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長水闊

豪雨傾盆,水麵疾風亂卷。

在槍炮弓箭齊射的瞬間,竺星河與阿南不約而同鑽入水中。上方波浪滔天,下方亦是暗流湧動。

水陣被巨浪摧毀,他們穿過封鎖,向著前方奮力遊去。

大風雨遮掩了他們,也裹挾了他們,兩人的身體被激流卷起,猛然拋向後方,又在湖中重重激**,全身骨頭都如遭碾壓。

本就虛脫的阿南此時眼前發黑,終於再也堅持不住,失去了意識。

波浪實在太急,竺星河隻能緊抱住她的身軀,寧可與她一起失控,隨波浪胡亂沉浮,直到被一陣巨力衝上湖岸,重重摔落。

杭州城內外全是汙濁泥水。竺星河抱著已失去意識的阿南,淌過及胸的大水,攀上旁邊一棵合抱古木,帶著她暫避浪頭。

她在昏迷中嗆到了水,此時無意識地咳嗽不止。

大水衝擊過來,粗壯的樹幹搖晃不已。但竺星河也顧不上了,他半靠在樹杈上,將阿南的身體翻過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膝上,將水控出來。

她吐了幾口濁水,意識依舊昏迷,竺星河探了探她的鼻息,雖然低微但總算均勻綿長,知道她隻是因為玄霜的藥效昏睡了,才略略放了心。

上麵是疾風驟雨,下麵是洶湧濁浪。他抱著她靠坐在樹枝上,見繁急的雨點擊打著阿南的臉頰,讓她在睡夢中都痛苦皺眉,便俯身用脊背幫阿南遮蔽風雨,至少不讓雨水直擊她的麵容。

他低頭望著懷中的她,伸手輕輕幫她理著糾結的濕發。

在漆黑淩亂的頭發和豔紅血衣的襯托下,她的唇色顯得異常蒼白,完全不是平常鮮潤的顏色。

就像當初他剛撿到的她一樣,脆弱得仿佛隨時可能被風雨摧折。

她似乎不太舒服,嗚咽著側過頭,下意識要找一個躲避風雨的地方。因她這茫然可憐的模樣,他輕攬過她的腦袋,讓她靠在自己的懷中入睡。另一隻手伸到她的後背,幫她把水靠略微鬆了鬆,讓她呼吸能更順暢一點。

就在他俯頭貼近她之際,他聽到她的口中喃喃地吐出了幾個字。

他怔了怔,貼著她的唇邊,靜靜地聽了一聽。

她說:“阿言,對不起……”

心口湧過灼熱的一股血潮,竺星河握著她發絲的手,默然收緊了。

阿言。他剛剛聽她這樣叫過朱聿恒。

但……那個阿言,此時應該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吧。他這樣想著,終究還是慢慢鬆開了手,隻沉默著,緩緩將她擁入懷中。

天色漸漸暗下來,最大的那一**風雨過去。懷中的阿南輕微地動了動。

竺星河低頭看去,發現她已經睜開眼,在他的懷中定定地看著他。

“你醒了?”風雨淹沒了他的聲音,阿南也不知道聽到沒有,隻張了張唇,那唇角似乎微微上彎。

竺星河低下頭去湊近她,才聽到她艱澀的聲音,輕輕地說:“這風雨……和你撿到我那一天,好像啊……”

他和阿南第一次見麵,也是這樣的一場暴風雨。

海上的風雨,比陸上更為詭譎可怕。為了不至於船毀人亡,所以在航行之中遇上暴風雨時,他們會盡量尋找海島停靠。

而那一次的風雨海島中,他站在甲板上,看見了一個五六歲的枯瘦小女孩在荒島砂礫上瘋狂奔跑,撲向海邊礁石。

她後方的空中,一隻巨雕正從高處掠下,向她飛撲而去。

小女孩不顧一切地鑽進粗糲的礁石縫隙之中,雙手雙腳磨得鮮血淋漓,卻依舊拚命蜷著手腳,往礁石下躲藏。

可惜礁縫太小,她的身體有小半還露在外麵。那隻巨雕在半空盤旋著,似乎在尋找將她拖出礁石的機會。

小女孩抱頭縮在礁石縫內,嘶啞地哭喊著:“娘,救我,救我啊……”

那時,竺星河的母親剛剛過世。或許是她淒厲的聲音觸動了他心底的傷痛,他低低喚了一聲:“石叔。”

石叔幾步走到他身後,看見這樣的情形,摘下肩上的弓箭,一箭向著巨雕射去,正中雕眼。

那巨雕一頭栽在沙灘上,翻滾了幾下便死去了。

小女孩顫抖地縮在礁洞內等了許久,才將頭探出來,小臉煞白地看著外麵。那雙因為太瘦而顯得奇大無比的眼睛,不偏不倚正與竺星河對上。

竺星河永遠記得,那時瘦弱的她睜著一雙大眼睛,頭發亂蓬蓬的,像一隻未斷奶的小野貓。

暴風已過,雨勢減小,竺星河的船緩緩掉轉,準備駛出這座臨時停靠的海島。

那小女孩像是忽然醒悟過來,手腳並用爬上礁石,竭力踮著腳,大聲問站在船上的他:“你是神仙嗎?”

那時的他,其實還隻是個十二歲的少年。

隻是他一襲白衣,撐著描繪仙山樓閣的杏黃油紙傘,尚帶稚嫩的輪廓上,已經初顯攝人的光華。

他撐著傘看著她,沒有回答。

她又問:“是我娘讓你來救我的嗎?他們說,我娘去天上了……你會帶我走嗎?”

