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遠山鳴蟬

十六樓朝朝歡笑、夜夜笙歌,早已恢複了常態。隻有那日苗永望被殺的房間,如今房門緊鎖,禁止出入。

朱聿恒帶著綺霞進門,見裏麵所有陳設都還保持著當日的模樣,甚至連那個打翻的水盆都還扣在地上,周圍大片幹掉的水漬。

“當日我進門時,苗大人也剛到,因天氣炎熱他渾身冒汗,我絞毛巾給他洗了把臉,結果他跟我說這回到應天,少則三兩天,多則十來天,他就要升官發財了,到時候他和家中母老……妻子商量下,定能幫我贖身……”綺霞努力回憶那日發生的一切,連苗永望那天找自己說的話都抖摟了一遍。

“他有何底氣,敢說這種話?”朱聿恒嗓音略低,帶著些寒意,“登萊動亂,他身為當地父母官,按律定被朝廷查辦,他居然認為還能升官發財?”

綺霞不知道他的身份,隻訥訥點頭:“他真這麽說的。隻是我早聽膩了這些鬼話,懶得聽他胡扯,就把話題帶過去了……”

朱聿恒沉吟思索片刻,又指著牆上那個眉黛痕跡問:“那是你畫的?”

綺霞這才發現牆上有三條月牙痕跡,湊在一起像是一朵蓮花。她驚訝地上前仔細瞧了瞧,搖頭道:“不是我的,這螺黛很貴的,我可用不起……”

刑部一群人雖然勘察仔細,朱聿恒也是思慮周到之人,但對於眉黛這種女子的東西,一群大男人哪有研究。

聽她這麽說,朱聿恒又仔細看著那痕跡,道:“這是什麽螺黛?”

“這是金蘭齋最好的遠山黛,二兩銀子才一小顆。我們普通姐妹用的是半錢銀子一大盒的那種眉石,畫出來又黑又僵。聽金蘭齋的夥計說,這種螺黛是用波斯的黛石和青金石、雲母、珍珠一起搗碎過篩壓製陰幹的,遠看帶點微青,細看有朦朧閃光,跟我們用的是天上地下。”

朱聿恒仔細查看那幾抹青黛,確實如她所說,看起來微青且有光澤,與尋常不同。

“酒樓的人說,梅雨季牆上發黴,因此他們前幾日剛剛粉過牆,而你們是第一個用新刷的房間的。所以,你當時進屋後,應該就看到了這個痕跡?”

綺霞搖頭:“沒有,我真沒注意過牆上的痕跡。而且我當日絞毛巾時就對著這片牆麵,當時沒發現有這朵花啊!”

朱聿恒略一沉吟,確定這應該是在綺霞走後、苗永望的屍體被發現的那一段時間內出現的。

畢竟,這標記做在牆上如此顯目,他和阿南都能一眼看見,綺霞這種對妝飾十分關切的人,早該湊上去看個清楚了——除非,眉黛出現的時候,苗永望已經出了異常,綺霞才無暇關注到閑雜的東西。

朱聿恒吩咐刑部的人:“去查一查當時在樓中的人,有誰用的是這種遠山黛。”

將綺霞帶回獄中,朱聿恒讓江寧縣換了個淨室關押她,又命人送了她的日用物什進去。

諸葛嘉等候他已久,見他回來,趕緊將手中一本冊子呈上:“殿下,這是袁才人的驗屍報告,請過目。”

朱聿恒接過來看了看,袁才人被衝下河灘之後,由於水力回激,在下方潭中逆流而上,衝到了水潭上遊,以致未能及時搜尋到。

隻是正值夏日,她的屍體又被山中猛獸拖到林中,胸腹撕開啃咬得慘不忍睹,刺客的刀痕已找不到了。

“若非江白漣這種熟悉水性的人在,誰又能想到被瀑布衝下水潭後,屍體會被逆流衝到上遊呢?”諸葛嘉見朱聿恒神情沉鬱,掩了檔案一言不發,隻能試探著替手下找場子,“可見水性凶險難測,實非常人能解。”

朱聿恒想起緩緩點了一下頭,心裏又難免想起阿南來——不知道她去東海了嗎?水下凶險,她又是否一切順利?

似乎是應了他心中所想,杭州的消息正火速送到。

信內,卓晏急迫之情躍然紙上:“阿南下海受傷,已火速返岸。”

離開大海太久了,真是今非昔比。

“當年我在海上,潛得再深再久也跟沒事人一樣,如今流這麽點鼻血,能有什麽關係?”阿南被卓晏按著休息了兩天,實在躺不住了,對他抱怨。

“不行,你給我好好躺著,提督大人把你交給我,我就一定要好好關照你。”卓晏對姑娘家的事情特別上心,牢牢記得她喜歡吃的菜,殷勤地每日送到她房中來。

“卓少,將來誰嫁給你,可算有福了。”阿南吃著飯,和他閑扯。

“就我這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如今家裏又失勢,誰肯嫁給我啊。”卓晏說著,臉上倒是不幽怨,“再說了,教坊姑娘們多好,個個年輕漂亮又多才多藝,比娶個老婆回家管自己可好太多了!”

阿南給他一個白眼:“幸好阿言不在,不然還不被你帶壞?”

“他……他肯定不會受我影響。”卓晏說著,默默把“他將來會有三宮六院”幾個字吞回肚子裏去,又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件,“喏,應天送來的急件,你看看。”

“挺快啊,兩天就一個來回了。”阿南拆開信看了看,道,“阿言說他知道了,已經讓官府選擇海邊善水的漁民,還讓他們妥善準備一切下水物什,現在萬事俱備,就等我恢複了。”

裏麵還寫了已經派應天的太醫攜帶傷藥趕赴杭州,希望她先好生休養,一切以身體為要雲雲。

阿南笑眯眯看著阿言的囑咐,沒有告訴卓晏。

卓晏又好奇地問:“阿南,你下水後發現了什麽啊?為什麽隻叫我們把那周圍守住,不許任何人下去?”

