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2:逆鱗卷 第一章 芳草江南

夏末細雨,籠罩著六朝金粉地。

地氣太燙,雨絲太薄,下了兩三個時辰亦帶不走暑氣,反倒讓天氣更加悶熱。

處理完手頭的公務,朱聿恒看看外麵的天色,便換了衣服,去陪伴前幾日腿疾發作的父王用膳。

他常年在順天承聖上親自教誨,與父母相處的時間並不多。因此回到應天後,但凡有時間,便盡量擠時間承歡膝下。

他弟妹甚多,一家人在廳中也是其樂融融。隻是母親因為擔憂他的身體,一直給他盛補湯:“阿琰,這兩日精神可好?你看你又瘦了。”

“多謝母妃關心,孩兒如今身體已大好了。”朱聿恒料想祖父沒有將他的病情告知父母,更不願讓父母徒為自己擔憂,便也不向他們提及此事。

見太子妃一直命人給兒子布菜,太子湊到兒子耳邊,悄聲告狀道:“你母妃早上隻讓父王吃了一碗小米粥兩個棗糕,這可怎麽得了?你去勸勸她,讓父王多吃點,啊?”

太子妃一聽就不樂意了,出聲道:“阿琰你瞧瞧,你父王腿疾發作後,整日不動又胖了多少!如今兩個小太監扶他起身都艱難,太醫一再請他節食、多活動,他就是不肯聽!”

朱聿恒笑著安撫父母,說道:“父王,母妃也是為您身子著想,確實該聽取。但這早膳也確實少了點,孩兒請母妃酌量增加些許?”

坐在旁邊的二弟朱聿堃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父王才不餓呢……”

說到這裏,他又趕緊閉了嘴,隻朝著朱聿恒擠了擠眼。

“可不是,中午沒到他就瞞著我偷偷傳了四次食!”太子妃鬱悶地數點給兒子聽,“其中包括半隻燒鵝一個蹄髈!”

太子訥訥道:“要考慮的事情一多啊,人就容易餓。這不最近正忙於登萊流民的安置方案嘛……”

朱聿恒親自動手,將幾盤清淡的菜轉移到父親麵前:“登萊流民父王不必勞心,南京工部戶部這幾日已經出了草案,對策穩重平實,孩兒看著還算不錯。”

太子無奈地夾起素菜:“然則其中還有幾條要讓他們改進,一是調撥和轉運、分發糧食時,宜另設他方監管……”

朱聿恒一一應了,一頓飯吃完,幾處細節已商榷完畢。太子肥胖的身子有些坐不住,但還是堅持再吃了半隻烤鴨才離席。

弟妹們都散了,他陪母親用茶,聽著母親繼續氣惱埋怨:“日日叮囑他保重身體,可他連少吃兩口都不成!阿琰,你可不能學你父王,一定得保重身體知道嗎?你今年都大病兩場了,知道爹娘有多擔心?”

“母妃說的是,孩兒謹記於心。”朱聿恒笑著撫慰道。

“你看聖上日日操勞國事,如今年過五旬還要禦駕親征。九州四海,天下這麽大,帝王這樁事業,沒有一副好身體,怎麽扛得下來?”母親抬手輕撫他的臉頰。兒子已經長得高大偉岸,她望著他的眼中卻依舊滿是關切,“阿琰,你自小懂事,把所有重任都扛在自己肩上,可再辛苦你也得善待自身,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朱聿恒隻覺眼眶一熱,重重點頭。

但不知是不是意識影響了身體,他隻覺得自己身上那兩條血脈突突跳動起來,隱隱的微痛,讓他的身體略有僵硬。

幸好母親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細微異常,招手讓女官捧了個螺鈿盒過來,交給他說:“這是聖上特地命人從順天送過來給你的,說是西洋新進貢的珍寶,你看看。”

“我一個大男人,要這些東西幹什麽?”朱聿恒說著,隨手打開手邊那個盒子看了看。

螺鈿盒分為三層,裏麵有構件連在盒蓋上,隨著盒蓋打開,三層內盒依次上升,將裏麵的東西完整展現在他麵前。

第一層是二十四顆碩大的鴿血紅寶石,殷紅濃豔;第二層是四十八顆藍寶石,湛藍通透;第三層則是滿滿一屜珍珠,大的如拇指,小的如小指甲蓋,顆顆圓潤生輝。

朱聿恒看了看,抬手將第三層那顆最大最亮的珍珠取出來,又將盒子重新蓋好,沒有說話。

“明白聖上的意思了?”母親瞥著他的動作,笑著拍拍他的手背道,“這一盒珠寶,剛好可以鑲嵌一頂六龍四鳳珠冠,正是太孫妃的規格。”

周圍人又送了一堆卷軸過來,擺在案上。

“聖上一意栽培你,是東宮、也是天下的幸事。可你常年埋首於政事軍務之中,連終身大事也顧不上了,這也說不過去呀。”母親笑著解開幾張給他看,“你瞧,這是母妃打聽到的幾個姑娘,人品相貌都沒話說。你先看看小像,中意哪幾個,母妃就召她們過來,你再親自相看。”

