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海揚塵

杭州距離應天隻有兩三天路程,朱聿恒多次去過杭州辦事,阿南更在杭州大街小巷混得爛熟,但兩人都未曾聽說過,杭州有個叫作青鸞台的地方。

朱聿恒離開行宮,夤夜至工部調閱六十年前的杭州方誌,讓眾人尋找名叫青鸞台的所在。

而阿南拿著朱聿恒的手書,第二天就跑到江寧大牢去探望綺霞。

應天府北麵為上元縣,南麵為江寧縣。秦淮河一帶隸屬江寧,綺霞自然被關押在此。

心裏琢磨著綺霞的事兒,阿南埋頭往裏走,冷不防與裏麵急衝衝往外走的人相撞,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阿南趕緊護住手中的提籃:“走路小心點啊,我的東西……”

話音未落,她詫異地停下了手:“卓少?你怎麽在這兒?”

卓晏蹲下來幫她撿拾東西,怒道:“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沒想到我現在連探個監都被搡出來了!”

阿南自然知道他來探望誰:“綺霞怎麽樣?”

“那些人說她是朝廷要犯,東宮下的令旨,任何人不得探看。”卓晏悻悻道,“我還想塞點錢打點打點,結果直接被推出來了!”

“東宮?”阿南詫異問,“不是苗永望的事嗎,怎麽是東宮出麵?”

“別提了,合該綺霞倒黴。”卓晏看看旁邊,壓低聲音道,“苗永望的夫人與太子妃是舊交,來應天撫棺之時,求太子妃為她做主,說綺霞必定是殺苗大人的凶手!”

“她說是就是?之前不是已查明綺霞與此案無關了嗎?僅憑她一句話怎麽能翻案?”

卓晏抿了抿唇,麵露遲疑之色:“因為……綺霞當年確曾刺過苗永望,而且這兩日官府找教坊司的人問過了,她們都記得綺霞說過,總有一天,她要殺了苗永望!”

厚重的磚牆讓江寧大牢更顯陰暗,即使是夏暑之際,踏入其中依舊通身泛寒。

阿南提著食盒,走進關押綺霞的獄室。

狹窄陰濕的室內,牆角鋪著些黴爛的稻草,放著個便桶,其餘一無所有。綺霞蜷縮在稻草堆上,大概是哭累了,正睜著紅腫的眼睛盯著上方巴掌大的窗洞。

聽到開門的聲音,她木然轉頭看了看,等看清阿南的麵容時,扁了扁嘴又似想笑又似想哭:“阿南,我這回……可能真的要完了……”

她的手指紫脹,又蜷在稻草上坐都坐不穩,阿南不由得又心疼又憤怒。她探頭喊外麵的卓晏趕緊買點傷藥來,一邊把稻草歸攏,墊著綺霞受刑後的身子。

“我知道你沒有殺人,當時在酒樓內,我殺人的嫌疑還比你大呢!”阿南擺下帶來的幾碟飯菜,綺霞的手被拶壞了,握不住筷子,阿南便將碗端起,給她喂著飯,說道:“放心吧,我一定會把凶手找出來,盡快把你接出來的。”

“可、可我……我想招了,我真的忍不下去了……”綺霞嚼著飯,腫得跟桃子似的眼睛裏滿是恨意,“阿南,我這輩子好慘啊!爹娘把我賣了我熬下來了,交不出脂粉錢被打罵我也熬過來了,十四歲就被苗永望那個人渣強暴了我還是得熬下來……現在他死了還要連累我,受這麽多罪,你說我活著幹什麽?”

“你說什麽胡話!”阿南把一個魚丸塞到她嘴裏,打斷她的話,“你現在要是受不了罪胡亂招了,到時候要讓教坊姐妹們去菜市口看你殺頭?一刀下去鮮血亂濺腦袋亂飛,你想想那又有多痛?萬一判你個淩遲,要挨三千多刀,你說你現在這點痛又算什麽?”

“嗚……”綺霞臉上的木然頓時變成驚恐畏懼。

“所以你趕緊跟我說說,你當初刺殺苗永望是怎麽回事?教坊司的姐妹們也證實你之前說過要殺了苗永望,有這樣的事情嗎?”

“有……”綺霞聲音嘶啞,“我已經在堂上招過了,我當時,真的很想殺了苗永望……”

阿南持著筷子,一邊給她喂飯,一邊專注地聽她說下去。

綺霞幼年隨父母逃荒到順天周邊,正逢教坊司采買女童,她便被賣掉換了半袋小米。長大後她相貌雖不算頂尖,但因為天賦和勤奮,十二三歲便吹得一手好笛子,邀請她去助興的大小宴席倒也不少。

上了十四歲後,教坊司抽取的脂粉錢便多了,即使綺霞奔赴一個又一個酒宴,可打點嬤嬤的錢也不多了。有次她被請去赴私局,嬤嬤懶得動身,她跟著幾個姐妹一起前去,結果遇上了苗永望,被他灌酒後失了身。

當時她抄起剪刀要與苗永望拚命,但十四歲的小姑娘怎麽敵得過正當壯年的男人,最終隻在他左臂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苗永望是個場麵人,既然是綺霞的第一個恩客,便大度地原諒了她,給她打了支金釵,又給嬤嬤姐妹們大散茶點紅包。她們輪番上陣勸說,終於讓綺霞明白身在教坊司遲早要接受這樣的命運,最後不得不認了命。

