伸手就可以拉住她,他卻並不動作,反而在浪頭將他衝向綺霞之時,身形一扭,不偏不倚從綺霞身邊轉了過去,與她求救的手掌擦過,然後借著波浪再折了回來。

岸上的人都是大急,議論紛紛,不知道他為什麽不救人。

阿南卻隻緊盯著綺霞和江白漣,收回了按在欄杆上的手,那準備下水的姿勢鬆懈了下來。

在絕望中剛冒出一絲希望的綺霞,在江白漣穿過自己身側的時刻,希望再度破滅。渾濁的江水直灌入口,她求援的手無力垂下,再也沒有一絲力氣的身體沉了下去。

在岸上人的驚呼聲中,順著浪頭折回的江白漣終於有了反應。

他從蓮葉上高高躍起,筆直鑽入水中,就如一尾穿條魚,未曾激起一絲水花,便已經沒入了水中。

岸上人議論紛紛,江麵的波濤依舊險惡。沙洲上的錦標已經被插上,但沒有人再關注究竟是哪個坊贏得了這場勝利。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錢塘江中心,綺霞沉下去的那一塊地方之上。

唯有阿南的目光,順著水流而下,在距離落水處足有二十丈遠的地方停了停,然後又轉向下方三十丈處。

岸邊的鑼鼓依舊喧天,波濤聲與人聲此起彼伏,不曾斷絕。

阿南沿著堤岸,向著下方快步奔去,後方的人不明所以,有幾個下意識便跟隨著她跑了下去。

驀地,江麵上忽然出現了一抹絳色與赤紅,兩抹紅色在黃濁的怒潮之中,顯得格外亮眼。

阿南低低叫了一聲“來了”,撿起一根粗大樹杈奔下海塘,向江邊衝去。

“大哥,危險啊!”後麵的人看著不時拍擊上岸的浪頭,對她大喊。

這裏是個比較平緩的斜坡,但浪頭翻卷上來的勢頭也不容小覷。江白漣拖著已經昏迷的綺霞,雖然竭力靠近了海塘,但遭海浪反撲,一時竟無法將綺霞抱上去。

阿南跑下海塘,將樹杈遞到他麵前。江白漣趁著浪頭上湧的勢頭,終於抓住了樹枝。

身後幾個漢子也趕上來,與阿南一起扯著樹杈,將他們拉出水麵,移送到了高處。

阿南立即將綺霞翻過來,趴在自己膝頭控水。

江白漣卻不肯上岸,隻浮在水中看著她熟練的手法,又打量她的模樣,開口問:“海上的?”

阿南將呼吸漸趨平緩的綺霞擱在自己膝頭,朝他一笑:“跑船的。”

江白漣控著耳中水,瞥著她懷中的綺霞,忍不住開口問:“這姑娘是?”

“她是教坊的綺霞姑娘,今兒個陪我來看潮頭呢,不想失足落水了。”

“哦……”江白漣意味不明地又看了昏昏沉沉的綺霞一眼,回身便匯入了波濤之中,向著前方的船遊去。

阿南叫了輛車把昏迷的綺霞送上去,不動聲色地瞥了江對麵的朱聿恒一眼。

他的目光早已從這邊的混亂上移開,看向了沙洲上奪得錦標的弄潮兒,似乎隻是看了一場不足掛懷的平淡戲碼。

“江白漣那個渾蛋!王八蛋!見死不救!得虧我沒死,不然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他!”

綺霞一醒來,精神還萎靡著,就先破口大罵。隻是她如今有氣無力,難免聲嘶力竭,外強中幹。

坐在她床邊的阿南好笑地將她扶起一點,示意她趕緊喝藥:“他哪有害你,不是救了你嗎?”

“他故意不救我,一動不動站在水上看著我沉下去!”

“後來也是他下水把你救出來的。這是人家疍民的規矩,他們在水上討生活,溺水者必須三沉才救,表示已經給過水鬼機會了,不然江海裏的東西會記恨他們的。”

綺霞氣得根本不聽勸,一邊按著自己疼痛的胸,一邊繼續罵:“我都要死了,他還講究這些臭規矩?要是我沉兩次就被淹死了呢?”

