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風流光

旋風正急,催得大火從外圍堤岸燒向十字形的縱橫內堤。饒是阿南剛從水中出來,但在跑到隔絕了大火的石橋邊時,身上也已幹透了。

閣中守衛沿著小徑把守,一路圍攻她。

阿南的流光已經在水下被絞走,仗著精鋼手套空手入白刃,搶過一柄最適合自己的細窄長刀,殺入閣中。

她的身法是與流光一樣的路數,根本沒有人能看清來處與去向,隻見她一身紅衣,浴血沐光,雪亮的刀光如鬼魅般閃現,擋者披靡。

朱聿恒此時終於走上碼頭。他不適應水下,隻覺身體沉重無比。看著前方阿南的身影,水風將濕透的衣服貼在他身上,冰冷無比。

諸葛嘉站在小閣上,俯瞰下麵無人可擋的阿南。

她已經殺出血路,襲入小閣,一身凜冽殺氣讓諸葛嘉這種人都心頭發寒。

抬頭看見朱聿恒,皇太孫殿下對他打了個手勢。諸葛嘉愣了愣,轉身飛速下了樓。

小閣四麵門戶俱開,閣外的合歡樹在狂風中癲狂亂舞,絨球般的紅花與血腥氣一起被風卷送進來,彌漫在閣內。

漫卷的紗簾與橫斜的花朵,被此時的大風席卷著,縱橫飄飛於阿南的麵前。

整個世間動**淩亂,暴雨欲來。

在這風暴的正中間,小閣的屏風之前,靜坐著被牽絲係住的竺星河。

他是這個動**世界之中,唯一一顆寂靜的星辰。

他白衣赤足,端坐在案前,目光在她殘破的紅衣上緩緩掃過,麵容上那春風般和煦的神情消失了。

“阿南,你受傷了。”

阿南隻覺眼底一熱,一時喉口哽住。

如無數次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時一樣,無論在多麽緊急的狀況下,他的目光總是最先落到她的身上,溫柔關注。

即使,他自己的脖子上還架著一柄利刃。

持刀的人正是雙腿已殘的畢陽輝,他委頓癱坐,煙熏火燎的麵目焦黑,目露凶光。

見阿南的目光落在刀上,畢陽輝麵露獰笑,手中原本側壓在竺星河脖子上的刀橫了過來,架在了他的脖頸之前。

因為剛剛外麵那場激戰,阿南的喘息有些沉重。她的手斜持著長刀,麵帶嘲諷地盯著畢陽輝:“姓畢的,命挺硬啊?”

畢陽輝雙目充血,將壓在竺星河肩上的刀又收緊了一分,聲音嘶啞怨毒:“放下武器!”

刀尖割破竺星河的皮膚,殷紅的血滲了出來,在他的白衣上格外刺目。

阿南盯著竺星河,而他神情平靜如常,隻略抬了抬自己的手,看了看那上麵的牽絲,轉向阿南的眼神一凝。

以微不可見的幅度,阿南略一點頭。

畢陽輝壓在刀上的力度又加了一分,竺星河的鮮血如同梅花一般灼灼開在胸前。

阿南咬了咬牙,終於丟掉了手中那柄細窄長刀。

見她乖乖聽話,畢陽輝的臉上閃過一絲得色:“手上!”

阿南抬起右手的臂環看了看,然後按住上麵的環扣,指尖用力一按,將它脫卸了下來。

“扔過來!”畢陽輝獰笑道,見她真的抬手將臂環扔了過來,他心情爽快之下,握著刀的手略鬆了一鬆。

隻這刀尖略鬆的一瞬,金色的臂環光芒閃耀,卻是砸向了卡住竺星河右手的那一根牽絲。

右側的絲線被臂環往下一壓,力道略略一滯。

在這一瞬即逝的空檔,竺星河身形向後微仰,右手疾揮,借助牽絲的引力,反手擊向了畢陽輝的腦袋。

周圍的人隻看見竺星河的手在他頭上一按即收,畢陽輝太陽穴中鮮血立即濺射而出。

豔麗的血花六股橫射,詭異又驚心,如血色六瓣花綻放在竺星河的掌下。畢陽輝一聲不吭,手中的長刀已經落地,立時斃命。

阿南之前在外麵殺得聲勢浩大,可其實大都避開了守衛們的要害,哪如竺星河一動手便是殺招,而且還是這般血濺五步的死法。

周圍所有士兵頓時都噤若寒蟬,不敢上前。

誰也料不到,這個霽月光風、優雅從容的公子,一出手竟如此狠辣。

但擊殺畢陽輝的動作畢竟大了一些,即使有阿南幫他緩了一緩牽絲的力量,竺星河的左側手腕還是被深深嵌入,剮開了一個大口子。

阿南立即衝上前來,扶住衣袖被血染紅的竺星河,抬手撕下他的衣袖,將他的傷口緊緊紮住,才放他緩緩倚靠在柱子上。

她查看公子身上的牽絲。公子卻示意她轉過身去,讓他看看她後背的傷。

危急情勢之中,阿南隻略側了一側身子,讓他看了一眼。

絞爛的水靠遮不住她脊背上縱橫的割痕,傷口在水中泡得紅腫。竺星河隻掃了一眼,便已知道她這一路過來有多艱難。

他神情略有黯然,道:“以前總是替你包紮傷口,沒想到這次我竟幫不了你。”