“水下有點問題,我要和阿言商量商量。”阿南喝著小米粥,又捂著胸口說,“唔,我好像真的是傷到了,挺痛的……大概要養幾天呢。對了我有個方子,卓少你記得親自幫我去配藥哦,這個至關重要,不能配錯了!”

卓晏接過藥方,把胸脯拍得山響:“阿南你安心休養,我一定蹲在旁邊盯著他們配藥,放心吧!”

把卓晏支走後,阿南一骨碌爬起來,換了件不起眼的衣服,直奔吳山而去。確定沒人跟蹤後,她和自己人碰了個頭。

“魏先生,這是我請人根據你們傳遞來的消息,算出的放生池中心徑。”阿南將朱聿恒得出的結果交給他們中最精術數的魏樂安,隻字不提這其實不是“請”而是“騙”來的。

魏樂安一看那上麵的數據,頓時驚呆了:“這……居然真的能算出來?我知道公子在放生池上被牽絲捆縛後,已經算了十來天了,可進度還沒到三分之一呢!”

“他隻用了兩個時辰。”阿南見魏樂安震驚得眼珠都快掉下來了,心裏暗自有點驕傲——畢竟,這可是她**出來的阿言,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合她心意。

“不過因為擔心他會看出這是放生池,所以我抽掉了一批內容,你還得把它補完才能得到最後的結果。”

魏樂安激動道:“南姑娘放心,有了這些,推算後麵的不是難事!我估摸著……兩三天內,我準能成!”

司霖在旁邊抱臂看著阿南,冷冷插話:“你準備什麽時候去救公子,帶幾個幫手?”

“沒法帶人去。我仔細推算過那個水下的機關,人越多,水波越混亂,造成的擾亂越多。”阿南說著,不自覺又歎了口氣,心道,若說有人能幫自己,或許隻有阿言了——

可惜,這世上最不可能幫自己破陣的,就是阿言。

“還有,你上次不是說,為了保住公子這些年的根基,咱們最好不要與朝廷正麵對抗嗎?如今你這是準備直接殺進去了?”

“公子這些年來辛苦打下的基業,我當然難舍。可如今看來,也顧不得了。”阿南示意司鷲出去觀察外麵動靜,又將門掩上,目光才一一掃過堂上眾人,讓他們都注意聽著,“畢竟,朝廷很可能已經知曉公子的身份了。”

堂上眾人頓時大嘩,馮勝最激動,壓低的聲音也掩不住他的激憤:“怎麽走漏的消息?知道真相的隻有咱們這群最忠心的老夥計,難道是出了內鬼?”

“是個叫薊承明的太監,之前是內宮監掌印,你們誰接觸過嗎?”

堂上眾人沉默片刻,最後是常叔道:“他對老主子忠心耿耿,是我們上岸後聯係的人之一。但我聽說他數月前在火中喪生了?”

阿南掃過眾人表情,心下微沉——看來,除了她之外,其餘人大都知道薊承明的身份。

她十四歲出師後,便發誓效忠公子,用三年時間為他立下汗馬功勞,他被尊奉為四海之主時,她就站在他的身旁。

她曾認為自己是他最依仗的人之一。可現在看來,她似乎有點高估自己了。

常叔察覺到她神情異樣,立即解釋道:“南姑娘,我們聯係薊公公時,正值你身陷拙巧閣,後來又送你北上養傷,我想公子大約是希望你好好休養,因此才未對你提起。”

“這本是小事,公子未曾提及也是正常。”阿南通明事理,便說道,“薊承明擅自動手引發機關,想將順天城毀於一旦。後來功虧一簣,行跡敗露,竟讓人查到了他留給公子的密信。”

魏樂安急問:“密信是如何寫的?”

阿南回憶信上內容,緩緩道:“他寫自己二十年來臥薪嚐膽,為報舊主之恩不惜殞身,並伏願一脈正統,千秋萬代。”

“這、這可如何是好?”馮勝脫口而出。

眾人莫衷一是,但無人能提出解決途徑。

隻有魏樂安撚須一歎,道:“曆來的皇權鬥爭,哪有善了的途徑。”

“南姑娘,到這份上了,咱們隻有將公子拚搶出來這一條道了!”馮勝揮拳道,“實在不行,咱老夥計把這身老骨頭全都葬送在放生池,也算不辜負咱們這二十年的辛苦!”

“那可不行,馮叔你得保重身體,你還要與公子回去縱橫四海,繼續當你的海霸王呢。”

“對,當海霸王有什麽不好!”

其他人也紛紛響應:“回海上!過他娘的自由自在的日子!老子早就不爽這束手束腳的日子了!”

見眾人都沒有異議,阿南一錘定音:“好,趁現在我這邊方便,咱們盡快把公子給救出來!魏先生,你三天之內,一定要將最終結果交給我。”

“放心吧南姑娘,絕不辱命!”

“馮叔,你把我的棠木舟好好保養保養,下方多辟暗格,越大越好,我到時候要用。”

“行,包在我身上!”