“其實他這樣做是有道理的。”阿南示意她趕緊喝藥,解釋道,“三沉之後,溺水者就沒力氣了,此時上去救人的話,對方才不會死死纏著他掙紮,會容易很多。”

綺霞悻悻地接過藥,看著阿南,臉上又露出詫異的神情,想了半天才遲疑著問:“你是董……董相公?怎麽是你在這兒?”

“江白漣把你救起來後,隻有我認識你,自然得我送你回來了。再說這邊教坊的人好像不願意跟你親近,我找了半天,也沒個人願意來看顧你的,隻能留下了。”

“別提了,我現在晦氣著呢……”綺霞有氣無力,但還是對她道了好幾聲謝。捏著鼻子把藥喝下去後,她眼淚都快下來了,“什麽藥啊這麽苦,我不就是嗆了點水嗎……”

“是蒲公英苦地丁什麽的,大夫說都是清涼去火的。等你胸痛好了後還有副藥,是調理身子的。你是不是身上有月事?裙子都弄髒了,大夫說此時落水,以後對生育怕是不太好。”

綺霞抿唇默然許久,搖了搖頭說:“哎,顧不上了,隨便吧。”

見她這怏怏的模樣,阿南也隻能拿走她的碗,說:“那你先好好休息吧。”

綺霞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什麽,伸手一摸自己頭上,頓時眼淚就冒出來了:“啊……我的金釵丟了!那可是金的啊!是阿南給我打的啊!”

阿南不動聲色問:“阿南是誰啊,你相好的?”

“不是,是外頭一個姑娘,她幫過我好多。”

“聽人說你之前遭了官司,所以這邊姑娘們都不敢和你接近?”她假裝不經意問。

“是啊,差點我就死在大牢裏了。後來是阿南相熟的阿……一個人幫我找到了新的證據,才逃得了一條命。”

阿南心想,這麽說來,阿言確實履行了對她的承諾,幫助綺霞洗清了冤屈。

所以,阿言為什麽要那麽辛苦替綺霞開罪,又把罪名扣在她的頭上呢?

一時理不出頭緒,她便繼續套綺霞的話:“我聽說你卷入了登州知府的案子,但現在海捕的女刺客不是另有其人嗎?”

“阿南不是女刺客!她是被冤枉的!”綺霞臉都漲紅了,攥著拳頭嘶聲道,“她才沒有幹壞事,她……”

話音未落,溺水後疼痛的胸口猛然咳嗽起來,阻住了她激憤的話語。

門外正有人進來,一見她這模樣,忙衝進來把手裏提的東西一丟,拍著她的背幫她緩氣。

阿南見是卓晏,知道他最多話,怕自己不小心泄露了行跡,便朝他拱了拱手,說:“既然綺霞姑娘有人關照了,那我便先走了,以後再來找你。”

綺霞對她千恩萬謝,阿南擺擺手走出門,見四下無人,又趕緊躡手躡腳湊回牆根下,聽聽看他們會不會有關於自己的隻言片語。

卓晏頗有點醋意,揪著綺霞問:“那人誰啊?”

“我以前的恩客,他姓董。”綺霞有氣無力道,“對了,你這些什麽東西啊,怎麽撒我一床?”

“這是我托人買的岷縣當歸和文山三七,你之前不是在牢獄裏被弄壞了身子嗎,現在怎麽樣了?”

“還是一直淋漓流血,停不住啊……”綺霞說著,似乎是按住了卓晏的手,鬱悶道,“別看了,我們女人的病,你們男人懂什麽。”

“應天那群人也太狠了,明知道你來了月事,居然故意拉你去水牢中站了兩天兩夜……要不是我知曉了這事兒,跑去找提督大人,你怕是到死還在那髒水裏泡著呢!”

綺霞咬牙道:“可就算死,我也不能承認啊!我要是按他們說的招了,把所有罪名都推到阿南身上,她不就死定了!”

阿南靠在窗上,默然聽著她虛弱卻懇切的聲音,長長地、輕輕地出了一口氣。

“一樣的。就算你寧死不招,阿南不還是被通緝了?”卓晏歎氣道,“你啊,你也是笨。反正要維護阿南,你就咬定自己和阿南一起看到刺客嘛,又說自己眼睛痛沒看清,你看你兩邊沒落到好,阿南以後要是知道了,不來找你算賬?”