他看了看麵前這荒島,又看了看這幹瘦的小女孩,微皺眉頭。

魏樂安看了看她,說道:“這麽小的孩子,在這樣的海島上活不下去的。我們不帶她走,她會死在這裏。”

馮叔則搖頭道:“這種陌生海島,撿一個來曆不明的小孩回去,不妥,不妥。”

大船即將離去,那小女孩急了,跳下礁石,冒雨在沙灘上狂奔,朝著他們的船大喊:“娘,娘!別丟下我!”

她小小的身子撲入水中,固執倔強地要追上他們,似乎不懼淹死在海裏。

聽著她的哭喊,竺星河忍不住回頭看她,又聽到魏樂安說道:“我想起來,公輸師傅說,想要找幾個有資質的孩子,培養後人。你們看那小孩的手……”

她已經被海浪撲入水中,卻還在水中沉浮,固執地衝他們招手,企圖讓船返回來。

那時小小的她,便已有了一雙比尋常女孩子都大一些的手。微黑的皮膚下指骨稍凸,帶著常年攀爬礁石留下的傷痕,卻一望可知極靈活又極有力。

竺星河終於開了口,說:“讓她上來吧。”

他們放下了跳板,讓她攀爬上船。

許是因為太累太餓,又或許是那日的雨太大,在跳板的最高處,她腳底打滑,差點跌下海去。

他一手撐傘,伸出空著的另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用雙手緊緊抓住他的手,雙腳蹬在船身上,狠命翻上甲板。

就在跌進他懷中那一刻,她破爛的衣襟被欄杆上雕刻的魚嘴勾住,懷中一個破舊香囊從她的懷中掉出,直直落到了大海裏。

在她失聲低叫中,它被巨浪瞬間卷走,沉入了深不可及的海中,就此無影無蹤。

後來他才知道,那香囊是她父母唯一的遺物,裏麵有一張紙條,她娘說,可以用它找到家。

她是遺腹子。父親出海打漁不幸遇害,懷有身孕的母親被海盜擄去,在土匪窩裏生下了她。

她五歲時,海島匪盜火拚,母親受波及死去。而她在屍堆中等了半個月,吃著生魚和海蠣子,終於在那場暴風雨之中,等來了路過那個島暫避風雨的,他的船。

竺星河經常回想起那一刻,耿耿於心,難以釋懷。

如果那個時候,他早一點答允帶她走,或者他不是隨意地伸出一隻手,而是用雙手拉住她,也許阿南那個香囊就不會丟掉。

她或許,就能找到自己的家了。

她姓什麽;她從哪裏來;她的父母是誰;她是否還有家人親族……

從此一切都成了永不可知。

隻是人生,再也沒有或許。

因為心頭這淡淡的歉疚,他在風雨之中,抱緊了再度沉沉睡去的阿南,就像抱緊十四年前那個喊著娘親的無助孤女一樣,似是永遠不願放開。

劇痛讓朱聿恒從沉沉的黑暗中醒來。

眼前盡是絢爛的光點在無序跳動,伴隨著耳膜中突突跳動的血脈流動聲,讓他狂亂鬱躁。

他躺在**,盯著頭頂的輕紗帳幔,以及紗帳外流蘇懸垂的宮燈,大腦的陰翳漸漸散開,看出自己身在孤山行宮內。

窗外是浩渺湖光,西湖似大了一圈。

他竭力撐起身子,解開衣襟,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痕跡。

兩縱一橫,第三條血脈出現了。

這一次崩裂毀壞的,是陰蹺脈。自照海穴而上,橫貫身體內側,赤紅的血線與之前的兩條糾纏相切,越顯觸目驚心。

他抿唇掩了衣襟。帳外的宮人察覺到他的動靜,立即起身進帳伺候。

瀚泓端來熬好的藥,聽朱聿恒問起外間情況,麵帶悲戚:“昨日那場大風雨,摧毀了錢塘海堤,海水倒灌直衝杭州城,城牆在衝擊下塌了好大的缺口!”

大風雨掀起錢塘江巨浪,從杭州城東而進,在城內肆虐,又從城西衝出排入西湖。城內房屋被衝塌了上千間,全城哀聲一片。

幸好朱聿恒從海上回來後便告知會有大風雨,讓杭州府及早防範。皇太孫一再示警,所有官員不敢怠慢,城內及早設了預防措施,百姓轉移及時,人員傷亡倒是不大。

“隻是城內如今一片混亂,衙門也不敢迎殿下前去養傷,因此奴婢與浙江布政使商議後,便先侍奉殿下於此休養了。”

屏退了瀚泓,朱聿恒又叫了韋杭之過來,問了杭州及周邊城鎮如今的情況。得知損失不大後,他才問:“那個‘朝夕’的毒,怎麽解的?”

韋杭之遲疑著,訥訥道:“殿下……並未中毒。”

朱聿恒凜冽疲憊的神情乍然僵住,在遲疑中透露出了一絲迷惘。

“杭州幾位最有名的大夫已替殿下診斷過了,其他並無問題,就是……身上有幾道血脈淤紫,不知道是否是朝夕引發的……”

他微抬右手,示意韋杭之不必說了:“那些並無大礙,亦與阿南無關,你吩咐下去,不得外傳便是。”

韋杭之錯愕地應了,站著等他吩咐。

朱聿恒大腦混沌,許久,嗓音尤帶喑啞:“可我當時確實吃了她給的藥丸,也確實吐血了。”

“大夫說,殿下遇險落水,又被阿……女匪帶著在水下活動,胸腑本該有淤血,但如今卻並無異常,可見當時服的應是清毒藥物,吐出來的大概是體內淤血……”韋杭之遲疑著,又不得不繼續說下去,“大夫們說,吐出來了倒是好事。”

所以,是騙他的嗎?