後來苗永望每到順天,都要來找綺霞,教坊司的姐妹都讚他有情有義,綺霞算是遇到好人了。

綺霞自那之後倒也放開了,她性格開朗酒量好,笛子吹得又動人,叫她酬酢助興的宴會從來不缺。隻是宴樂班子領不了幾分工銀,教坊裏每月催刮的脂粉錢不在少數,她又不肯像其他姑娘一樣找幾個有錢的相好撈錢,一轉眼六年過去,她已經快二十歲了,卻還沒存下以後的體己錢。

那時卓晏還和她笑談過,說:“綺霞你不如跟了我吧,我愛聽你吹笛子。”

她一口拒絕,唾棄道:“得了吧,你還愛聽芳芳的琵琶圓圓的簫呢,照顧一整個教坊你忙得過來嗎?”

因此在知道教坊司要轉調幾個擅長吹彈的姑娘到蘇杭這邊時,她當即就決定來了,希望南方富庶,能撈點養老的錢。

在接風宴上有相熟的姑娘認出了她,喝多了後笑嘻嘻問她:“綺霞,你怎麽混得這麽落魄啊,還戴著苗大人送的素股金釵呢?”

綺霞也醉笑道:“你不懂,總有一天我要把這金釵紮進他心口去,報仇雪恨!”

周圍人打聽到那是她十四歲時的第一個客人,頓時哄堂大笑,隻有卓晏沒有笑。他走過去扶起綺霞,說:“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多,我現在酒量好著呢。”綺霞挽著他的手醉醺醺往外走,嘻嘻笑問,“哎你說,我當初酒量怎麽不像現在這麽好啊……”

卓晏無奈地將她推上馬車,她抱著自己的笛子蜷縮在座上,頭擱在他肩膀,轉眼已陷入沉睡。

醒來後,她早已將一切忘得一幹二淨,可酒席上的人都還記得她說過的話。於是在苗永望死後,她酒後的話便被翻了出來,並且和她十四歲那年刺傷過苗永望的罪狀一起,最終讓她下了大牢。

阿南將來龍去脈聽清楚了,才問:“那,你準備怎麽辦?”

“在受刑的時候,我想過幹脆認了吧,我真受不了這折磨……”綺霞舉起自己紫脹的十指看著,語調絕望,“再說了,我都淪落成這樣了,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呢……”

“活著當然有意思了!”阿南將最後一勺飯菜遞到她口中,幹脆利落問,“是應天的鹽水鴨不好吃了,還是順天的烤鴨不好吃?是春天的花朵不鮮豔,還是秋天的月兒不夠亮?你好好把這口氣憋住,千萬不要胡亂認罪,等你出來後,咱們還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吃鵝掌雞脯奶皮豌豆黃呢!”

綺霞睜大紅腫的眼睛盯著她,又有流淚的跡象。

阿南抬手幫她擦掉眼淚,說:“苗永望的死雖然蹊蹺,但我不信這世上能有什麽殺人方法會是鐵板一塊。你安心在這裏待幾天,我們會盡快幫你洗清罪責的,知道嗎?”

“嗯!”綺霞咀嚼著她遞來的飯,用力點頭。

即使她知道阿南與自己一樣,既無家世也無職權,甚至還是個女子。但,看著阿南堅定懇切的神情,她就是相信她。

獄卒幫卓晏轉送金瘡藥進來,阿南替綺霞將傷處抹好,囑咐她按時抹藥,才出了監獄。

在外等待的卓晏急急地伸手接過食盒幫她拎著,問:“綺霞怎麽樣?”

“還好,受了點折磨。萬幸傷勢不是很重,好好抹藥不繼續受刑的話,過三四天應該就會好了。”

卓晏點頭,送她回驛館的路上長籲短歎:“我當時不應該把綺霞從苗永望的身邊喊來的,不然她也不至於中途離場,現在背上了殺人嫌疑。”

“幸好你把綺霞喊來了,”阿南安慰他道,“不然的話,說不定她已遭池魚之殃,被凶手一起殺害了。”

“說的也對!”卓晏大力點頭。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究竟要怎樣才能幫綺霞洗清冤屈,盡快把她救出來。”

卓晏回想著苗永望那詭異的死法,隻覺得頭大,探討不出什麽來:“我估計刑部那些人一時半會兒破不了案的,苗永望死得太詭異了。”

“還是得盡快,我要趕緊去杭州呢。”

“我也想回杭州了。”卓晏說著,想起自家的樂賞園現在都沒人了,想必已是長滿雜草,不由得傷感地歎了口氣,問她,“回杭州有什麽急事嗎?”

阿南苦笑道:“我兩個朋友起了糾紛,我得去調解調解。”

卓晏大奇,問:“起糾紛去官府理論不就可以了,怎麽還得你去調解?”

阿南搖頭:“這事兒,官府沒法解決。”

卓晏一想也對,阿南一群人是海盜出身,江湖上的事情官府肯定難以插手。

“你看……能不能先解決了綺霞這邊的事兒再說?你那兩個朋友的事情緊急嗎?”