“常叔,接應的重任交給你……”

阿南樁樁件件吩咐下去,眾人齊齊應了,一一領取阿南給他們分派的任務,又商議籌劃到時如何配合。

一群人熱火朝天地商量完,看看時間不早,阿南估摸著卓晏也快配藥回來了,便告別了眾人,火速趕回驛站去。

已是七月末了,夏日暑氣正盛,灼熱的風中,滿街鳴蟬遠遠近近的噪聲,讓這午後更顯沉悶。

吳山之下,古禦街左右,夾道滿街紫薇盛開,團團簇簇如枝枝錦緞堆疊。

阿南抬手碰一碰花朵,讓它們撲簌簌落在自己的掌心。

那豔麗奪目的花瓣,如同順天城下,引燃了煤層的火焰一般,散亂而毫無規則。

一瞬間,阿南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薊承明當時要做的事情,公子他……知道嗎?

就如一瓢冰水猛然澆在她的頭上,在這炎熱天氣之中,她後背竟冒出了一股冷汗。

但隨即,她便用力搖頭,撇開了自己這個可怕的想法,嚴正地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畢竟,那是她的公子,是胸懷蒼生的公子,是叮囑她去挽救黃河堤壩的公子,是將年幼的她從生死關頭救回來的公子。

哪怕一閃而逝的懷疑,都是對公子的玷汙。

阿南來到楚元知家時,破敗門庭外正在上演升官發財的戲碼。

官差帶著官印官服和大小箱籠,咬文嚼字道:“南直隸神機營誠聘楚先生為左軍把牌官一職,以後俸祿補貼、日常家用、妻兒用度衙門都會依例供給,請先生明日起準時到衙門點卯,切勿延誤。”

鄰居們頓時都震驚了。有人張大嘴久久合不上,有人交頭接耳滿臉豔羨,有人偷偷指著楚元知的手道:“就這樣也能當官?祖上燒了高香啊!”

楚元知用顫抖的手接過官印,奉上茶水錢感謝各位官差。

阿南也不上前打擾,繞到後院一看,金璧兒正在做絨花。阿南熟稔地抄起來幫她繞著,向她問起楚北淮的學業。

“小北已經從蒙班轉到地字班了,先生說他之前有底子,學得快……”一聊起孩子,金璧兒臉上頓時放出了光彩,打都打不住。

楚元知過來後看見妻子和這個女煞星聊得火熱,心下油然升起不祥的惶惑:“南姑娘,神機營說……有一批芒硝火油讓我交給你?這些東西都是危險物什,你一個姑娘家要這麽多幹什麽?”

“多嗎?我看看。”阿南開心地起身去翻看那些東西,“你是天下用火的第一大行家,還擔憂這些東西危險?”

楚元知苦笑道:“姑娘折煞在下了,在你麵前我哪敢班門弄斧。”

“我說正經的啊,破陣我擅長,但設陣肯定不如你。”阿南查看著神機營給他送來的東西,懊喪道,“阿言這個小氣鬼,摳死了!答應給我一半的,結果現在送來的連三分之一都不到!”

“倉促之間,哪有這麽快啊。”楚元知忙解釋道,“這隻是今天順便帶來的。”

“可以啊楚先生,剛入職就替上司說話啦。”阿南笑著揶揄他,蹲下打開火油,與他一起商議起了自己需要的東西。

“一定要盡快研究出來啊,楚先生,我真的急需!”

“放心南姑娘,兩天後一定交到你手上。”

回到驛館一看,卓晏正急得跳腳,見她回來了才鬆了一口氣:“阿南,你身體還沒好,跑哪兒去了?”

阿南笑道:“找楚先生去了,我和他商量些新的機關。”

卓晏將配好的藥丸交給她,問:“這藥沒事吧?大夫說裏麵幾味藥材有毒。”

“沒事,我會謹慎著用的。”

卓晏聽著有些不安:“阿南,你不要太為難自己。”

“誰叫命運喜歡為難我呢?可能我這個名字就起得不好。”阿南不由得笑了,她調著手上臂環,道,“所以,我要趕緊下海幫阿言把事情處理了,你看我這麽忙,真的不能浪費時間了!”

第二次下東海的陣仗,比之前的規模更大一些。

官府在附近漁村招攬的善泳高手,個個精瘦結實,一看就知道是浪裏來水裏去的人物。

知道此行要跟著阿南這個姑娘,那二十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等知道後方還有一百水軍也被調來隨她下海,眾人簡直震驚了。

有幾個相熟的漁夫忍不住交頭接耳:“我聽說官船出海時,娘兒們是不讓跟船的啊……這姑娘真是朝廷派來打頭的?”

“瞎說,怎麽不讓女人上船了?七寶太監下西洋時,每船還特地招了幾個老婆子,幹縫補漿洗的活兒呢。”

阿南聽他們嘀嘀咕咕,也不理會,隻裹著布巾遮著頭頂烈日,笑嘻嘻地逗弄船前船後紛飛的海鷗。

反正到時候下了水,是龍是蛟,立馬就能分個清楚。

按照阿南的記憶,船這次不再停在江白漣當時捕魚的地方,而是往東南再行了二三裏,在海中定錨。

阿南指著下方海底,朗聲道:“這下方的海有十五丈深,覺得自己能潛到底的,就跟我下去,不行的話就乖乖待著,待會兒有船送你們回去。”