“可我真的沒看到啊!我當時被殿內白光灼了眼睛,痛得一直流眼淚,而且那瀑布水不停往下流,亭子內的情形完全看不真切,我就隻看到水缸後有個綠影子,其他的我真的沒看清楚。”

阿南挑挑眉,想起綺霞之前確實跟自己說過,被殿外的白光灼到眼睛的事情。

隻聽卓晏又問:“對了,當時你的眼睛怎麽了?”

“別提了,從殿內出來後,我四下張望找阿南,一扭頭就被一道白光灼到了,那光太刺眼了,我當時還以為自己要瞎了!”

阿南隔著窗欞看去,時隔半月,綺霞說到當時那一幕,還忍不住去揉眼睛。

卓晏便翻看了一下她的眼皮,問:“是被瀑布的反光刺到了吧?”

“不是啊,我找阿南呢,怎麽會去看瀑布?是看向殿內的時候,不知被什麽刺到的。”

“胡說八道,殿內哪來的白光,難怪官府不肯放過你了。”卓晏顯然不信,嗤之以鼻。

“可事實就是這樣啊,反正我對官府、對阿言,都是這樣說的。”

“要死了,你也敢叫阿言。”卓晏輕拍了下她的頭,說,“這世上能這樣叫他的人,你知道有幾個?”

綺霞想起周圍人的話,想著阿言如果是皇太孫殿下,那麽阿南這個刺客,謀害的皇嗣大概就是阿言了……

這都什麽事兒啊,明明上個月他們兩人還好好的,在一起開開心心的,一轉眼就一副生死大敵的模樣了。

她忍不住低低哀叫:“唉,阿南太慘了。”

“行了,管好你自己吧,你就夠慘的了!來,讓我看看你的手……”

說著,卓晏執起綺霞的手,撫摸上麵幾處尚未褪去的傷疤,哀歎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她吹笛子。

眼看兩人進入了卿卿我我的狀態,阿南覺得自己實在沒眼看,輕手輕腳趕緊便離開了。

雖然綺霞對江白漣的行為恨得牙癢癢,但為人處世的道理還是得遵守。

因此過兩天她身體好了些,便苦著臉,拎著一籃子雞蛋和紅棗桂圓,到疍民聚居地給江白漣送謝禮去了。

早就暗地等在江邊的阿南,見她在江邊左顧右盼的,便假裝和她巧遇,上前和她打招呼:“綺霞姑娘,還敢來江邊呢?”

“董相公,可巧遇見你了,你知道江白漣住哪兒嗎?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來謝你們的大恩大德了!”

阿南心道,你之前一次差點落水,一次真的落水,一看就是有人背地下手,還敢來這邊呢。

不過她也想看看背後動手的人是否跟那案子有關,便順手幫她拎過雞蛋,說:“我也正在這邊尋人呢,那先幫你找找江小哥。哎,你不生他的氣啦?上次你醒來,不住口在埋怨他呢。”

“當然生氣啊,我當時都快死了呢,好不容易有點活的希望,結果他隻站在不遠處盯著我看,我當時真是,有多絕望就有多恨他!”綺霞想到自己瀕死那一刻,咬牙切齒道,“要不是他最後救了我,我恨不得咬他幾口!”

“他也是為了救你,冷靜點。”阿南笑道,眼前不自覺出現了在西湖的狂風暴雨之中,朱聿恒在最後那刻盯著她的目光。

她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那時候,阿言一定也恨極了她,在心裏發誓永遠不會放過她吧……

“可我也是為了救你啊……”她不自覺地喃喃道。

綺霞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她回過神,摸著唇上的小胡子訕笑,一指前方:“到了到了,那不就是江小哥嗎?”

上次大風雨,江邊疍民首當其衝,船全被摧毀得不成樣子。她們過去時,正看到疍民們在撈水上浮木,而江白漣拖了幾根木料在自己船上,正頂著烈日叉開大腿跨坐艙頂,拿著錘子乒乒乓乓釘木料。

綺霞看他咬著釘子的粗野模樣,再看看他這破敗的木船,臉上竭力不露出嫌棄的神色:“江小哥,忙著呢?”

