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殿風來

七月廿七,太子妃壽辰日。

阿南收到朱聿恒送來的天青色冰綃裙,在鏡子麵前比畫著,考慮到底要不要去赴宴。

“算了算了,看在阿言這麽用心的份上,去去也無妨。”再說了,公子還陷在放生池呢,有機會見識見識朝廷的派頭,或者能和太子妃搭上一兩句話,肯定也不算壞事。

於是她騎著馬溜溜達達出了應天城,順秦淮河上遊而行。

官道上時有一兩輛馬車從她身邊經過,阿南還認出了那個吳家姑娘的車。有幾個馬車上的閨秀打起車簾透氣時,也都用扇子半遮著臉,看見路邊有個姑娘單身騎馬,都麵帶錯愕地打量她。

阿南倒是不介意,甚至還大大方方地朝她們一笑。

“請問可是司南姑娘?”站在行宮門前迎賓的小太監早已得了朱聿恒吩咐,一見她的模樣便立即迎上來,驗看過織金彩線朱砂印的帖子,滿臉堆笑地帶她和那群閨秀向上方行去。

冰綃衣的裙擺垂地,拖在地上有些不便,阿南的個性哪耐小步慢行,提起裙角幾步就跨上了遊廊,抬頭一望,前方森森古木掩映之中,出現了一帶金瓦紅牆。

行宮依山而建,層層台階順著山勢向上延伸。台階最上方是一帶白練似的瀑布,傾瀉在山頂屋宇之上,化成一片濛濛水氣籠罩住下方樓閣,顯得仙氣縹緲。

看見這般美景,眾人都麵露神往之色。

引路太監道:“各位姑娘,此處行宮為瀑布分隔,宮殿分列山峰左右,請諸位隨我到左峰來。道路濕滑,還請小心腳下。”

山道一轉,左峰便出現在他們麵前。木頭遇水易朽,左峰宮闕全用琉璃磚瓦搭成,外看光彩生輝,內裏幽深陰涼,需要宮燈照明。

瀑布左右兩處樓閣中間隔了碧綠水潭,隻有一條漢白玉拱橋相連左右。阿南抬頭看見右峰是疏朗台閣,八角高台斜挑,琉璃磚砌成八根柱子撐起屋頂,沒有牆壁,一片通透。

瀑布不斷灑落在琉璃宮闕之上,日光映照著水光,霧氣蒙蒙,散射出無數虹霓炫光。下方水潭清澈,隻在後方角落中栽種鬱鬱蔥蔥的樹木。阿南仔細一看,原來後方藏著一具巨大的龍骨水車。

高山之巔並無太多泉水,這宏大的瀑布水流需要龍骨水車循環運送,才得以經年往複。

阿南查看這邊的布局,正在讚歎工匠的巧思,耳邊忽然傳來樂聲,隨著水風飄散於林間,更顯悠揚。

殿內一角有群樂伎正在彈奏樂曲,絲竹管弦好不熱鬧。

阿南一下看見了坐在人群中的綺霞,忙朝她招手。

綺霞抬頭看見她,驚喜之下吹錯了一個音。

旁邊的方碧眠抬頭瞥了她一眼,綺霞趕緊朝阿南飛了個眼風。按捺著將那一曲吹完,才趁著休息間隙跑到阿南身邊,上下打量她,嘖嘖稱奇:“你怎麽會在這裏?也來選妃了?”

“什麽選妃?”阿南莫名其妙。

“太孫妃啊!”綺霞看她雖然穿了件漂亮衣服,可是頭上隻挽了個素淨螺髻,插了簇藍色小絨花,看著實在不像話,當即拔下自己頭上的金釵,給她插上,“看人家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你怎麽這樣來了呀?這個好歹是金的,先借給你!”

阿南扶著金釵,笑道:“你誤會了,我之前在順天替朝廷辦了件事,現在太孫妃壽辰順便召見我,可能是以示嘉獎吧。話說回來,今天選的什麽妃?”

“原來你不是候選人啊。”綺霞一聽她這麽說,臉上頓時露出失望的神情,“最近皇太孫不是回應天了嘛,太子妃殿下又借著壽辰的名義召見這麽多適齡未婚女子,坊間都說,她是要借機相看兒媳呢。”

說著,她又悄悄指指站在欄杆旁的幾個姑娘,說:“中間穿淺紅紗衣的那個,叫吳眉月,她祖父當年門生遍天下,現在朝中很多大官都稱她祖父是恩師,大家都說太孫妃準是她了!”

阿南打量著那個吳眉月,纖纖巧巧的個子,白白淨淨的小臉,嬌嬌柔柔的模樣。

“挺漂亮的。”阿南說著,心裏想,可是看起來不太般配,畢竟這個小姑娘站在阿言身旁,可能隻到他胸口吧。

“那你說張翰林家那個姑娘呢?”

“太瘦了吧……”

“李禦史家的呢?”

“看起來很高傲啊,個性很孤僻的樣子。”

今日過來的幾個姑娘,環肥燕瘦都很出挑。隻是阿南想象了一下她們站在阿言身邊的模樣,總覺得心裏別扭,有種怪怪的感覺。

正想抽空和綺霞聊聊苗永望的案子,忽聽得旁邊傳來擊掌聲,殿上頓時肅靜下來。

“太子妃要來了,我趕緊回去。”綺霞慌忙說著,又指指她頭上的金釵,“這很貴的,我就這麽點壓箱底的東西,千萬別丟了啊!”

阿南摸摸這素股金釵,不由得笑了:“知道啦。”

東宮一行人已到山腳下。

太子與太子妃換了肩輿,侍從們列隊上山。

朱聿恒落在後方,抬頭看向上方,思忖著是否要與父母一起出現在阿南麵前。

恰在此時,韋杭之疾步上前:“殿下,順天有飛鴿急報。”

飛鴿傳書比八百裏加急還要快些,但因為不夠穩妥,通常都會放飛多隻保證到達,攜帶的紙卷也要以加密文字書寫。

朱聿恒接過來,展開紙卷查看,那跟隨父母上山的腳步頓時停住了。

這並不是普通的公文,而是聖上的口諭。

加密的文字轉換過來,赫然隻有一句話——

切勿近水,遠離江海。

聖上特意命飛鴿緊急傳遞的,居然隻是這麽一句話。

朱聿恒眼前頓時閃過苗永望溺死在木盆中的身影。他捏緊了紙條,下意識抬頭看向上方的瀑布。

太子一行已經轉過瀑布,進了水殿之中。

韋杭之站在他身後,聽到他壓低的聲音:“今日行宮的防衛由誰負責?讓他立即過來。”

不多時,一個剽悍精壯的漢子匆匆奔來,向他行禮:“行宮護衛使張達年,參見殿下。”