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毒藥,沒有朝不保夕。

全都是她編造出來恐嚇他的謊言。

朱聿恒這樣想著,一動不動盯著自窗欞外射進來的波光。

那些光華在他麵前如同有形的迷霧,幻覺般波動。就像那奇詭的水麵之下,阿南的身影被水波拉扯得失了真,卻又分明決絕地擋在他的麵前,替他扛下那些致命的攻擊。

那時她擋在他麵前的雙手,堅定而迅捷,哪怕衣袖被水下的波紋絞成碎片,她維護他的姿態,依然毫不動搖。

現在想來,他其實並不知道,究竟是她綁在自己身上的牽絲,還是她在水下擁住自己的雙手,更令他刻骨銘心。

沉默望著窗外許久,他才低低道:“你去準備一下,等我恢複一些,就去海寧一帶看看災情。”

韋杭之急道:“殿下剛醒,身體不豫,還請安心休養,切勿考慮家國大事了。”

朱聿恒沒有回答,靠在枕上閉目養神。

韋杭之無奈,靜立了一會兒,拿出一個東西輕輕放在床頭櫃子上,放慢腳步退出。

朱聿恒聽到了那東西發出輕微的“叮”一聲響。這熟悉的聲音讓他下意識收緊了自己的十指,覺得指尖空****的。

那應該是他昏迷之後,失落在放生池的岐中易。

你可要好好練手啊,等我回來,不能偷懶。

阿南說過的話言猶在耳,可她為了救她的公子,已經拋棄了對他許過的所有承諾,是不會回來了。

身體虛弱無比,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抓過床頭的岐中易,想將它狠狠摔入窗外的西湖。

但最終,岐中易從他虛軟的手中滑脫,墜落於心口,輕微的金屬碰撞聲在他胸前響起,清脆又寒涼。

他死死盯著胸口那發著淡淡金屬輝光的“九曲關山”,就像看見阿南那明媚的笑容。

明知道會灼傷雙眼,可人為什麽總是會被耀眼的事物所吸引,最終意亂情迷,難以自拔。

他終於艱難地、一寸一寸地抬起了手,將那個岐中易緊緊地抓在手中。

就像他在心裏發誓,他以後,一定會將主動權牢牢控製在自己掌中,再也不會蠢到跟隨著她的步伐,以她的節奏行事。

“阿南,你為什麽這麽拚命?”

“我不拚命的話,如何成為公子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呢?”

“做別人手中的刀,又有何意義?”

“就算沒有意義,可至少……在我折斷之前,公子不會放棄我。”

阿南從沉沉的疲憊倦怠中醒來,頭痛欲裂,身體虛軟。

她呆呆地躺在**,看著頭頂繡著海棠花的紗帳,回想著夢裏那些話——很久很久之前,她與最好的姐妹桑玖說過的話。

到如今,桑玖已經在海底化為了枯骨,而她成了司南,恪守著自己的理想,終於成了公子身邊最有用的人。

隻是,人總是貪心的。到了現在,她不再希望自己唯一的用處,是幫他收拾掉來襲的敵人。

尤其這一次,來襲的敵人是阿言。

阿言,他現在一定很恨她吧……

她的眼前一直出現他盯著她的冰冷眼神,在她陷入沉沉昏迷之時,縈繞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不願讓低沉的情緒控製自己,阿南強迫自己不再想這些,注意到身下熟悉的起伏,鼻間也嗅到了鹹腥的氣息。

她抓過床邊的衣服披好,推窗向外望去。

果然是大海。她腳下的船正借著風速在海上航行,穿破千重波浪,駛往蔚藍的遠方。

她怔了一怔,猛地拉開門,光腳朝外麵走了出去。

候在廊外打盹的司鷲,聽到她的腳步聲,立即便撲上來:“阿南阿南,你可算醒來了!感覺怎麽樣?身體難受嗎?餓了嗎?”

“還行,餓。”阿南用幹啞的嗓音回答,看向甲板。

這艘船並不大,卻很快,輕巧窄長的船身破開海麵,似乎波浪對它不會造成任何阻礙。

頭頂的船帆潔白輕盈,如同白雲鼓足了風。水手們和她打著招呼,牽拉船帆借著尚未徹底退去的大風,使船全速前進。

一睜開眼,回到了縱橫十數年的海上。感受著腳下起伏的船身,聽著海鷗的鳴叫與破浪的水聲,張開雙手迎接撲麵而來的海風,阿南一時之間竟覺得恍惚,不知是真實還是夢幻。

竺星河正站在船頭查看前方洋流,聽到她的聲音,他放下手中千裏鏡,朝這邊看來。

他的溫柔神情和麵前的大海一樣,熟悉又令她安心。

她抬手迎風試了試,問:“船行朝北?我們去哪兒?”

“朝廷封鎖了各個南下出海口,嚴查出海船隻。我們商議後決定反其道而行之,既然他們認為我們會南下西洋,那我們就幹脆北上渤海,到時候看他們如何阻截。”

阿南聽到朝廷堵截,心下暗自一驚,偷偷打量公子的神情,卻見他神情如常,才偷偷鬆了一口氣,低頭接過司鷲手中的托盤,先坐下吃點東西。

“鮑魚煨海參,和小米一起燉得又酥又爛,司鷲你手藝大長啊!”阿南端碗喝著,誇獎道。

司鷲幽怨地看著她:“不是我做的,待會兒她送小菜來你就知道了。”

“唔,是嗎?船上新請了大廚?”阿南也沒在意,吃了半碗,才問竺星河,“現下局勢如何?”