“綺霞這邊隻能托阿言幫幫忙了,其他人怕是擺不平。至於我朋友嘛……”阿南歎了口氣,煩惱道,“挺久的恩怨了,上一輩結下的,急倒也不急了,隻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才好。”

卓晏自與阿南相識以來,從沒見她煩惱過,現下又有求於她,便拉她進了旁邊的酒肆,說道:“論起調停事理,這我最擅長了,你跟我說說是怎麽回事,我肯定能幫你出主意!”

阿南心道這種大事我怎麽可能與人商議?但卓晏畢竟是在關懷自己,又已經被拉進了店中,便無奈地點了盞楊梅渴水喝著,敷衍道:“事情挺複雜的,你要想聽,我就簡短說說。”

卓晏殷勤地幫她剝香榧:“你說!”

“其實我這兩個朋友算起來還是親戚,上輩老人將家產全部留給了長房,也就是我朋友某甲。其他各房當然不高興,於是集合起來把當時年幼的某甲趕出了家門,當家的換成了我另一個朋友某乙的爹。現在甲長大了,他要回來找乙討還公道。甲對我有恩,我發過誓要幫他的,可乙也和我出生入死,和我有過命的交情,你說……我現在能不糾結嗎?”

卓晏心思簡單,脫口而出:“這有什麽可糾結的?世上事總繞不開一個理字,某甲既然是正當繼承人,那咱們肯定站在他那邊啊!”

阿南看著他笑了笑,心想,我看未必,說不定阿言抓捕公子時,你就在旁邊當幫手呢。

“雖然如此,但乙父占的家產,如今他接手後大為振興,甲二十年後回來討還公道,靠他家吃飯的掌櫃、夥計、合夥人們,能答應輕易換主人嗎?”阿南手捧著瓷杯,渴水也壓不下她的煩悶,“再說了,是乙的父輩當年對不起甲,乙又沒做錯事,甚至他以前都不知道世上還有個甲存在,豈不是太冤枉?”

“這確實難以取舍……”卓晏撓頭道,“而且你們江湖人士,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兩個朋友生死相搏時,你可怎麽辦呀?”

“如今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希望柳暗花明,能有轉機。”阿南一口氣喝完了杯中渴水,道,“到時再說吧。天無絕人之路,我們現在看著麵前是懸崖峭壁,說不定過幾天一個轉機,就能搭出一條生路來呢?”

眼看時間不早,卓晏怕祖母嘮叨,將阿南送到驛站外就匆匆走了。

阿南一邊思索著一邊踏進驛站,抬頭就看見了守在自己所住屋門前的韋杭之。

“韋大哥辛苦了。”她笑嘻嘻地與他打招呼,往屋內一望,日光透過窗欞籠罩在阿言端坐的身軀之上,也照在他那雙舉世無匹的手上——他的手中,正握著她做好後擱在桌上的“九曲關山”,在緩慢拆解著。

他還未掌握這個岐中易的訣竅,手部的動作尚不流暢。

十二天宮需要手指從各種不可思議的角度穿插勾挑,練出最靈活的指法,才能拆解;而九曲關山則曲折層疊,每一個圈環都需要保持極細微精確的角度與斜度,才能一步步拆解下去,若是有一絲一毫的偏差,便前功盡棄,連複原都幾乎不可能。

“看,你還沒有摸到最精妙的那個角度和力度。”阿南笑吟吟地走進屋內,以慣常的散漫姿勢往椅子上一歪,看著他拆解,“一定要好好練手哦,不能鬆懈,練好了才能早日把笛子解出來啊。”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低低地“嗯”了一聲,仔細地觀察著手中岐中易,在腦中將它們所有的勾連都想清楚後,試著解了一步,然後隨即便又將那個環退了回來——因為他的手指撥動差了一毫厘,所以環扣沒能對上。

但等他退回來後,卻又發現退回來的位置與剛剛錯開了一絲,於是所有在腦中預設好的步驟,全部不成立了,要重新規劃。

他忍不住瞥了阿南一眼,見她笑吟吟地托著下巴看自己,便抿唇屏息靜氣,再度分析起麵前的岐中易來。

阿南也不指導他,任由他自己琢磨力道和方位,隻坐沒坐相地蜷在椅子裏,趴在椅背上看著他:“阿言,應天府草菅人命、亂判命案,你管不管?”

朱聿恒早已知道她今天去探望綺霞的事情,便淡淡道:“本來不歸我管,但我知道你需要,所以來之前已部署好了。苗永望的案子會交由三法司共同辦理,相信不日便會有進展。”

阿南頓時來了精神,雙眸亮亮地望著他:“真的?”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畢竟我們探討過了,殺害苗永望的凶手與刺殺袁才人的,極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以此案本來就得提起重視。”

“趕緊把綺霞救出來吧,再折磨下去她受不了的。”阿南喃喃說著,眼睛一瞥看見了朱聿恒身邊的一個盒子,“那是什麽?”

他示意她打開看看。阿南捧起來掀開盒蓋一看,裏麵是一簇火焰般絢爛的珊瑚,紅灩灩的光華,動人心魂。

她“咦”了一聲,抬手摸了摸:“珊瑚?”