朱聿恒也不多話,示意他隨自己山上去,一邊走,一邊詢問具體布防,重點詢問瀑布的事情。

張達年謹慎回答:“最近未曾降雨,山頂池水不多,這瀑布由龍骨水車引水上去的,絕無泛濫危險。而且下方池邊都圍著半人高的欄杆,應無墜水之虞。另外行宮早已仔細清理過數次,整座山並無其他任何上山途徑,殿下盡可放心。”

朱聿恒點了點頭,大步跨上了山道,走近左岸琉璃殿。

在阿南與一眾女子的期盼下,回廊處先是出現了一隊侍女。她們或捧行爐,或持傘障,徐徐行來。中間是錦衣侍衛,將乘坐肩輿的太子與太子妃護在正中,後方是貼身侍女和一個肩輿上的年輕女子,最後是帶著箱籠盆盂的太監,跟在隊伍最後。

這浩浩****數十人,沿山間遊廊而上,秩序井然,連咳嗽聲都沒有。

太子肥胖白淨,頜下微須,四個小太監一起將他扶下肩輿。他腿腳似有不便,後方那個年輕女子趕上來,體貼地攙住太子,與太監們一起扶著他上座。

太子妃則輕搭著侍女手腕,含笑站定,向殿內眾人點頭示意。她已有四旬年紀,因為保養得宜,依舊姿容秀麗,略為豐腴的麵容更顯溫和嫻靜。

阿南隨著眾人一起下拜行禮,起身後按捺不住自己愛看美人的心態,打量太子身旁那個年輕女子。

她正緊貼太子身後坐著,似是時刻等著伺候他。二十五六年紀,韶華正盛,頭上簪著一朵絹製牡丹,金絲為蕊,紅絹為瓣;身上是翠綠的羅衣,繡著品紅海棠。這一身豔麗逼人的裝扮,因為她容顏太美,居然硬生生壓住了。

阿南的目光又遍掃過殿內,滿目是花一樣的年紀與容顏,卻隻有偏殿低頭彈琴的方碧眠,足以與這個盛裝打扮的美女抗衡。

在她打量滿殿美人的同時,迎賓已走近太子妃,低聲對她介紹阿南。

太子妃的目光其實早已在阿南身上掃過一遍。畢竟她在人群中十分顯目——身量高挑,皮膚微黑,孤身一人還透著一股散漫的勁兒,怎麽看都不像是應選的佳麗。

阿南迎著太子妃的目光微微一笑,大方行禮:“海客司南,拜見太子妃殿下。”

“哦,你便是在順天立下大功的那位姑娘?”太子妃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

天青色冰綃裙裳的氤氳顏色,讓她蜜色的皮膚與英挺的五官更顯明亮,深黑的眸子光彩熠熠,雙眉濃如燕翅,高挺的鼻梁與顏色鮮亮的雙唇,再加上身量高挑矯健,整個人有股攝人的神采,在殿內矯矯不群。

太子妃含笑點頭,目光向下,瞧見了她臂環上那顆明亮的珍珠。

這亮眼的稀世明珠,讓太子妃一眼便看出,是那日朱聿恒從盒子中唯一取走的那顆珠寶。

她的雙眉輕輕揚了揚,瞥了殿外一眼,見朱聿恒尚未出現,難免又打量了阿南一眼,對身旁女官低聲吩咐了一句。

齊天樂奏響,太監們抬著小桌案入殿,一一陳設果點看盤,很快便有人將阿南引到離太子妃最近的那一張桌案坐下。

隻聽得前方擊掌聲起,女官示意大家肅靜。

隻見太子與太子妃一同起身,帶領眾人一起舉杯祝酒。第一杯先祝聖上萬壽無疆,第二杯祝山河安穩人壽年豐,第三杯才是太子妃芳齡永駐,身體康健。

滿屋皆是女眷,太子顯然不適合在此間多逗留,因此按程序向太子妃敬酒賀壽後,隻對眾人講了幾句場麵話,便到後方休息去了。

那個美人扶著太子出了殿門,幾隊侍衛相隨,經過水池上那座高高拱橋,便走入了對麵樓閣之中。

眾人紛紛向太子妃呈上壽禮,從賀壽圖到繡品,目不暇接。太子妃興致頗高,笑著一一點評,稱讚各位姑娘蕙質蘭心。

殿內滿堂美人言笑晏晏,共飲瓊漿;對麵瀑布虹彩燦爛,如同仙境;偏殿的管弦正繁,演奏到《賀永年》的中段。正在這一派喜樂之際,忽聽得嗡一聲尖銳嘯叫聲,壓過了所有樂聲笑聲,在殿內如同有形的水波般彌漫開來。

隨著那聲音擴散的,還有瘋狂橫衝向殿內的巨大水浪——是對麵那條傾瀉奔流的瀑布突然改變了方向。

流淌不息的水浪猛然間流量倍增,在轟然巨響之中,狂浪上下相激,暴增的水量無處宣泄,便如巨大的海浪打橫向殿內猛撲而來,直衝入琉璃殿中。

懸於梁柱之上的宮燈瞬間被激浪撲滅,陷入陰暗。

眼前陡然一黑,又有冰冷的水直擊而來,殿內所有年輕少女抱頭驚叫,亂成一片。

因為今日女眷集聚,侍衛們早已被屏退在殿外,殿內那幾個看來比較老成的女官,也是慌了手腳,呆呆看著那片巨大的水浪直衝進殿,竟無法動彈。

隻有阿南距離太子妃最近。她是從各種險境中拚殺出來的人,怪聲在殿中響起之時,便已警覺地按住麵前幾案。此時瀑布向內衝來,她立即抓起麵前案桌,縱身而起擋在太子妃麵前。

桌上陳設的盤碗尚未來得及滑落到地上,便已在水流的衝擊下粉碎。阿南的睫毛微微一顫,手中的木桌板擋不住巨大的衝力,已經逼得她往後倒去。

眼看下一波更大的激浪已經再度湧入,阿南手一鬆便丟開了破裂的桌板,抱住身後的太子妃滾向後方的屏風,一腳蹬了過去。

巨大的沉香木屏風應聲倒下,擋在了她們麵前。水流的衝力直擊在屏風上,瞬間如同千斤重壓。幸好前麵有破碎的幾案將屏風卡住,否則她們怕是扛不住這重擊。

直到水流衝擊的聲音停止,阿南才掀開屏風,扶著太子妃站起來,推她站到殿基高處。

守候在外的侍衛們終於從殿外衝進來。殿內光線晦暗,依稀看見滿殿都是被水流衝得摔倒在地、驚慌失措的人。

太子妃借著朦朧光亮,高聲指揮侍衛們救助周邊幾個摔在水中的姑娘,聲音沉穩如昔。隻是陡遭大變,她的身體難以保持平衡,要緊緊地扯著阿南的手臂才站得住。

阿南穩穩地扶住她,低聲指給太子妃各處需要注意的狀況。她目光犀利,在將殿內情形一一稟報的同時,還注意到偏殿的綺霞正倉皇地扶著方碧眠跌坐在地上。

侍衛和女官們迅速救助安撫傷者,亦有女官上來扶太子妃去偏殿安歇。

太子妃見殿內眾人雖然狼狽,但水浪退去後並無人失蹤,才鬆了一口氣,輕輕握了握阿南的手。

她雖然全身濕透,但身上雍容氣度不減,聲音依舊沉靜:“這回真是多虧姑娘了,你先歇一會兒吧。”

阿南應聲退下,涉水跑到綺霞身邊,見方碧眠右衣袖上全是血跡,忙問:“怎麽了?”