江白漣低頭看了她一眼,把釘子吐出來,笑問:“喲,這不是上次那落湯雞嗎?今天拾掇得挺齊整嘛。”

綺霞一聽他這語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把手中紅紙包的桂圓棗幹拎起來晃了晃,沒好氣道:“這不是來感謝你救命之恩了嗎?”

江白漣露著大白牙一笑,從艙頂躍下,落到他的小船上,撐過來接她們:“多謝啦,來我家喝杯茶吧。”

上船一看,簡直見者落淚。艙內空無一物,就一個老婦人躺在稻草堆中,看見有客人來了,她扶著腿坐起來,臉上堆笑:“是阿漣的朋友嗎?我給你們燒點茶。”

“阿娘不用忙了,我們是來謝江小哥救命之恩的。”阿南熟稔地盤腿在艙內坐下。

綺霞身上月事一直在流,見船上全是潮氣,一時難以坐下。阿南扯過稻草給她墊了塊幹地,拉她坐下,問江白漣:“聽說壽安坊今年出了不少錢請江小哥爭渡,但小哥為了救人,舍了這份錢財,真是高風亮節。”

江白漣指指還沒釘好的艙頂笑道:“嗐,我們疍民要什麽錢財?家財萬貫也全是打水漂的命。這不,大風雨一過,有錢沒錢還不全都從頭開始?”

綺霞道:“無論如何,救命之恩,我終身銘記於心。”

江白漣眼見她這勉強模樣,本想嘲譏她幾句,但尚未開口,心裏忽然想起她被自己撈上來時,癱倒在他懷中的綿軟身軀,心裏不知哪個地方有點異樣,便隻朝她笑了笑。

江白漣的娘已經在船頭土爐中燒了紅棗桂圓茶,每碗打了兩個雞蛋,端進來當點心招待客人。

綺霞抬手接過,客氣道:“啊,謝謝阿娘替我倒茶。”

一聽到“倒”字,江白漣和他娘的臉色立刻就變了。阿南趕緊給她使眼色,綺霞察覺到氣氛不對,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忙閉了嘴,埋頭吃起了雞蛋。

“味道怎麽樣,還合口味嗎?”江母在旁邊問。

“很好,阿娘手藝真不錯。”阿南讚道。

綺霞也附和:“是啊是啊,很甜很好吃!”

然後她就看到江白漣和母親的臉色又變了。她莫名其妙看向阿南,阿南無奈,把手指在嘴邊按了按,示意她別再說話了。

綺霞鬱悶地閉嘴默默吃飯。誰知雞蛋吃完後,她將勺子拿出來,見無處可放,便倒扣在了船板上,捧起碗喝剩下的湯。

阿南心驚肉跳,一把抓起勺子,正要翻過來,那邊江白漣已經跳了起來,拿起笤帚揮舞著,口中不住念叨:“煞星下船,晦氣消除!”

阿南口中忙不迭地道歉,拉起綺霞就趕緊出了船艙。

可船正在江中,她們也沒地方可去,眼見江白漣在後頭揮著笤帚趕她們,眼前一艘貨船正向這邊駛來,停靠在江白漣的船邊,阿南忙拉著綺霞跳上船,躲避江白漣的笤帚。

運貨的船老大感覺船身一沉,轉頭看她們上了船,詫異問:“江小哥,你家的客人上我船幹什麽?”

阿南無奈道:“唉,我這妹子不懂忌諱,所以被人拿掃帚趕我們下船了。”

綺霞氣呼呼地橫了江白漣一眼:“我又沒說什麽,不就是謝謝阿娘倒茶,又說了茶很甜,還扣了個勺子嗎?哎阿南你說,別的也就算了,憑什麽‘甜’都不能講啊?”

船老大一聽這些字眼,趕緊呸呸呸吐了幾口唾沫去晦氣,一臉悻悻,恨不得把她們也打下去。

阿南無奈,在綺霞耳邊低聲道:“疍民的老話裏,‘甜’與‘沉’是同音的,不能說!”