“是一個疍民在東海撈到的,因珊瑚形似火鳳,眾人都說是祥瑞,因此進獻到杭州府衙,又送到了南京禮部。”朱聿恒說著,將珊瑚從盒中取出,遞給了她。

這珊瑚足有一尺半長寬,通身殷紅色,在水流長久的衝刷下,珊瑚已經變得十分光滑。而最奇妙的是,下方的珊瑚根正如鳳凰身子,前方有細長的分叉,正如鳳頭銜靈芝;左右兩側伸出的枝杈如同舒展的雙翼;後方拖曳出長長的通紅枝丫,與鳳凰尾羽一般無二。

“這珊瑚鳳凰雕琢得形神兼備,真是難得。”阿南誇讚著,轉念一想,脫口而出,“杭州送來的,難道這是青鸞台的線索?”

“對,杭州所有老舊地圖和地方誌都已翻遍,官府也找了許多七八十歲甚至年紀更大的杭州老人詢問過,但沒有任何關於青鸞台的蛛絲馬跡,甚至連青鸞二字,也並無有關地名。”朱聿恒輕按手中九曲關山,緩緩道,“直到今日內庫進呈了這具珊瑚過來……”

說到這裏,朱聿恒略微頓了頓,畢竟,這其實是為了太孫妃的儀聘之事在做準備。望著與他隻有咫尺距離的阿南,他聲音略有波動:“經司倉判斷,這珊瑚紋路這般圓滑,在水下至少有五六十年了。我考慮它來自錢塘灣,或與青鸞台有關,便找禮部的人了解了下,終於發現了一個與青鸞有關的地方。”

阿南大感興趣:“這麽說,在東海之上?”

“不,”朱聿恒搖了搖頭,“在東海之下。”

“東海之下?聽起來好像很神秘的樣子!”阿南兩眼灼灼發亮。

朱聿恒將盒中的冊子取出,翻到一頁指給她。

那是禮部記錄的祥瑞情形,隻有聊聊數語。

杭州疍民江白漣,捕魚之時於水下見青鸞翔舞。循而趨之,於海沙之中覓拾珊瑚鳳鳥一隻,進獻於南京禮部。

“青鸞翔舞……”阿南自言自語著,又將珊瑚鳳凰拿起來仔細查看,研究上麵的水磨痕跡,“水下出現青鸞,這珊瑚又與關大先生修建青鸞台的時間對上,這肯定不是巧合。隻是,青鸞畢竟是鳥類,如何能在海水之下飛舞呢?這事聽來可真怪異……”

“禮部每年進獻祥瑞之人絡繹不絕,故此記錄簡略。或許找到那個疍民江白漣,詳加詢問後能具體了解。”

“那還等什麽?趕緊去杭州呀!要是真的能因此找到青鸞台,那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或許就有指望了!”

關大先生在順天城地下所留的幾幅畫,其中順天大火和黃河水患都已應驗,而玉門關之前之後都有缺失,那上麵剝落的畫幅所對應的,或許就有東海這個青鸞台。

關係自己的生死存亡,朱聿恒自然已經命人加緊徹查:“玉門關那邊,朝廷已經遣人嚴密排查,但近期似無災患跡象。而九玄門的青鸞既然出現在了東海之中,又有實物發現,我想必定有問題,確可深究。”

“那我趕緊收拾一下,咱們去杭州仔細查看一下海底情況。”阿南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跳下椅子就要收拾東西,見朱聿恒並不動身,好奇問,“你出行那麽大陣仗,怎麽還不去準備?”

朱聿恒微抿雙唇,停頓片刻才道:“我要在應天再待幾日,畢竟這邊還有緊急公務。”

阿南脫口而出:“公務再急能有你的身體重要嗎?”

她這乍然流露的關切,讓他心口一熱,差點衝口而出,我們一起去。

但最終,他還是默然搖了搖頭,說:“此次太子殿下受驚,怕是要臥病一段時間。而刺客的真正目標顯然是太子殿下,我怎可獨自抽身前往杭州?”

阿南這才想起,他的父母目前在應天,還身陷危局之中。

“看不出你一個神機營提督,事兒還挺忙。”阿南說著,見他神情黯然,顯然對父母安危十分憂慮,便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道,“也好,本來我想讓你派個人關照綺霞,現在你可以直接出麵解決她的案子了,畢竟她的案子和刺客大有關聯。”

朱聿恒道:“你放心。”

短短三個字,但阿南知道他既已許諾,綺霞便沒多大事了,於是轉移了話題問:“對了阿言,你會天元術嗎?可以解到幾?”

“三吧,再上麵的沒試過了。”

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數排在最後,而且當今聖上最重騎射,所以他的射禦是每日必練的,但數算則較受忽視。

“才到三?”阿南有些失望,“唐朝王孝通就能解到天元三了,現在都快一千年,阿言你居然也隻算到三?”

朱聿恒道:“他是算曆博士,我是軍營提督。”

“好吧,我教你。”阿南抓了把算籌,展開紙卷,將《四元玉鑒》及增乘開平方法一一解說了一遍。

朱聿恒掃了她畫給自己的圖一眼,拿著算籌按照她說的算法,抹平四元後逐一消解,最終物易天位,得到結果。

他輕舒了一口氣,抬手按住寫著最終數字的紙,輕輕推向阿南。

“我就知道阿言什麽都是一學就會!”阿南早已看到結果,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歡喜道,“交給你啦,用天元術和割圓術,替我算出這組數據最詳細的中心點,割圓術要退位後七位數,我要誤差不超過三尺……不,一尺。”

那上麵的數據十分龐大,最大有百餘丈,最小也有八、九十來丈。數據詳盡到寸。要計算這樣不規則的一個巨圓中心點,殊為困難。

朱聿恒推算著這組數字,問:“這是你新設的陣法嗎?為什麽不做成正圓?”

