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昔我往矣

時隔三月,順天依舊是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景象。

阿南穿著薄薄的衫子,抱著一兜杏子,豔衣靚飾招搖過市。走到胭脂巷,相熟的姑娘們看到她,驚喜不已地圍上來:“阿南,可好久沒見你了呀,上哪兒去了?”

阿南愉快地給大家分杏子吃,說:“去了一趟江南,又回來了。”

“得虧你最近不在,哎呀前天夜裏啊,京中大批官員和有錢人都往外跑。我們姐妹天快亮了才知道消息,還以為是瓦剌打來了,匆匆忙忙收拾好東西正要逃出去,結果你猜怎麽著……”穿紅衣的姑娘嘟起嘴,氣惱道,“還沒出城,那些人又回來了,說是虛驚一場!這一場瞎折騰,你說氣不氣人啊!”

阿南笑嘻嘻地吃著杏子,說:“那也是為了以防萬一嘛,還是穩妥點好。”

“對了,你去江南幹什麽啊?現在江南好玩嗎?”

“江南很美,我還遇見了綺霞,她的笛子在杭州也挺受追捧的。”阿南笑道,“至於我嘛,說起來你們不信,我這兩個月奔波,幹了件大事呢!”

姑娘們嘲笑道:“你能幹什麽大事呀,不會是釣了個金龜婿吧?那你怎麽還一個人在街上閑逛?”

阿南沒法說自己為順天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貢獻,正笑著吃杏子,身旁嘰嘰喳喳的姑娘們忽然都閉了口,個個看著她的身後,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阿南轉頭一看,身著朱紅羅衣的朱聿恒,騎在高大的烏黑駿馬上,正向她行來。日光斑暈透過樹蔭在他身上輾轉流過,光華灩灩。

這個男人,難怪能迷倒坊間無數姑娘。

阿南的臉上流露笑意,朝著他揮了揮手,叫道:“阿言!”

朱聿恒縱馬來到她身邊,從馬上俯身下來,問她:“來這邊,是要去看你之前住的地方嗎?”

“對呀,我倉促離開,還沒來得及賠償房東呢。”阿南笑道,“我得回去看看。”

“不用了,神機營已經按照市價賠償過了,他們正在蓋新房子呢。”

“那我的東西呢?”

“我派人去清理過了,現在東西應該在……”朱聿恒回頭看向韋杭之,韋杭之板著臉回答:“屋子塌陷後,是刑部的人來收拾的,他們熟悉清理這些。如今應該在他們的倉庫中。”

阿南斜睨著朱聿恒,說:“沒找到什麽罪證吧?沒有就快點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理虧的朱聿恒隻能避而不答,示意身後人騰出一匹馬給阿南。

阿南隨手把杏子整兜送給姑娘們,翻身上馬,在姑娘們“就知道你釣到金龜婿”的豔羨目光中,無奈地朝她們揮揮手。

夏日午後,柳蔭風動。

“對了阿言,”打馬前行時,她回頭看看韋杭之,笑著湊到朱聿恒耳邊,低聲問,“怎麽韋副統領的臉色,好像不太好看?”

“我下地道之前,把他支去辦事了,因為知道他肯定會阻攔我。”朱聿恒壓低聲音,不讓其他人聽到,“所以這幾天,他一直這副模樣。”

“這還得了,這是給你臉色看啊提督大人!”阿南“撲哧”一聲笑出來,用鞭子敲敲他的馬背,“對了對了,我這次出生入死,立了這麽大功,朝廷對我有沒有賞賜啊?”

朱聿恒側過臉朝她微揚唇角:“我已經向朝廷提交,目前還在審議中。”

“哎,不用這麽麻煩啦,其實吧,你們把一個人交還給我就行了。”

朱聿恒當然知道她口中所說的那個人是誰。他略一沉吟,說道:“你是你,他是他。此次你雖然立下奇功,但拿你的功抵他的過,沒有這樣的道理。”

阿南嘟著嘴道:“什麽叫抵他的過?現在案子都水落石出了,公子和三大殿起火案沒有半點關係,你還不趕緊去打錦衣衛的臉,把公子放出來?”