“沒事,小傷,很快就好了。”阿南心中一暖,抬頭對他展顏而笑。

雖然她現在全身濕了又幹,衣服皺巴巴的,頭發緊貼在額上鬢邊委實狼狽,但那燦爛的神情,還是讓竺星河抬起手,幫她摘去發間夾雜的一枝水草,順勢輕輕撫了撫她的頭。

周圍的士兵雖然都將刀尖對準了他們,但麵對這一雙煞星,他們畢竟不敢貿然衝上來。

窗外狂風呼嘯,周圍刀劍環繞;明明剛才還疲憊不堪,但因為他輕撫她的發絲,她迅速便恢複了力量。

她抓起臂環,“哢”的一聲重新戴上,手持長刀站起身。

她如今精神大振,而士兵們正因為畢陽輝之死而被震懾,哪裏還敢真的上來拚命,幾下便被殺散,轉眼間閣內撤得隻剩下阿南與竺星河二人。

“走,我們先去解開你的牽絲。我已經托人……托魏先生測算出了放生池的正中心。”

竺星河“嗯”了一聲,伸手給她。

阿南扶著他起身,絮絮叨叨地和他說話,像是要把分別以後該說的話都一起說出來:“公子你也知道的,像放生池這種有水的地方,哪怕隻是不均衡的水波,也有可能讓牽絲失去平衡,所以隻能選在最中心的那一點,以平衡它所受到的牽引力量……”

說了這一堆後,她又覺得懊悔,心想自己到底在說什麽啊,難道不是應該像正常的姑娘家一樣,說一說自己有多想念他、多擔心他才對嗎?

但竺星河卻十分認真地傾聽著,道:“我在這邊無事之時,也以散步為名義,以腳丈量這邊的地形,計算出了牽絲所在。”

阿南驚喜道:“我就知道,公子的五行決天下無敵!”

他搖頭而笑:“走吧,我們去看看,究竟我和魏先生,誰算得比較準確。”

因為牽絲羈絆,竺星河行走的速度十分緩慢,在湖心疾風中如臨風的玉樹,看似要被風雨摧折,卻始終步步沉穩,依舊是她記憶中堅如磐石的公子。

小閣右側,合歡樹下,在朱聿恒推算出的中心點上,赫然立著一座石質的燈籠柱。石柱雕刻成蓮花模樣,中間挖出碗口大的空洞,裏麵插著蠟燭。

阿南舉步從樓閣邊緣而行,測算了一下距離,然後停在燈籠右側半尺處。

竺星河微微一笑問:“魏先生算出來的中心點,是在這裏嗎?”

阿南點點頭蹲下來,用手中刀去撬那下麵的地磚。

“等一下。”竺星河環顧四周,問,“這麽重要的地方,那些守衛為什麽會輕易被我們殺散,任由我們尋找到這裏?”

阿南悚然而驚,應道:“我知道,公子放心。”

說著,她側身退開了一點,抬起手中長刀,以刀尖在旁邊的青磚上輕敲,確定了空洞之後,將那塊青磚一寸一寸地小心抬起。

在磚塊尚未徹底起出之時,她一手按住青磚,一手刀尖直插入磚縫。

隻聽到輕微的哢一聲,然後是軋軋聲響起,隨即裏麵的機栝徹底卡死。

她左右搖晃了一下刀子,確定沒有問題後,才將青磚掀開,看了一眼,立即辨認了出來:“毒針機栝。若我們倉促不查,起出磚塊那一刻,便是被毒針籠罩之時。”

竺星河道:“魏先生追隨我左右多年,我想他不會有問題。你拿到這個計算結果,中間是否有人插手了?”

阿南恨恨地將卷刃的長刀抽回,把磚塊還原,臉色難看道:“是我小覷他了。”

那個插手的人,還是她騙來的。

她以為能瞞天過海利用他,誰知道他才是那隻黃雀,早已將計就計布好了陷阱等著她入套。

是她大意了。即使抽離出了部分數據,可他那麽聰明的人,自然早已察覺了那是放生池,也一眼就看破了她的心思。

阿言,他居然敢這麽不動聲色,布下如此陰毒的手段!

但……再一想她又隻能苦笑,先騙他的好像是自己。

見她沒有吐露下手的人,竺星河也不詢問,隻緩緩抬手指向旁邊一塊太湖石:“你試試看那邊。”

阿南快步走到太湖石前。長刀已卷了刀尖,她用手套上的寸芒起出太湖石周圍的磚塊,露出下麵的泥地。

果然,那隱藏在地底的五根精鋼線一一顯露出來。太湖石多孔隙空洞,它們穿過石洞,隱入了地下。

阿南將寸芒收回手套中,雙手抓住太湖石上麵的孔洞,要將它從泥土中起出。

就在此時,周圍雜遝的腳步聲響起。

阿南一抬頭,便看到從園門處湧進來的士兵,當先之人正是諸葛嘉。

放生池地方狹小,士兵們結好了八陣圖,這一次手中所持是短棍。

阿南笑著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諸葛提督,你上次擒拿我的陣仗就不小,這次聲勢更大,該是怕自己再失手?”

一聽她提到上次,諸葛嘉灰頭土臉,厲聲喝道:“你們已插翅難飛,束手就擒吧!”

他一揮手,示意擺開陣勢的士兵們收縮包圍。

“等等。”阿南卻毫無懼色,甚至臉上還帶了一絲笑模樣,“你最好還是帶他們退下,先讓你們那位提督大人過來跟我聊一聊吧。”

諸葛嘉清冷的眉眼上,似罩著一層寒霜:“提督大人日理萬機,哪有空見你?”

“是嗎?可是我好擔心啊,畢竟,他得好好保重身子,才能日理萬機呢。”阿南麵帶憂慮,歎道,“不如你回去問問你們提督大人,他剛剛出水的時候,是不是吃了我給的一顆紫色小丸藥?”

諸葛嘉的臉色頓時鐵青:“你敢!”

“敢不敢他也都吃了,而且這時候,怕是也吐不出來了。”阿南抬頭看了看天上,“那藥叫作朝夕,朝不保夕,夕不保朝,就六個時辰的事兒。諸葛提督,你懂的。”

卓晏在後方“啊”了一聲,心道難道就是阿南讓自己去配的那個毒藥?