阿南含糊道:“在水力衝擊下,維持正圓不太可能。”

朱聿恒料想應該是她要在東海使用,想到她要為了他的安危而奔赴海上,心中不覺湧起巨大的不安。

他叫人送了個三十二檔算盤過來,又拿起算籌,在桌上開始計算。

阿南則到旁邊銀店裏買了些米粒珠,又借了他家爐具,拿回來在簷下燒好炭,陪著朱聿恒。

朱聿恒在計算間隙抬頭看她,見她掏出懷裏一支素股金釵,放在小爐中熔了,重新倒出打製。

他隔窗問她:“這是什麽?”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阿南朝他一笑,又低頭小心地用小剪刀和小錘子加工初成雛形的金釵,“快點幫我算出來哦,不許分心。”

朱聿恒看看麵前這浩如煙海的數據,讓韋杭之去工部調了八個賬房來打算盤,他統合數據,一直算了約有兩個時辰,才得出了最終的結果。

朱聿恒輕舒一口氣,將結果又查驗了一遍,抬頭正想問阿南對不對,卻發現她已經進屋來了,正俯身專注查看自己的運算。他這一轉頭,兩人的臉頰幾乎湊到了一起,似貼未貼的肌膚上恍惚溫熱。

兩人都怔了一下,下意識地彼此挪開,有點不自然地一個看向左邊,一個看向右邊。

略帶別扭的氣氛,讓阿南的語調都有些不自然:“阿言你好快啊,那我可以出發去杭州了?”

“我給你寫份手書,一切事宜杭州府會替你安排好的。若需要海上助力,你就去找海寧水軍。”朱聿恒將手中數據卷起,交到她手中,低聲道,“你此番孤身赴險,我……”

見他欲言又止,阿南笑著朝他眨眨眼,接過數據:“你隻管忙你的,本姑娘在海裏長大的,大風大浪見多了,怕什麽?再說杭州那邊你都安排好了,說不定我去了也就是紮個猛子下去看一眼的事兒,沒問題的。”

她笑容輕快,仿佛不是去往那不可測的深海,而是要前往繁花盛開的春日。

“阿南……”朱聿恒的心口彌漫起濃濃的酸澀與不安。他頓了頓,最終才輕輕道,“萬事小心。”

阿南朝他輕快一笑:“放心吧。你記得好好練手,我回來會檢查你進度的,到時可別讓我失望哦!”

送走了阿南,剛回到東宮,朱聿恒遙遙聽見了嘈雜聲響。

韋杭之立即打探消息,回來稟報:“邯王殿下來了,正在清寧殿後堂敘話。”

“邯王?”朱聿恒微微皺眉。

他這個二叔悍勇烈性,仗著太子孝悌溫善對他多有容忍,雖封地在九江,但常來應天,且每次過來必有一場大響動。

果然,朱聿恒剛進前殿,便聽到了邯王的聲音。他混跡行伍多年,一開口便是高聲大氣:“太子殿下,袁才人何在?我家王妃算著本月就是姐姐生日了,托我送了賀禮過來呢。”

袁才人出身滎國公府,當時一雙姐妹花,姐姐入東宮,妹妹侍邯王,也是一時佳話。

太子殿下神情低黯,歎道:“袁才人壽辰未到,二弟遠來辛苦,先歇息幾日再說吧。”

“也行,那壽禮便先送進去吧,讓她給妹妹寫張回函,我在此等著。”邯王喝著茶,一派悠閑模樣。

見他不肯罷休,太子隻能道:“袁才人她……怕是倉促間無法回函。”

“怎麽,我千裏迢迢過來,她幾個字都不給我寫?”

見太子麵露悲戚之色,太子妃便答道:“昨日去行宮避暑,袁才人失足落水了。不過邯王無須擔憂,袁才人溫柔婉順,在東宮有口皆碑,相信吉人天相,定能得上天庇佑。”

“靠天不如靠己,人都出事了,難道還能坐等她被風吹回來不成?我看現下該加派人手,盡快搜尋為好!”邯王立即道,“需不需要本王搭把手,替東宮找找啊?”

“二皇叔您領兵作戰精熟搜索,若是肯幫手那是求之不得,侄兒正要找您討教一二。”他話音未落,隻聽朱聿恒的聲音自殿外傳來,清朗自若。

殿上眾人正因邯王氣焰而大氣都不敢出,一聽到他的聲音,頓時都鬆了一口氣。

朱聿恒自殿外跨進,大步從容向邯王走去。

他朝坐在上方的父母一點頭,對著邯王拱手行禮:“二皇叔遠道而來,侄兒遲迎,還望見諒。”

邯王皮笑肉不笑地拍拍他的肩,道:“聽說你這幾個月接連犯病,聖上都心疼你,讓你來應天養病了。改天二叔帶你打獵去,好強身健體,年紀輕輕的可別落下病根兒啊。”

“多謝二皇叔。不過應天虎踞龍盤,是太子所鎮之處,二皇叔怕是不熟悉地勢,還是讓侄兒帶您去吧。”朱聿恒還以一笑,抬手請他落座。

東宮最難惹的就是這個侄兒,邯王見他說話綿裏藏針,自己無從借故發作,隻能悻悻問:“你剛說搜索的事兒,是找袁才人嗎?”