朱聿恒頓了一頓,問:“你陪我出生入死,奮不顧身,都是為了你家公子?”

“阿言,你說這話好沒良心啊。”阿南反問,“你要查清三大殿的縱火犯,我也要為公子洗脫嫌疑,咱倆不是剛好一拍即合嗎?而且現在也造福百姓拯救順天了,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他沒有回答,神情漸漸地冷了下來。

“果然如此……”他低低地說著,然後抬眼看她,嘴角輕扯,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那火海中出生入死的相隨,那不分彼此心有靈犀的配合,那不顧生死將他的毒血吸出的行為……

終究,全都是他一廂情願,自以為是。

太陽穴上青筋跳得厲害,他不想與她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了,隻以公事公辦的強硬語氣道:“就算竺星河與此事無關,但朝廷也不能因此而罔視流程。到時候自會查驗釋放,你何必心急。”

阿南噘起嘴,兩腮鼓鼓地瞪著他。

見這邊氣氛不對,韋杭之撥馬過來,站在旁邊不敢出聲。

朱聿恒避開阿南的逼視,轉頭問他:“怎麽了?”

“聖上急召,讓大人立即到宮內覲見。”

朱聿恒便將隨身的令牌解下來交給侍衛,說:“你帶阿南姑娘去刑部跑一趟。”

阿南眼看著他快馬加鞭離去,氣惱地嘟囔了一句:“說到正事就跑,怎麽回事啊!”

令牌一亮,刑部最深一進院落內,牆壁最厚、門鎖最堅固的那間證物房,就為阿南打開了。

守衛詢問了她要找的東西,帶她走到貼著“短鬆胡同”四字的櫃子前,打開櫃門讓她自行尋找。

阿南打開一看,裏麵有摔壞的提燈、破掉的瓶瓶罐罐、缺腿的櫃子……甚至連她買的絹花和衣衫都在。

拿起那盞提燈,阿南想起自己與阿言初遇時那一場大戰,不由得笑了出來。

幸好初遇的那一夜,她收住了手中流光;幸好黃河激流時,她在混濁泥水中看見了他的手;幸好在春波樓,她一擲定乾坤,讓他留在了自己身邊。

否則,她這輩子也不可能有與阿言一起經曆的這一切。

翻了翻東西,其他都在,就是沒有那隻遺失在神機營的蜻蜓。

“奇怪……”阿南思忖著,難道說,因為是丟在困樓內的,結果沒有一並送到短鬆胡同這邊來?

“看來,得再讓阿言去神機營找找了。”她自言自語著,正要出去,一眼瞥到旁邊的櫃子上貼著“薊承明”三個字。

阿南一時有些好奇。不知薊承明是怎麽發現關大先生的地圖和地道的呢?此人也是個厲害人物,潛心設計二十來年,最後雖功虧一簣,但是差點掀翻了這個朝廷啊……

她轉頭看門外,見帶她來的侍衛正和庫房守衛在門口閑聊,心想,他們怎願多事幫她打開呢,還是自己來吧。

她把外麵短鬆胡同的櫃門敞開著,擋住自己的身影,然後從臂環裏抽出一根尖細的鉤子,插進薊承明櫃子的鎖孔,慢慢地控製著手指,尋找鎖芯的壓力。

手指的靈活度終究還是比不上以前了,以至於她用了十來息的時間,才將這個鎖打開。

裏麵也是整整齊齊擺放著東西。阿南飛快翻看那些個人雜物,都是些平凡物事,又翻了翻他的手劄之類,也全都是無關緊要的宮中賬目和雜事。

想來也是,這人心機如此深沉,怎麽會輕易留下把柄讓人抓住。

阿南正想將櫃門關上,目光瞥過角落,發現有個不起眼的小盒子,便隨手打開一看,然後猛然皺起眉頭。

那是一個表麵凹凸不平的鐵彈丸。

這東西,她自然再熟悉不過,因為是她親手製作的。

他們內部拿來傳遞機密信息的東西,打開的方法也隻有寥寥數人知道。為什麽,它會出現在這裏?