船老大從船上卸下幾樣東西,堆在江白漣船頭,說道:“江小哥,東西送來了,明日寅時準時出發至錢塘灣,可別延誤了。”

江白漣瞪了綺霞一眼,悻悻地把手中掃帚一丟,清點起東西來:“行,那我明天和老五一起過去。”

“別提老五了,他在大風雨中受的傷紅腫潰爛了,這兩天一直高燒不退,怎麽可能出得了海?”

江白漣眉頭一皺,道:“這可怎麽辦?除了老五外,誰還能有那一手飛繩絕技?”

阿南不動聲色聽著,搭船靠岸後,把綺霞搡回教坊,立馬跑回來向江邊漁民打聽老五的事兒。

“彭老五啊,喏,那邊那排水屋,門口曬著青魚的那家就是。”坐在船上織補漁網的阿婆絮絮叨叨,吃著阿南的蜜餞果子,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等聽到彭老五的一個妹子三十年前不知所蹤後,阿南立刻拍著船舷,激動叫了出來:“我娘沒有騙我!我大舅真的是錢塘漁民,我……我可算找到根兒了!”

麵對這個送上門來的外甥,彭老五一家如蒙甘霖,感恩戴德。

這外甥一來就喊了最好的大夫給彭老五看病,抓頂貴的藥眼睛都不眨一下,而且又打酒又割肉、又買米又扯布,這要不是親人,哪還有更親的?

一家孩子含著糖叫哥,彭老五和老婆聽說妹子早逝都歎息不已,知道這大外甥如今在漕運跑船賺得盆滿缽滿,又都欣慰不已。

“聽說大舅擅長飛繩,我也會啊!可能這就是骨肉親情,天生的!”阿南摸著小胡子得意道,“我在河道上時,長繩係槍,二三十丈的目標,百發百中!”

“哦?這可比我厲害!”彭老五讚服道,“話說回來,這回官府正招我去錢塘灣下方探險呢,報酬很豐厚,可惜我去不成了。”

阿南拍胸脯道:“那我就替大舅去一趟,咱舅甥非把這外快給賺回來不可!”

於是,第二天寅時出發前往錢塘灣的船上,便多了一個黑不溜秋的小胡子男人董浪,頂替了彭老五的飛繩位置。

為了防止下水時身上塗的顏色被洗掉,阿南昨晚特地在烏桕汁裏泡了兩個時辰,這一身黝黑十天半個月是去不掉了。

“都把自己捯飭成這樣了,希望能有收獲。”阿南摸著唇上的小胡子——自然也用不溶水的膠粘牢了——盯著錢塘灣的海水,像是要把下麵所有的一切揪出來看個清楚。

初升的朝陽金光燦爛,照在水波之上,將海天上下映照成一片金黃。

前方海麵逐漸現出一麵巨大旗幟,在海風中獵獵招展。

首先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艘千料寶船,足有三十餘丈長,如巨大的鯨鯢坐鎮於東海之上。周圍又有多艘四百料座船巡守,各種輕小戰船穿梭其中。

阿南抬頭看著,不由得驚歎。

饒是她縱橫四海,見過無數大小船隊,但如此氣勢非凡的巨大寶船,亦是她在傳說中才想見過的七寶太監下西洋時的輝煌。

順著高大的船身,她仰頭向上,看見站在飛翹船頭上的那個人。

在夏日陽光與粼粼波光的明亮映襯下,他俯視下方的目光帶著莫名的震懾,令阿南胸口輕微窒息,別開了頭,不敢直視。

怎麽哪哪兒都見到阿言,避都避不開啊!

有一瞬間她甚至懷疑,是不是阿言已經查明了她的行蹤,所以故意設局把她拉到這海上來。

人一旦心虛起來,就會疑神疑鬼。

所以明知自己已經易容偽裝、明知阿言距離自己這麽遠肯定察覺不到異樣,阿南還是鑽進了船艙暫避鋒芒。

江白漣正窩在船艙內拾掇自己的東西,見她進來了便隨口閑聊道:“真沒想到,你居然是彭老五的外甥。”

“我也沒想到。爹娘去得早,我也是隨意來我娘說的地方尋摸一下的,誰知居然就找到了。”阿南隨口扯謊,聽到後方有聲響,回頭一瞥,有條船從後方駛來,船上人正朝他們招手。

阿南一眼看見站在船上的楚元知,心下感到又好笑又無奈——要死要死,怎麽到處都是熟人?