朱聿恒略微看了幾眼,漫不經心玩著手中那顆澄圓明燦的珠子,讓它從掌心轉到指節,又從虎口轉到指尖——

就像阿南閑著沒事時那樣。

“這是張翰林家的姑娘,溫柔賢淑……這是李禦史家的姑娘,知書識禮……”母親介紹了幾個,見他隻望著手中的珍珠沉默,無奈收起那堆畫像,試探著問,“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隻要說一聲,應天、南直隸或者整個天底下,你祖父和爹娘,定能幫你尋來。”

朱聿恒緩緩道:“以後再說吧。孩兒最近這段時間忙得不可開交,怕是無暇考慮這些。”

“阿琰,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再不早做決定,這次聖上送來的是珠寶,下次就會是太孫妃了。到時候,你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

朱聿恒點了點頭,低頭看著母親那殷切的目光,頓了片刻,才低低道:“是,孩兒知道。”

“知道的話,就盡快挑個合意的姑娘成親,給我們生個孫子,聖上也期待著抱重皇孫的那一日呢!”

應天城南,秦淮河畔,天下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南京禮部的教坊就設在此處。

朱聿恒下了馬車,韋杭之替他撐著傘,打量著麵前的十六樓。

這十六樓是官辦的酒樓,旁邊便是南京教坊司,客人在酒樓飲酒時,可去教坊司延請樂伎助興,因此附近便成了煙花繁華之地。

朱聿恒抬頭看向樓上,幾個正等客人的豔麗女子立即笑著朝他招手,甚至有人拋了帕子下來。

他微微皺眉,問韋杭之:“阿南在此處?”

那帕子正掛住了韋杭之的傘沿,他忙扯下來一把扔掉,說道:“確是這裏。南姑娘這行徑……委實有些荒誕。”

朱聿恒便不再多說,抬腳邁了進去,對擁上來的小二、酒保、歌女、樂伎視而不見,徑自上了二樓。

樓上一個女子正在唱歌,那歌喉婉轉柔美,竟似帶著些窗外江南煙雨的氣息。

“瘦岩岩,愁濃難補眉兒淡。香消翠減,雨昏煙暗,芳草遍江南。”

她唱的是喬吉的一首《春閨怨》,市井豔曲,纏綿悱惻。

朱聿恒的記憶力極好,盡管沒看她的臉,但僅聽這歌聲,也可以辨認出這是之前在放生池伺候過竺星河的那個歌女,應該是叫方碧眠。

他的目光穿過滿樓紅翠,落在了蜷在美人靠上的阿南身上。

她穿著件男裝,簡潔的衣飾襯得明豔利落的五官瀟灑英氣,隻是本性難移,她還是那副懶洋洋沒骨頭的模樣,倚欄半坐著。

燦亮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她的臉上露出了戲謔的神情:“阿言,你也來這種地方呀?”

聽到“阿言”二字,坐在她對麵、背朝樓梯的一個褐衣男子頓時跳了起來,想要回頭又硬生生忍住,抬手遮住臉就要往樓下溜。

“卓晏,別跑了。”朱聿恒示意他不必欲蓋彌彰。

見他已經認出自己,卓晏隻能回身,苦著臉向他行了個禮:“我都穿成這樣了,您還看得出來啊?”

朱聿恒沒說話,微抬下巴示意。

卓晏膽戰心驚,趕緊把方碧眠及一幹樂伎都匆匆打發走,然後請朱聿恒到內裏雅間坐下。

阿南有些遺憾:“聽說這個碧眠姑娘難得見客的,好容易她今天在教坊,被我們請來才唱了一首曲子,話還沒講過呢。”

朱聿恒沒理她,隻皺眉道:“你正在丁憂期,自己逃出來荒唐也就罷了,還帶著阿南來這種地方,成何體統?”

卓晏囁嚅著,不敢回話,阿南卻笑嘻嘻地給他斟了杯茶,說:“其實不是卓少帶我來的……是我帶他來的。”

朱聿恒隻覺得眼皮一跳,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我們又不做什麽,就是聽聽曲子而已。”阿南望著耷拉著腦袋的卓晏,湊到朱聿恒耳邊悄悄道,“卓少也夠可憐的。家裏出事後,狐朋狗友都拋棄他了,還要困在家裏為那個假娘親守喪。我作為朋友,拉他出來散散心沒什麽吧?”

一個姑娘家,居然如此滿不在乎地在這種地方廝混,朱聿恒生硬道:“荒謬!下次不許了。”

“是是,不來了不來了。”卓晏猛點頭。

阿南則拋給朱聿恒一個“管天管地還管我”的笑容,眨眨眼問:“你不是也來了嗎?”

朱聿恒頓了頓:“我是來找你的。”

“找到這邊來了?什麽大事呀?”