那二十人自然沒人會說自己不行,周圍水軍中選出來的精銳也一起應了。

眾人佩戴好銅墜坨、氣囊、驅魚藥、水下弓弩、分水刺等,脫了外衣,在日光下活動筋骨,一一跳下海適應水溫。

等身體活動開了,阿南一聲招呼,眾人隨她一起潛入海中。

雖然懸掛了銅墜坨,但到了十丈以下,下潛已十分艱難,有些人拉著錨上的鐵鏈,才能繼續向下。

等落到海底,阿南迅速掃了一眼,共有十一個漁人和二十五個水軍能跟上來。

她也不再等待,一招手示意眾人跟上自己。

在海中生活了十幾年,阿南隻靠著水溫便能辨認方向,因此判定定錨的地方離她記得的水城雖有偏離,但相差不遠。

憑著記憶,她帶著一群人向著前方遊去。

她穿著自己慣用的水靠,因為素喜豔麗,灰白色鯊魚皮水靠上繪滿豔紅赤龍紋,在一片藍綠的水中十分惹眼,一下便可看到她在前方指引的身影。

很快,那道弧形圍牆便出現在他們麵前。眾人看向裏麵,劃水的動作都因激動而變得急促起來。

宏偉街道上,金燦燦的車馬和珊瑚花樹曆曆在目,連珊瑚樹上豔紅的寶石花鳥都還站立著。

水下城池不知用了何法,竟不長絲毫水藻水苔,以至於稍微掠去塵埃,那光彩就迷了眾人眼睛。

阿南拿下氣囊,按在口鼻上深吸了兩口氣,然後再利索地將袋口紮緊,思索著該如何進入這座水城。

而彭英澤迫不及待,看見如此宏偉的水下城市,哪還能按捺得住,一揮手就示意水軍們跟著自己從城牆上遊進去。

幽深的水下,一片死寂。就算他們遊進城去,也隻是攪起無聲無息的水波。

在這一片寂靜之中,阿南看著他們投向水底城池的身影,卻隻覺得頭皮微麻,仿佛他們正要投身巨大的凶險之中。

不知道哪裏不對勁,但她在海中這麽多年,下意識就覺得十分不妥。

她加快速度往前遊去,正要阻攔他們,眼前水波陡然一震,大片黑壓壓的細影從城池中疾彈出來,如同萬千支利箭,射向越過圍牆的人。

阿南反應何等快捷,一個仰身避開射向自己的那片“箭”影,身體急速下沉,撲在了城牆之下。

她抬眼上望,才看清那千萬疾射的細影是大片集結的針魚群。海上常有漁民會被這種魚紮傷,但這麽龐大、又潛得這麽深的針魚群,她卻從未見過,甚至令她懷疑,是不是被人飼養在其中當作護衛的。

企圖越過圍牆的人,此時全身無遮無掩,個個都被針魚刺穿了水靠與皮膚。

冰冷的海水迅速刺激傷口,劇痛令所有人都抽搐著在水中掙紮翻滾,傷口的血因為水壓激射而出,化成一團團黑色血霧,如同朵朵妖花開在眾人周身。

看著上麵詭異可怕的場景,阿南立即取出攜帶的驅魚藥,打開竹筒在水下潑灑,讓土黃色的藥物隨水流彌漫開來。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個個取出藥物,濃重的魚藥彌漫,終於讓針魚漸漸退卻。

那令人心悸的魚群,在將他們紮得遍體鱗傷之後,集結在一起,如同一匹巨大的黑灰色緞子,在水中漂向了遠方。

幸好,針魚雖迅猛無比,但畢竟細小,雖然大部分人見了血受了傷,但並無重傷者。

隻是幾乎所有人的氣囊都被紮破了,這下根本無法在水下維持太長時間。

彭英澤一馬當先,受傷最重,艱難地挪到城牆邊,咬牙切齒拔著自己臂上紮著的魚。

阿南向他遊去,而他舉著手中癟掉的氣囊向她示意,要她與眾人一起撤退,放棄這次行動。

阿南轉頭看向水城內,她覺得自己還能再堅持一下,但這麽多人受了傷,又沒了水下續氣的東西,怎麽可能還繼續得下去。

她正在思索自己是不是一個人進城時,後方忽然有幾人潑喇喇地打水,拚命地向上遊。

彭英澤正想大罵一聲不要命了,轉頭一看,那臉在水下變得慘青——

是十幾頭巨大的鯊魚,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遊了過來。

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南,此時看著那些幽靈般出現的鯊魚,也覺後背冷汗滲了出來。

青灰的背部和翻白的肚皮,正是出海人最怕的白鮫,甚至有人叫它噬人魔,正是海裏為數不多會攻擊漁民的凶猛大魚之一。

此時眾人身上所攜帶的魚藥幾乎已經用完,再加上人人帶傷流血,今日怕是難逃這場禍患。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拚命打水,向著水麵急促遊去。

鯊魚受到驚動,在他們身後緊追不舍。

這般急切出水,就算逃脫了鯊口,怕是也要受深重內傷。可阿南又如何阻止得住他們。她隻能靠在城牆上,抄起水下弓弩按在臂上,看向上方。

彭英澤受傷最重,向上遊了三四丈便已力竭,下方一條鯊魚猛然上竄,張口便向他撲咬而去。

彭英澤大驚,盡力上遊,可他的速度如何能快過鯊魚,右腳掌被一下咬住,向下方拖了下去。

彭英澤張口慘呼,聲音在水中並未傳出多遠,阿南隻看見他口中大股氣泡冒出,怕是已經嗆到了水。

來不及思索,阿南手中的弩箭已經激射而出,分開水流,直刺入鯊魚的腹中。

吃痛的鯊魚猛然一掙,彭英澤的身軀在水中被甩出了半圈,但終究是脫離了鯊口。

他畢竟是行伍中人,在這般劇痛絕境之下,依舊下意識揮動手中分水刺,向著撲上來的又一條鯊魚狠狠紮去。

可惜海水阻慢了他的動作,鯊魚身子一偏,分水刺從它的鰭邊劃過,隻割開了一道血口,並未造成太大傷害。

阿南第二支弩箭激射而出,不偏不倚射入鯊魚的鰓裂之中,直至沒杆。

那條鯊魚傷了要害,頓時在水中翻滾掙紮,甚至撞歪了旁邊另外兩條鯊魚,使得彭英澤身邊壓力陡減。

借此機會,他竭力擺動雙臂,向上遊去。

身後的群鯊如鬼影一般,緊追不舍,甚至有幾條已經竄上了更高的地方,撕咬其他幾個帶傷的漁民。

阿南搭上弩箭,一箭箭射出,每一箭基本都能射中一條鯊魚,隻可惜跟鯊魚龐大的體型比起來,弩箭畢竟微小,即使射中了,也不過是讓它們吃痛而已,隻能稍微阻一阻它們的速度,為上麵的人爭取一點逃離時間。