“楚先生!”江白漣坐直身子,和楚元知打了個招呼,又對阿南介紹道,“這位楚先生可了不得,咱們此次下水的火藥全都是他研製的,聽說在水下威力比旱地更強!”

此時寶船上已放下軟梯。幾人一起上了甲板,剛剛站定,耳邊便有笑聲傳來,一個長相頗為英俊的青年笑臉相迎,對眾人團團作揖。

“各位有禮了,在下薛澄光,師從鬼穀一脈,如今在拙巧閣司掌坎水堂。此次下海便由區區領隊,諸位若有什麽需要或禁忌的,盡管對在下提出。”

當年的離火堂主楚元知心情複雜,訕笑著朝他點頭。

幸好薛澄光並未注意他,隻示意他們將所有武器都卸下,帶著他們向二層船艙走去,穿過兩重稀疏的黑色珠簾。

忽聽得“哎喲”一聲,有一條黑珠忽然無風自動,向著江白漣飛去,砸向他的胸口處。

江白漣“啊”一聲跳起來,捂住自己被擊中的胸口。

旁邊的侍衛立即上前,喝問:“什麽東西,拿出來!”

江白漣鬱悶地解開衣襟,拉出一個銅鎖,說:“我一出生就戴著的,這也不行?”

“哈哈,這個沒事,別擔心。”薛澄光看了看這拇指大的小鎖頭,打圓場屏退了那幾個持刀的侍衛,又幫江白漣把胸前黑珠取下,小心地放回原處,不讓幾條珠簾絞纏在一起。

眾人才知道那些珠簾是由磁石打磨成的,又用極細的線穿成。民間黃銅如江白漣的銅鎖,也含鐵雜質頗多,是以若是誰身上暗藏銅鐵武器,磁珠必定被吸附於身上,無所遁形。

阿南暗自慶幸自己為防萬一沒戴臂環,否則,這些磁珠子老早吸附在那些精鋼之上,便會暴露自己行蹤了。

他們肅立在二層甲板上等了一會兒,耳邊傳來輕微的“叮”一聲輕響。

眾人循聲望去,一個身著金線團龍朱紅羅衣的年輕人,在眾人簇擁下走到了船艙之前。那聲音,正來自他手中的岐中易。

所有複雜的圈環都被他那雙極有力度的手瞬間收住,他的目光在眾人臉上轉過。

海上日光熾烈,他的麵容粲然生輝,那凜冽與矜貴混合的迫人氣度,令麵前眾人一時都不敢出聲。

他目光掃過時,阿南不知怎麽就心虛了,趕緊縮在人堆裏,臉上堆滿諂媚奉承的笑容,努力偽裝成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

朱聿恒的目光,從她的臉上轉了過去,麵無表情。

阿南維持著臉上的僵笑,心裏默念:別看我別看我……

薛澄光不便介紹朱聿恒的真實身份,隻含糊地帶領眾人拜見過提督大人,然後便作為此次隊長,向朱聿恒一一介紹起此次下水的事宜,以及對各人的安排。

“這位是第一個發現水下異常的江小哥江白漣,此次他主要負責勘探地形水勢,此次行動大家切記要跟牢他,切勿脫隊;這位是楚元知楚先生,水下爆破大行家,待會兒大家領到的水下雷,就是他研製的,不明白怎麽使用的可以盡早討教;這位是彭老五的外甥董浪。老五是錢塘灣最有名的飛繩手,每次出海捕大魚,第一支飛槍都要他先下手,如今他病了,推薦外甥來頂替他的位置,這家學淵源,董大哥身手自然沒得說……”

阿南滿臉堆笑:“是,草重董,水良浪。薛先生之前試過我了,我雖比不上我大舅,但勉強也能頂上吧。”

薛澄光笑道:“董大哥過謙了,你除了臂力稍遜外,準頭和反應速度比你大舅更勝一籌,實是青出於藍。”