朱聿恒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小的荷包,放在桌上推到她麵前。

阿南疑惑地打開一看,是一顆渾圓光亮的珍珠,幾乎有拇指大,珠光瑩潤,甚至可以清晰映出她的五官。

“給我的?”即使在海上十幾年,也難遇這麽美的珍珠,她拿起照著自己的麵容,驚喜不已。

朱聿恒看向她的臂環:“那上麵,缺了一顆。”

阿南抬手看看臂環上那個圓形的缺痕,笑道:“對呀,我把之前的珠子送給了囡囡,還沒找到合適的替補呢。”

說著,她動作利索地解下臂環,調整爪托將珍珠鑲嵌上去,晃了晃自己這個五彩斑斕得幾近雜亂的臂環,心滿意足:“這是朝廷賞給我的嗎?多謝啦!”

“不是朝廷,這是……”朱聿恒看著她那笑得如同彎月的雙眼,最終沒有解釋,“算是彌補你之前的損失吧。”

阿南愛不釋手地撫摸著這顆完美的珍珠:“那我賺了。”

見她喜愛之情溢於言表,朱聿恒便又道:“另外,上次說過的夜明珠,我倉促南下時沒來得及從庫房找出來,現在應該已經在送過來的路途上了……”

“夜明珠就不用了,我自己那顆夠用了。”阿南終於舍得拉下袖子遮住自己的臂環,笑道,“真要感謝的話,不如幫我搞一些黑火油吧,我準備回杭州和楚先生研究些東西,想來想去,也隻有你能幫我搞到了。不過我對這批火油有些特殊要求啊……”

朱聿恒略加思忖,對卓晏道:“你去一趟南直隸神機營,把他們提督叫來。”

卓晏現在已是個白身,見朱聿恒吩咐他做事,知道太孫殿下有心要拉自己一把,心下大喜,跳起來就奔去了。

屋內隻剩下他們二人,朱聿恒又從袖中取出一張帖子,遞到她麵前。

這帖子是織金絹帛壓成,以五彩絲線繡了翬鳥牡丹,彩繡輝煌,光彩奪目。

阿南疑惑地接過,打開一看,裏麵寫著時維太子妃壽辰,故東宮廣邀各勳貴人家女侄七月廿七齊赴含涼殿,共賀嘉時,執此為憑雲雲。

阿南覺得有些好笑,抬起那雙亮晶晶的杏兒眼盯著他問:“太子妃生辰,找勳貴家的女兒聊天,跟我有什麽關係?”

朱聿恒有些不自然地別開頭,道:“你在順天立下豐功偉績,太子妃自然要褒獎你的。”

阿南撓頭:“不用了吧,我最怵這種大場麵了……”

“宮裏的帖子送來了,並非你可以考慮去不去。”

阿南隻能苦著臉,將那帖子打開又看了看,說:“好吧,那我先去買件莊重點的衣服,這可是大場麵。”

“倒也不必緊張,太子妃性情柔善,定會喜歡你的。”說到這兒,他臉上略顯別扭,又添了一句,“她喜歡淺色。”

“淺色,那要白白瘦瘦的姑娘穿起來才好看啊。”阿南看看自己的手背膚色,有點煩惱,“我不適合那麽安靜的顏色。”

“總之不必太在意,你平常心就好。”朱聿恒示意阿南收好請帖。

此時隔壁傳來幾個女子的笑聲,其中有個姑娘聲音特別大:“咦,那不是吳家的馬車嗎?裏麵坐著的該不會是太孫妃吧?”

“什麽,是太子妃垂青的那個吳眉月嗎?真的被選上了?”

阿南最愛聽這種坊間閑扯,塞好請柬,興衝衝扒到窗口去看。

下麵一輛平平無奇的青棚馬車走過,車簾也遮得嚴嚴實實的,根本看不見裏麵的人。

太孫妃,這麽說……

想起葛稚雅在雷峰塔內衝口而出的那一聲“殿下”,阿南心中泛起一絲怪異的感覺,目光不自覺地在朱聿恒臉上轉了轉。

這下著細雨的沉悶夏午,原本昏暗的天色因為他清雋秀挺的麵容,竟也顯得明亮起來。

香消翠減,雨昏煙暗。江南遍地的芳草怎及他濯濯如鬆的風姿。

她回身在朱聿恒麵前坐下,給自己續了一盞茶,抬眼看著麵前的朱聿恒,玩世不恭的慣常笑意又出現在她臉上:“怎麽了阿言,茶太差了喝不慣?你看起來不太開心呀。”

朱聿恒聲音沉緩道:“太吵了,把窗關上。”

“是,提督大人。”阿南起身把窗戶關好,似笑非笑地靠在窗上。

“那些流言……不聽也罷。”因為心頭無言的悸動,朱聿恒開了口,又不知如何說下去。

畢竟,他有什麽立場解釋呢?又該怎麽對她解釋呢?

“你是說太孫妃的事?莫非你知道內幕,最終花落誰家?”

