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琉璃業火

朱聿恒此次是微服而來,所以杭州府衙不敢大張旗鼓迎接,隻有知府率了幾個要員,與卓晏等人在碼頭等待。

船一靠岸,一群人便誠惶誠恐笑臉相迎,個個提督長提督短的,讓阿南暗自覷著朱聿恒好笑,也不知道這位大爺什麽時候才肯與自己坦誠相見。

再想了想,這樣也好,畢竟阿言要是真成了殿下,到時候場麵可能不好收拾。

“有空去驛館找我。”阿南對朱聿恒揮揮手,懶得去看一群男人觥籌交錯。

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朱聿恒略點了一下頭,看了卓晏一眼。

卓晏會意,立即跑到阿南身邊:“我送你回去吧,順便帶你去吃我最喜歡的那家店!”

卓晏這個紈絝子弟找的店自然名不虛傳。

“來,龍井蝦仁東坡肉,這家廚子做得最好的菜,你嚐嚐看。”

“你怎麽過來陪我了?在官場上多轉悠轉悠唄,說不定能重回神機營謀個差事。”阿南吃著鮮嫩的蝦仁,笑笑看著他,“你看你整天瞎晃悠,這也不是個事兒啊。”

卓晏笑道:“一樣的一樣的,我把你伺候好了,提督大人一開心,我不就有著落了嗎?對了,我一上船就暈所以今天沒出海,聽說當時情形特別危急?”

阿南心有餘悸道:“確實,我差點以為自己要送命了呢,幸好阿言帶人及時趕到,把我救下來了。”

“那可算萬幸。提督大人一到杭州,聽到你出海了,連水都來不及喝一口便立即調船趕過去了!你是沒瞧見他當時那焦急的模樣,杭之都驚呆了!”

“是嗎?阿言對我真好。”阿南笑眯眯地吃著,又壓低聲音問,“他在應天不是有要事嗎?為什麽忽然跑來杭州啊?”

卓晏朝她擠擠眼:“關心你的……不,杭州的安危吧。”

“騙人!我不信他說要來找我,朝廷就能讓他來。”

“這……我還真不知道,我現在白丁一個,哪知道這些內情?”卓晏歎氣道,“我也就幫忙打打雜,接待接待朝廷不便出麵的人了。”

“朝廷不便出麵的人,我嗎?”阿南笑著指指自己。

“不是啊,聽說要小心伺候著,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人……”

見卓晏略有遲疑,阿南也不願為難他,立即轉了話題道:“算了算了,公務上的事我才沒興趣呢。”

“可不是嘛,聊這些幹什麽,吃飯才是要緊事。”卓晏殷勤地把叫花雞外麵的荷葉給剝開。

阿南確實餓了,撕個叫花雞的翅膀吃了,又風卷殘雲吃了兩塊東坡肉。

卓晏嘖嘖稱奇:“像你這麽能吃肉的姑娘,很少見啊。”

“那沒辦法,不多吃點肉,哪撐得住水下的陰寒?”

“先休息幾天唄,反正大家在準備,這幾天應該不需要下水。”

阿南朝他笑了笑,說:“那可說不準。”

一頓飯吃完,卓晏將阿南送回驛館,阿南撫著肚子進了門,想想又悄悄地欺身到巷子口,見左右無人,便翻上牆頭,幾步踏過屋簷,看向長街。

黃昏漸暗的街邊,卓晏阻止了一家皮貨店的老板關門,進內匆匆付了錢,提著一個竹筒出來,隨手往馬背上一係,便騎馬走了。

阿南的目光緊盯著那馬上的竹筒,思索著直到它與卓晏消失在巷口,一絲不安難以抑製地湧上心口。

她深吸一口氣,勉強沉下氣,踏過幾道屋脊,翻落在一條冷僻街巷。

在街巷的最末端,是個破舊得幾乎要塌朽的破園子。

在破園的圍牆一角,是正在等待她的幾個人。

阿南越過望風的司霖,向司鷲點了點頭,轉到傾頹的牆角:“魏先生,馮叔,久等了。”

“沒事,我們也是剛來不久。”魏樂安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交給阿南,道,“南姑娘,這是放生池最中心的那個點,確認無誤。”

馮勝道:“你的棠木舟我已經打理好了,還增大了水下暗格,妥妥兒的!”

司鷲走過來拍胸脯道:“後撤的路我也已經安排好了,直通三天竺,一路暢行無阻!”

“辛苦魏先生和馮叔了。”阿南驗看了魏樂安的數據,又確定了小船的位置,最後對司鷲點頭表示肯定,說道,“明日辰時,我準時出發。”

眾人聞言都是一驚,司鷲急問:“這麽快?”

“朝廷要將公子押解北上了,而且很可能直接去順天。”不然,朱聿恒不至於連父母的危機都要擱置,親自來到杭州。

“這不是更好?”馮勝一拍大腿,道,“沒有放生池那些陣法,咱們在半道上劫個人還不是易如反掌?”

魏樂安撚須點頭,司鷲更是把頭點得跟敲鼓似的。

“但,朝廷的幫手要來了……”阿南低下頭,望著自己不自覺握緊的雙手,“他若是來了,我沒有任何把握救出公子。”

眾人看著她的手,都知道她指的人是誰,一時臉色都難看起來。

司鷲抬手輕輕拍了拍阿南的背以示安慰,又覷著司霖道:“幸好阿南潛伏在官府那邊,及時打探到消息。不然,姓傅的那個混賬一來,我們肯定全軍覆沒。”

司霖麵色鐵青,一言不發。

魏樂安則問阿南:“消息確切嗎?”

“九成九。”

畢竟,隻有那人能拆解吉祥天保養內部構造,並且要用到純淨的羊脂——那種東西,隻有皮匠鋪才會備有。

“所以,我們必須趕在援兵未到杭州之前,將公子及早救出。”

魏樂安問:“你真打算隻身前往?”

阿南搖了搖頭:“沒法帶人去。我說過了,那水下的機關,人越多,水波越混亂,造成的擾亂越多。”

幾人雖然都知道阿南的本事,但想到她孤身前去,一時都陷入沉默。

魏樂安躊躇著問:“如此冒險,有幾成把握救出公子?”