朱聿恒不言不語,不動聲色打量著阿南。

黧黑幹黃的皮膚,脅肩諂笑的姿態,頗帶猥瑣之氣的小胡子。

按理說,這樣一個三十多歲貌不驚人的普通漢子,分明不值得他去關心,以他的身份,也不應該這樣打量一個普通人。

可,一種不知何來的怪異感覺,讓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在這個“董浪”身上停了許久。

壓下心口的異樣情緒,朱聿恒不再多問,隻起身對眾人道:“此次出海,水下危機重重。但既有眾位高手同心協力,相信定能一舉破局,替杭州城解除今後隱患,立下不世之功。”

在眾人轟然的允諾聲中,薛澄光帶著一幹人等向朱聿恒行禮退出。

走下樓梯之時,阿南覺得背後有點異樣感覺。明知不應該,但她還是忍不住,盡量不經意地回頭,瞥了朱聿恒一眼。

他們的目光,隔著鹹腥的海風與熾烈的日光,驟然相碰。

但也立即各自轉開,仿佛都隻是無意識的偶然交匯。

他轉身便進了船艙。她抬腳跳下了甲板。

下到甲板,江白漣悄悄問薛澄光:“剛剛那位是什麽提督?”

“總之來頭很大,你們務必謹慎。”薛澄光並不回答,隻示意眾人都注意聽自己的囑咐,“大家也聽到了,此次下水事關緊要,水下無論有無發現,你們都要把嘴巴閉嚴,不可走露半點風聲,知道了?”

江白漣朝阿南撇嘴笑笑,做了個口型:“當我們傻?”

阿南知道他的意思,畢竟十八日大潮當日,朱聿恒與一群官吏在彩棚中觀禮,眾人看他那眾星捧月的模樣,早已把他的身份猜得透徹了。

薛澄光又笑道:“當然了,替朝廷辦事,別的不說,至少賞賜絕對豐厚。不然江小哥之前在海裏打撈到珊瑚,為啥要以祥瑞上供呢,對不對?”

“別提了,朝廷倒是給了我不少,”還加上幫忙尋找行宮那具屍首的賞賜,江白漣想想便歎氣,“可惜啊,家財萬貫,見水的不算,大風雨一來,我能護得住我娘就是僥幸,現在又是窮光蛋一個了!”

“嗐,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活著就好!”

眾人一邊安慰他,一邊穿水靠裝魚藥,聽之前下過海的水軍們給他們詳細講解水下情況。

楚元知將水雷一一分發給眾人,叮囑要點。

萬事俱備,薛澄光一身青灰色鯊魚水靠,躍上船舷朝他們招手,隨即一個魚躍,當先鑽入水中。

阿南欣賞著眾人的泳姿,慢悠悠地解開自己的外衣,露出裏麵早已穿好的水靠——畢竟她還要束胸,甚至還要在水靠內紮一些棉褡子來掩飾身材,肯定不能在船上更換水靠——墜好銅坨,係上氣囊,活動好身體,站在船舷上,抬起雙臂。

站在二層書房的朱聿恒,此時目光正透過鏤刻魚龍的花窗,定在她的身上。

隻見她高高躍起,如同一條梭魚般淩空入水,隻激起細小的一朵浪花,隨即便鑽入了碧藍大海中。

逆光模糊了她的麵容和身段細節,在朱聿恒的眼中幻化成刻骨銘心的那條身影——

是在楚家後院,他曾托舉仰望的那段身形,輕盈似暗夜中穿梭而出的那隻蜻蜓;亦是順天地下黑暗之中,被他拋向半空的那抹身姿,肆意如火花照亮他前路叵測的人生。

他的手下意識抓緊了麵前雕刻著魚龍躍浪圖案的窗欞,幾乎要將那堅硬的花梨木折斷。

是幻覺嗎?還是臆想?

明明對方的身形比阿南要粗壯許多,明明是差了十萬八千裏的一個男人,明明他們的言行舉止截然不同——

可,為什麽他如此荒謬地,似乎在這個人的身上,尋找到了阿南的影跡?