弩箭畢竟有限,阿南最後一次伸手摸了個空,隻能丟掉弓弩,打開皮囊又深深吸了兩口氣,等再紮緊時,已經感覺到了頭頂水流紊亂。

她將後背抵在身後的城牆上,警覺地抬頭上望。

頭頂的黑色血霧之中,有一條鯊魚正向她急速遊來。

她當即套上分水刺,在它張開遍布利齒的血盆大口猛撲向她之時,將身一矮,左手在城牆上一撐,借助海底的泥沙,屈膝從它的腹下硬生生滑了出去。

她手中的分水刺一路劃過鯊魚肚腹,利落地將魚腹剖開一道大口子。隻可惜這柄分水刺不甚精良,刃口已歪了。

那鯊魚重重撞在城牆上,激起大片泥沙,水下頓時渾濁起來。它凶性大發,轉身張口向著她瘋咬。

泥沙驟翻,水流亂卷,她無法在發狂的鯊魚身邊保持平衡,倉促間揮臂直刺魚眼,可歪曲的分水刺紮偏了,卡在了魚頭上,她的身子也被發狂的魚帶得在水中翻飛,差點被甩飛。

阿南當機立斷放棄了這柄分水刺,撤身且遊且退到城牆邊,借助那堅實的磚石來保護自己的後背。

麵前渾濁的海水之中,黑影更多更亂,上方的鯊魚已經集結向她衝撞而來。

阿南胸中那口氣已經消耗殆盡,心肺那種壓迫的疼痛又隱隱發作,卻根本沒有時間吸氣。她在鯊群中左衝右突,驚險無比地堪堪從它們的利齒邊擦過。

在這生死攸關的一瞬,阿南的手按住臂環,指尖扣在了阿言送給她的那顆珍珠之上,毫不猶豫地按了下去。

臂環之中,傳來輕微的琉璃破碎聲。被封印在其中的黑色濃霧疾噴而出,因鯊群亂遊而紊亂的水流,迅速將周圍海域洇染成一片詭異的藍黑色。

即使憋著氣,阿南也立即捂住了口鼻,一縱身向著上方拚命遊去。

黑霧毒性劇烈,在碧藍的水中燒出大塊黑色,有幾條鯊魚已開始在水中翻滾。

突破鯊群,阿南衝向上方藍綠色的天光。

正在此時,一種怪異的波動裹挾著尖銳的嘯叫聲,陡然震過整片海域,讓她在死一般寂靜的海中,感到毛骨悚然。

因為莫名力量的驅使,她回過頭,向下方看去。

水波匯聚而成的青鸞,從斜下方飛速地擴散,衝向四麵八方。

它們衝出的地方,正是那個她一直沒能看清楚的燦爛高台。四隻青鸞同時從高台上噴射而出,向著四麵而去,隨著水波越擴越大,直至橫掠過四方水域,最終消失於蒼茫大海的邊緣。

阿南麵前水波陡震,眼看著青鸞水波向她飛撲而來,那水波痕跡不偏不倚直衝向她,似乎要斬斷她的身軀。

明知道麵前隻是透明海水泛出的波紋,阿南還是下意識地偏了一偏身子,避開那撲麵而來的青鸞。

然後,她看見自己鬢邊一縷散亂的頭發,在水中被那橫掠而過的波光斬斷,隨著水波在她眼前一漂而過,隨即消失不見。

這青鸞的衝擊力,好生可怕。

一瞬間,阿南腦中掠過一道凜冽的白光,一種可怕的預想,幾乎扼住了她的心口。

還沒等她理出頭緒,下方的鯊魚又撲了上來,尖銳密集的利齒在幽暗的水下閃著駭人的光,似要將她撕碎吞噬。

難道本姑娘在海上縱橫這麽多年,居然會死在這一刻?

阿南咬一咬牙,在水中翻轉身子,想尋求一處空隙脫困而出,卻終究不可得。

周圍密密乍乍的鯊魚,看來足有六七十頭,她的周身上下全都聚攏了伺機而噬的鯊群,等待著將她撕成碎片。

阿南抬起臂環,準備最後再殺幾條鯊魚,至少,也不能讓它們將自己吃得太愉快了。

隻是……

她的眼前,忽然閃過放生池那一片煙柳長堤,掩住了公子被關押的樓閣。那之後,她再也沒見過他,或許,已是永遠見不到了。

還有……阿言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她是幫不上忙了,希望他能自己找到那條生路,好好地,長久地活下去吧。