朱聿恒在邯王身旁坐下,接過後方宮女遞來的茶盞:“是,袁才人此番出事,父王心急如焚,東宮傾盡全力,侄兒奉命夤夜搜尋,排布了數百士卒沿著瀑布水流打撈,所有河灣溝壑全部細細尋找,可至今一無所獲。”

邯王雖是來借故鬧事的,但聽他描述也是疑惑頓生:“侄子你親自出馬,帶那麽多人去瀑布下遊找,還能找不到?”

“袁才人落水之時,秦淮河入口處便緊急封鎖了,山間水道更是梳篦了四次,可惜一無所獲。”朱聿恒啜著茶若有所思,“按理,水流再急也不可能衝刷得這麽快,但……再找尋不到的話,可能就要去秦淮河尋找了。”

“這……”邯王對水性一竅不通,哪裏說得出門道來,隻能幹瞪眼道,“總之,還是得加派人手,緊急搜索!”

“二皇叔說的是。”朱聿恒就坡下驢,道,“如此,侄兒得盡快去了,便先送二皇叔至下榻處接風洗塵吧。”

眼看朱聿恒將邯王帶出了東宮,太子與太子妃默然相視,都鬆了一口氣。

“這可真是巧了,袁才人剛剛出事,邯王便來興師問罪了。”

“沒有這麽巧的事。”太子緩緩搖頭,在太監們的攙扶下向著內堂走去,“老二是來者不善啊,他對此事的了解比我們所透露的要多得多,袁才人的消息也絕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傳到九江去。”

“所以……”太子妃沉吟著,兩人心知肚明,但都沒說出口。

最終,太子妃隻問:“要知會聿兒一聲,提醒他嗎?”

“你沒見他剛剛麵對邯王的模樣嗎?他比我們察覺得隻會更早。”太子低聲道,“聿兒辦事,咱就放心吧。這世上沒有他應付不了的事,也沒有他應付不了的人。”

將邯王安置妥當,朱聿恒又到刑部,對照行宮地勢圖和工圖冊,再研究一遍袁才人還能有什麽消失的途徑。

甚至,他還考慮起了屍體被猛獸從河中拖到周邊山林的可能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找到的可能不會是全屍了。到時邯王必然聯合滎國公興風作浪,對於東宮自是不小的打擊。而邯王此次顯然是趁機而來,他與刺客是否有關聯,也值得思量。

正在思索間,韋杭之忽然進來稟報道:“殿下,已經尋到疑似袁才人的……骸骨了。”

朱聿恒微皺眉頭,沒想到他正在設想最壞的結局,結局便真的出現了。

他起身與韋杭之向外走去,問:“如何找到的?”

“之前諸葛提督提議,認為水性不定,或許漁民常在水上,會較易知曉方向,因此招了一批人來幫忙打撈。”

“此事我知道。”

“果然,一個常在蘇杭一帶來往的疍民,叫江白漣的,他撐著船過來,片刻間便尋到了……”

“江白漣?”朱聿恒停下腳步,打斷了他的話,“他沒回杭州?”

韋杭之有些詫異:“殿下認識此人?”

朱聿恒搖了搖頭,下意識看向了南方,心口湧起一絲不安。

看來,阿南的青鸞台之行,第一步便要撲空了。

希望她在未能徹底摸清情況之前,不要為了他而急著下水。不然,若東海水下與順天地下一樣危機重重,她一個人要如何應對?

錢塘江上遊為富春江,下遊折之字形而奔東流,匯合最後一條支流曹娥江,流入東海。

出杭州城,沿錢塘江而下,便是如喇叭型擴散的入海口。萬千海島星羅棋布,呈拱衛之勢護住杭州。

杭州衛副指揮使彭英澤看到阿南帶來的手書後,哪敢怠慢,親自帶領海寧水軍,百餘人與阿南一起乘船出海,前往江白漣當初打撈到珊瑚鳳鳥的地方。

到了杭州阿南才知道,江白漣剛好運貨去應天了。而彭英澤當日正好出海巡邏,遇到過回航的江白漣,也是第一個看到珊瑚鳳鳥的人,對此事正是知情人。

江白漣是福建遷來的疍民,恪守永不上岸的規矩,靠出海捕魚為生。

江浙近海舟楫如山,他特意選了一片少人前往的海域,結果網在水下被纏住了,他竭盡全力也拖不回來。

漁民沒了漁網便是沒了吃飯的家什,他自然得跳下水去,潛到海底尋回自己的漁網。

“就在他解著被石頭纏住的漁網時,忽然聽到頭頂傳來怪異的聲音,如同鳥鳴,緩緩渡過大海……”

聽到此處,阿南開口道:“在水下很難聽到聲音的。”

“但江白漣確實是這麽說的。”彭英澤努力回憶當時他所說的話,道,“然後他就抬頭一看,一隻青鸞從他的頭頂飛了過去,遠遠地飛到了海的那一邊。”