“放心吧,這些日子,我已將石叔豁命探來的陣法,一再反複地推算過了。”阿南一揚眉,說道,“放生池這個鬼門關,隻要對方陣法沒變,我就有充分信心,絕不會對不起石叔的付出。”

聽她有如此把握,大家都略鬆了一口氣。

確認過了所有事務,阿南最後交代司鷲道:“明日你把棠木舟駛到西湖東岸,然後到河坊後街幫我取點東西。”

事情商量妥當,阿南向外走去,一直站在外麵望風的司霖抬起胳膊攔住她,冷冷開口:“我問你,你現在是不是要去找那些朝廷的人?”

阿南抬手彈了彈橫在自己麵前的胳膊:“你操這個心幹什麽?總之明天我會將公子安全救回,少了一根寒毛我認罪。”

“你天天與官府的人混在一起,叫我們如何不操心,如何相信你?”司霖目光利得如同針尖,直刺著她,“南姑娘,若你還對公子忠心耿耿,願意護著咱們這一脈正統的話,你就該拿出誠意來給我們看看,不然,誰知道明日我們等來的,會是公子還是朝廷鷹犬?”

“笑話,我若是背叛公子效忠朝廷,你還會好好站在這裏?”阿南掃了周圍幾人一眼,提高聲音道,“怎麽,我才剛離開你們幾個月,你們就覺得我會背棄當初誓死效忠公子的誓言、出賣出生入死的兄弟?”

“阿南,別聽司霖胡說八道!”司鷲急道,衝上去就將司霖搡開,“別擋道!阿南既然說了明日去救公子,那咱們安心等著就行!”

魏樂安見司霖麵色鐵青,任憑司鷲推搡,依舊一動不動站立著,也有些無奈:“南姑娘,如今公子失陷,群龍無首,司霖急火攻心胡言亂語,確是該罰。隻是……明日既然有事,你今晚不如與兄弟們細細商議大事,何必還要離開呢?”

“我今晚還有事。”阿南不願詳細回答。

司霖冷笑問:“明天一早你就要出發去救公子,什麽事你今晚必須要去辦?”

阿南本不願理他,但見司鷲與馮勝也在看著自己,便道:“明日放生池一戰,衝突在所難免。我和阿言還有些事情,需要及早安排好。”

畢竟,她委實不願阿言在場,更不願他卷入紛爭。

“阿言?口口聲聲叫得這麽親熱,你如今與他形影不離,心裏還有公子?”司霖死死盯著她,逼問,“你忘記當初你快死的時候,是誰收留了你?又是誰悉心培養你、多次救你出險境?誰讓你這個五歲就應該死在海島賊窟裏的小丫頭,最終成為叱吒西洋的南姑娘?”

“公子的恩情,我片刻不曾忘記,隻要有需要,我為他豁出命都可以!”阿南冷冷駁斥道,“不需要你來強調。”

“嗬……既然你還沒有忘記公子對你的大恩大德,”司霖抬起手,指向杭州府衙所在的燈火輝煌的鳳凰山麓,一字一頓道,“那麽,我教你一個比你孤身去救公子更靠譜的方法——把那個被所有人尊稱為提督的大人物、那個與你日日相伴的阿言,綁過來,交給我們,用作人質!”

阿南心下一震,抬眼盯著他。

“相信以你的身手,不難辦到吧?”司霖見其餘人雖麵露猶疑之色,卻並無人出聲反對,對阿南說話的聲音更提高了三分,“這樣,即使你明天出了岔子,我們手裏也有最後的籌碼,可以確保公子安全無虞地回到我們的身邊!”

阿南盯著他的目光犀利冰冷,與她的聲音一樣鋒利:“你的意思,是不相信我?”

因她這銳利的目光,司霖頭皮忽然一麻。

他終於想起了麵前的人是誰。想起了她當年在海上踏浪屠戮、凶光掩日的模樣。

他脖子梗住,一動也不敢動,更不敢發聲。

阿南回頭,緩緩掃過身後的人,又問:“你們呢?信不信我?”

司鷲第一個搖頭,大聲道:“阿南,我明天準時去接你!”

馮勝大聲附和,魏樂安也懇切道:“南姑娘,公子就交給你了,我等靜候佳音。”

阿南神情稍霽,冷冷瞥了司霖一眼,手中流光閃動,身影早已躍出了這頹敗的所在。

漸暗的夜色之中,隻傳來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所有一切我自會安排好,你們隻要等著迎接公子就行!”

朱聿恒從府衙出來時,沁涼的風夾雜著零星的小雨,已籠罩住整個杭州城。

阿南的預測很準確,大風雨已經登陸杭州了。

他再次詢問杭州都司,是否已經做好應對大風雨的準備。

皇太孫一再示警,所有官員自然不敢怠慢:“布政司已派遣人手加固海塘及城牆,檢查各處危房,堵水、排水通道亦已徹底檢查。城內城外有危險的百姓皆已防範轉移。”

朱聿恒微微點頭,抬頭見雨絲稀疏,但風勢漸大,街上行人寥寥。

此時正有一騎快馬在杭州府衙外停下,馬上人翻身下馬,直衝向燈火通明的大門。

朱聿恒在上馬車之前,拿到了浙江布政司截留的這封飛鴿書。

為防止官方飛鴿傳書被誤擾,江浙一帶曆來禁止民間私人放飛,還在各通衢之處設了攔截,專門射殺、抓捕單飛鴿鳥,以免有人偷偷犯禁。一旦循蹤發現主人,嚴懲不貸。

此次被攔截下來的鴿子早已被射死,隻有一卷被雨水和鴿血染得模糊的紙條,傳遞到了朱聿恒手中。

那紙條上排列著幾行怪異的數字,寫的是二七肆庚或是一二五陸申之類的混亂數字,前後全無落款。

唯一特別的,是右上標注著“三拾貳”三個字。另外,便是在左下落款處,印著一個以眉黛畫出的標記,寥寥三抹新月形狀,似是一朵青蓮。

朱聿恒在燈下轉側這朵青蓮,看到了黑黛內暗暗隱現的青色微光。

他垂下眼,不動聲色地回身示意杭州知府給自己找尋幾個懂得密信格律的人。

很快,浙江布政司的人便趕到了,接過朱聿恒列出的那幾個數字研討一陣後,很快得出了結論:“提督大人,這混雜相用的數字體例,應該是循影格的密信。”

“循影格?”