緊一緊臂環,她手中的流光破水疾射,那光華壓過了周圍所有粼粼波光,如同新月光輝,在撲過來的鯊群中耀眼閃過。

周圍所有的鯊魚,幾乎同時掙紮扭曲,血箭齊迸,將她的周身染成血海。

阿南不敢置信地在水中睜大了眼睛,自己都不相信這薄薄的流光能有這麽大的威力。

成群鯊魚扭曲掙紮著,大股大股的血箭從魚身上疾射而出,一時間她周圍的海水全部被染成猩紅,如墜血海。

大批手持機栝的水軍,正成群結隊向她身處的海域遊來。即使這邊大群鯊魚聚集,也擋不過他們密集發射的水弩與魚叉。

毫不遲疑,阿南立即竭力打水,衝出海麵。

鮮血消失洇沒的邊緣,碧藍的天光之下,粼粼的波光籠罩著她眼前的世界。

在那如同暴風驟雨般射擊的武器中,水下頓成血腥屠殺場,幾乎染紅了這片大海。

衝破這片血海,她浮出水麵,脫離了夢魘般的地獄。

日光穿透雲層,籠罩整片湛藍大海。阿南大口喘息著,因為暈眩而眼前一片朦朧。

迎著上方虛幻的光暈,她看見站在船頭俯瞰她的阿言。

日光反射著水波,**漾在他的周身。他蒙著一身瀲灩光華,佇立在船頭等待著她。

而她從暗黑與血腥中奮力遊出,向他伸出雙臂,衝破陰寒的海水,緊緊抓住了他伸來的,溫暖的手。

朱聿恒緊握住阿南的雙手,將她從水中拉出。

她在水下待久了,又與群鯊搏鬥脫了力,此時臉色發青,身體冰冷僵硬。顧不上烈日暴曬,她倒在甲板上鬆開水靠的帶子,大口喘息著,攤平四肢讓自己的身體溫暖起來。

剛剛在船上水下指引眾人時,她一副霸氣強悍指揮若定的模樣,此時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像條死魚一般躺平,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

周圍一片安靜,所有人都不敢出聲,連朱聿恒也站在她身旁,等待她緩過這口氣。

直到眼前陰翳過去,阿南才慢慢坐起來,被朱聿恒攙扶著回到船艙。她將緊裹全身的濕水靠從身上艱難剝下來,擦幹身體,換上幹衣服。

夏日炎熱,她帶出海的是細麻窄袖衫子,吸濕易幹,海棠紅的顏色襯得她蒼白的臉色好看了不少。

打開胭脂盒子,阿南沾了點胭脂暈開,讓自己的唇色顯得精神些。

朱聿恒敲門進來,看見她這副模樣了居然還在化妝,不由得皺起眉頭。

阿南從鏡子看他一眼,又給自己的臉頰打了些粉色:“臉色太難看了,我死都要死好看些。”

可惜朱聿恒並沒有注意她的妝容,目光隻落在她左頰和脖頸紅腫的擦傷上。

她被衣服遮住的身軀上,不知道還有多少未曾被人察覺的傷痕。

他的目光與她在鏡中交匯,他看見她的眼睛在水下太久而布滿了血絲,疲憊微腫。

他再也忍不住,開口問:“為何要如此逞強?我讓你等待你不等,這麽急著把自己的命拚上嗎?”

阿南聽他這質問語氣,本想問我是主子還是你是主子,但抬眼看見他眼中的關懷與焦急,不知怎麽的心口一暖,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應道:“是是是,我知道錯了。”

這沒正經的樣子讓朱聿恒不由得皺眉,哼了一聲,端起旁邊的碗遞給她。

阿南喝了一口,甜絲絲的薑茶,正好驅寒。

她捧在手裏慢慢喝著,朝著他微微而笑:“阿言你可真貼心。”

朱聿恒沒好氣地瞪她一眼,而她得意忘形,湊到他耳邊低笑道:“這次你護主有功,我回去好好犒勞你。”

朱聿恒別開頭,正不知如何對付這個憊懶的女人,目光卻掃到她妝盒中的一支螺黛。

他看著這支泛著暗青微光的螺黛,問她:“你用的是什麽眉黛?”

阿南沒想到他會忽然問自己這個問題,隨口道:“金蘭齋的遠山黛,怎麽了?”

“二兩銀子一顆的那個?”朱聿恒的眼中含著她看不分明的複雜情緒。

阿南笑笑,隨手拿起來對著鏡子描了描自己的眉:“怎麽了,怕我用不起?”

可惜她在水下太過疲憊,手有點虛軟,眉毛畫得不太像樣。她歎了口氣,拿絨布沾了點麵脂,將眉毛又擦掉了。

“怕你麻煩大了。”朱聿恒望著她絨布上的顏色,道,“那朵留在苗永望身邊的青蓮標記,和描在行宮亭子上的那朵青蓮,都是用遠山黛畫的。”

“咦?”阿南回頭看他,挑挑眉,“這麽說我又在現場、又用的是同樣的眉黛,嫌疑很大?”

“非常大——甚至可以說,已經超越綺霞,成為最大嫌疑人了。”

“別嚇我啊,又來了?你之前還曾懷疑我在宮中放火,一直追著我不放呢!”

朱聿恒湊近她,海風從敞開的窗口吹進,自他的唇上掠過,將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所以接下來,我得盯著你不放,也不許你離開我的視線半步,不得擅自行動。不然的話,朝廷會立即對你采取行動的。”

“好怕哦,我何德何能讓阿言你親自盯著我?”阿南誇張地拍著胸口壓驚,隨即笑了出來,“我救過順天百萬人,我為朝廷立過功,你不會這麽殘忍吧?要讓我下獄和綺霞做伴嗎?”

日光波光交相輝映,照得她的笑顏燦爛明亮,那些可怖的暗局與可怕的凶案在這一刻的笑語中忽然遠去。

朱聿恒一直沉在陰霾中的心也如撥雲見日,甚至讓他的唇角也微揚起來:“放心吧,綺霞已經沒事了。對了,你給她做的金釵,她挺喜歡的。”

“那就好,我也得加快努力了,希望我們的麻煩能快點解決。”阿南見鏡中的自己已不再難看得像個死人,便朝朱聿恒勾勾手指,捧著薑茶晃出了艙門。

下水斬鯊的人已一一上船。人群中有一條身影按住甲板翻舷而上,身形利落遠超他人,帶起的水花都比別人少。

那是個瘦長黝黑的少年,大約十七八歲年紀,滴水的眉眼黑亮似漆。他身量不算高大,身形似一條細瘦的黑魚,每一寸肌膚骨骼都最適合下水不過。

阿南的目光在他厚實而筋骨分明的手腳上停了停,問朱聿恒:“你帶來的?他水性可不錯呀。”

“啊,難怪!”