看著她臉上那戲謔的神情,朱聿恒別開了頭:“不知道。”

兩人一時陷入沉默。他微垂雙目看著麵前嫋嫋的茶氣,她手中無意識轉著茶杯。院落之中,不知道誰在吹著一曲《折楊柳》,笛聲輕輕細細,娓娓如訴,像一抹似有若無的煙嵐在他們身邊流轉。

啜了口茶,阿南因為笛聲想起一件事:“對了,上次葛家那支笛子,現在哪兒?”

“應該在南京刑部衙門的證物房。”

“我前幾天給你製定練手計劃時,忽然想起一個可能性,所以想借來看看,或許能解開它的秘密。”阿南捏著茶杯湊近他,一掃剛剛的玩世不恭,語氣也變得凝重起來,“畢竟,這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圖’唯一的線索了。”

朱聿恒默然點頭,起身去門外吩咐了一聲,讓侍衛將那支笛子取來。

“前兩次發作都是在月初,現在掐指一算,時間也差不多了……”阿南掰著手指頭算了算,抬眼望著他,“你有查出什麽線索嗎?”

朱聿恒搖了搖頭,道:“朝廷已經下達命令,讓各地嚴密排查最近可能出現的隱患,但天下之大,山河廣袤,倉促之間又如何能尋得出那一處?”

“唔……”阿南皺眉沉吟著,似乎還想說什麽,隻聽門扉叩響,卓晏帶著諸葛嘉和南直隸神機營的戴耘到來了。

神機營中,最不缺的就是火油火藥等,阿南敲上了朝廷這根大竹杠,跟他們毫不客氣,在桌上劃拉著算了算,說:“東西有點多,我去借點筆墨。”

她邁著一溜煙的興奮步伐出門,讓朱聿恒仿佛看到一隻偷了雞的小狐狸。

過了足有一盞茶工夫,阿南才拿著張寫滿了字的紙回來,說:“這裏的賬房可真小氣,不許我借筆墨,我隻能在那邊寫好了拿回來。”

諸葛嘉見上麵全是火油火藥硫黃芒硝之類的危險物什,那清冷眉眼上頓時跟罩了寒霜似的:“要這麽多,恐怕有所不便。”

本以為她隻是要一點東西試玩的朱聿恒,瞥了一眼後也不覺皺眉,對阿南道:“這些都是民間嚴控之物,撥給你本已不合律令,何況如此多種類、分量,確實無法調配。”

阿南噘起嘴看著他,見他神情強硬,隻能湊近他壓低聲音,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剛你還說我為朝廷立下了大功,難道救下順天城還不值得這麽點火藥嗎?再說了,我們是互幫互助呀,我這又不是為了自己,對你也有利的!”

戴耘摸不透她與皇太孫的關係,硬著頭皮出來打圓場道:“姑娘,這東西確實有點多,別說我們了,神機營庫房的出入賬都不敢做,擔不起這個責啊!”

“那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阿南望著朱聿恒,一臉懇求,“幫個忙嘛!”

“用途呢?”朱聿恒問。

“我要和楚元知一起研究個新火器,威力無敵的那種,肯定可以幫到你的。”

聽她這樣說,又想到剛剛她提及笛子的事情,朱聿恒自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便道:“這樣吧,我給楚元知在神機營安排個職務,然後將一應東西調到他的名下,出入便合理了。不過為安全起見,火藥不能帶出神機營,火油可以讓楚元知領一部分,但也要酌減一半。”

諸葛嘉與戴耘如釋重負,趕緊應允,準備退出。

阿南看著朱聿恒嘟囔:“小氣鬼,張口就給我打了個對折……”

朱聿恒淡淡道:“凡事都得按規矩。”

“看在珍珠的份上,算了算了……”阿南正說著,旁邊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聲。

叫喊者顯然在極度驚嚇恐慌之中,那聲音就像是硬生生撕裂了喉嚨逼出來的,聽在耳中令人心口一顫。

阿南立即站起身,開門出去一看,走廊拐彎處有個姑娘正連滾帶爬地往這邊撲來,可才跑了兩步就手腳發軟癱倒在地,隻能竭力尖叫著,大喊:“救命……救命啊!”

“綺霞?”阿南一眼就認出了這被嚇壞的姑娘,忙上去扶起她,問:“怎麽了?”

綺霞嚇得涕淚滿麵,死死揪著她的手,麵無人色道:“阿南,他死了……死人了!”

皇太孫所處的範圍內竟然出了事,韋杭之大驚,抓緊了手中的佩刀,向廊下幾個穿便衣的侍衛使了個眼色。

侍衛立即分成兩批,一批護住朱聿恒及他所處的房間,另一批奔入那個出事的房間。

阿南扶著綺霞在欄杆邊坐下,輕拍著綺霞的手背安撫她,探頭往屋內看去。

酒樓的雅間並不大,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還有一張小榻放在窗下以供客人歇息。小榻旁邊是臉盆架,擱了一個彩繪木盆,裏麵盛著清水,以供客人喝醉時可以洗把臉。

而此時,一個穿著寶藍直裰的健壯男人,正趴跪在臉盆架前,臉埋在木盆中,一動不動。

饒是阿南見多識廣,也被這詭異的情景給震了一下,脫口而出:“死在臉盆裏?”