綺霞語帶哭腔地撩起方碧眠的衣袖給阿南看:“剛剛那個水衝來時,旁邊吹笙的姐妹摔向我這邊,笙管差點插到我眼睛裏,幸好碧眠抬手幫我擋住了,可、可她的手……”

方碧眠肌膚雪白,纖細右臂上被戳出了一個血洞,正在汩汩流血,看來格外令人心驚。

阿南見綺霞用帕子胡亂綁紮傷口,便抬手接過帕子,先將方碧眠的上臂紮住,彈出臂環中的銀針取酒衝了衝,將傷口旁的竹木屑剔除幹淨,才用帕子將她的傷處包紮好。

方碧眠疼得麵色煞白,曲著右手被綺霞扶起,聲音虛軟:“綺霞,我……我站不起來……”

“方姑娘太虛弱了,你扶她去休息一下吧。”阿南見她的傷處動一下就裂開冒血,帕子上全是血跡,便幫綺霞將她扶到殿後無人處靜躺,囑咐她盡量不要動彈。

阿南起身回殿,繞過水池。

日光依舊明燦,山林之間水風呼嘯。瀑布向下傾瀉,仿佛一匹安靜的白練懸掛於兩山之間。

若不是殿內現在淩亂一片,傷患呻吟不止,剛剛那巨大的水龍激流仿佛隻是一場幻覺。

一轉頭之際,她看到朱聿恒沿著白玉拱橋向她大步走來。對麵高台瀑布耀出絢麗霓虹,七彩光華籠罩在琉璃台閣之上,也籠罩在他頎長嚴整的身影之上。

水風輕揚他身上的天青色錦衣,水光山色,動人心魄。

阿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他的身上,被攫取了所有注意力。直到他走到自己麵前,將手中一塊雪白帕子遞給她,她才回過神來,接過來擦著自己濕漉漉的頭發,心裏升起一股懊惱來——明明差不多的天青色,怎麽他穿得俊逸出塵,自己卻搞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我剛去看了,太子妃一切無虞。她說此次多虧有你,不然局麵怕是不好收拾。”朱聿恒說著,又仔細打量她上下,確定沒看到傷痕才問,“你沒事吧?”

“放心吧,我怎麽會有事呢?”阿南一邊擦頭發,一邊朝他揚揚唇角,“那邊情況怎麽樣?”

“右峰下臨絕壁,與這邊相接的唯有這座拱橋,事發之時侍衛已經把守好了這唯一的出入口,可確定安全無虞。”

阿南打量右峰那邊的懸崖峭壁,確實無人能潛入,便又問:“這行宮設計如此精巧,借瀑布長流之水而消暑,簡直奇思妙想,是哪位能工巧匠設計的?”

“這我倒不知。六十年前太祖攻下金陵後,因龍鳳皇帝身有熱病,便在來之前遣人先建了行宮,準備來江南避暑。工圖冊與建造全都是他那邊的人著手的。”朱聿恒說道。

當時天下紛爭,群雄並起,本朝太祖也是勢力之一,共尊當時的青蓮宗敵首為帝,抗擊異族。但行宮建好後,那敵首在南下之時溺亡於淮河,因此其實並未來過這座行宮。

阿南恍然大悟,指著對麵高台問:“所以那兩個水晶大缸,是用來供奉蓮花的?”畢竟,當年龍鳳皇帝依托青蓮宗而起事,自然要設下這排場。

見朱聿恒點頭,阿南又脫口而出:“你說,這裏會不會是關大先生設計的?”

朱聿恒眉梢微揚:“確有這個可能,我讓人查查看當時修建的工圖。”

若確實是關大先生所為,又萬一能從中找到些“山河社稷圖”的線索,那自是再好不過了。

朱聿恒抬頭看看日頭,向殿內走去:“我先去看看太子妃殿下是否已整肅完畢。這裏既有意外,還是及早離開為好。”

阿南想起綺霞和方碧眠,也快步向殿後走去,看是否能過去幫一把。結果剛繞過兩棵樹,差點和對麵的綺霞撞了個滿懷。

阿南一把扶住綺霞,見她正捂著眼睛,便問:“怎麽了?”

“沒什麽。我剛在殿內找你半天,可能裏麵太暗了,一出來一道白光猛刺過來,我眼睛都要瞎了。”綺霞抬手將湧出的眼淚擦掉,抓著她的手說道:“阿南,碧眠撐不住暈倒了,現在殿後躺著呢。她的傷口一動就冒血,教坊司也不敢帶她下山。要不……你向太子妃求個情,讓她至少能進殿內躺一躺?雖然我們教坊的女子低賤,可殿後全是瀑布水風,她又受了那麽重的傷,怎麽頂得住呀!”

阿南點頭道:“行,我去找太子妃求求情,她仁慈寬厚,應該……”

話音未落,忽聽得對麵瀑布的嘈雜聲中,似乎夾雜了一聲驚呼。

阿南和綺霞下意識轉頭,一起看向對麵。

隻見一條女子身影從後方樓閣中衝出,順著橋直奔高台,向著流瀉的瀑布衝去。

正午日光猛烈,周圍又全是水色暈光,阿南看不清對方低埋的臉。但那豔麗的綠底紅花服飾讓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個快步奔向瀑布的女子,正是剛才陪伴在太子身邊的美人。

隻是她如今步伐驚亂,已全然失去了之前如牡丹般華貴雍容的姿態,隻顧著向瀑布奔去。

但在奔到高台上時,她忽然頓住了腳步,那衝向台外瀑布的步伐硬生生停下了,口中的驚呼也陡然停住,像是卡在了喉嚨之中,瞬間停頓。

阿南知道那邊肯定出了什麽事,但八角高台雖然四麵無牆,那美人所處的角度卻十分不湊巧,剛好就在一根柱子之後,整個人被徹底擋住。

阿南忙奔到欄杆旁,與綺霞一起探頭去看柱子後發生了什麽。

柱子的旁邊,就是那個高大的水晶缸。透過明淨的水晶缸壁,阿南一眼便看見了,柱子後方隱藏著一個灰綠人影。

那人背對著她們,手持利刃,一刀紮進了美人的胸口。

但在這一瞬間,美人也終於發出了最後絕望而淒厲的尖叫聲:“救……救命!”