阿南毫不猶豫,抬手拿起它,用指尖熟稔旋轉,再一按一壓,不過彈指間,它便打開了。

她抽出裏麵的紙條,看到了上麵的字。

“哇,簡直膽大妄為,居然敢說當今皇帝是匪首,嘖嘖嘖,真是我輩中人……”阿南低呼著,又看下去,一直到最後那句“以我輩微軀祭獻火海,伏願我朝一脈正統,千秋萬代”,她才臉色驟變。

後背有微汗沁出,她呼吸滯了片刻,然後才回過神,立即將紙條重新卷好,塞回彈丸之中,然後將它關閉如舊,放回原處。

悄無聲息地鎖好薊承明的櫃門,她抄起旁邊櫃子內那盞已經砸得不成樣子的提燈,走出庫房,展示給守衛看:“我要拿走這個。”

等守衛登記好後,她才告別了帶自己來的侍衛,提著那盞破敗的燈,縱馬離去。

盛夏午後,槐樹蔭濃,知了遠遠近近的叫聲,傳到耳邊無比嘈雜。

遠離了刑部之後,她勒馬站在樹蔭下,捏緊了手中的燈把。她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將這驟然被自己發現的秘密,理了一遍。

公子與三大殿的起火案,有關聯。

薊承明是效忠於他的宮中眼目,紙條正是傳給公子的。

阿言說過公子曾在起火當夜潛入三大殿,看來,是真的。

阿言看過這張紙條,所以才會知道地道密語是“一脈正統,千秋萬代”中的“一、正、千、萬”四個字。

無論她立下多大的功勞,朝廷都不可能釋放公子。不是幽囚一輩子,就是被秘密殺害。

因為,他們已經知道,公子的真實身份了。

她用微微顫抖的手,死死捏住手中提燈柄,掌心被硌出深深紅印,卻仿佛沒有知覺。

難怪……難怪阿言一直不肯答應釋放公子,甚至寧可一再欺騙她。

原來她一直是與虎謀皮,白費心機!

刹那間心緒混亂,氣恨與驚懼填塞了她的胸臆,她恨不得立即衝到宮裏去,把阿言揪出來,狠狠質問他。

但,令她氣昏頭的潮熱很快過去了,阿南深深地吸氣,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事到如今,氣憤又有何用。

她唯一能彌補過失的辦法,是盡早將公子救出,以免他遭遇不測。

朱聿恒騎馬入宮門,看見聖上正站在三大殿的殿基前,背手沉思。

廢墟已經清理完畢,但聖上沒有重建的意思,隻任由三座空****的雲石平台排列在紅牆之內,長出稀疏的青草。

朱聿恒下馬上前,見過祖父。

祖父帶著他,走到那已經被徹底封存的地道入口邊,低頭看了看,說:“聿兒,你此次救了整座順天城,可謂厥功至偉,朕該如何嘉獎你才對啊?”

“孫兒不敢居功。此次順天危在旦夕,是阿南在生死關頭挽救的,葛稚雅更是因此殞身,義行可嘉。”

聖上點點頭,若有所思地問:“阿南,是那個你一路追到杭州的女海客?”

朱聿恒應道:“是。”

“是那批海外歸來的青蓮宗眾首領之一?”