想到她讓楚元知幫忙搞火油,讓自己幫她配毒藥,卓晏不由得眼淚都快下來了——阿南,你這麽拖人下水,太沒義氣了啊!

事關皇太孫殿下的生死,即使諸葛嘉知道阿南並不可信,但誰都冒不起這個險,他那指揮結陣的手,還是遲疑了。

阿南笑微微地抬頭看著天空:“還有五個半時辰,得抓緊啊,不然明天的太陽他是見不到了……”

隻猶豫了一瞬,諸葛嘉終究轉過身,向著後方雲光樓快步而去。

剩下那些結陣的士兵,一動不動地用手中短棍對準他們,依舊是殺氣騰騰。

阿南卻視若未見,轉身又研究那個太湖石去了。

太湖石雖然不大,但十分沉重,她必須要兩隻手才能擎住。而牽絲的線就從石孔中穿過。若舉起石頭,她就無法去解牽絲,若去解牽絲,則石頭肯定會砸下來,一時間她竟無從選擇。

正在兩難之際,耳聽腳步聲響,竺星河走到她身邊。

牽絲的機栝始終維持緊繃的狀態,竺星河每走一步,身上的精鋼線便隨著機栝輕微的轉動聲而縮短,隻會緩慢地予以允許範圍內的力量,一旦超出則立即收緊,極為敏感。

“我來吧。”他抬手幫她接住太湖石,讓她騰出手來。

阿南輕輕撚著精鋼線,循著它小心翼翼地摸進地下去。

還未等她摸到中間機栝,周圍那些虎視眈眈的士兵們,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陸續後撤。

閣旁樹木在大風中傾折亂舞,風聲與拍擊堤岸的波浪聲震得放生池似是一個動**的世界。

阿南看見月門外的士兵如潮水般退後,拱衛著新換了一襲玄色錦衣的朱聿恒。

他的目光比一身的玄色還要深沉,落在她的身上,久久未曾移開。

飛揚狂風之中,朱聿恒身上衣服被疾風卷起,可他的目光卻如深淵般,深暗地緊盯在阿南的身上。

竺星河瞥了身旁阿南一眼,對朱聿恒略一點頭,就像第一次在佛堂前見麵時那樣,神態舒緩:“靈隱一麵之緣後,閣下多次來此與我見麵,卻一直遮遮掩掩,不肯露出真麵目,不知是何原因?”

阿南頓時心下一凜。

她一直以為,阿言時刻與自己在一起,應當與公子失陷放生池並無關係,可原來,公子在靈隱被擒與他有關,甚至他還一再地瞞著自己過來審訊過公子,唯一蒙在鼓裏的,似乎隻有她!

再想到剛剛布置於地下的毒針,怒火頓時衝上她的腦門,阿南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朱聿恒未理會竺星河,他隻盯著阿南道:“你說那是解藥。”

阿南冷冷道:“那藥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如果當時已經中毒了,就可以解毒;可如果當時沒有中毒的話,那麻煩就大了。”

朱聿恒神情比她更冷:“把解藥給我。”

“我可沒帶這麽多東西,但你可以隨我和公子回去拿。”

“你膽敢到官府手中劫人,還以為自己能離開?”

“我不但要離開,還要你幫我們離開。”阿南嗤笑一聲,指了指太湖石下的機關,“你得幫我們找出那五根牽絲,公子解了綁,我才能帶你回去。”

“我不會。”朱聿恒一口拒絕,“這是畢陽輝設置的,現在,他已經死了。”

“你會的,畢竟,隻有五個時辰了。”

朱聿恒定定地看著阿南,似乎不相信她就是那個與自己一再出生入死、攜手相依的阿南。

曾為了他而豁出性命、在最危險的地方也要拉住他的阿南,怎麽會是麵前這個,為了另一個男人而以性命脅迫他的人?

他的目光,緩緩從她的身上,轉向了竺星河。

竺星河的白衣在風中招展,即使不言不語站在他們身旁,也自有一種疏離塵世的脫俗意味。

“帶不走公子,大家一起死。”見他看著竺星河不說話,阿南在旁冷冷道,“反正我賤命一條,死不死無所謂,倒是你,願意以你的萬金之軀陪我們一起赴黃泉?”

朱聿恒反問:“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按一按胸腹間,鳩尾穴那裏。”阿南道。

朱聿恒遲疑了一下,抬起手,在自己胸口下方輕輕一按。

頓時,一股麻痹的感覺從胸口蔓延開來,他全身的力氣都在瞬間被抽離,整個人虛脫暈眩。

踉蹌扶住身旁的石燈籠柱,他勉強維持自己站立的姿勢,隻覺得五髒六腑齊齊抽搐,嘔出一口濃黑的血來。

阿南看著那口血,挑釁地一抬下巴:“信了嗎?想活命的話,找出牽係公子的那五根線,交給我。”

朱聿恒隻覺腦中嗡嗡作響,他咬牙等著眼前那陣暈眩過去,才終於穩住身子,握住那束雜亂的精鋼線。

因為裏麵五根線長時間的**,導致其他線也被拉扯鬆動,散亂地糾結在一起。

他現下心亂如麻,哪有心思細細尋找:“太多了,不如直接砍斷所有牽絲線,省得麻煩。”

“所有的牽絲都是經過精確計算,每股力均衡相克,才能維係住機栝。不然杭州這麽大,姓傅的為什麽一定要找放生池這邊設置?就因為這裏是個基本規則的圓形,牽絲所受的力最均衡。”阿南抬手撥了撥那些精鋼絲,問,“你一砍,所有鋼線同時收緊,我家公子怎麽辦?”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冷冷問:“這裏足有百來根牽絲線,一樣粗細大小,又都亂纏在機栝之上,一被牽動就所有鋼線都震顫而動,如何尋找?”