竺星河在她對麵坐下,淡淡道:“皇太孫朱聿恒親自調度陸海各衛所,此人手段了得,以賑災之名迅速查抄了江浙一帶所有與永泰行有關的產業,又在舟山結陣,攔截所有南下船隻。泉州、廣州一帶的出海口也結了鐵索陣,眼下看來,必定會殃及我們在海外的船隊。”

阿南熟知阿言個性,但下手這麽快還是超乎她的預料。抿唇思索片刻,她才道:“天高海闊,朝廷海禁多年,也封鎖不住下海的人們,如今我們已經回到海上,船隊倒是不足為慮。隻是……公子多年來苦心經營的永泰行,就這麽便宜了官府?”

“永泰在創建之初,我便預見到或許有今日,因此甚少出麵。就算被查封幾個明麵上的店鋪,暗地裏布的子朝廷也一時難以徹查,更何況……”他神情雲淡風輕,似是對這些年來心血的折損並不在意,“這麽多年來給朝中那些大人物上的供也不是白給的,他們不保永泰,難免惹火燒身。”

阿南捏著湯匙,默然點頭。

竺星河端詳著她的神情,以盡量輕緩的口吻問:“話說回來,你當時不是說,他中了朝夕之毒嗎?”

阿南隻覺得心口猛然一跳,湯匙在碗上叮的一聲敲擊。

她推開碗,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回答道:“當時局勢危急,為了逃出生天,因此我不得不對他們扯謊,說對他下了毒……”

竺星河神情淡淡地望著她,沒有開口,隻等待著她的後話。

明明他神情和煦,阿南卻如芒刺在背:“其實事出緊急,我身上哪有帶那些東西啊,根本也不可能給他下毒的……”

“所以,你讓公子錯過了斬殺仇敵的最好時機。”一直侍立於竺星河身後的司霖冷冷開口道。

阿南與他向來不對付,此時更沒好氣,斜了他一眼問:“當時我們身陷放生池,情勢極為危急,你覺得公子首要的事情,是逃出生天保全性命,還是奮力一擊、和對方拚死相搏?”

司霖語塞,惱羞成怒道:“可你為何不將實情告訴公子,讓他以當時情況來定奪?”

阿南一揚眉,正要反唇相譏,竺星河抬手製止了她,說道:“不必傷了和氣。當時情況危急,阿南確無機會將此事對我挑明。”

司霖悻悻地瞪了阿南一眼,大步走到船尾去了。

阿南心不在焉地吃著海參粥,又聽到竺星河輕聲道:“不過,你昏迷這兩日我聽大家說,你與那位皇太孫頗有交情?”

阿南心虛道:“也算不上交情,就是他在追查三大殿起火之事,順著那隻蜻蜓摸到了我身上,而我看上了他那雙手,想訓練他幫我對付那個姓傅的,後來……”

她把自己和朱聿恒之間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對公子稟報清楚,包括幾次交手、幾次聯手,還有一起破陣的事情,都抖摟了清楚。

隻在說到順天地下火陣之時,她略頓了頓,實在羞於讓公子知曉她替別的男人吸淤血之事,便含糊跳了過去。

“我原以為他是神機營內臣提督,可以趁機打探公子的消息,因此才與他周旋一下,沒想到近日意外發現他的真實身份,原來我一直被騙了!”

“他的手、還有那棋九步的能力,確實很棘手,以至於在放生池給我們造成了那麽大的麻煩。”竺星河端詳著她緊張的模樣,微微笑了笑,並未指摘她什麽,隻道,“不過你膽子不小,居然敢把皇太孫認成太監。”

“是我大意了,本想算計他,誰知卻被他算計了……”

想起那些危急時刻,她毫不在意地與他肢體接觸、雙手交握,心裏不由得惱羞成怒。可那羞惱之中,又夾雜著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的糾結情緒,讓她悶悶地說不出話來。

“你也不必自責。此人城府極深,我若不是在三大殿中見過他一麵,或許也要被騙過去了。”竺星河說著,目光終於從她臉上移開,隻盯著遠處海天相接處,低低道,“隻是……可惜了。”

可惜,沒能趁機殺了他嗎?

阿南隻覺心口微寒,忍不住囁嚅道:“可是,二十年前他才剛剛出生,老主人出海時,他也才三歲……”

說到這兒,她看見竺星河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一貫的溫柔中透出微寒的意味。

她咬住了下唇,不再說話。

“阿南,他興師動眾設下圈套,還親身上陣潛伏在你左右,實則是做足了完全的籌劃。果然,連你都被他欺瞞了。”

阿南沒有回答,隻問:“之前,在三大殿簷角之上,被他射了一箭的……真是公子您?”

“嗯,我接到薊承明的消息,知道當日或有動靜,於是便潛入宮中查看。誰知朱聿恒機警異常,竟察覺了我的藏身之處,立即便要置我於死地。我雖險險避過,但……你送我的蜻蜓,卻因此而遺落了。”

阿南抿唇不語,心想,不但你的,連我的蜻蜓,也落在他手裏了。

但,很快她便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脫口而出:“所以公子早已知道三大殿會起火?”

“知道。隻是薊承明並未告訴我順天地下的死陣會發作得那麽快,好險當時他並未引燃,否則不但是潛進去查看情況的我,當時在城內治傷的你,怕是也在劫難逃。”

阿南望著公子,心裏忽然升起一股冰冷的感覺,讓她四肢百骸都僵冷下來。

他們沒事,可城內的百姓呢?