“這是民間一種密信法子,拿一本市麵上通行的書作為‘本’,然後按照數字,去尋‘影’即可。”一個吏員指著第一個數字三拾貳說,“三拾貳,這三個字的寫法不一樣,我估計,這個‘三’應該是一套書,‘拾貳’是指書的第十二本。坊間帶三字的書,唔……《三車一覽》?《詩三百》?但這幾本書那麽薄,怎麽可能有十二本……”

另一個人思忖道:“《三國》?是《三國誌》還是《演義》?”

眾人皆以為然:“坊間流行的就那幾種,都拿過來對照翻看,必有所得。”

當下有人跑去尋書,剩下的人繼續研討:“再看這個,二七肆庚,二七是一種寫法,那麽應該是第二十七頁,肆是另一種寫法,應該是第四行。後麵的天幹地支該用來表示列。第二個數字裏有申字,大概是因為天幹不夠,隻能往下續數地支數列。”

不多久,市麵上通行的三國刊刻本都已送到。這兩部書都很厚,且版本也多,但超過十冊的刻本,唯有鬆鶴堂的《三國演義》。

不到半個時辰,所有字被翻了出來,眾人都是麵麵相覷,不敢作聲。

朱聿恒盯著那上麵的內容,一貫沉靜的麵容也被難以抑製的陰霾所籠罩。

他回到下榻處,立即鋪紙修書。但匆匆寫了幾筆,卻又因為心底湧上來的惶惑與恐懼,而將紙狠狠撕掉。

他死死盯著翻出來的內容,不敢想,也不知如何下筆。

那上麵標注的,是一個人的特征——

肥胖而有腿疾,鎮守應天之人。

南京肥胖的官員不在少數,上麵也並未寫明身份。可縱然是萬分之一的風險,他也絕不敢去賭。

因為,那是他二十年來敬重依賴的人,是他這世上至親之人。

幾日前的行宮已潛伏了詭異隱現的刺客,如今再度出現這般描述,他如何能隻送一封信去應天,然後自己安坐在杭州等待!

即使,大風雨將至,這一夜必定是艱難跋涉,可他也得以最快的時間,趕回應天去。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霍然而起。

沒有帶太多人,一行二十八騎換了油絹衣,他在疾風中上馬,沿著官道向應天飛馳而去。

零星落了一夜的雨,到淩晨反而停了。隻是風越發大了,在杭州城內疾卷而過,隱隱有山呼海嘯的氣勢。

街上唯有零散幾個攤子支在背風巷口,賣著包子饅頭。

阿南一早就到楚元知家中,敲開了門:“楚先生,吃了嗎?我路上買了早點。”

楚元知接過她遞來的荷葉包,打開來看,是兩個紅糖豆沙包,頓時喜不自勝。旁邊他兒子楚北淮正在背書,一眼瞅見,立即不滿道:“爹,你前幾天還牙痛,今天還敢吃甜的!”

“沒事,爹吃完好好漱口。”楚元知扯著兒子衣袖,示意他給自己留點麵子。

“來,小北吃肉包子,長得壯壯的。”阿南笑著把另一個荷葉包遞給楚北淮,又打發他給金璧兒送紅棗糕,才對楚元知道:“我看今天天氣還不錯,來取上次說的東西了,楚先生應該製備好了吧?”

“今天這天氣……”楚元知看著空中的旋風苦笑,心說你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也沒誰了,“南姑娘你上次吩咐過後,我當然盡快弄好了。隻是東西不少,好拿嗎?”

“這倒不必擔心,我和朋友約好了,他過會兒就會推車來,咱們先準備好。”

轉眼司鷲就來了,阿南招呼他將東西搬走,又對楚元知笑道:“麻煩楚先生啦,下次我請你吃飯!”

“哪裏,多謝南姑娘和提督大人的關照,我現在都有官家飯吃了,這些東西……”他說著指了指司鷲的獨輪推車,說道,“也是奉命行事,本是我分內事。”

阿南笑著朝他揮揮手,帶著司鷲出了街巷,前往西湖。

楚元知站在門口,看著那些被運走的東西,隻覺心裏湧起一種怪異的不安,總覺得她會惹出什麽大事。

但看著阿南閑散的步履與笑微微的模樣,他又覺得自己多慮了——哪有人去辦大事的時候,會是這副不正經的模樣?

棠木舟早已靠在西湖南岸,阿南回到吳山園子內,換了水靠和一身紅衣,開門招呼司鷲給自己提一壺熱水來。

她將卓晏給自己配的藥丟在茶碗內,想了想又加了一丸,化開後吹了吹涼,一口喝掉。

司鷲一看之下,就要來奪她的藥:“不要命了,你又吃這個,還吃雙倍劑量!”

“今日一戰,我必須得萬無一失。”阿南一側身避開他,將空碗放回桌上,抿唇道。

司鷲嘴唇動了動,但他知道自己說什麽都沒用,便隻歎了口氣,打量她一身緋色衣裳,轉了話頭:“還有你這一身紅衣去水上,會不會太顯目?”

“顯目些好,不然顏色在水裏分辨不清。”阿南朝他一笑,取出懷裏一雙銀色精鋼手套戴上,握了握五指。

這雙手套十分厚重,骨節處由精鋼打製,每隻手背上扇形排列著三根細長鐵管,剛好就卡在骨節的凹處,不太引人注目。

手套略微大了一些,畢竟,這原本是她為公子所製。她調整了一下大小,又試著握住雙拳,骨節的精鋼中立即彈出刀鋒,不過兩寸長短,但那鋒利刃口閃出的寒芒,足以令人膽寒。

收回寸芒後,阿南垂下雙手,一拂豔紅衣擺,轉身就出了院門:“每個人都按計劃行事,切勿延遲拖遝。”

眾人站在近水平台上,目送她離開,就連司霖也不敢再吭聲。

阿南一身紅衣,獨自駕著棠木舟穿出湖邊垂柳。

大風將她緋紅的裙角與發帶高高揚起,夾雜在萬條柳絲之間,那抹紅色忽現忽失,越發灼眼。

一年四季煙波蒙蒙的西子湖,此時因疾風而水波粼粼。波浪四下相激,大大阻遏了阿南的小船去勢。

她的船上看似空無一物,可經過改造的船艙內暗藏不少東西,使得她速度更緩慢。

但阿南並不急躁,她慢慢撐著小船,在動**不安的水麵上,向東北方向慢慢而去。

她身上紅衣如此顯目,尚未接近放生池五十丈內,湖上圍巡的船隻便立即發現了她,有幾艘船圍攏過來,向她喝道:“快走,官府在此巡邏,不得靠近!”