右側山峰搜檢無異後,太子身邊的侍衛們大都被調到左殿來了,隻有把守在拱橋上的侍衛們離得最近,聽到夾雜在瀑布水聲中的尖叫,立即向左右張望,尋找聲音來源。

阿南指著那根琉璃柱大呼:“在高台上,有刺客!”

那幾名侍衛立即轉身,向著被瀑布籠罩的高台疾奔。

未等他們跑出幾步,隻聽到一聲淒厲慘叫,那條衫裙鮮豔的身影已從柱子後被推了下去,隨著長流不息的瀑布水流墜入了下方池子之中,清澈的池水迅速被狂湧的鮮血染成一片猩紅。

綺霞早已不敢看了,瑟瑟發抖地捂著臉,別開頭尖叫。

殿內正在收拾殘局的人被驚動,放下手頭東西一擁而出,就連朱聿恒也循聲出來了。

幾個侍衛已經追到了高台之上,阿南對著那邊大叫:“刺客還在亭子內!”

可侍衛們卻在八角的琉璃頂下麵麵相覷四下張望,一看便知他們在台上並未尋到任何外人蹤跡。

在一片詭異中,領頭侍衛發現了亭內血跡,他伸手在水晶缸壁上抹了一把,轉頭說了聲什麽,幾個人立即長刀出鞘,在高台上搜尋起來。

阿南和綺霞麵麵相覷,她們明明看到凶手就在柱子後麵,怎麽這幾步路的時間,就消失不見了?

朱聿恒已趕到池邊,阿南指著水中急道:“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朱聿恒吩咐下去,一個侍衛立即脫了鞋帽佩刀,躍下水向著鮮血彌散的地方遊去。

朱聿恒排開人群向著阿南大步走去,問:“怎麽回事?”

阿南一指對麵亭子,道:“剛剛那裏有刺客躲藏著,把人殺了又推下水去了!”

朱聿恒雙眉一揚,立即轉向對麵,正要下令搜查,隻聽得頭頂轟鳴聲響,夾雜著旁邊人的尖叫聲,在他們耳畔瞬間爆發。

在巨大而尖銳的悠長響聲中,頭頂瀑布再度湧出巨大水流,萬千白浪如雪崩般直擊向下方水潭。

淺潭之中怎麽可能容得下這驟增的水勢,大股波濤凶猛地傾瀉奔騰,勢不可擋地向著岸上人猛撲而來。

朱聿恒立即拉住阿南,與她一起抱緊欄杆,勉強在浪頭之下維持住平衡。

激浪之中,岸上其他人被水浪衝得摔了一地,狂浪衝入殿門,在裏麵回**席卷,裏麵又是哀聲一片。

等浪頭過去,眾人都是驚慌失措,唯有朱聿恒神情冷峻,吩咐侍衛們立即去對麵保護太子,以免出事。

阿南抬起頭,看見瀑布之下的高台已空無一物,侍衛們連同瓷桌椅、水晶缸都被激浪掃落,如今隻剩了空****的八角台。

身旁的綺霞尖叫一聲,伸出顫抖的手揪住阿南衣袖,指著下方叫道:“她……她掉下去了!”

瀑布匯於水池,這些水又自拱橋之下流瀉於山間,形成第二折瀑布。那個被殺的美人正被激浪從水池中被衝出,身形冒出水麵的一瞬間,便立即向下方墜落,跌下百丈瀑布,怕是屍骨難尋。

阿南略一思忖,立即奔到池子後方,去查看那具龍骨水車。

日光大亮,五彩虹光再度高掛於山間。

細微的“吱呀”聲中,巨大的龍骨水車依舊不緊不慢地將潭水往上方輸送。

眾人卻隻覺得身體發冷,麵前仙境般的美景也顯得詭異陰森起來。

朱聿恒吩咐侍衛們立即準備返程,又朝著阿南一點頭,立即向著對麵右峰奔去。

阿南會意,趕緊前去迎接從殿內出來的太子妃。

太子妃處變不驚,鎮定自若地被女官和侍衛簇擁而出,如坐在自己熟悉的高堂華殿之中,從容不迫。

看見阿南過來,她開口問:“司南姑娘,本宮剛才看到,你與那個樂伎最早發現刺客蹤跡?”

阿南招手讓綺霞過來,回稟太子妃道:“是,我二人當時正在瀑布邊閑聊,忽聽見對麵傳來驚叫聲,抬頭一看,是那位……”

她不知死者身份,難免停頓了一下。

太子妃顯然也看到了水中那翠衣紅花的衣角,提示道:“袁才人。”

阿南才知道那是東宮之中僅次於太子妃的媵妾,便繼續道:“我們看見袁才人一邊驚呼著,一邊向瀑布奔去,隻是瀑布水聲太大,將她的聲音遮蓋過去了,因此除了我們之外,並無他人聽見……”

她將當時情形一五一十述說了一遍,說到自己看見一個綠衣人在水晶魚缸後殺人之時,太子妃終於開了口,問:“什麽樣的綠衣人?”

阿南仔細回想,道:“因為屋簷上全是瀑布往下流淌,就像隔了一層暴雨,再加上那人又躲在水晶缸之後,更加了一層障礙,因此看得並不分明。袁才人是一邊低呼一邊跑進亭子的,在柱子後聲音忽然停止,我估計她應該是在當時被藏在柱子後的凶手刺中了胸口。而我與綺霞跑到欄杆邊時,隻看到凶手將刀子從她胸口拔出來的一刻了。那人身上穿著灰綠衣服,比袁才人高半個頭左右,右手舉著一柄利刃,刀子一拔出,袁才人的鮮血便噴湧到了他身上和水缸上,讓場景更加模糊了。”

綺霞在旁邊拚命點頭,表示自己也看到了一模一樣的場景:“我……我也看到魚缸後那個刺客了,隻是我眼睛痛,看得沒有阿南這麽仔細。”

太子妃神情凝重,問:“那刺客如此凶殘,袁才人豈有生還之理?”

阿南點了一下頭:“怕是凶多吉少。”

“真是咄咄怪事。”太子妃沉吟道,“你們二人都看到了刺客行凶,可侍衛們趕到的時候,卻沒有發現任何人……這刺客是逃到何處去了呢?”

阿南肯定道:“雖不知他如何逃脫,但據我推測,此人必定還藏身在附近,請殿下務必小心。”

“姑娘言之有理。”太子妃行事爽利,當即命女官整肅好回宮儀仗,又令嚴密封鎖消息,私下找尋袁才人,不得將此事泄露半分。

這邊正在準備,那邊朱聿恒已經護送太子走過拱橋。

太子氣喘籲籲地搭著身邊太監的手走過拱橋,肥胖的麵容上滿帶驚怒。

顯然朱聿恒已將袁才人的消息稟報給他。在走到橋頭之時,太子手撫欄杆向著下方望去,見瀑布流瀉懸空,下方足有百十丈高,頓時滿目絕望。

朱聿恒護送太子與太子妃下山,綺霞趕緊拉著阿南去殿後照看方碧眠。

到了後方一看,情況比阿南所想的還要淒涼——瀑布狂湧波及至此,四周廊下全是水。方碧眠全身濕透,躺在陰濕的青石板上,意識昏沉。

綺霞慌忙上前抱扶起方碧眠:“碧眠,你怎麽了?快醒醒……”

方碧眠昏迷不醒,毫無反應。綺霞探探她額頭,懊惱不已:“糟了!傷口見水發燒了!”