公子知道地下死陣引發之時,便是全城百姓覆滅之日,可他隻是選擇了提前離開京城,為自己製造了不在場的證據,而後悄悄地潛入宮中,親眼去看仇敵遇難,或者是……以防萬一,需要他出手。

若不是那一日阿言發現了簷下公子的蹤跡;若不是他射出那一箭讓公子退避,恐怕薊承明未必會死在那場大火之中,地下死陣會提前被引燃,她和阿言,也永遠沒有下地去破陣的機會……

京城近百萬的百姓,都已經葬身於九泉之下。

背後的毛孔在一瞬間張開,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

公子見她神情大變,問:“怎麽了?”

阿南慢慢抬頭望著公子。蔚藍海天之上,他依舊白衣如雪,風姿如神。這是她五歲那年看見的少年,如神仙般降臨在她瀕死的那一刻。

他手中撐起的那把仙閣樓台明黃傘,曾是她十幾年來夢寐以求的遮蔽。

可現在,她仿佛忽然才想起來,那把傘其實早已經褪色殘破了,在公子被尊奉為四海之主的那一刻,它被清理出來,丟棄在了茫茫大海之中。

公子俯頭望著她,那眼睛像是要看進她的心裏一樣:“你可是在怪我,沒有及早通知你?”

“不……我是覺得,公子不該以身犯險,這種事交給我就好。”阿南遲疑道,“畢竟連薊承明也不知道,那個地下火陣如此危險吧,萬一發動,後果不堪設想。”

“是我疏忽了,以後這些與機關陣法有關的事情,我會先與你細細商量過。”公子微笑道。

阿南僵硬地點了一下頭,看著公子溫柔的笑意,又覺得自己不該太多心。

畢竟,公子還命她前往黃河邊保住堤壩,以免造成生靈塗炭呢。隻可惜她的手已經回不到過去,以至於差了那麽一點點,失去了挽救的機會。

他是將她從小養護到大,又帶她平定海盜、靖海平波的公子,她怎麽可以因為他一時考慮不周而誤解他。

她收斂了心神,與公子細細商議起前往渤海後如何行事。

忽聽得旁邊傳來一聲呼哨,後方的船加快速度,追了上來。

兩條船並行之時,搭出一塊跳板,馮勝笑容滿麵地先走了上來,招呼後方一個少女跟上自己。

那少女手中捧著一個托盤,一身淺碧衣裳,順著顫巍巍的跳板走來,嫋娜的身姿似一片輕雲要被海風卷去,令人頓時心生憐惜。

阿南生性最愛美人,自然多看了那個少女兩眼。

她肌膚瑩白,笑靨如花,雖然在海上不施脂粉,鬆鬆挽著的發髻上也沒有任何裝飾,但那動人的容光仿佛足以照亮周身一切。

“方碧眠?”阿南不由得“咦”了一聲,詫異地問她:“你怎麽在這兒?你的傷好了?”

“多謝南姑娘關心,已經不礙事啦,說起來,我還沒謝過您之前對我的救助之恩呢。”方碧眠朝她抿嘴一笑,將托盤放在她床頭,殷勤詢問,“南姑娘,鮑魚煨海參可還能入口嗎?這兩樣都大補元氣,南姑娘吃了必定能長足精神的。”

阿南忙端起碗向她道了一聲謝,看向竺星河。

他隨口說道:“前日馮叔去應天打探消息時,在水中救起了方姑娘。”

方碧眠撫著自己傷勢尚未痊愈的右臂,輕聲對阿南解釋道:“我手傷得太重,大夫們都說沒法彈琴了,嬤嬤怕斷了財路,收了歹人銀子設計讓我賣身,等我發覺時已經被騙上了船。萬般無奈之下,我寧可投河自盡,也不願讓惡人得逞……幸好馮叔將我救起,還有公子願收留我,實屬碧眠再生父母……”

阿南一聽頓時火冒三丈,痛罵了嬤嬤和歹人一通,又對方碧眠道:“我下次到應天幫你教訓他們!再敢逼你跳火坑,看我揍不死他們!”

“不,我不會再回去了。如今我已屬溺亡之人,也算是重獲新生,碧眠隻求在此處有個安身之所,再不願回去了!”

阿南打量她纖細的身子,問:“我們以海為家,航行漂泊無始無終,方姑娘能適應這樣的生活?”

“能,我一定能的!隻要諸位恩公不趕我下船,我一定結草銜環,服侍各位恩公!”

說著,方碧眠提起裙擺含淚盈盈下拜,公子忙抬手扶住了她。

阿南端詳著她那芍藥般嬌豔的麵容,心說可惜啊,這樣的美人在海風烈日中多待幾天,遲早和自己一樣曬黑了。

等方碧眠收拾了碗筷回船,阿南湊近竺星河悄悄問:“公子為何要留她在船上?雖然她看來不似壞人,但畢竟是教坊司的花魁,交往複雜來曆不明,怕是有點麻煩?”

竺星河搖搖頭,道:“阿南,她的祖父是方汝蕭。”

阿南聞言,愣了一愣,才低聲問:“是當年為護先帝而被……淩遲棄市的方大人?”

竺星河點頭道:“方家男丁抄斬,女眷籍沒教坊司,方碧眠當時尚在其母腹中。她在教坊司出生長大,因為坊間忠義之士敬慕她的祖父,護她到現在,不至於遭受垢辱,但這些年她在教坊司苦苦掙紮,也是不易。”

阿南同情地看看方碧眠背影,又問:“她的身份,公子確實調查清楚了?萬一這是朝廷埋伏的一個棋子呢?”