朱聿恒看到祖父眼中的銳利神色,立即道:“也是她在危急關頭救治了孫兒。孫兒認為,她並非那種妖言惑眾的作亂分子。”

“你確信?”祖父若有所思地端詳著他的神色,“這女子來曆不明,舉止不端,你切莫因為短短幾日的接觸,而受她蠱惑。”

朱聿恒堅定道:“阿南幾次三番救我於水火之中,為了無親無故的小孩、為了順天近百萬民眾,她都能奮不顧身赴湯蹈火。就算她舉止荒誕,與世上所有女子迥異,但孫兒相信,她確是心地善良、大節無虧。”

祖父看著他眼中無比篤定的神情,沉吟許久,終於緩緩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說道:“她是有功之臣,朕怎麽會不念功勞呢?既然如此,她便全權交由你吧,朕隨便你怎麽處置她。”

朱聿恒謝過了祖父,又苦笑著想,是誰處置誰,還不一定呢。

祖父又看了看他衣領下的脖頸,問:“你說,她在危急關頭救治了你?她是如何救治的?”

朱聿恒將當時情形說了一遍,又將衣領略略扯開一些。

他身上的血線,依然縈繞在身,觸目驚心。

“孫兒醒來後曾問過阿南,她說,這應該是九玄門的《山河社稷圖》。但九玄門早已湮沒在戰亂之中,阿南也隻在古簡中見過記載。據說奇經八脈依次崩裂如血線,待到八脈盡斷之時,便是中術之人……殞命之時。”

“魏延齡臨死前,也是這麽說的。但他隻在年少時見過,他師父無法救治,斷為絕症,因而他也束手無策。”聖上麵沉似水,又問,“那個阿南,是否知道如何解救?”

“不知。之前那陣法發動之時,引動我這兩條血線,阿南隻能在倉促間幫我清掉瘀血,讓我清醒過來。但之後很快血線又再度生成,顯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朱聿恒沉重搖頭道,“至於九玄門在何方何處、是否還有後人,我們都無從知曉。”

聖上一掌擊在玉石欄杆上,怒問:“那為什麽每次你身上的異變,都與天災人禍有關?順天如此,黃河如此,必是有人借機興風作浪!”

朱聿恒想起地下通道那些利用黃鐵礦製作的壁畫,隻覺心頭盡是寒意:“此次在地下,我們亦有了些微線索,猜想第四次或許是在玉門關,隻是都尚待驗證。”

聖上看著麵前風華正茂的朱聿恒,又想著他如今身負的沉重未來,不由得長歎了一聲。

“去吧……去找那個阿南。”他拍了拍孫兒挺拔如竹的脊背,說道,“既然是六十年前青蓮宗留下來的東西,那麽六十年後,我們也得從這裏下手。”

朱聿恒強抑住胸口翻湧的氣息,默然點了點頭。

“聿兒,為了朕和你的父王母妃,為了天下百姓,為了這必將由你扛起的山河社稷,你得不惜一切,不擇手段,活下去!”

杭州。

從京城南下的船,慢慢地順著運河駛進杭州城。

阿南獨自趴在船舷上,望著岸邊鱗次櫛比的房屋,一直在發呆。

直到船靠了湧金門,阿南走上岸,想起上一次坐船入杭州時,萍娘劃船、囡囡聽她講故事的情形。

不過兩三月時間,物是人非,變化真快。

阿南記得囡囡的二舅就在湧金門這邊的,便向路邊大娘打聽著尋摸過去。

剛到巷子口,便看見幾個孩子踢毽子的身影。阿南抬眼一看,其中一個穿著小花布衫、紮著兩個小鬏兒的女孩子正是囡囡。

她的臉似乎圓了一些,臉頰紅撲撲汗津津的,在樹蔭透下的陽光中閃閃發亮。

阿南站在巷子口,不由得笑了,釋懷又感傷。

“先別踢啦,來幫我剝蓮子。”她的二舅媽招呼孩子們過來,三個孩子一起坐在門檻上剝蓮子,她自己則坐在旁邊剖著菱角,說:“今天做個蓮子炒菱角,你們都愛吃魚,我剛在河邊買了兩條鯽魚,又肥又大……囡囡,你那顆蓮子真嫩,嚐嚐看甜不甜?”