阿南想著禮部記敘中“於水下見青鸞翔舞”那句,微微皺眉。畢竟,這確實不符合常理。

“無論如何,先下去探看再說。”阿南看著手中的錢塘灣地圖,審視下方情況。

錢塘江泥沙甚多,但此處離入海口頗遠,海水已是一片清澈明透,就如大塊青藍色的琉璃,與天空上下相接。若不是中間隔了一層水麵日光,幾乎難以分辨上下。

“阿南,什麽時候可以回去啊?”因為在杭州這邊場麵上到處是熟人、上上下下事務都精通,卓晏被指派跟她一起出海。他趴在船舷上吐得暈頭轉向,有氣無力地問。

“卓少,你看看咱們所處的位置。”阿南將地圖拿給他看,用手指在上麵畫了個不太規則的圓,“海灣與群島組成了一個包圍,咱們大差不差,剛好就在這個圓的中心點。”

“你這麽一說的話,確實是的……”卓晏掃了一眼,又吐了兩口黃水,“那,先喊幾個水軍下海探查看看?”

彭英澤在水軍中挑了幾個身強力壯的下水,不多久,他們便一一冒頭出來,對著船上人擺手喊話,示意下方並無異樣,青鸞之類的更是一無所見。

阿南聽他們說著水下情形,思索片刻,說:“我下去看看吧。”

卓晏聞言,那因為暈船而蒼白的臉當即又泛了青:“阿南,這可是深海啊!”

“這算什麽深海?周圍全都是島嶼,再深也深不到哪裏去。”阿南心裏牽掛著公子,想著早點把這邊的事情結束掉,去辦自己的要事。

她利落地脫掉外衣,在夏末熾熱的陽光之下,隻穿著一件水靠[1],活動著身軀:“你們先在這兒停著,我下去看看,一陣憋氣的時間就上來。”

卓晏緊張不已,看看一望無垠的海麵,又看看蒼藍的水下,一把扯住阿南穿著水靠的腳踝:“阿南,別開玩笑啊!你就這麽跳下去,要是出事了,提督大人問罪下來,我們可擔不起啊!”

阿南見他這麽說,便笑著扯過纜繩係住自己的腰,說:“那挑幾個水性好的和我一起下去吧,萬一下麵有事,我們扯動繩子,你們把我們拉上來就行。”

卓晏略略放了下心,但依舊有些緊張,一再囑咐道:“那你可記得一定要快點上來。”

“得了。”阿南笑著拍開他的手,縱身一躍,如一尾魚劃開波浪,鑽入了水中。

夏日午後的海水被陽光曬得十分溫暖,阿南雙腿在水中拍動,很快便鑽入了更深的水下。

即使海水清澈無比,但日光畢竟無法穿透得太深,周圍雖還明亮,水卻逐漸冰冷起來。

耳中有微痛傳來,阿南捏住鼻子鼓了鼓氣,與他們繼續下潛。

前方碧藍海水之中,漸漸呈現出一塊巨石的輪廓,與周圍的石頭相連,就如海底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峰。

阿南在水中掉轉身體,將足尖踩在那塊巨石上,觀察周圍。下方沙地上零零散散的水草中,幾條石斑魚偶爾揚起沙土,又很快消失,除此之外,似乎並無動靜。

不要說沒有青鸞的蹤跡,就連普通水下的魚群都十分少見。

阿南思索著江白漣說過的“青鸞飛到了海的那一邊”,便試著遊向與海岸相反的方向,一路潛泳而去。

水越發深了,日光找不到的地方,一片陰冷。

身後跟隨的水軍,雖然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但平時嫻於水上作戰,潛水卻並非所長,很快,一個個都跟不上她了,隻能浮上水麵放棄。

最後,阿南回頭時,發現水中已經隻剩了她一個人。

深海之中,周圍唯有一片凝固的碧藍。她一個人往前遊去,手肘與膕窩的傷處在森冷的水中隱隱作痛。

正考慮著是否要上浮之時,眼前大團的碧藍之中忽然出現了一陣輕微的波動,水波從她的耳畔**漾開來,如同劃過耳邊的微風。

她下意識地抬頭,向前方水波的來處看去。

琉璃般的水下、波動的光線之中,一隻青鸞曳著長長的卷羽尾巴,橫渡過她的頭頂。

盡管她就是來尋找青鸞的,但這一刻看著它出現在自己麵前,阿南還是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這是一隻由青綠色的晶瑩水波聚成的青鸞,水渦為羽,浪濤為翼,水波組成的身軀纖毫畢現,甚至那卷羽上的小小旋渦,還旋轉著帶起了一個個小泡泡,讓它顯得更有威勢與實感。