“別慌,我看看。”阿南將方碧眠臂上濕透的帕子解下來一看,果然帕子濕透,見了水的傷口早已泛白翻卷。

綺霞眼淚頓時就掉下來了:“這……她的手會不會殘了啊?都是為了我……”

“別急,傷口雖深,但好歹不大,好好養護會痊愈的。”阿南撫慰她,抬頭看見旁邊幾個侍衛有點麵熟,認出是之前隨侍過阿言的,便厚著臉皮向他們討了些金瘡藥和幹淨白布,將方碧眠的傷處拭幹,妥善包紮好。

山路多台階,方碧眠昏沉發熱,阿南正在煩惱怎麽把她弄下山去,見朱聿恒已帶著緊急調集的人手再度上山,當下請他調了個縛輦,又找了兩個士兵,幫綺霞將方碧眠抬回教坊司去。

“阿南,你先別走。”朱聿恒叫住了她。

阿南“咦”了一聲,回頭聽他說道:“袁才人之死你親眼所見,當時情形需要你詳加複述。”

阿南一想也有道理,便揮別了綺霞,抬頭一看,最先趕到的是諸葛嘉和戴耘。

秦淮河上遊正是神機營大營所在,因此他們帶領增調的士兵最快趕到,迅速封鎖現場進行搜查。

諸葛嘉與阿南向來不對付,一看見她臉上就露出“怎麽又是你”的表情。

阿南還他一個“你以為姑奶奶想這樣?”的白眼。

負責行宮守備的錦衣衛百戶唐翀將工圖與名冊送來,幾人在殿中一一對照,篩選出有作案可能的人。

第一張是所有女眷及其家人的名單。但事發之時,她們都已被護送下山,不可能有機會作案。

第二張是今日樂工的名單。

唐翀稟報道:“當時一眾樂工都與女眷一起下山,留在行宮的隻有兩人,一個叫綺霞,一個叫方碧眠。”

“她們的嫌疑可以排除。事發之時,綺霞就在我身旁,我們是一起目睹袁才人被刺客殺害的。”阿南在旁邊說道,“而方碧眠右手重傷,就算她可以瞞過所有人的眼目潛入右峰,但我看到的刺客下手狠準、拔刀利落,那手絕不可能是受了重傷的。另外,刺客身穿灰綠衣服,方碧眠則穿著教坊統一的淡藍衣衫,哪有換衣服的機會?”

眾人皆以為然,畢竟教坊所有人進行宮內,按例都要搜身記錄,若攜帶了任何無關物什,都會被記錄在案。

唐翀是事發時最早趕去現場的六人之一,他帶領諸葛嘉與戴耘走到高台上,將當時情形又詳細講述了一番:“當時我一聽到示警,知道這邊出事,便立即率人從拱橋過來,轉過山坳,上了連通高台的曲橋,直衝上高台。從聽到呼救聲到我們追上曲橋,不到十次呼吸,但就是這麽短暫的時間,台上瞬間空空如也,刺客失去了任何蹤跡。”

阿南也指著對麵道:“而我們在對麵,看著刺客在柱子後刺殺了袁才人,又將她從台上推落。那之後,刺客再也沒有出現在高台上。”

“就那麽憑空消失,簡直見鬼了!”唐翀脫口而出,幾乎忘了麵前還有皇太孫在。

諸葛嘉和戴耘麵麵相覷,不敢置信:“難道……刺客就在周圍所有人的注視和後方迫近的侍衛們之間,無聲無息、憑空消失了?”

阿南點了一下頭,朱聿恒則沉聲道:“確實如此。”

連皇太孫都這樣說,二人雖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信。

“按照常理來說,此事絕無可能,不過……”見所有的路都堵上了,諸葛嘉麵上帶著遲疑表情,開口道,“屬下倒是想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手法。”

朱聿恒示意他盡可開口。

“阿南姑娘,你剛剛說,當時在對麵目擊刺殺事件的,隻有你和那個綺霞?”

“對。一開始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直到發現袁才人被刺殺,才叫喊示警,引得殿內的人出來查看。”

“那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可能性,對麵水霧迷濛,你又隔著兩層水晶缸壁,看到的情形都是扭曲——或許,你們的眼睛可能會欺騙你?”

“你這是指,我當時看錯了?”阿南冷笑一聲,“諸葛提督,刺客灰綠衣服、比袁才人高半個頭、右手殺人行動利落,有細節有動作,我記得清清楚楚。其次,袁才人被推落水,水中冒出大團血花,證明她確實被刺傷了。”

朱聿恒亦肯定道:“袁才人落水後的情形,確是重傷的模樣。”

戴耘一直在旁沉吟不語,此時忽然“咦”了一聲,自言自語:“難道……”

朱聿恒看了他一眼,他自覺失言,隻能訥訥道:“屬下聽了諸葛提督的話,也想到一個可能,隻是亦是匪夷所思。”

朱聿恒示意他說來聽聽,他才遲疑道:“屬下喜看坊間戲法,記得一個遁形之法名叫移花接木。”

阿南對這些神秘之事大感興趣,立即豎起耳朵。

“其實說穿了也不難,就是藝人將一件特製的衣服縫在自己背後,以棉花碎布填充好,看起來便像是背著另一個人般。但妙就妙在藝人將自己的身軀接了一個假人頭,而自己真正的頭做得仿佛在背後那個假人身上,半真半假的,在模糊光線下乍一看,確實難辨真偽。”

阿南沉吟著問:“你的意思是,當時亭內其實隻有袁才人,隻是她做了個局,故意讓我們以為有刺客,所以她跳下水潭後,我們才找不到那個她假造出來的凶手?”