“怎麽回事?”諸葛嘉沉聲問綺霞。

綺霞語無倫次,驚慌道:“我……我一進門就看到他紮在水裏,一動不動,還以為是在、在洗臉,叫他不應,就過去扶他起來……可我拉不動,隻看到他的臉在水裏偏了偏,那……那是一張死人臉啊!”

說到這裏,她看看自己剛剛拉過屍體的手,崩潰驚哭,再也說不下去了。

屋內一個侍衛上前查看屍體,將那男人的衣領揪住,扳過身子。

男人啪嗒一下就滑倒在了地上,臉盆被打翻,潑了滿地的水。他麵色慘白,嘴唇和指甲烏紫,口鼻間彌漫著一片細小的白色泡沫。

“確是死了,而且……是溺死的。”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那個淺淺的木盆,難以相信一個人竟然能在這樣一個木盆中溺斃。

朱聿恒在門外看見那個人的臉,不由得微皺眉頭。

阿南低聲問:“阿言,你認識他?”

“這是登州知府苗永望。”

滿臉涕淚的綺霞也慌忙點頭:“是啊是啊,是苗大人!”

“登州知府?”阿南有些詫異,“他一個山東的父母官,跑到應天來幹什麽?而且還如此詭異地死在這裏……”

朱聿恒沒有回答,目光又落在旁邊牆壁之上,略一皺眉。

阿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看見牆上三個極淡的微青色印記,應是有人用手指在牆上輕抹出來的。

淡淡的三枚月牙形狀,月牙的下端湊在一起,那形狀顏色看起來像是一朵青蓮。

阿南看了看說道:“指印纖細,應該是哪個姑娘手上沾了眉黛,就順手擦在這兒了,不知是什麽時候弄的。”

朱聿恒點了下頭表示讚同。

刑部的仵作很快趕到,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脾氣有點大,張口就埋怨道:“一群人擁進來,還把死者的屍體都翻倒了,這一塌糊塗,老頭子處理起來有點難!”

諸葛嘉冷冷道:“屍體是我叫人翻的。萬一隻是嗆水閉氣呢,我救還是不救?別說他是朝廷命官,就算普通人,能讓他這樣趴在水裏等著你們來?”

刑部的人臉都青了,訥訥賠罪:“諸葛提督恕罪,這老頭性情古怪,口無遮攔,不過他驗屍的手段在南直隸算是數一數二的。”

老頭“嘿”了一聲,一邊查驗屍身一邊道:“奇怪,死者若是被人按進水盆之中,則必有掙紮痕跡,至少也會留下淤痕,可目前看來,他身上並無任何外傷……”

卓晏愛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蹲在仵作旁邊問:“那,有沒有可能是死了之後,被人按進水盆造成溺死假象的?”

“不可能,這位公子可以看看死者的口鼻。”仵作指著死者麵部,說道,“這些小泡沫,是人在嗆咳之時的鼻涕和口涎結成的。若是死後按入水中的,其時已無呼吸,又怎會有這樣的東西?”

卓晏聽他說得有理,連連點頭。

“人怎麽可能把自己在臉盆裏溺死呢?”諸葛嘉冷冷道,“嗆到一口水後,自然便會起身抬頭,怎麽可能還硬生生紮在水裏?”

仵作沉聲道:“老朽難道不知此事於理不合?可他沒有任何外傷,脖子和身上連個紅印都沒有,絕不可能是被人按進水裏的。”

卓晏**兩下鼻翼,聞了聞空氣,問:“會不會是喝醉酒栽進去了?或者被人下藥麻暈了擺進去的?”

“壺中酒隻少了一點,而且這種淡酒,又剛入喉,我看不至於醉倒。”仵作一口就否定了他的猜測,“麻藥和被人弄暈也是無稽之談,沒見他手還**地抓著衣物嗎?失去意識的話不能這樣。第一個發現屍身的人是誰?”

“是……是我。”綺霞此時腳還是軟得站不起來,阿南便扶著她到現場指認。

“苗大人以前……在順天時就與我相熟,這次在應天我們重逢,他又點了我。我、我陪他喝了兩杯,他隻說是為公務來應天的,然後我有相熟的客人喊我……”

說到這裏,她小心翼翼地瞟了一下旁邊的卓晏。

卓晏立即解釋道:“是我喊的。我最愛綺霞的笛子,所以請她來與碧眠姑娘合奏一曲。”

諸葛嘉瞥了綺霞一眼,問:“那麽,她什麽時候為你們吹完笛子的,又為何遲遲才回去?”