夏末秋初的日頭雖然炎熱,卻無法穿透深邃的海洋。

阿南躍入熱燙的水麵,隨即潛進了微涼的水下。

薛澄光在前方引路,眼看平緩海沙的盡頭漸漸顯現出城池輪廓,眾人看清麵前的情形,卻都驚呆了。

隱隱波光中隻見亂石狼藉,一片廢墟。這原本華美宏偉的水下城池,已經損毀殆盡。

阿南停在水中,用腳掌緩緩拍水穩定身子,知道這肯定是之前那場大風雨引動了海底機關發作,機關又借風雨之力掀起風暴潮,以至於釀成杭州那一場大災。

坍塌後的城池廢墟一片死寂,悠長**漾的水流從中掠過,似有回音嫋嫋,更覺荒涼可怕。

薛澄光對眾人打了個手勢,示意眾人都要小心謹慎。他與江白漣當先探路,阿南與另一個飛繩手一左一右在側翼護衛,一群人如結陣的魚兒,小心而警惕地遊入了城池中心。

一路遊去隻有一片死寂。而城池的正中心,石塊高壘的地方,顯然就是原來那座高台。

原本籠罩神秘光華的高台亦成一堆廢墟,令她心中暗自惋惜。

水波轉側間,她一眼瞥見石塊縫隙中有亮光閃現,當即向下遊去,停在廢墟之上,抬手用力推開壓在上麵的石塊。

那石塊巨大無比,人在水中又無法借力,即使江白漣上來幫她推了推,依舊一動不動。

阿南解下腰間楚元知給的水下雷,將它按進了石縫,示意眾人全都遠遠避開。

炸藥遭受重擊,立即爆開,就如水下綻開大朵的烏雲。周圍水中的人都隻覺得胸口猛然一震,血氣翻湧間,耳朵一陣刺痛。

眾人都在心裏暗自咋舌,沒想到楚元知交給他們的東西,威力竟如此駭人。

爆炸的水浪掀開了大石塊,露出了下方被石塊掩埋的東西。

那是一塊被砸扁後已看不出原來模樣的銅製物體,依稀應是一個弧形物什,但那上麵又連接著其他奇形怪狀的零件,與下方更大的銅塊連通,上麵鑲嵌的寶石早已零落,散在下方石縫中,一時是不可能尋回了。

後方的人遊上來,將下方那些古怪的機栝一一牽係於繩索之上。薛澄光指定了一個水軍將繩索牽到岸上,把這些東西都打撈上去。

一群人勞師動眾有備而來,卻發現下方水城早已毀滅,未免都有些意興闌珊。唯有阿南和江白漣兩人最喜探尋水下情形,二人翻動著堆壘的石塊,尋找埋在下方的東西,幫助水軍們將奇怪的東西捆束紮好。

就在一起推開一塊巨大雲石之時,阿南借著動**的波光,忽然看見了石頭上雕琢的痕跡,立即抬手示意江白漣停下。

她繞著這塊扁平雲石遊了一圈,看出它應該是高台上方的一塊雕塑。雲石有天然的紋路與顏色,工匠借助巧思,利用它天然的顏色雕出圖案,在海底雖已有數十年,卻未曾被磨洗太少。

石頭外圍蒼翠的顏色,宛然是一圈蒼茫青山,起伏的地勢之中,包圍著一圈殷紅。而在青紅相交的某一點,是在石頭上刻槽後,鑲嵌進去的細細金絲,描繪出一座高大城樓,飛閣重簷聳立於高高的城牆之上,俯瞰下方大片紅色。

端詳著那地勢和樓閣,阿南隻覺得十分熟悉,卻一時未曾想明白究竟是什麽地方。於是她轉開眼,去看前方隻剩一角的那幅浮雕。

那塊浮雕選用的是黑黃色雲石,雕刻的是大股海浪挾著空中巨大龍掛撲擊城池,黑色的烏雲和黃色的濁浪直逼江邊,鋪天蓋地席卷了城中所有一切,顯然指的就是杭州府上次災難。

她再看向後麵那幅雕刻,猜測著中間那一灣紅色是什麽時,心口猛然一震——

兩道狹長山脈如同手臂伸出,擁抱著中間長圓型的一泓赤水,旁邊城樓上如仙山樓閣般聳立的高大建築……

這是渤海和蓬萊閣。

在東海巨浪之後,接踵而至的,將是血海蓬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