諸葛嘉讚同道:“所以,當時亭中確實隻有一個人在,這樣便既能解釋袁才人為何突然跑到瀑布旁邊,又能解釋刺客失蹤之謎了。”

阿南回想著當時的情形,忽然想起袁才人那件衣服是華麗大袖,或許真的能塞得下假人。她剛來了點興致,想打聽那個戲法去哪兒看,卻聽朱聿恒道:“一切都隻是猜測,得等刑部與大理寺的人到來再詳加推斷。我們現今該做的,就是將行宮嚴密梳篦,不能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聽他的口氣,諸葛嘉和戴耘便都知道他對他們的提議不以為然,識趣地不再開口。

事情交代清楚了,阿南便要甩手走人,但看見唐翀手中的工圖,心裏又癢癢的,問朱聿恒:“那圖能借我看看嗎?這樓閣瀑布如此精妙,我想借來研究下。”

如此簡單的要求,她料想阿言應當不至於拒絕,誰知他卻道:“怕是不行,這是皇家行宮,外人不得妄窺布局。”

“小氣鬼……”阿南嘟囔著,轉身揮揮手就走,“那我走了,有事就去應天驛館找我。”

在行宮內弄得全身濕透,阿南回驛站後便立即打水洗澡。

天青色冰綃衣在泥水裏滾得皺巴巴的,雖然她不是去參選太子妃的,但一想到自己這副醜模樣,不知怎麽的就有點鬱悶。

解頭發時她才發覺,綺霞那支金釵還在自己頭上。隻是黃金柔軟,折騰這一番,不知何時已經彎扁得不成樣子了。

她取下來將釵子掰正。雖隻是半兩不到的素股金釵,但綺霞這樣的姑娘能攢錢買一支真金的釵子,實屬不易。

阿南晾幹頭發,便去秦淮河畔教坊司找綺霞,及早將釵子還回去。

秦淮河是脂香粉膩之處,此時初初入夜,燈影映在河中,上下交輝,伴著姑娘們的歌聲笑聲,更顯**。

綺霞無奈隻能將粥碗捧回,口中抱怨著那個吹笙的虹衣:“真是混賬東西,把姐妹害成這樣,跑得比誰都快!被我抓住非撕爛她的臉!”

“綺霞姑娘如此凶悍,那不是相好的都要跑光了?”阿南站在簷下笑道。

綺霞放下粥碗,作勢要打她。阿南忙把金釵還給她,說道:“別惱別惱,我請你吃飯,你要吃什麽?”

“鹽水鴨!”綺霞毫不客氣,立馬就去換鞋子,“要箭子巷那家的,我三天不吃他家的鴨子就渾身難受!”

“我看你是三天看不見他家小二渾身難受吧?”

阿南和綺霞在店內叫了一隻鴨子,見綺霞的眼睛一直滴溜溜在那個年輕愛笑的小二身上打轉,便揶揄道。

綺霞笑著捶她一下,說道:“他笑起來確實好看嘛。不過像我這種身份,跟正經人哪有緣分啊?也就指望能遇到幾個出手大方的恩客,搞點錢養老了。”

正說著,鹽水鴨上來了。綺霞撕下一條腿吃著,情緒有點低落:“阿南,卓世子家怎麽一夜間塌台了啊?失去這麽一個大主顧,我這幾天又不停被叫去問話無法赴局,司裏的脂粉錢我都要交不起了。苗永望那個王八蛋,死就死了,還給我惹一堆麻煩,刑部這兩天傳喚了我五次!五次啊,我根本沒法開張!”

“別擔心,到時候實在不行,我給你支點。”阿南知道教坊司的姑娘每月固定要上交錢額的,便給她倒酒勸慰道,“忍忍吧,查清就沒事了……話說回來,為什麽事發時你一直待在下麵,不回去繼續陪那個苗大人?”

綺霞微酡的麵頰不自覺便浮上了一層陰霾,她的手下意識摸向了頭上那根素股金釵,又仿佛燙手般縮了回來。

阿南打量她的神情,等待回答。

綺霞放下手,悻悻道:“這事……哎呀我不想說。萬一官府的人知道我惡心苗永望,那我的麻煩豈不是更大了?”

阿南問:“你與他不是老熟人嗎?”

“是啊,五六年了。”綺霞咬住下唇,臉色難看。最終,她還是轉換了話題,問,“你那邊呢?麻煩大嗎?”

“我倒還好,大概是阿言幫我說了話吧。”

“那個阿言什麽身份啊,真是神通廣大。”綺霞八卦兮兮地貼近她問,“我看對你挺關照的。”

“他?”阿南不覺笑了,轉著手中酒杯道,“別亂想,我們沒可能的。他快成親了,而我也已有心上人了。”

綺霞笑嘻嘻望著她:“什麽人啊,還能比那個阿言更俊?”

“這個不好比。但在我心裏,我家公子就是最好的。”阿南托腮望著窗外,眼中倒映著那些迷幻燈影,表情也蒙上了一層虛妄的溫柔甜蜜,就像沉在一場夢境中般迷離。

綺霞抿著酒打量她,若有所思。

阿南挑挑眉:“怎麽了?”

“沒什麽,我隻是忽然想到了一個姐妹……就是荷裳,你還記得嗎?”

“記得啊,我還記得她相好是打鈸的,一副鬼靈精模樣,特別愛說笑,荷裳老是被逗得咯咯直笑……哎你說荷裳整天這麽笑,以後是不是皺紋也會多一些?”

“不會。”綺霞夾一筷子菜吃著,說,“荷裳有次赴局時,不小心摔了個挺貴重的玉瓶,實在還不起怎麽辦呢?她隻能去那家做了婢妾,以身還債,和打鈸的饒二再也沒有緣分了。”

“以身還債……”阿南捏著茶杯愣了片刻,然後忍不住輕掐了她一把,“想什麽呢?我和我家公子兩情相悅、兩心相許,跟欠不欠債的沒有半點關係!”

“沒有沒有,我隻是一瞬間腦中就閃過了荷裳,不知怎麽搞的……”綺霞見她要生氣,趕緊賠不是,“再說了,你怎麽可能會是欠債呢?你是知恩圖報、以身相許!”

“才不是!”阿南堅決道,“我和公子他……”

她一時遲疑,尚未找到具體的話語形容自己與公子的感情,旁邊忽傳來腳步聲。兩個公人走了進來,掃了屋內一眼:“誰是教坊司樂伎綺霞?”

“我是。”綺霞一看又是官府差役,無奈地站起身,“兩位官爺,這黑天下雨的不會又要叫我去問話吧?早上不是問過了嗎……”

話音未落,官差一條鎖鏈就掛在了她的脖頸上:“你的事兒犯了,衙門批了文書,即刻收押!”

綺霞嚇得渾身一顫,手中筷子頓時掉落在地。

阿南忙按住鎖鏈,打探問:“兩位差爺,綺霞犯的什麽事?”

官差不耐煩道:“登州知府的命案!”

“苗知府的命案,之前官府早已徹查過,已確定綺霞與此事無關了!”

鐵鏈勒得脖子生疼,綺霞不得不抬手抓著點,勉強透氣:“是啊,我當時真的不在,你們問過好幾次了……”

“我們奉命行事,你有什麽話,堂上審訊時再招供!”官差說著,扯起綺霞就走,“走!”

眼見官差如狼似虎,綺霞隻能拔下頭上金釵,匆匆塞到阿南手中:“阿南,你先幫我保管著,要是我……你把它賣了,好歹替我料理一下身後事。”

“別胡說,你沒事的!”阿南收好鑰匙和金釵,眼看著綺霞在雨中被官差拉走。

她站在店門口思忖許久,是否該去找阿言詢問此事。

可這都入夜了,她要去何處找他呢?總不可能闖入東宮去找人吧?