聽到阿南的話,正在甲板上甩著頭控水的江白漣朝她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你也不賴,一個姑娘家居然能隻身從鯊群內殺出來,我們疍民漢子都不敢說比你強。”

“我還是疏忽了,不然不至於這麽狼狽。”阿南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的氣囊上,眼睛一亮,“你這個氣囊是帶嘴的?讓我瞧瞧?”

江白漣爽快地解下遞給她:“這是我自己琢磨的。其實就是在取豬脬時多留了一截管子,再貼一根竹管將它撐起硬化。這樣在吸氣的時候既方便,裏麵的氣也不會逃逸。”

阿南笑道:“難怪我琢磨不出來,因為我在海上,用的氣囊是大魚鰾做的,那東西可沒管口。”

見他們討論起下水的物什,朱聿恒也不去打擾,回頭吩咐船隻回航。阿南指著海底問他:“這水下,不探了?”

“先讓水軍把守這一帶吧,反正城池就在水下,又不可能走脫。”

阿南遲疑著,似乎有些不想走:“可是……”

“還是得回去做好準備,今日大家的狀態不適合再下水了。”朱聿恒說著,又打量著她的神情,問,“怎麽了?你要下去?”

阿南歎了口氣,說:“算了,我今天已經力竭了。”

“江白漣這邊會尋幾個水性最好的疍民一起來,你們詳細探討下水下地勢,等研討仔細再做安排。”朱聿恒道,“此次你未免太心急了,上一次你已經受傷了,這次為何不安排妥當再行事?”

阿南隻笑笑看向飛濺的浪花,說:“對呀,我太心急了,是我不對,先向你道個歉。”

她那沒正經的模樣,讓朱聿恒無奈地皺起眉:“阿南,我說的是正事。”

“我也是真心誠意向你道歉的。”阿南靠在欄杆上,托腮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

畢竟,她很快要劫走朝廷要犯,以後如何麵對阿言也是個問題了。

至少……這一路以來的交情,怕是隻能就此結束了。

所以,她真的很希望能多幫阿言一些,如果她能在“山河社稷圖”的事上幫到他一些的話,以後想起他時,是不是至少能減輕一些愧疚呢?

見她忽然陷入緘默,朱聿恒便也沒再說話,隻和她一起靠在欄杆上,吹著微微的海風,望著海天相接處的燦爛光點。

分開不過三兩天,但他們都覺得有許多大大小小的事情想要和對方說,卻又感覺現在這樣什麽都不說也挺好的。

隻有溫熱的海風從她的臉頰邊擦過,帶著熟悉的梔子花香越過朱聿恒的鼻間唇畔,消散在茫茫大海之上,無從尋覓。

飛船快槳,很快便到了海寧,眾人將彭英澤抬下船,送入營中。

所幸彭英澤個性爽朗,隻拍了拍自己的腿道:“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傷殘不算什麽,比起這回葬身魚腹的劉三他們,我已算行大運了。再說,若不是南姑娘,這回我們所有人的命都要丟在海裏,現在這樣已經是邀天之幸。”

阿南望著被抬上岸的傷員們,隻覺心下沉重。

朱聿恒開解道:“軍中法度完備,對傷殘的撫恤和家人的安頓,都有定例,你不必擔心。”

阿南點頭,揮開了低落情緒,走到船艙中鋪開宣紙,喊了江白漣過來,將水下情況一一繪製出來。

“水城在水底十五丈深,日光穿透海水照射,視物無礙。城市介於方圓之間,略呈弧形,約有百丈見方。”阿南在紙上描繪圖形,邊畫邊詳細講解道,“小城東西有入口大門,門內是狹窄道路,左右商鋪林立,後方是坊間人家花草樓閣。順著道路一直上去,是一座斜坡,坡上頂端是個高台,因為水波遮擋,所以看不清台上情況,但我親眼看見青鸞從台上飛出,確鑿無疑。”

江白漣大覺不可思議:“原來青鸞是來自水下城池的高台?”

“而且,不止是一隻兩隻,而是四隻一起向四麵八方射去。”她掠起自己那縷被削斷的頭發,展示給他看,“另外,這是我太過接近青鸞時被削斷的頭發。”

江白漣看著那縷頭發,尚未明白過來,一直緘默聽他們交談的朱聿恒開了口,問:“看來,得馬上派人去錢塘灣海域,查看各處水下島礁的情況?”

“嗯。錢塘入海口有大小島嶼環衛,粗略看來一個巨大的圓形,而青鸞正在這個圓的中心點,它們向四麵八方擾動的水波,已經持續了六十年。”阿南抬手指向後方的錢塘灣,說道,“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六十年來振動的水波,我怕水下屏障難免有了缺失,或許……東海正在醞釀一場大災變。”

江白漣對錢塘灣再熟悉不過,頓時脫口而出:“若錢塘灣這一圈拱衛島嶼有失,那八月十八的大潮,豈不是再也防護不住了?”