“百來根也不多嘛,對你棋九步來說輕而易舉。”阿南托著下巴,真摯地望著他,“牽係著公子的那五根線,和機栝連接時顫動的方式肯定不一樣,你將它們挑出來就行。”

朱聿恒冷哼一聲,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手指輕探入那些糾纏的精鋼線中。

精鋼線糾結在一起,又細又利,隻要有一條鋼線略微一動,其他線被帶動抽拉,便會割傷皮膚,甚至整隻手會被它們一起絞得血肉模糊。

他那雙白皙修長的手,緩緩探入了這危機叢生的機關之中。如羊脂玉雕琢的指尖,輕輕按在了第一條鋼線與機栝相接的點上,試探震顫的幅度。

這一刻,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那一夜,從楚元知家中脫險回來時,阿南在樓梯口回身,笑吟吟地將懷中傷藥丟給他。

她說,千萬不要讓你的手留下傷痕啊,不然我會很心疼的。

然而現在,她逼著他為她的公子冒如此大險,就算明知他的手可能因為一時不慎而徹底廢掉,都毫不顧惜。

指尖觸到冰涼的機栝,傳來輕微的顫動。

他打住了這些混亂思緒,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指尖。他甚至閉上了眼,不再去看阿南和竺星河的麵容,也不去看那危機四伏的機栝與纏繞在他手邊的鋼線,隻屏息靜氣,慢慢地摸索著。

或許是因為阿南這段時間來對他的訓練,如今他的指尖變得異常敏感。閉上眼後,手上觸感更加強了些許,心跳卻比平時劇烈許多,耳朵也在嗡嗡作響,是血脈在體內急促流動的聲響,震顫著他的耳膜。

就像懸絲診脈,極細微的震顫,自某一條滑過指尖的鋼線彼端傳來。

他不假思索,手指利落地收緊,捏住了那一縷顫動的觸感,睜眼看向阿南:“找到了,第一條。”

“我就知道你沒問題的。”阿南朝他一笑,正要抬手接過,耳邊忽聽到腳步聲急促響起。

她回頭一看,幾個明顯不是官兵服色的人,手持武器衝進了前方天風閣。

隨即,閣內就響起了慘痛呼聲:“畢堂主!”

竺星河緩緩站直了身軀,抬手輕按上自己右手那個尚帶著畢陽輝血跡的扳指。

他這邊略微一動,朱聿恒那邊的牽絲線立即**,一條鋼線從他的食指邊擦過,頓時割開一道口子。

朱聿恒立即收手,冷冷回頭瞥了竺星河一眼。

看著那瑩白手掌上迅速沁出的血珠,阿南心頭猛然一抽,手指也不由自主攥緊了。

但這是她逼著他幹的活,她抹不開臉慰問,口氣依舊強硬地說道:“小傷而已,別浪費時間。”

她眼中的痛惜低落,蹲著觸摸機栝的朱聿恒沒看到,但站在她旁邊的竺星河卻看得清清楚楚。

他垂眼看著地上的朱聿恒,目光從那俊美迫人的麵容上,緩緩轉移到那雙天下難尋的手上。

“你這雙手,阿南肯定喜歡。”

曾對他說過的這句話,如今竟莫名其妙在自己的耳邊響起。

他所料不錯,阿南確實喜歡他的手。

隻是……

她喜歡的,僅僅隻是這雙手嗎?

他沒有深想,也不必去深想。

即使她眼底深藏的情緒讓他感到不悅,但至少,她一直站在他身邊,確鑿無疑。

天風閣內,接應畢陽輝的人已經發現了後方的蹤跡,他們穿過閣門,直撲後院。

知道今日與拙巧閣無法善了,阿南轉頭問朱聿恒:“拙巧閣的人你管不管?”

朱聿恒看也不看她:“管不著。”

“哦,那我自己來。”阿南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取出六顆烏黑暗器,刮開左右手套上拿六根鋼管的封蠟,塞了進去。

她這雙手套,名叫遐邇。遐是極近,邇是極遠。

她舉手握拳,以自己的骨節為瞄,以凸起的寸芒為準,對準了天風閣的後門。

門內,有個人影一晃便看見了他們,率先衝了出來:“在這裏!兄弟們抄家夥……”

話音未落,阿南已經按下機栝。

鋼管中設有火石,機栝啟動,飛射爆裂聲立即響起。

這麽近的距離,根本不需要時間,隻在阿南抬手之際,對方的胸前已有一朵火花炸裂燃燒。

砰然巨響壓過了此時的暴風呼嘯,交織著對方的慘叫聲,外麵的諸葛嘉立即率人衝進來,查看皇太孫殿下的安危。

阿南卻理都不理他們,隻舉手盯著天風閣內的人,冷靜而沉穩。

每根鋼管都隻能發射一次,因為用炸藥發射暗器後,爆炸留下的灰燼會堵塞管口,為免炸膛,必須徹底清理才能再次使用。

所以,六根鋼管,她隻有六次機會,浪費一次便少了一次。

見同夥一擊倒地,對方自然不敢再直接欺上來,而是隱藏在門後,企圖借助門窗遮掩身體。

可惜門窗的漏雕出賣了他們。阿南冷靜地眯起眼睛,瞄著後麵那兩道影子,手中又是兩聲發射聲響。

穿透漏雕,門窗後兩團火焰炸開,躲在那裏的兩人尚未出聲,便都倒了下去。

阿南吹了吹左手鋼管中未盡的硝煙,回頭瞄了諸葛嘉一眼。

諸葛嘉震驚地看著正在摸索機栝的朱聿恒,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麽,便聽到阿南的聲音:“看什麽看?有我在,保你家提督沒事。”

朱聿恒抿緊雙唇,微抬下巴對諸葛嘉示意。

諸葛嘉知道他此時被脅迫,看來是無法逃脫這女煞星的手段了。但他又確實無法解救殿下,唯有率眾向他行了個禮,默默退到了一邊。

冰冷的鋼線在朱聿恒的手上滑過,他感覺到食指的傷口上麻癢微痛。抿了抿唇,他幹脆摒棄一切,再也不管身外事,閉上眼睛放開自己的指尖,任由一條條鋒利鋼線從自己的手指上滑過,盡快尋找那幾條震顫幅度不同的牽絲線。

阿南緊盯著天風閣內的人,抬手間又幹掉了一個從側麵繞出來的人,才瞥了朱聿恒一眼,問:“找到了嗎?”