車簾被打起些許,街邊被風雨暈染的燈光照出朱聿恒的麵容,讓他一貫沉鬱的麵容,顯出難得的溫柔。

“怎麽不帶傘?”他隔窗問簷下的她。

“因為你會來接我的。”正愁去哪兒找他的阿南如釋重負,一個箭步躍上了馬車。

車內十分寬敞,她在他對麵坐下,撣著身上的雨珠,問:“怎麽回事,為什麽綺霞又被抓走了?”

“是嗎?”朱聿恒顯然不知此事,道,“我找人替你詢問一下。”

阿南挑挑眉:“咦,那你來找我是?”

“這是你之前想看的工圖。”朱聿恒從身旁取出一本冊子給她,“行宮重地,按律不得私自窺探工圖,但……你若在我身邊稍微看一下,不算違規。”

“真的?我就知道阿言最好了!”阿南歡喜地接過來,不管馬車在雨夜顛簸,立即翻看裏麵的內容。

扉頁之上,赫然便是“上遼行省平章關奪”的落款。

關大先生曾席卷上都及遼陽,自然被任命為上遼平章。

“那座行宮,果然是關大先生設計修建的!”阿南有點激動。

朱聿恒道:“確實是他親筆所繪圖冊,你看裏麵的字跡。”

借著車內晃動的琉璃燈盞,阿南迫不及待翻看裏麵的內容,發現字跡果然與薊承明那張地圖上的一樣,一手行草筆走龍蛇,仿佛可以看到他寫字時那飛快的速度。

阿南正看著,翻到某一頁時忽然“咦”了一聲,將冊子豎起,轉給朱聿恒看。

那是一簇灰黃的印記,三枚新月形狀,合成一朵花的模樣。雖已年深日久,但依舊可以看出那筆觸不是用筆寫成的,應當是用指尖抹成。

朱聿恒點了點頭,說道:“與薊承明那張地圖上的旋渦一樣,是六十年前以手指點胭脂繪下的。”

“而且,這印記的形狀,與苗永望死時身邊留下的印記一模一樣啊!隻不過那印記是用青色眉黛畫下的。”阿南舉著書,看著上麵的記號,大感興趣,“六十年前的關大先生,和六十年後登州知府詭異死亡的現場,居然留下了相同的痕跡!”

朱聿恒緩緩道:“對,這其中,必有關聯。”

阿南看著那印記,再一想又皺起眉頭:“不過也不一定。畢竟,有些姑娘比較邋遢,畫完了眉或者塗完胭脂後懶得洗手,隨手就在牆壁上、書頁上抹掉痕跡,也不是不可能……畢竟這三捺的痕跡,或許可以湊巧弄得出來。”

琉璃燈光華柔和朦朧,照出朱聿恒凝望她的雙眼,裏麵含著幽微鋒芒:“不,絕不是湊巧。”

阿南合上了書,認真地望著他:“有新的佐證出現?”

朱聿恒“嗯”了一聲,卻沒有回答,隻打起車簾。

“去行宮?好啊,我倒要看看關……”阿南看著車外,敏銳地認出了方向。但話音未落,她又忽然閉了口,朝他眨了眨眼,把臉板了起來,“不行,你叫我去我就去嗎?官府又沒給我發俸祿,為什麽我要替朝廷出力累死累活的呀?”

朱聿恒哪會不懂她的意思,淡淡道:“綺霞的案子,我會讓他們好好審查的。若有需要,到時我親自過問。”

“就知道阿言你最好了!”阿南心花怒放,趕緊翻開冊子,“來我們再推敲一下,左右雙峰之間究竟有沒有可以潛渡的方法。”

他們湊在燈下仔細研究那本工圖。暗夜山道,又有大雨,馬車的顛簸搖晃中他們忽然碰了頭。

阿南捂著額頭吸著冷氣抬頭看朱聿恒,見他那一貫清冷的目光因這突如其來的碰觸竟有些茫然,忍不住笑了出來:“碰多了就傻了,以後不能湊這麽近了。”

朱聿恒抿唇默然,馬車徐徐停下,已經抵達行宮。

山路之上撐傘難行,二人披上油絹衣,在防水行燈的光照下,順著遊廊向上而行。

大雨嘈雜地敲打著山峰水潭,石階濕滑,阿南卻毫無所懼,幾步跨到了瀑布邊,與朱聿恒並肩走過拱橋,來到右峰。

殿閣內依次點起宮燈,照亮這縹緲宮室。

絕壁上挑出來的一點地盤,建築自然短窄,沒有前後殿,隻在左右用碧紗櫥隔出臥榻,充作休寢之所。

朱聿恒帶阿南踏進北邊的碧紗櫥。裏麵打掃得幹幹淨淨,設著床榻與小幾,香爐內煙霧已滅,尚存依稀香氣。旁邊小門敞開著,出去就是曲橋,通往高台。

此處涼意最盛,太子肥胖怕熱,自然安歇在此處。

朱聿恒對阿南道:“瀑布第一次出現異狀時,我立即帶人到這邊查看,袁才人還在這裏陪侍。不過太子殿下睡眠極淺,安歇後不喜人在周邊走動,因此宮女們便都退出候在了簷下,是以無人知曉袁才人為何要獨自從後方小門出殿,奔向後方瀑布。”

“不對,這於理不合。”阿南一聽便搖頭,指著後方瀑布道,“瀑布聲音嘈雜,太子殿下既然睡眠淺,歇在這敞開的軒榭中如何安睡?何況袁才人當時邊跑邊喊,太子殿下怎麽可能一無所知?”

“甚至,在袁才人出事後,太子殿下才剛被喚醒。”朱聿恒說著,走到香爐前,掀開蓋子撚起一撮灰燼,遞到她的麵前。

阿南就著他的指尖聞了聞,雙眉微揚:“羊躑躅,蒙汗藥中最常用的東西。”

朱聿恒彈去指尖灰跡,聲音微冷:“是。”

“這東西,顯然是為睡眠警覺的太子殿下準備的。如果不是袁才人突然跑出去,刺客下手的目標就是……”

她沒有說出口,但二人都心知肚明,這是針對太子殿下而設的局。

畢竟,這裏距離睡在殿中的太子殿下,已經隻有幾步距離了。

飛鴿傳書的內容又一次浮現在朱聿恒腦中。

切勿近水。

聖上定是知道了什麽,因此給他發了這訊息示警。從這複雜的布局看來,背後怕是早已預謀良久。

若不是袁才人的異常驚動了眾人,太子殿下或許已遭不測。

而刺客一擊不成,必有下一次,若不能及早揪出刺客,到時敵暗己明,怕是難以防範反擊。

見他臉色難看,阿南安慰道:“怕什麽,再狡猾的狐狸也躲不過老獵手的眼睛,如今對方已露形跡,隻要我們盡快揪住狐狸尾巴,相信太子殿下應該無虞。”

朱聿恒默然地點了點頭,抬手一指麵前的高台,說:“走吧,我帶你去看看凶手當時留下的記號。”

那記號做在琉璃柱上,背向瀑布,因此暴漲的瀑布水並未將它徹底衝刷掉,隻顯得淺淡。但他們依舊可以看出,那三枚新月痕跡簇成一朵半開的花,似蓮如蘭,姿態綽約。

朱聿恒指著那個印記道:“這三個月牙的弧度和下方微收的手法,與當日酒樓裏那個標記,幾乎一模一樣,不作第二人想。”

“所以,這個刺客與當日酒樓中的凶手,必有關聯——而且極有可能是同一個人。”阿南斷言,又微皺眉頭問他,“這麽說,綺霞是因此被帶走的?”