此話一出,卓晏的神色也遲疑起來。

畢竟,朱聿恒一來,他便讓眾人都散了,距離後來綺霞發現屍身足有半個時辰。

她把客人撂在雅間這麽久不回去,絕對於理不合。

綺霞那本就煞白的臉色,此時更為難看,囁嚅道:“我……我在下麵又遇見了幾個熟人,聊得興起,一時就忘了苗大人了……可我真的才回來,我一直在樓下,真的!”

韋杭之問侍衛們:“你們一直守在樓梯口的,是否有注意到這位姑娘出入?”

有兩個侍衛點頭肯定道:“確實如這位姑娘所說,她與眾人一起出去後,便隻回來過一次,而且剛進屋不久就叫嚷起來了。”

“那麽,這裏還有什麽人進出過?”

“這……死者這房間朝院子,而我們守的這邊朝街,是以看不到那邊屋內進去了什麽人。不過,這樓隻有一棟樓梯,而這段時間內上下進出的人並不多,樓上究竟有幾個人,查一下就知道。”

刑部的人商議著,將在場的人都一一記錄下來,結果一遍行蹤理下來,清清楚楚的,隻有兩個人有接近過這間屋子。

除了綺霞之外,另一個便是阿南。

她出去借筆墨時,曾經繞到拐彎處片刻。

“我?”阿南覺得好笑,“我一直在屋內和你們大人說話呢。”

韋杭之看著她,欲言又止。

阿南一拍腦袋想起來,無奈道:“對,中途出去了一會兒,但我借了筆墨就回來了,樓下賬房先生可以作證。”

韋杭之看看朱聿恒的臉色,硬著頭皮補充道:“在下樓之前,你先順著二樓走廊,拐彎繞去了那邊。”

“這個自然啊,如果二樓轉個彎能借到的話,為什麽要下樓?”阿南皺眉道,“我轉過去一看,那邊全都是雅間,和我們這邊一樣的,估計沒有筆墨可借,所以立馬就轉回來下樓了。”

在場眾人誰沒在她手下吃過虧,因此都隻看著她沒說話,心想,你這個女煞星,這兩三步的時間,還不知道能殺幾個人呢。

“這是在懷疑我嘍?”阿南看著眾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地轉向朱聿恒,“該解釋的,我都解釋了,你看著辦吧。”

朱聿恒朝她點了點頭,目光轉到苗永望的屍身上,道:“此案大有蹊蹺,目前一切尚未明晰,若說她去那邊看過一眼便有嫌疑,未免太過武斷。”

刑部的人忙點頭稱是,明白這姑娘今天是收不了押了。

朱聿恒不掌刑律,隻吩咐道:“來龍去脈查清楚後,將卷宗抄錄一份給我看看。”

阿南有心留下看熱鬧,但見剛剛去取笛子的侍衛已經回來了,朱聿恒揮揮那支笛子向她示意。綺霞那邊也已經錄完口供,按了手印,阿南便讓她趕緊跟著他們跑掉,免得在這裏多生事端。

十二寸長的笛子,笛身金黃,金絲纏繞,通體泛著晦暗的金光,入手頗為沉重。

阿南一邊騎馬行過秦淮河畔,一邊心不在焉地轉著這支笛子,心裏還在想著剛剛那樁案件:“奇了怪了,如果不是被強按著溺死的話,難道……真的會有人把自己的臉埋入水中,用這樣的方式自盡?”

卓晏則道:“我更不明白的是,他就算要自殺,跳河、跳崖哪兒都行,何必在酒樓死一盆水上呢?”

“何況,世上哪有人能對自己這麽狠,都快嗆死了還不抬頭的?”阿南轉著手中笛子,說,“太詭異了,簡直像鬼迷心竅。”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水鬼附身?”卓晏一臉疑懼,說話聲音微顫。

朱聿恒瞥了他們一眼,對這種怪力亂神之說不予置評。

阿南想起自己在卓晏母親靈堂動的手腳,有點不好意思地轉了話題:“綺霞,你笛子吹得最好了,來試一試?”

綺霞剛剛被嚇到了,現在還有些魂不附體,接過她手中的笛子,手被壓得一沉,差點抓不住。她勉強定定神,打開隨身帶的小盒子,取出一張笛膜,貼上後試著吹了吹。

那笛音沉悶嗚咽,眾人聽得直皺眉頭。

綺霞放下笛子,小聲道:“這漆未免太厚了,聲音發不出來啊。”

“漆太厚……”阿南眨眨眼,將笛子拿起來在麵前看了看,眼睛忽然亮起來。

“快快快,阿言,我可能知道這笛子藏著什麽秘密了!”