在類似於鳥鳴的尖銳聲響中,青鸞以睥睨眾生、淩駕海天的姿態,橫掠過廣袤無垠的碧海,投向深不可及的大海另一邊,最終在藍得暗黑的彼岸,消失了蹤跡。

阿南順著它飛翔的方向看去。隨著水波擴散,它的身軀在海中越變越大,也越來越模糊,最終消失在海的盡頭,化為了一片微小水波。

她回過頭,看向青鸞飛出來的地方。

碧藍的水下,依稀可以看見一條弧線出現在遠遠的麵前。

此時,她因為胸中一口氣憋得太長,眼睛與耳朵都已有了痛感,胸口也有了強烈的壓迫感。

但她已經發現了端倪,不顧自己已經到了氣息竭盡之際,又往前遊了一段。

碧藍的海水波動著,透明虛幻如夢境,將海底的一切朦朦朧朧又真實無比地呈現在她的麵前。

那巨大的圓弧,是高大的圓形院牆,上麵零零散散長著些斑駁的海藻。

而在城牆之內,是一座約有百丈見方的宏偉城市。磚石累砌的殿閣樓宇,幽深曲折的街衢巷陌,甚至還有珊瑚水草組成的花園林圃,在明暗不定的蒼碧波光之下,如仙境又如鬼地,詭譎綺麗。

阿南震撼得停在深海之中,呆了片刻。

忽然之間,腰上傳來拉扯的力量——是岸上人因為她在水下太久而慌亂,開始拉扯那條牽係她的繩子了。

麵前那座水下城市迅速離她遠去。被向上拉扯的速度太快,仿佛大海要將她硬生生擠壓出去。

阿南胸口傳來劇痛,深知太過快速出水會讓自己受傷,忙扯著繩索示意他們停手。

但岸上的人怎麽能察覺得到她這輕微的拉扯,她還在快速上升。

阿南隻能當機立斷彈出臂環上的尖刃,斬斷腰上繩索,硬生生在海麵下方停了下來。

她捏住口鼻,在窒息的暈眩之中,勉強控製著自己慢慢冒出水麵,重回到溫暖的陽光之下。

船上眾人正拉著斷掉的繩索驚懼,見她冒出了水麵,卓晏不由得驚喜地撲到船邊,和眾人一起七手八腳將阿南拉上船。

阿南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隻覺眼前一陣發黑暈眩。麵前的大海與藍天仿佛統統消失了,隻剩下一片嘈雜在耳邊急促轟鳴著。

她意識模糊地倒在甲板上,隻覺得口鼻中盡是血腥味,忍不住嘔吐了出來。

“阿南,你流了好多血啊!”卓晏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給她遞上帕子。

阿南捂著鼻子,靠在船舷上喘息了許久,才略微清醒一些,恍惚道:“太久沒下水,陰溝裏翻船了……看來,得回去準備下,過兩天再來了。”

鐵門被當啷一聲推開,蜷縮在稻草上的綺霞驚得猛睜開眼。

“出來,問話!”獄卒大聲道。

綺霞踉蹌跟著獄卒走出囚室,到了後方一間淨室。室內被打掃得幹幹淨淨,桌椅上都設了嶄新錦袱,甚至還熏了爐香。

綺霞瞬間心慌氣短,正揣測著是什麽人提審自己,怎麽排場這麽大時,卻見周圍所有獄卒都退了幹淨,隻有一人從門口進來,聲音清朗沉穩:“你是教坊司笛伎綺霞?”

來人身姿筆挺,身上豔烈的朱紅羅衣也奪不去一身泠然高華。那超卓不群的氣質,讓綺霞一見便認出是那日到酒樓找阿南的“阿言”。

想起阿南說過會幫自己的,綺霞當即顫抖著跪伏了下去:“是,綺霞求大人救命!”

朱聿恒隨手指指旁邊的椅子:“坐吧。”

“我……我坐不了。”綺霞杖責的傷還沒好,囁嚅道。

朱聿恒便將手邊一個盒子遞給她,說:“阿南托我轉交給你的,你看看吧。”

綺霞遲疑地接過盒子,用紫脹的雙手掀開盒蓋一看,裏麵是一支輕盈的花釵。

細細的釵身上開出三四朵以薄金片為花瓣的玫瑰花,花瓣上鑲嵌著米粒珠以作露水,花後隱現金絲纏成的雲霞,雲霞後是一顆明月珍珠,照得整支釵子花好月圓。

他看過卷宗,自然知道綺霞與苗永望的過往,也知道阿南的用意。

綺霞緊緊抓著花釵,口中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嗚咽,含淚重重點頭。

“原本我近日忙碌,沒空親自過問你的事情。但阿南跟我說,你是個仗義的姑娘,之前她落魄的時候,你因幫她而與人爭執,把自己的笛膜都打破了。”

雖然隻是很小的事情,但阿南告訴他時,曾很認真地叮囑:“阿言,我從小在海上闖**,仇敵很多,但朋友很少。綺霞是我朋友,所以我一定得幫她到底。”

那時朱聿恒望著她縱馬遠去的背影,心口不由得湧起輕微的悸動。

他想,阿南過往的人生,一定很孤獨,很艱難。不然她不至於因為別人對她有一點點好,就千倍萬倍地回報——

對萍娘,對綺霞,對他……都是如此。

他拉回思緒,看著麵前的綺霞,口吻依舊淡淡的:“更何況,苗永望這樁案子與行宮的變故或有幹係。而你在這兩樁案子發生之時,都在現場不遠,相信你應該能為官府破案提供助力。”

綺霞拚命點頭,但隨即又開始遲疑:“但是……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已經一股腦講出來了!”

朱聿恒將她的口供再翻了一遍,見她翻來覆去招的都是些現場已知的證據,便將冊子合上了,起身道:“回憶或有疏漏,我帶你去案發現場再看一遍,也許能有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