大風雨將至,水風激**,波浪拍擊之下船身顛簸不已。對方船上的士兵都要按住船舷,才能穩住自己的身子,但阿南本就在海邊長大,立在船頭輕捷平穩,混若無事。

對麵船上的人見她沒搭理問話,便伸出幾根篙杆抵在她的小舟上,企圖驅離她的小舟。

阿南將船身一側,篙杆吃不住力,就從船身上滑到了水裏。握杆的人在船上一個趔趄,差點栽在水中,狼狽中惱羞成怒,憤憤嗬斥道:“哪來的刁民,趕快離開,不然有得你好看!”

阿南抬頭看高船上的眾人,眉宇微揚,朗聲問:“西湖是天地所生,放生池是古人所設,怎麽你們能在此處停留,我就不行?”

見她這樣發問,官府那艘船上有個錦衣衛總旗服色的人覺得不對勁,便站起身走到船頭,居高臨下打量她。

見隻是一個女子孤身前來,他頓時放了心,不屑道:“此處禁止通行,擅入者休怪我們手下無情!”

湖麵水風回**,阿南紅衣獵獵,一兩綹未曾盤起的發絲散在頰邊,讓她雙眼微眯,竟似顯出一絲慵懶來:“可本姑娘今日就要來玩賞放生池,你們若是不放我進去的話,豈不是讓我空跑一趟,無顏見人嗎?”

那總旗手下也有百來個兵卒,脾氣自是不小。見她就要闖進他把守的放生池,頓時冷笑一聲,抓過旁邊一個士卒的弓箭,拉弓滿弦,將箭頭直指向她:“大膽!地獄無門你偏要闖,不給你點顏色看看……”

話音未落,後麵一個“看”字,已經變成慘叫聲。

流光在船頭一閃即逝,那總旗的手上血箭迸射。他手中弓箭掉落甲板,隻揮舞著血肉模糊的兩隻手,慘叫不已。

在叫聲中,阿南抬腳勾住船頭一個鐵把,撥開後重重蹬下去。

船身忽然一輕,猛然向上升了幾寸。她鼻中聞到了淡淡的硫黃和油脂的氣味,低眼一瞥,小舟下方艙中泄出無數淺棕色的油脂,此時迅速蔓延向四方水麵,又被水浪拍擊著,湧送到各條船隻下方。

她不由得心花怒放,楚元知做的東西還真實誠,分量十足。

還沒等船上眾人發現異樣,阿南右臂疾揮,臂環中白光飛射,勾住上方官船船頭,整個人借勢向上翻起,紅衣招展間已經站在了對方船頭。

船上人還在查看那個總旗的傷勢,根本未及回神,更不可能察覺到水麵的異樣。

而阿南一落在他們船上便即動手,虛幻的光線乍現,與風中粼粼波光混合在一起,似真似幻。

流光所到之處鮮血橫飛,與她豔紅的衣裳交織閃耀,飛散在水風之中。

先下手為強,她操控流光迅疾如飛,片刻間已血洗了半條船。

在一片哀聲中,有一兩點溫熱的鮮血滴落在了她的臉上。她抬手去擦,臉頰卻隻觸到一片冰涼——是她的手套遐邇,鐵與血混合,淡淡的腥味。

隻這短短一瞬間,便有兩三個人欺到她身後,揮刀向她砍來。

距離太近,阿南的流光無法出手。她仗著手套的力量,硬生生抓住向自己砍下來的刀刃,迅疾攻擊對方手肘回手反推。

那一往無前的刀勢被阻攔,對方手中鋼刀立即脫手飛出,連身體都因為此時船身的顛簸而站立不住,翻了兩個跟鬥,重重墜入湖中。

水花四濺之時,阿南縱身踢飛了第二個欺上來的人。

那迅疾的大風與起伏的湖麵,成了她最好的幫手。在這樣的天時地利之下,她幾乎無人可敵。

片刻之間,倒下了一船哀叫的傷患,躺倒在斑斑血跡之中。

但,跌入湖中的人,已經發現了湖麵的怪異之處,大喊了出來。

旁邊船上的人終於反應過來,抓起了自己的刀劍,有的向這邊船上跳來,阻擊阿南的攻勢,更多的人張弓搭箭,箭如飛蝗向著阿南射來。

臂環中精鋼絲網飛舞而出,阿南招手斜拖,擋下第一輪飛箭,轉瞬間第二輪又射到。

她飛速撤了絲網,手撐在船舷上,身體淩空躍起,如一朵紅雲重新落回小船上。

她放矮身子,用船舷擋住身子,然後扳動機栝。

船艙內的草蓬豎起,暗藏在內的鐵板遮住了鋪天蓋地而來的箭矢。

趁著箭頭叮叮當當敲打在船身之際,阿南低頭觀察了一下水麵。那些淡淡的棕褐色油膜自船下湧出後,已迅速湮開覆蓋了水麵,在黏稠地隨著水麵起伏,擁住了圍攏來的所有船隻。

但此時湖上哀聲一片,混亂局麵之下,大多人隻注意著攻擊或防備,雖有落水者叫嚷,但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湖麵已經變了顏色。

阿南抬頭看向放生池,思忖著火油是否已經足夠覆蓋這些船隻。

正當此時,一艘細窄的黑船破浪而來,畢陽輝站在高翹的船頭,居高臨下俯視著小舟上的她。

他的肩膀上,站著那隻傲首翹望的孔雀吉祥天,湖綠色與豔藍色交織的羽翼,在晦暗的天色中絢麗逼人,如神鳥臨世,攝人心魄。

他振臂抬手,一撥肩上孔雀,那絢爛的大鳥便應著他揮手的姿勢,拖著燦爛的長長尾羽扇動翅膀,在空中以阿南的小船為中心盤旋。

“臭娘兒們,終於現身了?”畢陽輝居高臨下,冷笑看著她,“前幾次老子不小心著了你的道,這次你自投羅網,看我怎麽收拾你!”

“就憑你,還有這隻呆板的死孔雀,也想動我?”阿南冷笑著,瞥了空中的孔雀一眼,“癡人說夢!”