讓卓晏好好護送綺霞回教坊司後,阿南拉上朱聿恒直奔她所住的應天驛館。

笛身外部厚重的金漆,在調配好的藥水中漸漸溶化。

因為藥水的主料是硼砂,因此不需防護。阿南小心地刷去漸解的油漆,那原本光滑的笛身變得凹凸不平。

“一開始我覺得這笛子如此沉重,或許是裏麵夾帶了什麽東西,但這笛子確是中空的,而綺霞又說漆很厚,我便想到了,夾帶的東西或許不在笛子中間,而是在笛身之內。”阿南說著,取過旁邊的小針,用細細的尖挑著笛身的纏絲。

金絲被膠與漆黏合在笛身上,纏得極緊。但膠漆已被溶解,她手法又利落,不多時,便隻剩下了一根光裸笛身。

她擦幹笛子,交到朱聿恒手中。

除去了外麵的金漆之後,裏麵依舊是金色的模樣,隻是那金色並不均勻,有些似是在笛子表麵,又有些似乎在笛子內部。

朱聿恒細細打量道:“這竹壁之內,似有東西在。”

“對,看得出東西是怎麽藏進去的嗎?”阿南丟了刷子與針,笑問。

朱聿恒撫摸著笛子下麵凹凹凸凸的金漆觸感,又看著竹子內部層層疊疊的金漆字,頓時了然:“將笛子翻滾著劈成一卷薄片,然後在上麵用金漆寫上字,再重新卷好,用膠封住,外麵塗上金漆。這字寫了密密麻麻這麽多層,竹子怕是被劈了有丈許長……用什麽手法能做出來呢?”

“如果是我,會先用薄刃將竹子翻滾剖開,然後將兩個刀片相對拚在一起,中間留一條狹縫,將竹片從中拉過。一次次地調整狹縫,使其越來越小,便能刮出越來越薄的竹片。但對方能將竹子劈得這般薄如蟬翼,寫字後又能重新原封如初,現如今的我怕是已做不到了……”

阿南用指尖在笛子上細細尋找著劈口,說到此處時,神情黯淡下來。

從三千階跌落,她雖忍著巨大的痛苦,竭力讓自己逐漸恢複,但依舊回不到巔峰了。

朱聿恒望著她幽微低黯的神情,開解道:“或許,竹子質地堅脆,容易開裂,對方用了秘法處理,便可使質地改變,從而更易打薄?”

“嗯,也有道理,竹子在藥油中浸泡過,增強了韌度,拉薄片的難度也會減小。”她略略振作了些,又拉起他的手,將笛子放在他的掌中,“不過沒事,有你呢,我相信你一定能將它完整剖解開的。”

朱聿恒點點頭,收張了幾下手指,在阿南的指導下,順著笛子邊緣慢慢撫摸。靜下心轉了十來圈之後,他終於摸到薄薄的一線觸感,定睛卻看不出那一處有任何的痕跡。

“竹子被削得太薄了,近似一層透明的膜,你用手指輕撚,看能不能將斷口弄出來。”

朱聿恒點頭,反複揉搓那一處,許久,終於出現了細微的一條白邊,如絨線般橫貫過笛身。

阿南將一片薄薄的刀遞給他,讓他順著那個斷口,將竹膜劈出來。

朱聿恒深吸一口氣,將刃口抵在斷口處,下手極輕地向內推去。

然而,那條細微的白邊立即被他削了下來,如一縷蛛絲般在窗外照進來的光線中一閃即逝,飄飛了出去。

阿南眼疾手快,將他的手按住了。

朱聿恒盯著自己手中的薄刃,又將目光轉向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她的手。

那雙布著大小傷痕的手,將他手中的刀片取走。她輕歎了口氣,說:“還不行,你對手的控製已很強了,但精度不夠,太過細微的活計還是做不到。”

看著她臉上的失望神情,朱聿恒抿唇沉默了片刻,然後道:“我繼續練習。”

阿南看著他眼中認真的神情,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跟自己回家時,說的那句話——

“天下之大,我控製一顆骰子、一場賭局,有什麽意義?”

她當時還嘲笑他胸懷天下不像個太監,現在想起來,忍不住就笑了出來。

見她忽朝自己莞爾一笑,朱聿恒正不明所以,阿南卻轉了話題,說:“我再給你做個岐中易吧。不過這次不是‘十二天宮’了,叫‘九曲關山’,力道有絲毫分寸掌控不好就解不開的一種岐中易,過兩天做好了給你。”

離開驛館,朱聿恒回到自己所居的東宮東院。

東方為朝陽初升之所,太子是天下的未來,自然要居於正東。而皇太孫則居於東宮之東,朝陽最早覆照之所。

江南潮濕,如今又是夏暑剛過,東院也並不覺開闊舒朗,隻感水汽悶濕。

穿過玉簪蔥蘢的庭院,轉過走廊之時,耳邊芭蕉樹葉微微一晃,剛剛歇了不久的雨點又落了下來。

朱聿恒邁入正堂,各地送達的文書都在案頭等候他審閱。在堆疊的家國大事之上,是一份封漆完好的黃綾折子。

這是聖上送來的,自然無人敢怠慢。

瀚泓帶上了殿門,在不斷擊打於屋頂地麵的雨聲之中,朱聿恒拆開了折子查看。

南洋一帶有鯨鯢出沒之島,頗有龍涎香出產。後該島為海盜所占,劫掠漁民船工,強迫其冒險搜取香料,為禍二十載,竟無管束。至某日島上熾火忽起,一白衣少女依仗火勢,孤身殺盡島上匪盜,白衣染血盡赤,釋放眾奴役而去。口耳相傳,漁民皆以為神明化身,在島上刻仙跡祭拜。或雲,該女為永泰船隊海匪也。永泰者,十八年前突現於南洋之船隊,自言華夏後裔,持江南口音。後嘯聚數千眾,縱橫諸海擋者披靡,被海上諸國尊奉為四海之主。疑其駐於婆羅洲一帶,但滄海遼闊,未可知也。