“還剩最後一根。”已經陷入恍惚的朱聿恒閉著眼睛,絲毫不知外界的動靜,他的動作和聲音都緩得有些遲滯,仿佛正陷在另一個繁雜的世界之中。

而此時從他的指尖一根根流轉而過的鋼線,就是他在另一個世界主宰的線索。

阿南不再打擾他,隻盯著麵前的天風閣。瞥到在疾風中起伏的合歡樹枝杈之間,一絲與所有樹枝都相逆的搖擺幅度,她不假思索,衝著那糾結的亂枝射出了一團火花。

樹枝之間血花與火花一起噴射出來,一個身影帶著折斷的樹枝直墜落地。

“找到了,最後一根。”朱聿恒也睜開了眼睛,緩慢地將最後那根鋼線拉了出來。

“好。”阿南毫不遲疑,回身抓過朱聿恒手中的五條鋼線,將它們從亂線中抽出,然後手腕一抖,就搭上了朱聿恒的手腕。

朱聿恒隻覺得手腕一涼,右手已經被係上了一條精鋼線。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阿南一揮手間,竺星河立即推動了手邊的太湖石。

在太湖石轟然落下的同時,被他們拉出又急速回縮的絲綸掃過了朱聿恒的雙腿。

朱聿恒本就因為尋找牽絲而大費心力,此時右手剛要一動,便覺得手腕劇痛,被精鋼線束住的右手已經勒出細長傷口,鮮血頓時湧出。他身體一僵之際,而阿南又驟然發難,牽絆之下他頓時跌倒在地。

阿南立即俯下身,握住他的腳後,手中鋼線一收一拉,係住了他的腳踝。

被牽絲束住的朱聿恒,躺在地上死死盯著阿南,感覺到四肢上傳來被勒緊的劇痛。

有竺星河的前車之鑒,他不敢動彈,隻能死死盯著她,從牙縫間擠出兩個字:“阿南!”

這一下兔起鶻落,實在太快。退在外圍的諸葛嘉雖在她係第一根牽絲的時候已立即躍起,但到他近身之時,阿南已經舉起手套上的鋼管,對準了朱聿恒的額頭。

“諸葛提督,退下吧。”阿南脅迫的聲音既冷且厲。

諸葛嘉與他手下已經結陣的眾人,正因為她手中火暗器的犀利而心膽俱寒,此時這東西對準了皇太孫殿下的腦袋,他們哪敢上前,即使離她不到三步距離,但誰都不敢再挪動半步。

阿南低下頭,拉著最後那條牽絲,輕輕慢慢地在朱聿恒的左手上打了一個結。

“抱歉啊,阿言。我現在沒法徹底摧毀牽絲的中樞,而且……我不希望和你正麵對抗。”

朱聿恒躺在地上,忍著手臂上被牽絲深深嵌入的痛楚,望著俯視自己的阿南,聲音沉喑微顫:“你早已打定主意,要我李代桃僵?”

“你又沒事的,官府和拙巧閣不敢讓你少一根寒毛。”她朝他微揚唇角,隻是笑得有點勉強,“您說是不是啊,皇太孫殿下。”

盡管早有預感,但在此時驟然被戳穿了身份,朱聿恒眸中的光頓時變得徹底寒涼。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問:“這麽說,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也早就打定了主意利用我?”

所以,從一開始,就全是假的嗎?

絕境之中她從他懷中躍起的身軀;火海之內她握住他的手;沒頂的水下她擋在他麵前的脊背;從生與死的邊緣掙紮過來後,她輕輕哼唱的那一支曲子……

全都是假的嗎?

最終,隻是為了將他困在此處,讓他死於朝夕劇毒之下?

他盯著她的目光如此森寒,阿南不願多看,別開頭舉起手套,狠狠地將手背寸芒朝著地上的牽絲線砸下去。

火花四濺之中,五根精鋼線立即斷裂,所有的力量被朱聿恒所承受,迅速收緊了他的四肢。

即使他一動不動,手腕與腳踝上也立即被勒出了深深血痕。

一直被限製了行動的竺星河,此時身上的鋼線立時鬆脫,終於解開了束縛。

阿南撤身疾退,奔到竺星河身邊,倉促道:“公子,走吧。”

竺星河卻沒有回答她,他的目光定在地上的朱聿恒身上。

阿南剛一撤離,諸葛嘉便立即奔上前來,身邊八陣圖結陣,護住了朱聿恒。

阿南向後方水麵看去,低聲道:“快走,司鷲來接應我們了!”

“你知道,我在靈隱寺時,為何輕易就擒嗎?”竺星河的右手緩緩抬起,他那個銀白色的扳指在昏暗的天光之中隱隱發光,與他的目光一樣銳利而奪人心魄。

“因為我看見他了。這是我等待了二十年的機會。”

二十年。

二十年前宮闈巨變,一夜之間朝堂傾覆,改變了後來無數人的命運,其中,就有阿南的一生。

她自然深深知道,公子所說等待了二十年的機會,是什麽。

大風雨呼嘯而來,耳邊劈啪聲作響,豆大的雨點終於急促砸落下來。

風雨交加,西湖水浪拍擊在四麵堤岸上,仿似整個世界都在動**。

“司南,你好大的膽子!”

諸葛嘉辟眾而出,刀尖直指阿南,厲聲喝道:“把解藥交出來!”