竺星河微微一笑道:“自然查清楚了,她也確實曾是棋子。在我被關押在放生池的時候,她便對我吐露了身份,告訴我,她是被官府叫來做內應,施美人計的。”

阿南錯愕問:“她那麽輕易就告訴你了?”

“不但告訴了我,而且她還幫我傳遞出了信息,就是那顆鐵彈丸。隻是我當時尚未信任她,所以隻隨便寫了一句詩,而她確實瞞著官府,將它原封不動送到了我指定的地方。那顆鐵彈子最後也被朱聿恒費盡心機拿到了手。隻是他應該打不開彈子,我也借此確定了方姑娘與朝廷並無勾結。”

見他如此肯定,阿南“喔”了一聲,道:“我說呢怎麽這麽巧,剛好她就被馮叔救了,肯定是公子吩咐暗地保護她的吧。”

竺星河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隻道:“所以你有空也可多與她接觸,一來海上難得有姑娘與你做伴,二來你心思靈透,她若有問題,定然無處遁形。”

阿南立即打包票:“公子就放心交給我吧,一切妖魔鬼怪都難逃我這火眼金睛!”

大風雨過後,夏日熱暑再度籠罩了杭州府。

烈日下的海塘邊,嘈雜喧囂,叮叮當當的打石聲和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不斷傳來。運沙子的、裝沙袋的、搬石頭的、砌石塘的……分工明確,熱火朝天。

太子妃從馬車上下來,看見麵前這副場景,眉頭緊皺地向江邊臨時搭建的簡陋蘆棚走去。

她十幾歲嫁入世子府,身懷六甲還助丈夫守衛燕京,也是曆經風雨的人。可目光掃過錢塘江,看見災後江邊泥漿及膝,成群蠅蟲繞著死魚臭鼠嗡嚶,肮髒汙穢滿目瘡痍,而她的兒子拖著病體在海堤上親臨指揮,與那些兵卒村漢一起修築堤壩,她眼圈一下子便紅了。

朱聿恒抬頭看見母親,怔了一怔後大步上前,扶她到蘆棚內坐下,問:“不是說應天會有使者到來嗎?怎麽……”

“怎麽娘就不能比使者先到一步嗎?若不是你父王身體不好被我們勸阻,他也要親自過來呢。”太子妃挽住兒子的手,見他大病未愈的麵容在風中顯得有些憔悴,忍不住心疼地撫了撫他的麵頰,道,“我帶了岑太醫過來,你趕緊坐下,讓他診斷一下。”

“我身體已無大礙,母妃不必擔憂。”

他雖笑著安慰母親,但太子妃怎麽聽得進去,將兒子按在椅上,讓岑太醫好生診斷。

岑太醫專注診脈許久,道:“殿下脈象沉促,鼓動過躁,這是虛陽外浮、內傷久病之兆。老朽以為殿下該好生靜養,切勿為外物所擾,更不該過度勞累,宵衣旰食,以免積勞成疾,將來追悔莫及啊。”

朱聿恒垂眼收回自己的手,隻笑了笑沒說話。

將來的事,對他來說太遙遠了,他也未必有機會追悔。

見他這毫不在意的模樣,太子妃心下更為鬱躁,等岑太醫下去後,她按捺住性子,以盡量輕緩的口吻問:“太醫的話你都聽到了?南京工部侍郎已隨我們來到杭州了,一應事務皆可以交給他,你先回去休息吧。”

朱聿恒看著烈日下正忙碌修建堤壩的人們,說道:“既然如此,我便在此等候褚侍郎,交接了事情再回去。工地嘈雜混亂,娘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我無法休息,這幾日娘根本無法合眼,才日夜兼程過來找你。”太子妃端詳著朱聿恒日漸清瘦的模樣,嗓音微啞,“真沒想到那個司南居然如此狠毒,不但劫走朝廷要犯,大肆屠戮官兵,還敢給你下毒!”

“她確實劫走了聖上指明要我押解上京的犯人,也確實下手狠辣,放生池一役死傷眾多。”朱聿恒看著外麵茫茫烈日,緩緩道,“但她沒有給我下毒。杭州諸名醫皆已診斷過,剛剛岑太醫也確定了,母妃放心吧。”

“但她壞事做盡,還讓你身陷險境,總是事實吧?這麽說,她以前救你、與你一起解決順天的巨大危機,都隻是誆你入彀的伎倆?”

朱聿恒沒有回答,隻緊握手中的茶盞,一言不發。

太子妃啜了一口茶,勉強鎮定心神,又道:“聿兒,你可知道,堂兒前幾日,差點死於非命?”

“七弟怎麽了?”朱聿恒不由得錯愕。

朱聿堂是朱聿恒的幼弟,袁才人的兒子,今年才六歲。

他披麻戴孝,在靈堂為母親守靈,因為哭泣脫力而困倦昏睡,被抱到後堂照看,結果奶娘一時沒有注意,在外麵打了個盹,朦朧間聽到花瓶落地的聲音,趕緊跑進去一看,發現朱聿堂滿頭滿臉都是水,正從水盆中掙紮起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堂兒說,他在睡夢中被一個人拎起,不知怎麽的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隻能任由對方將自己按在了水盆中。嗆了好幾口水後,他又痛又怕,隻能抬腳拚命掙紮,終於踢翻了旁邊的幾案,驚醒了外麵的人,才得了一條命。”太子妃說著,兀自心有餘悸,那一貫雍容沉穩的麵容上,也染上了掩不去的驚懼,“堂兒被嚇壞了,我們好生撫慰追問,但他畢竟年紀小,而且睡夢中差點被溺死,自然無法看清那潛入靈堂的刺客麵目,但是……”

說到這兒,她的話語頓了頓,目光緊盯著朱聿恒,一字一頓道:“他在嗆水之時,看見了按住他的那隻手上,戴著一個綴滿各式珠寶的臂環。”

手腕微顫,一點熱茶濺上虎口。朱聿恒直視著母親,脫口而出:“什麽?”