朱聿恒搖頭道:“應該不是。此事我尚未告知任何人,你是第一個知道的。”

這麽說,她力壓所有衙門,成為他第一個趕來商量的人了。

阿南朝他一笑:“那我可得好好幫你一把,咱們爭取從這裏挖點‘山河社稷圖’的線索來。”

“這案子未必與‘山河社稷圖’有關,但與關大先生必有關係——甚至還可因此確定,目前發生的這兩樁命案,與青蓮宗有關係。”朱聿恒指著工圖冊上的胭脂痕跡,道,“畢竟,這是同為青蓮宗的關大先生當年留下的印記。”

“這印記……”阿南比照著工圖上的方位,抬頭看向頭頂。台頂由石梁構建而成,八根巨大的漢白玉梁延伸向中間,攢出端整金頂,懸掛著一盞三十六支巨大琉璃燈。

阿南手中流光射出,勾住石梁後一個翻身,躍上了台頂正中。

燈台中尚有油跡,她掏出手中火折,點燃了中間的燈芯。

燈芯的火迅速向外擴張延伸,三十六支燈盞中火苗齊齊亮起,覆照在高台之上。

周圍水汽氤氳,琉璃燈罩上蒙著散碎水珠。朦朧燈光映著水光,周圍波光粼粼,如同仙境絕景。

朱聿恒仰頭望著上方的阿南,她籠罩在這虛幻又迷離的光彩中,朝他微微而笑,抬手指向地上:“阿言,你看。”

在光團的正中,是燈影形成的巨大淡青色蓮花影,與工圖上那朵用胭脂塗成的標記一模一樣。因為阿南的手剛剛在點燈時碰觸了燈罩,此時那朵巨大的青蓮正也隨著燈影晃動,在朱聿恒的腳下恍惚移動。

原來,關大先生並不用實物來描繪青蓮,而是通過精確布置琉璃罩上的燈光,用光影營造出了一朵青蓮。

周圍瀑布濺起水珠,如無數光點在他們周身亂跳。她在光中,他在影中,兩人站在蓮花影中上下遙望,恍然如夢。

她看見幽微的光照進他的雙眸之中,他凝視著她,眼底有種比燈光更為熠熠的光彩落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

穿過世間萬物,這一刹那,他的眼中似乎隻有她的存在。

阿南心口突地一跳,有些別扭地扭開頭,把目光轉回燈上。

隨即,她發現了一些怪異的端倪,抬手撫燈思索片刻後,低頭對朱聿恒道:“阿言,你把工圖冊上那朵胭脂蓮花刮掉看看。”

圖冊上由陳年胭脂繪成的青蓮,正蓋在燈盞類目中,上方是琉璃盞的樣式,中間是胭脂青蓮,下方標注著三十六字樣。

六十年前的胭脂早已灰黃幹脆,很方便就刮掉了。他們立即看到印記下方顯露出了墨跡,原來這胭脂是用來覆蓋之前的字跡的。

“七十二。”朱聿恒抬頭,告訴阿南下麵被覆蓋的三個字。

阿南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指指燈盞:“我就說這燈盞還留有一半的燈頭,原本可以更加華美盛大,燈影的蓮花也可以更清晰明亮的。所以,他們在做好燈托之後又臨時更改了燈盞數目,是為什麽呢?”

朱聿恒略一沉吟,對她招手:“跟我來。”

阿南翻身自漢白玉梁躍下,跟著他回到山壁殿閣中,走到南邊碧紗櫥。

書櫥上放著一疊陳年檔案,朱聿恒將它們搬到書案上,說道:“這是從南京六部調集來的、所有與龍鳳皇帝及關大先生有關的檔案。或許我們可以看看,是否有蛛絲馬跡。”

已近亥末,但查根問底的欲望讓他們毫無睡意,把檔案一分兩半,兩人坐下便翻了起來。

窗外疾風驟雨,殿內隻有他們相對而坐。宮燈以暖黃色的光芒包裹住他們,在雨聲和水風中辟出一層隻屬於兩人的靜謐空間。

他們在燈下迅速翻閱,查找臨時修改燈盞數量的原因。朱聿恒看完一本毫無所獲,將它擱到一邊,不自覺抬頭看向對麵的阿南。

阿南睫毛長且濃密,燈光斜照,在她的麵容上映出如同蜻蜓翅翼的一片陰影。陰影之下,是她燦亮的一雙眸子,正在飛速掃過麵前的資料。

她忽然發現了什麽,眼眸一轉便看向了他,朱聿恒還未來得及轉開眼,兩人目光便直直撞上了。

阿南卻麵帶愉快的笑容,將手中的冊子丟到他麵前:“看,杭州府,青鸞台——這邊縮減的形製,被調撥去了那裏。”

“青鸞台?”朱聿恒在腦中搜索了一遍,確定自己從未聽過這個地名。

低頭看向冊子上的記錄,目光在那上麵所繪的圖形上一一掃過後,自小在朝堂風雨中曆練出來的朱聿恒,忽而霍然站起,帶動得燭火一陣搖曳。

他失去了一貫的冷靜自若,盯著那上麵的字許久,目光才緩緩移到阿南的臉上。

而阿南朝他微微一笑:“沒錯。三千斤精銅,一百二十斤黃金,機栝、杠杆……以及,加工成一定形狀的瓔珞、寶石、琉璃片。”

阿南的指尖在各式圖樣上劃過,抬眼望著他:“以你棋九步的能力,掃一眼應當就足以將這些散亂的機栝零件組合起來了吧,那是什麽形狀?”

“青鸞……”朱聿恒聲音低低的,卻帶著不容質疑的確切,“和順天地下那隻一樣內藏機栝的青鸞。隻是順天那隻是站立的,而這一隻,是盤旋飛舞的青鸞。”

“對,而且可以看出,匆忙調撥物資去杭州建造的這個青鸞台,它的形製規模與我們在順天城地下所見的一樣巨大。”阿南的手按在圖冊之上,凝重而緩慢地道,“如果按照之前的機關來推算,那麽這個青鸞台,可能就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圖’的另一個牽引點,也就是,決定你下一條血脈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