聽到解藥二字,竺星河轉頭看了看阿南。

她抿了抿唇,見公子手中的“春風”正閃爍著銀白的光輝,如同春日即將破土的蒹葭。

一觸即發的血戰,顯然已經不可避免。

心念急轉之間,阿南對著諸葛嘉脫口而出:“怎麽,想要朝夕的解藥?那你就憑自己本事過來拿啊!”

竺星河雙眸微眯,落在朱聿恒身上的目光不覺斂了鋒芒。

朝夕。

一個朝不保夕、即將要死的人,又何須他傾注心神。

對麵眾人的臉色則因阿南的一句話全都變了。韋杭之目眥欲裂,長刀出鞘,就要衝上去與阿南拚命。

朱聿恒喝止住了他。

牽絲在手臂上剮出細長的血口,朱聿恒卻渾似不覺,隻冷冷盯著站在竺星河身旁的阿南,沉聲吩咐韋杭之:“通知外圍兵力封鎖水道,湖麵士兵一律登島。匪徒接應船隻格殺勿論。”

“你不要命了?”阿南一聽,立即揚聲道,“放我們走,我給你解藥。”

朱聿恒冷冷瞥了她一眼,聽若不聞,隻提高了聲音:“拙巧閣呢?畢陽輝一死就自亂陣腳了?”

皇太孫殿下放話,湖麵上消息立即放出,三長三短尖銳的嘯聲穿透疾風,迅速傳向四麵八方。

湖麵上救援的船隻立即轉向,齊齊向著放生池而來。

“阿南,你思慮不周了。他抓住你自然就可以威逼你拿出解藥,怎會答應放虎歸山?”竺星河側過頭,微微朝阿南一笑,“看來,今日不能善了,二十年的總賬也終可了結了。”

阿南抬頭看見朱聿恒那冰冷的神情,知道他一貫是寧折不彎的人,隻能無奈一跺腳,勸竺星河道:“留得青山在……”

話音未落,她忽覺雙耳嗡的一聲,脊背上頓時冒出了冰冷的汗。

麵前的世界,包括圍攻上來的士兵們,全都幻化成了一層層重影,讓她看不分明。

她忽然驚覺,時間到了。

她在出發前喝的那一盞茶,支撐她精神亢奮地殺到了現在,可也到了透支的時刻了。

司鷲來接她之時,就是她計算好的藥力消減之刻。

竺星河也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他轉頭看向她,見她臉色蒼白,冷汗涔涔,低聲問:“怎麽了?”

阿南搖了搖頭,狠狠一咬舌尖,竭力讓自己清醒一點:“沒事……我來之前,喝了一劑玄霜。”

竺星河眉頭一皺,知道玄霜是短暫提振精神的毒藥,但脫力之後藥性發作,她將痛苦萬分。

見她身形搖搖欲墜,他知道她已近虛脫,心口又不由得微微一動,低低道:“傻丫頭,這害人東西,你這是飲鴆止渴。”

阿南低低道:“不喝,我堅持不到這裏。”

竺星河歎了口氣,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發絲:“無妨,我會帶你走。”

說著,他一手攬住她,身形疾退,在暴風中迎向了後方圍上來的攻勢。

諸葛嘉的八陣圖攻擊何其淩厲,可竺星河身形飄忽,縱然陣法再千變萬化,亦難沾到他一片衣角。

被諸葛嘉護著退到後方的朱聿恒,第二次看見了竺星河出手。

與上次不同,這一次他們距離太近,這種窒息壓迫感便也格外清晰刻骨。

而且,上次的竺星河還顧忌著官府,隻仗著自己的身形在八陣圖中閃避,並未還手。而這一次,他要帶阿南殺出生天,下手毫不留情。

無論八陣圖多麽嚴密,那些棍棒的集結多麽緊湊,他總有辦法尋到最不可思議的那一個空隙,揮手攻擊向最薄弱的地方。

他的手中似無武器,但右手揮過的地方,阻擋他的任何人身上,都立即爆出大片妖異的六瓣血花。

在棍棒的叢林之中,大片的血花陸續開謝。竺星河的白衣上,迅速染上了大片豔紅的顏色,一瓣瓣一片片,層層疊疊,比春花還要耀眼。

韋杭之幫朱聿恒解著手上的牽絲。但牽絲需彼此牽扯均衡受力,才能維持那種似緊似鬆的狀態,必須要像阿南這樣,尋找到機栝中心點將其封住,才能一舉摧毀鋼絲線的力量,若隻解其中一條,其他幾條會越收越緊,直至勒斷骨頭為止。

韋杭之竭盡全力依舊白費力氣,而朱聿恒則緊盯著竺星河。

即使懷中還抱著阿南,但他的身形太過飄忽,又在八陣圖中衝突來去,別說圍困捕殺他,就連身影都難以捕捉。

暴雨劈落在場上,濺起的水花都帶著血跡。

身後人替朱聿恒打起傘,遮蔽落在他身上的雨點。

他卻緩緩搖頭,示意不要遮擋自己的視線和暴雨的力道,以免讓他的計算產生偏差——

竺星河顯然也無法窺探八陣圖的陣型變化,所以他奇詭的身法,隻可能是憑借五行決對地勢的計算而來。

麵前濃豔血光在疾風驟雨之中閃現,如同觸目驚心的猩紅花朵,與哀叫聲一同盛綻。

血雨紛灑在半空之中,即使隔了一段距離,朱聿恒依然能聞到那淡淡的血腥味夾雜在雨風之中,籠罩了當場。

在這血雨腥風之中,他終於開了口,對諸葛嘉道:“攻東南方向,四尺圍徑。”

諸葛嘉一怔,立即便厲聲呼喝:“第五圖第七變,收放勢!”