“而且,堂兒還看見了那臂環上,有一顆碩大瑩潤的珍珠。”太子妃意有所指道,“聿兒,明珠暗投雖令人惋惜,但當斷則斷,總比執迷不悔要好。”

朱聿恒隻覺心下思緒翻湧,勉強抑製住情緒,道:“這世上戴臂環的人,不在少數。”

“但戴著臂環,又用這種手法殺過人的,卻隻她一人。這也證實了之前殺害登州知府苗永望的,必定是她無疑!更何況——聿兒,堂兒是你的親弟弟,袁才人亦是咱們東宮的故人,如今司南對他們痛下狠手,邯王更是因此而步步進逼,我想其中必有關聯!”太子妃嗓音更冷,就連眼中對兒子的慈愛也被肅殺遮蔽了大半,“你難道還不願拋棄幻想,正視那女匪的真麵目嗎?”

麵對母親殷切哀懇的目光,背負父母兄弟的重托,朱聿恒一時氣息凝滯。許久,他才默然開口問:“刑部的文書下了嗎?”

“她既敢犯下重罪,朝廷便不能不追究,如今海捕文書已下,她落網隻是時間問題。”

“罪名呢?”

“劫掠重犯、屠戮官兵、謀害皇嗣,每一條都是殺頭的重罪。”

朱聿恒強壓下心口翻湧的情緒,隻是沉默,並不說話。

“聿兒,你可別犯糊塗啊!”太子妃抬手緊按住他收得太緊而青筋隱現的手背,問,“難道你執意要維護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匪,將你爹娘和幼弟棄之不顧?”

“國法律條皆在,我不會因一己私欲而偏袒任何人,也不會使無罪之人平白蒙冤,否則,我們又如何對得起堂兒、對得起冤死的袁才人?”他目光堅定,清清楚楚道,“母妃放心,我定會將真凶揪出來,讓所有詭異的案情大白於天下!”

再度回到海上,阿南如魚得水,快樂無邊。

朝陽尚未升起,她睜開眼便跳下床,赤腳跑到船舷邊,縱身躍入水中,讓微涼的海水激得自己徹底清醒過來。

正給眾人準備早點的方碧眠站在甲板上,呆呆地看著她如一條大魚在碧浪中翻騰,手中的托盤差點掉落。

司鷲眼疾手快地幫她接過,方碧眠指著阿南,結結巴巴問他:“南姑娘……這麽一大早就下水,會不會對身子不好?”

“有什麽不好的,她從小就這樣,連傷風感冒都沒有過。”司鷲笑道。

“可從這麽高的船上一下子跳下去……”

“那你真該去看看她之前住的懸崖,幾丈高的地方跳下來,連朵水花都沒有,有時候還能翻兩三個筋鬥,可好看了。”

方碧眠瞠目結舌地看著,直到阿南遊過癮了,以臂環勾住船舷飛躍上來,提了水衝洗身子,方碧眠才回過神,趕緊給她拿了毛巾過來,幫她擦頭發。

阿南用海鹽潔了齒,喝著方碧眠煮的紅棗糯米粥,連聲道謝:“方姑娘,你太客氣了,這麽照顧我。”

方碧眠笑道:“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想……既然上了船,以後請南姑娘也教我遊水,跟著大家行事也方便些。”

“我的腳是為了跳舞裹瘦的,不過以後我不會裹了。”她眼中閃著燦燦的光芒,滿是憧憬,“我娘以前也不許我裹腳的,我五六歲時,教坊的嬤嬤就逼我裹腳,說這樣身姿好看些,但我娘總是在晚上偷偷幫我放開一些。她跟我說,阿眠,你是好人家的女兒,就算要裹腳,也不是這種討好男人的裹法……”

說到這裏,方碧眠黯然神傷,聲音有些哽咽了:“可惜我娘鬱鬱而終後,當時七八歲的我受不了毒打,最終還是……還是把腳弄成這樣了。我娘要是泉下有知,一定會又傷心又失望吧……”

阿南聽她提及母親,又想起自己的母親,不由得眼眶也是一熱,她抬手撫撫方碧眠的後背,給她遞了張手絹:“別哭別哭,其實這東西特別好學,等太陽把水曬得暖和點,我帶著你遊兩圈你就會了!”

“先別遊了,我不是囑咐你好好休息嗎?”身後魏樂安的聲音傳來,“不遵醫囑,落下病根你以後別後悔!”

阿南吐吐舌頭,乖乖地入艙坐下,伸手讓他把脈。

魏樂安摸著她的脈門,越摸越鬱悶,最後悻悻地丟開了手。

“怎麽啦?”阿南問。

魏樂安哼了一聲:“底子太好,恢複迅速,老頭我一身驚世駭俗的醫術毫無用武之地!”

阿南不由得哈哈大笑,見他起身要走,忙拉住他說:“魏先生,既然你醫術驚世駭俗,那我問你一個病如何救治啊,很罕見的病。”

“哦,說來聽聽?”