“死孔雀?待會兒它就讓你死!”畢陽輝獰笑道,“這可是我們閣主特地替你準備的大禮,你還不乖乖投降,叩謝他的恩德?”

阿南嗤之以鼻,攏好自己在水風中橫飛的鮮紅裙擺:“是誰死還說不定呢。”

“今日湖上,就是我替兄弟報仇之日!”畢陽輝從肩上卸下長弓,咬牙切齒道。

他的話如同號令,四周船上所有士兵弓箭上弦,一起對準了她。那些箭尖閃耀出的點點寒光,如同即將群撲而來的餓狼之眼。

彌漫的殺意壓在整片湖麵上,一片寂靜。

唯有阿南昂首站在風中,豔紅的裙袂獵獵飛揚,如一朵即將被風吹去的炫目火花。

畢陽輝緩緩舉起了手中的長弓,搭上了二指粗的一支鐵箭,對準了阿南。

周圍的弓箭手盡皆等著他,隻待他一箭射出,便是萬箭齊發。

但,畢陽輝遲疑了片刻,手中那支箭卻遲遲未曾射出。

看著阿南臉上那絕不似裝出來的笑意,他心下清楚,既然她有恃無恐,那麽,必定還有殺招。

隻是……讓她這麽無所畏懼的,到底是什麽?

“怎麽,不敢動手?”阿南唇角微揚,緩緩舉起了雙手,做出要擊掌的手勢,“天色不早,我急著去見我家公子了,可沒耐心等你了哦……”

水風勁疾,湖麵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聽到她口中的數數聲:“三——”

周圍靜得有些可怕,隻聽到湖水撞在水岸和船身上的拍擊聲,空中孔雀翅膀扇動的輕微哢哢聲,還有,每個人的胸膛中,心髒急促跳動的怦怦聲。

她的聲音,還在湖麵響起:“二——”

風卷波光,所有人眼前都是一片湖水白光,西湖景色竟似有些失真。

水上火油層的邊緣,終於擴散到了最外圍的船下。

“一!”

隨著這一聲落下,她猛一擊掌,畢陽輝手中的鐵箭也在同時激射而出。

但阿南早有防備,他的弓弦乍動,她於擊掌之前已經臥倒,飛快擲出了火折。

萬箭齊發,如飛蝗急雨,射得阿南的小船猛然晃**。

湖麵上隻聽得箭頭射入船身的奪奪聲如暴風驟雨,也有射在船艙鐵板上的叮咚作響聲。但隨即,更為巨大的聲響吞噬了這一切——

是湖麵上混合了磷粉與硫黃的火油轟然起火,迅速騰起一片火海,肉眼根本看不出起火的點在哪裏,湖上所有人隻感到熾烈的光驟然升騰,周身灼熱,才知道已經陷入火海。

湖麵上大大小小所有船隻,被升騰而起的火海瞬間淹沒。

尤其是官船的油漆和船帆,火舌舔舐所到之處,便如猛獸般席卷撲襲,濃煙烈焰吞噬了所有人。

那原本盤旋在空中的孔雀吉祥天,立時被煙火撩到,歪斜著被風卷走,不見了蹤跡。

剛剛還搭弓射箭的士兵們,此時都在火海中疾呼奔逃,紛紛躍入水中。可水麵也有一層火油在燃燒,潛下去的人無法呼吸,不得不重新冒頭,絕望地被火海灼燒皮膚頭發,發出陣陣哀號。

湖麵上烈火熊熊,如人間煉獄。

朱聿恒趕到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般慘烈情形。

他望著火光耀揚的水麵,既驚且怒,尋找阿南的蹤跡。

身後的卓晏嚇得臉色慘白,看看阿南的小船又心驚膽戰地看看朱聿恒,不知該如何才好。

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或許,自己不應該跟著皇太孫殿下回應天的,在這邊接待拙巧閣那個閣主不好嗎?

可他牽掛綺霞,又覺得跟著皇太孫肯定有好處,便抓住機會跟著去了。

在暗夜呼嘯的大風中,前路黑暗,無星無月,他們跋涉於泥濘山路之上。

卓晏狼狽地抹著臉上的汗,望著前方皇太孫殿下的背影——他在馬上的脊背筆挺且緊繃,像是有巨大的恐怖即將降臨,一刻都不能拖延,也絕不願被壓垮。

快到半夜的時候,他們經過驛站換馬,一行人抓緊時間修整。

卓晏累得半死,但還是強打起精神,拿著當地的紮肝讓皇太孫嚐一嚐。被拒絕後他便勸道:“雖然油膩了一點,但阿南姑娘昨天跟我說了,要多吃點肉,下水才有力氣。”

“不是讓她最近不要下水嗎?”朱聿恒說著,端茶盞的手忽然頓了一頓。

卓晏看見皇太孫殿下的目光在搖曳燭火之下忽然變得森寒。他像是想到了什麽,抿唇抬手,示意卓晏不要說話。

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不敢說話。

在片刻的沉默之後,朱聿恒忽然一把抓起擱在桌上的馬鞭,大步向外走去。

卓晏膽戰心驚,緊跟了上去,卻隻能從後方看到他繃緊的下巴與緊抿的唇角。

驛丞牽著馬站在門口,他抓過韁繩翻身上馬,卻撥轉了馬頭,向著杭州回頭奔赴而去。

所有人都呆了一呆,韋杭之反應最快,立即上馬急奔追上。眾人如夢初醒,紛紛打馬重新紮進回杭州的黑暗山路。

難道,昨晚那苦不堪言的暗夜跋涉,那令殿下不顧一切狂奔向應天的騙局……

卓晏看著麵前的西湖,心有餘悸地想,全是阿南設下的調虎離山之計嗎?