如臂指使,短棍叢林驟然襲向東南,聚收後又陡然而放,借著此時風雨之勢,威勢大盛。

竺星河那原本奇詭飄忽的身軀,正向著東南而去,此時等於將自己送到陣法的攻擊正中點。

正抱緊公子的左臂、因為藥效而萎靡的阿南,此時也不由得臉色一變,看向了朱聿恒。

朱聿恒的目光,冷冷盯在他們二人的身上,又似從他們身上穿了過去。

他在看著他們,又或者他看的,其實是下一刻的他們。

綜合千頭萬緒,從竺星河的步伐之中,推算出他最有可能踏出的下一步、下下步,直至最後那一步。

他要以阿南孜孜以求的棋九步,阻截她家公子的五行決,絕不允許他們逃離這場大風雨,逃離這座放生池。

竺星河與阿南已深陷於攻勢之中。萬千短棍如長蛇如遊龍,糾纏著他們翻滾不斷,難以掙脫。

但竺星河的五行決畢竟非同小可。他帶著阿南偏轉閃避之時,手腕於棍陣最密集處疾抖。於是,這最難撕破的角度忽然爆出燦烈的血花,染得周圍風雨皆紅。

他們浴血突破,衝擊得八陣圖陣型頓時一散。

朱聿恒早已根據竺星河的行動軌跡,計算出他在突圍之後的下一步落點。他盯著竺星河,口中冷冷地吐出幾字:“西南,一丈三。”

諸葛嘉立即傳令:“第二圖第十一變,絞壓勢!”

他話音未落,竺星河已經帶著阿南落在西南一丈三開外的青磚地上。

身形在半空之中下墜,眼看腳下就是朱聿恒預計的範圍,竺星河臉色微變。

可落勢已定,他無法在空中變招,周圍的戰陣也已蜂擁集結。萬千攻勢挾著雨點砸落下來,眼看他們就要被壓為齏粉。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竺星河當機立斷,托住阿南的腰讓她躍上九曲橋畔的柳樹,脫離戰陣,任憑自己深陷於攻勢之中。

見他分心停滯,萬千短棍當即如巨蟒絞纏住他,翻滾不斷。

阿南站在柳樹上看著這威壓之勢,萎靡的精神亦緊張起來。她的目光緊緊盯在公子身上,尤其是他受過傷的手腕,關注他的一舉一動。

是老主人去世的時候,她悄悄去婆羅洲最高的斷崖上,尋找獨自僵立了一天的公子。

她聽到公子對著麵前洶湧的海浪發誓,他一定要回到故土,一定要手刃仇人,一定要洗雪父母所受的國仇家恨……

那是她唯一一次聽到他痛哭失聲,看到他崩潰無助,卻固執地要在這條世間最艱難的路上走下去的痛悟。

當時瘋狂撲擊在斷崖上的波浪,就與現在衝擊公子的攻勢一般,震天動地,讓麵前的人無路可走、無法可擋。

但公子,他終究衝破了那一日的狂浪,迎向了今日這萬千攻勢。

隻見間不容發之際,竺星河拔身而起,身形一旋一轉之間,引得持棍奮擊的眾士兵順勢向上攻擊,卻個個擊向了虛空暴雨。

陣型散亂,那固若金湯的氣勢頓時化為烏有。

“西北,六尺。”

“第四圖第五變,攢心勢!”

散亂的士兵們陣法疾收,於六尺處圍攏。

可惜他們之前的陣勢已被帶亂,而狂風席卷傾盆的暴雨,阻住了他們快速集聚之勢。

在響徹整個天地的暴雨聲中,竺星河身形急速下降,直插入棍陣正中尚未來得及閉合的空檔,就像陡然壓下的巨石,讓湖麵所有的水退卻開去——隻是他揮手間激起的,是片片血色六瓣花朵。

時間似乎突然慢了下來。

青藍布甲組成的戰陣、風中狂亂起伏的樹木、瘋狂擊打地麵的暴雨、碧綠湖水簇擁的堤岸樓台……在這青綠凜冽的底色上,陡然開出了片片鮮紅花朵。

如絢麗妖異的豔紅色彼岸花,瞬間開遍了這西湖上的小島。

而朱聿恒也終於看見了竺星河的武器。

他的手中有一枚極細的白光,如今上麵沾染了無數鮮血,終於顯現出了形狀。

那是一支尖銳的細管,由他那枚素淡的白色扳指上生出,如同春日剛抽出嫩芽的銀白色蒹葭。

蘆葦般的細管上,有無數怪異的孔洞,隨著竺星河揮手傷人之勢,六瓣血花便自葦管的孔洞之中噴湧而出。

疾風獵獵的放生池畔,白光颯遝如流星,紅花綻放如噩夢,持棍結陣的士卒們,隨著鮮血的噴湧,發出此起彼伏的慘叫聲,摔跌一地。

在一片哀叫聲中,朱聿恒聽到了諸葛嘉失聲叫了出來:“春風!”

春風。

這駭人的武器卻有著這般溫柔的名字,隻是它催開的,不是嬌豔的花朵,而是六瓣血花。

而阿南的武器,就叫流光。

春風拂流光,他們連武器,都是一對。

想必當初在海上,他們共同進退縱橫馳騁的時候,也是如此這般,春風流光攜手並行吧。

朱聿恒想著阿南臂環之中一轉即逝的新月,看著麵前紛飛的血雨,目光下意識地穿透已經潰不成軍的八陣圖,射向阿南。

而從八陣圖中殺出,攜帶著血雨腥風的竺星河,此時身上亦被斑斑血跡染成一身紅色。

兩人正向著碼頭奔去,企圖脫出八陣圖,逃出生天。

她為了救這個人,誘騙他服下劇毒,要置他於死地。

似有冰冷的寒氣從額頭貫入,朱聿恒隻覺太陽穴劇痛難耐,就像兩把刀子正硬生生紮進去。

但,那刻入他骨血的冷靜與驕傲讓他竭力忍耐,不允許自己流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異樣。

他咬牙定定盯著阿南與竺星河逃往的外圍弧形堤岸,那裏有一艘小船正自風浪中而來,駕船者赫然正是司鷲。

朱聿恒沉聲發令:“徹底封鎖四周湖岸及水道,不得讓他們逃脫!”