阿南點了點頭,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神情凝重道:“‘黃河日修一鬥金,錢江日修一鬥銀’,錢塘江的回頭潮號稱天下第一,若江海橫溢奔騰入城,往往城毀人亡,傷亡無數。前朝便有兩次大災,風雨合並大潮衝毀城牆,全城男女溺斃萬餘。”

想著那全城被衝毀、萬人浮屍的景象,幾人看著麵前浩瀚碧海,都覺毛骨悚然。

“若海中地勢真的在這數十年中被緩慢改變,那麽以後每逢大潮水之日,杭州難免淪為澤國,海水倒灌入運河、湖澤,使得杭州府,甚至地勢更低的太湖、南直隸一帶,百姓流離失所。”朱聿恒的麵容上失去了一貫的沉靜,“我查過南直隸工部卷宗,近幾十年來,杭州修堤委實越來越頻繁,衝垮的海堤也逐年增多,想來,這也是水下陣法威力初現了。”

阿南點頭道:“那就拜托你了。”

船近杭州,疍民聚居江上,江白漣的小船就停靠在埠頭。他一手抓住大船欄杆,一個翻身便躍到小船之上,動作輕捷得讓小船隻稍微晃了晃,**起一兩條漣漪便穩住了。

朝廷的官船繼續沿著江岸往杭州而去。錢塘江兩岸,是巨石堆砌成的海塘,整整齊齊一路排列,在水波衝擊下巋然不動。

阿南與朱聿恒打量著這看似堅不可摧的海塘,沉默估算著下一波大潮來臨時它是否能抵得住那些劇烈衝擊,但最終都隻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擔憂。

“不過……這隻是我們所設想的最差結果。畢竟海中島嶼暗礁都是千萬年才形成的巨大屏障,我不信關大先生能以區區數十年徹底改變。隻要我們及時摧毀水下機關,再填補這些年來海下的折損,相信目前不至於釀成大災禍。”阿南安慰朱聿恒道,“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擔心你。若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真如我們所料在八月十八發作,不知對你的身體,會有多大影響。”

“它既要發作,我們又攔不住,那就讓它來吧。”

那貫穿全身的劇痛、那身上相繼烙下的痕跡、那步步進逼的死亡,都如同蠱蟲般噬咬著他的心,讓他日夜焦灼難安。可看見她眼中的隱憂,朱聿恒的語氣反而輕緩下來,甚至安慰她道:“與杭州城數十萬百姓相比,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又算得了什麽?隻要這水下機關還有挽救餘地,那便是邀天之幸了。”

“嗯……”阿南點了點頭,想想又詢問起綺霞的事情來,“行宮那個案子,現在有進展嗎?”

“袁才人的屍身已經搜尋到了,此事是江白漣幫忙出力的。此外,在苗永望死去的房內也有一些發現。”

朱聿恒詳細地講述了她走後的調查所見,又道:“還有,在通往高台的曲橋上,搜尋到了一個我比較意外的東西。”

“什麽東西?”

朱聿恒來杭州尋她,自然早已將東西準備好。那是一根細細的金絲,頂上結著一顆小小的珍珠,在他的指尖微微顫動。

日光與波光匯聚在他們之間,細小的金光與珠光在他們中間閃爍不定。而阿南的眼中閃耀著比它們更亮的光彩:“袁才人所戴宮花的花蕊!”

畢竟,她當時留心過袁才人那豔麗逼人的裝飾,自然也記得她頭上那朵金絲為蕊的絹花。

“對,袁才人是在高台遇刺的,為何首飾會在橋上殘破掉落?我想這或許就是袁才人獨自跑去高台的原因。”

阿南點頭沉吟片刻,道:“來杭州的這幾日,我也反複將當日情形推敲了許久。這兩樁案子最詭異也最重要的地方在於三點:一是苗永望怪異的死法;二是袁才人跑到高台的原因;三是刺客消失的方法。而尋找線索的關鍵,我認為瀑布那兩次暴漲必定值得研究,你命人查看過了嗎?”

“這不可能。事發後我立即去查看了水車,那具巨大的龍骨水車雖可容納比較瘦小的人,但一是翻板由硬木製成,堅薄鋒利,進入的人或東西必定會被絞得血肉模糊;二是一旦有大一點的東西進入,這水車必定會卡住停止。但事發之時,瀑布水並未停過,因此可以肯定,這水車沒有出過問題。”

說到這裏,她驚覺朱聿恒的目光一直定在她的臉上,未曾瞬視。

她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問:“怎麽了?”

朱聿恒凝視著她,緩緩道:“阿南,你有點著急。”

急著下水,急著交代水下情況,急著解決應天的案子——

大概她是,隨時準備,急著離開吧。

“難道你不急嗎?”阿南鼓著腮反問他,“還想幫你早點解決問題呢,看來我是皇帝不急急太監了?”

他轉開了臉,目光微冷,說道:“欲速則不達,太急了往往思慮不周,一切等上岸再說。”

阿南自然也知道自己太露痕跡了,她長出了一口氣,壓下臉上的急躁,可手指還是不住地在欄杆上彈著。

朱聿恒取出袖中的九曲關山,慢慢地解著。在微微起伏的船身上練習毫厘不差的掌控力,顯然比在陸地上更難了十倍百倍,但他的手異常穩定,影響倒也不大。

“阿言你進步很大啊,看來離你解出那支笛子已不遠了。”阿南撐著下巴欣賞他絕世無雙的手,誇獎道。

朱聿恒略略抬眼瞥了她一眼,低低地“嗯”了一聲。

船即將靠岸,碼頭的水波衝擊得船身更加顛簸。朱聿恒抬手按住了九曲關山,將它收入袖中。

就在下船之時,阿南忽然皺起眉,抬手試了試迎麵而來的風,低低道:“風向變了。”

朱聿恒看著她,不解其意:“風向?”

阿南收回手,道:“讓水軍做好準備,如今是夏末,風卻忽然自東北而來,怕是旋風的邊緣已到此間,大風雨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