大大小小的船隻在水麵上燃燒,烈焰熊熊。

阿南的棠木舟上卻沒有一絲火焰,除了紮在船身上的箭已經被焚燒成彎曲的焦黑木杆,未曾受到任何影響。

朱聿恒指揮岸邊僅剩的船隻,命令立即前去搜救湖中落難者。

眾人七手八腳從水裏拉起被燒得全身燎泡的士兵,在他們的呻吟聲中,朱聿恒終於看見了阿南那艘小船微微一動。

一雙戴著手套的手從船艙中伸出,手套上尖銳的寸芒鋒利無比,撐在船頭閃耀著寒光。然後,一條紅色身影從船艙中借力旋身躍出,落在高高翹起的棠木舟船頭。

正是阿南。她穩穩站在這哀鴻遍野的水麵之上,目光掃過麵前湖麵,落在朱聿恒身上時,臉色微微一變。

朱聿恒隔著十數丈的距離看著她,一言不發。

他身邊那幾個剛被從水中拖出的士兵,身上沾的火油還在燃燒。火油是楚元知與阿南一起研製改進的,燃燒迅速,入水不滅。這些士兵本以為跳進水裏能逃出生天,誰知那些火油如附骨之疽,反倒燒得更為慘烈。

激憤之下,他們個個對著阿南破口大罵:“妖女!你死期到了!”

在眾人的唾罵聲中,阿南反倒大大方方地朝朱聿恒一笑,高聲道:“快走吧,水火無情,待會兒要是傷到磕到了,後悔莫及哦。”

卓晏知道她這話是特地對皇太孫殿下說的,忍不住偷偷地瞧了瞧朱聿恒的臉色。卻見他麵沉似水,盯著阿南一瞬不瞬,並無任何避讓的意思。

箭在弦上,阿南撂下話後操起竹篙在水上一點,卸掉了火油的小船此時輕巧無比,在水上如箭一般向著放生池堤岸而去。

朱聿恒一抬手,西湖上僅存的幾艘官船立即圍攏上去,伸出勾鐮,攔截阿南的棠木舟。

阿南回頭瞥了朱聿恒一眼,手中竹篙用力一撐,小舟以間不容發的速度穿過兩艘官船中間的空隙。

在疾衝過官船尾的一刹那,阿南抬手間流光閃動,兩邊的舵手齊齊抖著鮮血淋漓的手腕大叫出來。

大風之中,相接的兩船無人掌舵,失控地重重撞擊在一處。

巨大的碰撞聲中,船上那些手持勾鐮站在船沿的士兵全部落水,鋒利的勾鐮交錯著無法避讓,水麵上鮮血迅速洇開,慘叫聲連成一片。

阿南的篙杆在水麵上一劃,將一切迅速拋到身後,向著放生池闖去。

然而就在她離放生池的堤岸不到十丈之時,一支長箭忽然自後方而來,向著她疾射而去。

後方船上的朱聿恒呼吸一滯,下意識地霍然起身。卻見那支箭來自那艘燃燒的黑船上,極其粗大,顯然隻有那個膂力過人的畢陽輝才能用他的長弓射出。

那箭去勢駭人,聲響極大,阿南聽到耳後有異常風聲,身形立即向旁邊一傾,整個人向著水麵倒了下去。

那支箭擦著她的胸口飛了出去,去勢極為駭人,直插入放生池堤岸的磚縫間,激得碎末紛飛。

眾人皆以為阿南會墜入水中,誰知她手套上的寸芒正好卡住了船身,此時腰身一挺,再度飛旋而起,目光冷冷地掃向後方那艘餘火未熄的黑船。

黑船材質比普通木頭堅固,起火緩慢,而他竟在滿船撲火的人中,不顧逃生,先要殺了阿南。

見他這不死不休的架勢,阿南冷笑一聲,身形在風中急晃,閃過他射來的利箭之時,勾住黑船的船頭,飛身躍了上去:“畢陽輝,姑奶奶正要找你呢!”

畢陽輝手中長弓無法近戰,見她身形詭魅,唯有掄起弓身向她掃去。

阿南仗著自己的手套,抓住抽來的弓身,一個翻身便帶著長弓疾轉了一圈,臂環中流光疾射,畢陽輝捂住臉,高大的身軀立時倒下。

旁邊的士兵早已被火熏得神色大亂,此時見她一個照麵就幹掉了畢陽輝,嚇得隻敢在外圍持刀作勢,不敢上前。

“臭娘兒們……我死也不會放過你!”畢陽輝趴在地上,兀自惡狠狠地咒罵。

“你不放過我,我還要找你呢!”阿南一腳踩在他的腿上,冷冷道,“你害得石叔這輩子下不了床,我就讓你這輩子走不了路!”

“阿南!”朱聿恒的聲音在她耳畔厲聲響起。

阿南回頭一看,朱聿恒的船已經接近,他站在船頭,片刻間就要到來。

天空閃過一抹燦綠,隱露吉祥天的痕跡。畢陽輝倉促地伸手入口,似乎要撮口而呼,讓它下來攻擊她。

她轉回頭,毫不遲疑地抬手,握緊手套,將寸芒對著畢陽輝的膝蓋砸了下去。

在骨頭碎裂聲與畢陽輝的慘叫聲中,她縱身而起,帶著一手淋漓的鮮血,落回自己的小船上。

她手中飛揚的血珠,有一兩滴拋灑在了朱聿恒麵前的甲板上。

朱聿恒的目光,順著鮮血緩緩移到小船上她的身上。

相識這麽久,她在他的麵前總是笑嘻嘻又懶洋洋的模樣。即使在生死一線之時,也還帶著三分不正經地和他開玩笑。

而他從未見過、也沒未想過,她竟有如此狠辣的一麵。

阿南回過頭看他,那些鮮血灑在她一身紅衣上,並不明顯。而她的神情亦未曾有多大改變,隻瞥了他一眼,說道:“阿言,別過來。”

過去了,會怎麽樣?

朱聿恒盯著回頭撐船離去的她,麵容冷峻。

韋杭之站在朱聿恒身後,遲疑地問:“殿下,要去阻攔阿南姑娘嗎?”