朱聿恒看到,祖父的朱批在“十八年前”四字下著重圈點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是什麽意思,捏著折子的手指不由得收緊,心口微震。

十八年前,宮闈巨變,朝堂傾覆。炆帝自焚於應天宮苑之中,屍骨至今未見,隨他一起蹤跡全無的,還有南邊一應達官貴戚。

而就在十八年前,海外出現了這支船隊。

草草掠過這份奏折,再無任何關於永泰的事情,他的目光在“白衣少女”四字上停了停,又轉而看向十八年前那四個字。

看來,阿南的身份比他所想的,更為棘手。

可……他想著自己送給阿南的珍珠,想著她將自己置於膝頭,在黑暗中輕哼著小曲的情形,又是心亂如麻,不知祖父對他傳遞的訓誡,是否已太遲了。

最終,他將黃綾折子收起,鎖在了屜中。

是也罷,否也罷,隻要他信阿南,一切紛紜是非便都無關緊要。

外麵叩門聲響,南京刑部侍郎秦子實親自送卷宗過來求見。

南京六部職權遠不如北京,如今登州知府死在轄區,最可怕的還是在鬧市酒樓、距離皇太孫殿下隻隔了一個房間的地方被殺。這種大案要案,刑部侍郎自然得親身上陣,並且從快從速,短短兩三個時辰,就把來龍去脈給摸了個透。

登萊一帶近年來災荒不斷,青蓮宗趁機煽動民眾叛亂,朝廷雖已派人鎮壓,但追根溯源,還是得安撫民心,賑濟災民。

蘇杭是本朝財賦重地,因此朝廷讓苗永望到南直隸求賑。而他卻偷空微服,帶著一個隨從來到秦淮河邊,享受倚紅偎翠的感覺——

誰知道,那個隨從在樓下打盹等候時,他死在了樓上。

當時在樓上的人都已一一嚴查。除了阿南與諸葛嘉、卓晏、戴耘等,便是一群教坊的歌女。

朱聿恒看到此處,對秦子實道:“諸葛嘉和卓晏、戴耘等,行蹤清晰,他們是我叫過去的,上樓後便到房內回話,並未離開過。”

“那個綺霞,行蹤可查明了?”

“查明了。她與苗永望在順天確是舊識,因此被叫去雅間陪酒。她被卓晏一行叫去時,二樓幾個招客的歌女曾從窗口看見死者還坐著喝酒,而她回來後一進門便發現屍體了,因此,她的嫌疑似可排除。”

朱聿恒順口問:“那幾個招客的歌女,後來又在何處?”

“一共六人,當時倚在欄杆邊閑聊。卓晏過來後,先喊了綺霞,後來那位南姑娘愛熱鬧,就把她們一起都叫過去唱曲兒了,因此她們可以相互作證,確無一人有作案時間。”

這麽說,所有人都已經洗脫了殺人的嫌疑,除了……

秦子實拱手道:“卑職與仵作、推官等初步商討後,認為此案唯有兩個可能性。一是苗永望自盡;二是那個女海客司南下的手。”

朱聿恒翻著卷宗,推敲其中細節,又將當時的情形和整座酒樓的布局保衛情況,在心裏過了一遍。

他帶來的侍衛把守了門口、樓梯口,甚至樓下前後門也有暗衛布置。因此,當時那座酒樓無人可能偷偷潛入,更無人能避過這麽多耳目私自行動。

可若說苗永望那詭異的死法是自盡,他又絕難相信。

他思索著,眼前又出現了用眉黛繪在牆壁之上的三枚新月痕跡,思考那代表著什麽。

秦子實揣摩著他的神色,見他沉吟不語,便試探道:“以卑職看來,苗永望在酒樓自盡的可能性極小,或應盡快批捕嫌犯司南,以免錯失抓捕良機。”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說:“她曾為朝廷立下大功,此次在酒樓,亦隻有片刻時間不在眾人眼前,若因此斷定是她作案,未免太過草率。你們可審慎深查,等有了確鑿證據,再來告知本王不遲。”

秦子實聽他的口氣,心中一驚,這是不僅不肯批捕,而且就算有了證據,也要先請示過他才能動手的意思了。

不知殿下為何要一力包庇這個女嫌犯,一時之間秦子實有些無措,隻得下意識應了,然後匆匆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