阿南早已脫力,竺星河亦失了鋒芒,水下又有殺陣,隻要隔絕接應,他們絕對跑不掉。

悠長的呼哨聲再度響起,於西湖沿岸四散回**。在諸葛嘉的呼喝聲中,八陣圖重新集結,襲向奔逃的二人。

朱聿恒冷靜地盯著他們的身影,分析著竺星河最有可能的突破方向,以及對他們一擊必殺的角度。

暴雨擊打在他的額上、手上、心上,力道沉重生痛。

朱聿恒的目光,落在了堤岸內側的橋沿,又轉向外側台階。

隨即,一息之後,竺星河便帶著阿南落在了橋沿內,奔向外側台階。

腦中虛構的影跡與麵前的身影徹底重合的一刹那,朱聿恒終於開了口,嗓音既冷硬且穩定:“東南偏南,三尺……”

他的話尚未出口,便被劇烈的風疾卷而走。

凶猛的雨點砸在他的唇上,旋風呼啦啦猛然席卷過湖麵,掀起巨大的浪頭。

頭頂劈啪作響,是屋頂的瓦片連同欄杆,全部被風裹挾而去。巨大的氣旋猛然下壓又瘋狂飛升,所有站著的人都被重重地摜在了地上。

隻有坐在石椅上的朱聿恒逃過一劫,但他緊抓椅背的手也難免被牽絲剮出兩道口子。

但手腳的疼痛他已無感覺。就在這風雨暴擊之中,他的胸口陡然一震,照海穴上一陣鑽心劇痛順著內踝直衝而上,沿大腿的內側劈向胸腹部,最後直達喉結。

那劇烈的痛楚縱貫過全身,似要將他整個人活生生劈為兩半。

是“山河社稷圖”。沒有按照他們預想的那般於八月十八大潮日來臨,而是在這一日、這一刻,在大風雨登陸杭城之時,突然發作,讓他的陰蹺脈崩裂了。

一貫挺直的脊背此時再也支撐不住,他在驟雨之中無力委頓了下去。

韋杭之早已爬起,一把扶住他,周圍的人都慌亂地圍上來。

隻有諸葛嘉勉強穩住身子,咬牙道:“不惜一切,抓住女刺客,搜出解藥!”

阿南與竺星河已在風暴中艱難起身,奔到岸邊。湖中船隊早已在大風雨中亂成一片,司鷲的小舟更是在水中失控轉圈,幾近翻覆。

在尖利的呼哨聲中,周圍所有的船都圍了上來。密集的弓箭、火銃與火炮對準了他們。

在這必死的境地之中,阿南與竺星河被團團圍住,接應的船又無法靠岸,已經確定插翅難逃。

竺星河靠近阿南,與她脊背相抵,互為倚仗。

在這般危急關頭之中,阿南不知為何,忍不住抬頭,望向了風雨那端的朱聿恒。

隔了這麽遠的距離,中間又有那麽多風雨,可他痛楚委頓的模樣,她依稀可見。

心口猛然揪緊,阿南看他的樣子,知道他定是“山河社稷圖”發作了。

原本她還打算,救走公子之後,她要趕在下一條血脈崩裂前,替阿言拚死下水城,就當給他賠禮道歉了,可人算不如天算,怎麽他的血脈此時突然發作了,讓她彌補的可能化為烏有。

但事已至此,無可挽回,想再多又有何用。

她聽到公子的聲音,就像之前無數次在海上縱橫時一樣,從耳後傳來:“阿南,跟我再搏一次?”

“好。”她咬一咬牙,將一切懊惱與愧疚拋在腦後,一如過往那般,堅定而確切地回答。

暴雨讓玄霜的藥效稍微消退,麵對著麵前如林的武器,她貼著公子的脊背,在準備躍入湖中的一瞬間,她忽然笑了笑。

“他們覺得我挑這個大風雨的日子過來,隻是為了讓風暴幹掉吉祥天嗎?”

竺星河尚未回答,湖麵上巨大的聲響已經傳來,是對準他們的那些火器,一起發射了。

雖然暴風雨讓很多火藥濕透,但畢竟還有些火力殘餘。小船周圍所有的火銃手們,毫不留情地向著他們射出了所有的火力。

朱聿恒眼前的整個世界暗了下來,模糊昏暗,隻有滿湖噴射的火焰殘留在朱聿恒的眼中,如一簇簇亮得詭異的花朵。

在這些突兀盛開的花朵之中,麵前所有的一切全部傾覆於風暴之中,隨即,是滾滾巨浪滔天而來,席卷了整片湖麵。

巨大的濁浪排空而來,從杭州城衝出,如同暴烈的猛獸,向他們洶湧狂撲而來。

是大風雨挾巨大海潮倒灌入錢塘江,衝垮了杭州城牆又直灌入西湖。激浪與大風雨一起,掀翻了西湖上所有一切。

摧枯拉朽的巨浪之中,韋杭之竭力抵住背後的石桌,將殿下護在自己的懷中。

天地動亂,風雨狂暴。劇痛在朱聿恒每一寸皮膚裏、血脈裏、骨縫裏蔓延,像是有人順著陰蹺脈狠狠往他的體內一枚一枚插入刀尖,偏偏他卻連掙紮都不能。

痛苦讓他眼前漆黑一片,可身體的劇痛亦比不上心口湧起的刻骨怨憤。

“我事事村,他般般醜。醜則醜,村則村,意相投……”

“帶不走公子,大家一起死。”

她曾說過的話,唱過的曲兒,在耳邊如同水波般回**,又被暴雨聲撕扯成碎片。

眼前的世界越來越暗淡,最終,他的意識再也承受不住那刻骨之痛,任由黑暗席卷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