朱聿恒尚在猶豫,忽聽旁邊傳來一陣驚呼。他們回頭一看,黑船上本已昏死過去的畢陽輝,居然扒著餘煙未盡的船沿,咬牙爬了起來。

他的衣服被船上未熄的火燼燙出大洞,眼看要燒進他的皮肉去。但他仿佛毫無察覺,隻拖著殘腿爬到掌舵人身邊,將他一把推開,然後用力搭上了舵把,右手一扯,將風帆猛然升起。

黑船本就細窄,此時大風已席卷杭州城,那篷帆一經打開,立即在旋風的力量下,急速向著前方衝去,直撞向前麵阿南的小船。

阿南在驚呼聲中回過頭,看見那隻黑船向自己以泰山壓頂之勢急逼而來,似要將自己連同小船一起撞成碎片。

她久在海上生活,最擅操控船隻,手中篙杆疾點,小船在湖麵急轉,借著風勢橫過船身,向著右後側急避而去。

可她沒料到的是,朱聿恒的船正從右後側駛來。

倉促之間,絕無法再次改變航向。阿南手中篙杆立即脫手,整個人向後躍起,如一條紅魚般迅速鑽入水中。

轟然一聲,她的棠木舟被撞得四分五裂。

而這黑船上的滿帆被大旋風鼓動,在撞碎了棠木舟之後,速度並未稍減,反而與狂風一起攜著浪頭,驟急直衝麵前朱聿恒的大船。

韋杭之下意識護住朱聿恒,連退幾步避開高高撲來的水浪。

腳下的甲板劇震,所有人都失去了平衡,失控的黑船衝破水浪,向著他們直衝過來。

即使船上的士兵與水手拚命拉扯船帆,可船頭龍骨已直衝向他們的船身,又在水浪的衝擊下高高直立。

水浪驟傾,黑船向下重重壓跌,眼看要將他們連同下麵的船身砸得粉碎。

後方是船艙的板壁,根本沒有退路。

擋在他麵前的韋杭之已被水浪衝走,緊急關頭,朱聿恒唯有翻過船身欄杆,直躍入下麵激**的水麵。

驟然落水,朱聿恒被狂浪拍得腦子嗡了一下,下意識就探頭冒出了水。

剛來得及吸一口氣,他就看見上頭的欄杆已經被黑船壓碎,斷裂的欄杆和黑船的木板劈頭蓋臉向他狠狠砸下來。

正在這生死之際,有人在下方猛然抱住他的腰,將他往下一拽,拖進了水裏。

下意識的,他抬腿就去蹬那拉自己下水的人。

然後對方的身軀立即貼住了他,抱緊他示意他別動。

這熟悉的感覺,讓他立即知道了抱住自己的人是誰——

阿南。

上方是大風之中動**急湍的水麵,驚慌呼救與傷患哀叫交織一片,湖底卻是一片平靜。

阿南帶著他停在一片水草之中,從腰間解下一個小氣囊,示意他吸一口氣。

朱聿恒吸了兩口後,才注意到她的衣袖上有絲絲縷縷的紅色飄出。他以為是她在流血,心中正一驚,再看卻是她衣服上染的紅色,在水中洇渲開來。

阿南拉起他的手,帶著他往放生池邊潛去。

朱聿恒自然不願隨她去那邊,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阿南挑挑眉看著他,示意他盡可以自己走。

朱聿恒剛一抬手,驟然間隻覺得指尖一涼,水下“沙沙”聲響成一片,水草叢中泥沙亂翻,湖水瞬間紊亂。

距離水草足有二尺遠的幾條魚身形一滯,隨即化為破碎血肉,隨水載浮載沉漂走。

朱聿恒迅速收手,隻覺頭皮發麻,想起了之前被水下陣法絞得血肉模糊的那個男人。

他立刻就明白了。這是用水晶打磨成的薄片,磨得太薄了,通透如水又鋒利無比,安置在水中便能與湖水渾然一體。除非用手去觸摸,或者像阿南這樣用紅衣將水洇染變色,否則僅憑肉眼絕難分辨。

而看那幾條魚的慘狀,這應該是個連鎖陣,隻要觸到一塊之後,就會牽動連鎖攻擊,到時候無數水晶在水中亂割,他們在水下將無處可逃。

阿南懸停在水中,手指著周圍水域示意他,兩人現在已經陷入了這個連鎖水陣,四麵上下盡是殺機。他可以離開自己探索出來的這一片安全區域,但,他一定會在水下死得非常慘。

在魚鱗般密密匝匝隨水浮沉的幻影中,朱聿恒清楚地意識到,上天入地,除了跟著阿南之外,他已無路可走。

西湖的水清澈澄淨,如一塊通透水晶凍在他們的周身。

阿南身上的紅色淡淡暈染向四麵湖水。水晶鋪設的絞殺陣有時候在頭頂上,有時候在身側,有時候在正前方,有時候又在很遠的邊緣。

順著依稀的紅色痕跡,朱聿恒跟在阿南身後,小心翼翼地在水中穿行。

西湖並不大,他們離放生池也不過短短距離,前方已經接近堤岸。湖水變淺,水草豐茂。草叢中雜質更多,柔軟的莖葉在水中招搖,將平靜的水流攪成一團團一簇簇糾結的雲氣。

阿南停了下來。

她衣上的紅色雖還在緩緩蔓延,但在這樣混亂渦卷的氣息中,已經尋不出隱藏的水晶陣了。

朱聿恒憋不住氣,拿過阿南的氣囊吸了一口氣,看向她。

阿南抬起手,在他麵前的水中緩緩招了招,攪動水中顏色示意他,讓他以自己那遠超他人的觸感,追循這些暈染的顏色,逆推出變化的開端,尋找並避開隱藏在水中那些凶器,穿過這片殺機四伏的水域。