“就是有一種病啊,每隔兩個月,身上的奇經八脈會崩裂一條……”

她才剛剛開口,魏樂安臉色大變,脫口而出:“‘山河社稷圖’?”

阿南沒料到他居然一下便知道是這個病,不由得對他豎了豎大拇指:“魏先生,你真是博聞強識。”

魏樂安搖頭道:“不……因為這是我師父在世時,唯一束手無策的絕症,他在臨死前還在念叨著,所以我自然記得很深刻。”

阿南不由得失望:“魏先生的師父都沒辦法?那……這病豈不是真的無救了?”

“那倒也是未必,你聽我說啊……”

六十多年前,魏樂安還是個七歲稚童,他的師兄魏延齡八歲。他們二人都是戰亂孤兒,師父收養了他們,帶他們在武安山行醫。

有一天,一輛四壁繪著青色火焰的馬車停在他們的草堂前。當時戰亂,耕牛尚且稀少,那馬車卻是由兩匹膘肥體壯的大馬拉著,車身漆色鮮亮,顯然主人身份不凡。

魏樂安和師兄魏延齡好奇地迎上去。錦緞車簾掀起,下來一位二十出頭年紀的少婦,正當綺年玉貌,容顏光華無匹,隻是麵容上蒙著一層難解憂愁。

師父將孩子的衣服解開一看,那孩子的奇經八脈已經有七條崩裂成血線,隻剩一條任脈尚且完好。

魏樂安師兄弟都還是孩子,一看那血痕,頓覺心驚肉跳,以至於魏樂安在六十年後回憶起來,依舊記得那些可怖血線深紅發紫,如同赤蟒纏身,觸目驚心。

師父驚問女人這是何怪病,見他居然反要詢問自己,女人頓時麵露失望之色,顯然是知道他亦無能為力。

因此,她隻草草告知,孩子的血脈每隔兩個月便會崩裂一條,發作之時慘痛不已。她尋遍天下名醫,輾轉一年,卻隻知道這病叫“山河社稷圖”,是有人在孩子身上種下的毒,為的就是慢慢折磨他們母子,可究竟如何中毒與控製,無一人知曉。

魏師父最終隻能給她開了幾劑消淤解毒藥,聊作安慰。也在她走後,遍尋古籍,企圖找到“山河社稷圖”的蹤跡。但直至他去世,並無任何線索。

魏延齡與魏樂安後來繼承師父衣缽,各自成名,但兩人後來縱然救治了千百人,也未再見到任何與“山河社稷圖”有關的病情。

師父冥壽百歲之時,師兄弟曾共聚草堂,整理師父遺物,發現他臨死之前記下了自己一生中難以釋懷的各種疑難雜症,第一條便是“山河社稷圖”。

他們都看見了師父在病案的最後寫下的論斷——

絕症。

“後來呢?”阿南見魏樂安說到此處停下,又怕此病真的是絕症,急忙追問。

“後來本朝開國,我師兄在北,任太醫院使,而我隨老主人揚帆出海,時隔三十多年,在西洋大海之上,居然又遇見了那對母子。”

阿南挑挑眉:“那位夫人長這麽漂亮嗎?魏先生與她一麵之緣,三十多年後還能認得?”

“倒不是我記性好,而是見過那女子的人,肯定都忘不了——她的眉間有一朵小小傷痕,被她刺成了青色火焰模樣,看來如貼了一片精巧花鈿。”魏樂安瞧著她,撚須一笑,“你說呢,你能不能認出來?”

“她……她是傅靈焰!?”阿南激動之下霍然站起,差點打翻了椅子。

“沒錯,就是你自小崇敬、百年一遇的棋九步、開創拙巧閣的九玄門天女傅靈焰。”

“她的孩子也遭殃了?後來呢?”

“你猜怎麽的,傅靈焰當時與兒子在一起,那兒子看起來,大約比我小一兩歲年紀。”

船身在海中微微一動,波光從窗外射入,在阿南的雙眼上滑過,一片燦亮:“是當時那個得病的孩子?”

“對。我當時尚不敢確定,便找到機會與他搭了一句話,問他,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後來怎麽醫治好的?”看著阿南一臉急躁的樣子,魏樂安微微一笑,“他說,沒治好。”

魏樂安頷首道:“傅靈焰行蹤不定,匆匆一別後我便再未見過他們。事後我也曾對此思索許久,至今不得其解。”

阿南沉吟片刻,忽然問:“傅靈焰的兒子,臉上有血脈崩裂的痕跡嗎?”

魏樂安怔了怔,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沒有!所以你的意思是,他那最後一條血脈沒有崩裂,因此存活?”

“是啊,奇經八脈之中的任脈直衝喉結,上達天靈蓋,如果那條血脈崩裂的話,肯定會顯露在麵部!”

阿南之前曾一再想過,阿言長這麽好看,等到任脈崩裂的時候,豈不是要毀容了——因此聽魏樂安並未提起麵容的事情,她立即便察覺到了這一點。

“這麽說,傅靈焰應該是找到了阻止血脈崩裂的方法?”魏樂安思忖著,又歎道,“隻可惜四海茫茫,不然,我真想知道她究竟以什麽方法救回了自己的孩子,以慰我師父在天之靈。”

“至少,現在總算有了線索,總比漫無頭緒好。”

“話說回來,你打聽這個病是為什麽?”

阿南抿唇頓了頓,然後說:“我得罪了一個朋友,想幫幫他當賠禮。”

“那你這朋友挺慘的,”魏樂安同情道,“而且你要辦這種大事才能賠禮,得罪得也是夠狠的。”

阿南托著下巴看著窗外蒼茫大海,低低說:“是啊……確實挺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