朱聿恒望著麵前翡翠般的通透世界,隻覺得毛骨悚然。

他下意識便搖了搖頭,拒絕替她蹚陣。

阿南見他不同意,也不勉強,隻朝他笑了笑。水波將她的笑容拉得恍惚迷離,卻無法模糊那上麵的堅定與一往無前。

她回過頭,向著麵前的水草遊去。在一片紊亂的水域之前,她抬手以自己臂環中的流光試探。

前兩次的光華流轉,都從水中毫無阻礙地去了又回。第三次,她試著將流光在水中斜劃過一道弧形。

頓時,水中湧起無數的水泡泥渣,水草泥漿翻滾如沸,她的流光迅速被絞了進去,那巨大的力道,牽扯得她的身形在水中急速往前直撞,眼看就要被拖進那個絞殺陣之中。

朱聿恒立即拉住她的身軀,可人在水中無法借力,他非但沒有拉住阿南,反而兩人都被疾卷入了水陣之中。

但他們的身體依舊不可避免地向前疾衝,眼看就要硬生生撞入那個絞殺陣中。

在渾濁泥漿的邊緣,阿南用盡最後的力量,拚命將自己的身軀在水中轉過來,橫過來抵消往前衝的力量。

她的背部已經進入翻沸的泥漿邊緣,後背被絞住,頓時痛得在水裏悶哼一聲,口中吐出一串水泡,那口氣再也憋不住了。

朱聿恒顧不上腳下泥漿中是否有陣法,一腳踏進水草叢中阻住前衝的趨勢,一手攬住阿南的腰,把卷進水陣的她狠狠拉了回來。

湍急水流令他們的身形失控,二人不由自主地緊抱在一起,才能抵消那即將把他們卷進去的力量。

她紅衣的背後,已經被絞出了一個大洞,裏麵的鯊魚皮水靠縱然無比堅韌,也被割出了好幾條口子。

朱聿恒的腳踏在水陣邊緣,零星的水晶片將朱聿恒的靴子割破數道口子,但他恍如不覺,直到將阿南拉回來後,才急速拔足後退,並在中途將氣囊摘下,按在她的口鼻之上。

兩人在水陣外穩住身子,阿南吸了兩口氣,穩了穩狀態,看了一下周圍。

水陣隨水而設,順流轉移,他們剛剛在水中的一番攪亂,已經使得原先探索出來的通道徹底轉變。

如今,他們已無法回頭了。

阿南咬一咬牙,轉身再度向放生池方向遊去。

她的手被朱聿恒拉住了。

阿南回頭看他,卻見在渾濁幽微的水中,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了一瞬,又掃過她背後洇染在水中的血痕,然後默不作聲地越過她,向著麵前的水域遊了過去。

無數道暗流裹挾著微不可見的懸浮雜質,緩緩地在他們麵前流淌。

他減小了遊動的幅度,讓自己的動作盡量輕緩,竭力避免改變眼前這些微粒的漂浮,減輕回溯的計算壓力。

順著水中微粒的軌跡,他縝密而謹慎,以水流的波動來分析麵前這片殺機四伏的水域。

水流從他的肌膚滑過時,像凝固的羊脂或者凍乳,又像最溫柔的雲朵簇擁著他和阿南的身體。

因為緊張與水壓,他耳膜發痛,心髒反而跳得極快。

他的目光隨著柔軟的水藻在水中載沉載浮,繪出水流方向,迅速尋找偏離了搖擺、脈絡異常的那幾塊地方,回溯出它們穿過薄脆光滑的物體時,那筆直滑動的姿態。

每一縷水波的動**,每一抹泥漿的流動,都在他的分析與觀察下無所遁形。

它們從何而來、前往何處,為何會是這樣的軌跡、下一刻又將會匯聚成什麽樣的流速……

水流無窮無盡,巨量的表象在他的腦中飛速閃過,又一一歸總出最精確最可靠的結論,讓他尋找到帶她逃出生天的那條路。

即將穿過最後一層水草叢,朱聿恒那口氣終於再也憋不住,因為胸口的窒息感,他身形微微一顫,偏離了自己一直謹慎恪守的毫厘。

周圍水草叢頓時暗潮狂湧,呼啦啦的分水聲令他們肌膚上的毛栗子頓時豎了起來。

麵前水波紊亂,連鎖陣在瞬間開啟,而他們深陷其中,已無法全身而退。

朱聿恒接觸陣法時日尚淺,麵對著突如其來的變故,在周圍湧動的水波中,下意識抬起手,企圖阻擋那些狂湧的波紋。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將他狠狠拽了回來。漂浮在水中的他往後一仰,便撞入了阿南的懷中。

阿南伸出戴著精鋼手套的雙手,擋在他的麵前。

耳邊輕微的嘶嘶聲不斷,手套雖然堅韌,但她的衣袖已迅速被絞成碎末,而旋轉的波紋如同鋒利旋渦,已向著他們狂撲而來。

阿南用手肘抵住懷中的朱聿恒,左手搭上了右手的臂環,竭力按下了珍珠機栝。

濃紫的黑水自臂環中噴薄而出,在水中借著水力旋轉噴射,硬生生改變了麵前水波的方向。

原本被他們的動作吸引而來的鋒利縠紋,被那股疾利的水流裹挾著,畫出道道銀絲般的痕跡,依附著紫色的水龍卷,向著反方向襲去,最終和紫色一起湮沒在水中,消失了蹤影。

用臂環中的毒霧改變了水流,阿南立即捂住了朱聿恒與自己的口鼻,並且竭力避開那些黑紫色的水。

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淋漓的汗冒出來,又悉數化在了水中,朱聿恒隻覺全身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他和阿南一時都回不過神。靜靜地呆了片刻,他們才驚覺現在的姿勢,似乎是她自背後緊緊擁抱他。

阿南默然放開擁抱他的雙臂,他也默然轉開頭。

幸好此時已到了放生池邊緣,堤岸旁邊無法布置太多水陣,他們已經穿過了最可怕的地方。

避開最後的一片水陣,他們終於靠近了堤岸。

冒出頭浮停在水麵上,他們勉強平息自己的喘息。

麵前是正在燃燒的堤岸,火油已彌漫到了這邊。

湖麵上的油已經燃燒殆盡,現在正在熊熊燃燒的,是岸邊的船隻和放生池外圍堤岸上的草木。

朱聿恒回頭看去,不遠處的湖麵上,船隻的餘煙尚在彌漫,也不知韋杭之和一眾侍衛到底情況如何。

此時岸上人正在努力救火,岸邊水麵微燙,滿是漂浮的灰燼,但朱聿恒浮在水上,卻覺得比剛剛下麵陰寒的水域要強上百萬倍。

在水下憋氣太久,他們的狀況都不是很好,二人都是狼狽不堪。

阿南摸出一個小瓶,倒出解藥,自己吃了一顆,又遞給朱聿恒一顆。

兩人服了藥,略略喘了幾口氣,他聽到阿南的聲音,在耳邊嘶啞響起:“多謝你啦,阿言……保重。”

朱聿恒在水下太久,神誌有些恍惚。聽著她說的保重,望著她滴水的臉頰和頭發,他忽然明白過來。

即使此時就在同一圈漣漪之中、即使彼此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可她道了別之後,他們就是咫尺天涯。

她最後再看了他一眼,對他扯起一個笑容,沒有問他要不要隨自己一起去,轉身便向岸上走去。

她知道他不可能幫助自己去救公子,所以她也並不開口,隻撩起濕漉漉的衣服蒙住頭臉,跳上了正在燃燒的堤岸,獨自向著放生池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