囡囡把手裏正在剝的那顆塞到嘴巴裏,笑了出來:“甜!”

“我這顆也甜!”“我這顆也是!”囡囡兩個表哥競相吃起來。

“別吃了別吃了,待會兒沒菜下鍋了……”

阿南正看著,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囡囡現在過得不錯,你可以放心了。”

阿南怔了怔,回頭看去。逆光中對方輪廓清俊,正是朱聿恒。

她心下不禁湧起一陣驚喜,但隨即又抿住了唇,一聲不吭地離開巷子走了兩步,板著臉問他:“你怎麽也來杭州了?”

“我還沒有問你,為什麽要不告而別,突然離開?”

說到這個,阿南頓時一肚子氣:“三大殿的案子不是已經結束了嗎?你又不肯履行承諾釋放公子,我不走難道還賴在順天嗎?”

“你誤會了,其實我一直在向聖上爭取。隻是竺星河身份特殊,目前朝廷一時難以決斷。”朱聿恒解釋道,“隻要他願意幫我,我一定會保住他的性命。”

“是嗎?”阿南抬起眼皮,朝他笑了笑,“可惜啊,死罪能免,活罪難饒?”

她一擊即中,朱聿恒默然不語。

“你之前不是也答應過葛稚雅的交換條件嗎?她用薊承明的死陣,交換赦免她和葛家一族之罪。但你看她還不是清楚地知道皇帝肯定不會放過自己,因此寧願死在地下。”

朱聿恒道:“葛家的罪,已經被赦免了。如今聖旨已下傳雲南,他們全族很快都可以結束流放,回歸葛嶺。”

阿南抱臂靠在身後樹幹上:“那是因為葛家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如果是葛稚雅還活著呢?”

“事情已經發生,你又何必做如此假設?”朱聿恒自然知道自己祖父的脾氣,葛稚雅就算逃得一死,後半生也必定活得淒慘無比,因此避而不答。

“嗬……”阿南翻了個白眼,“把我的蜻蜓還給我,我們兩清了。”

朱聿恒頓了一頓,道:“蜻蜓在應天,我到時找出來還給你。”

“這可是我第三次問你了,你一直隻說讓人找找。”阿南轉身就走,隻撂下一句話,“事不過三,食言而肥啊提督大人!”

朱聿恒默不作聲,跟著她向巷子外走去。

阿南回頭看他:“跟著我幹什麽?”

他有點別扭地轉開臉,避免與她對視:“一年之期未到,我確是不能食言而肥。”

阿南轉頭看他,唇角一抹他看不透的笑意:“對哦,提督大人還給我簽了賣身契呢,看來……我不帶著你不行了?”

他哪裏聽不出話中的嘲諷意味,但也不願與她正麵交鋒,隻轉了話題,說道:“我命人帶了葛稚雅的骨灰回來,正要送往葛嶺,你與我同去嗎?”

阿南心情鬱悶,轉過身去,本想一口回絕,但一低頭卻看見水麵之上阿言的倒影。

他站在她的身後,在她本該看不見的地方,深深凝望著她,一瞬不瞬。

心裏那些厚厚築起的惱恨,終究在這一瞬間鬆動了。

她遲疑著,許久,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說:“我也承了她的救命之恩,那就……一起去吧。”

去往葛嶺,必然經過寶石山。

騎馬從山下經過時,阿南不覺仰頭看向顏色赭紅的山頂,仿佛能看到自己借居過的樂賞園。

朱聿恒便說道:“卓壽被削職為民,阿晏的祖父也被剝奪了爵位,官位降了好幾級。”

“阿晏呢?”她問。

“他本就因丁憂而離開官場了,朝廷也就沒追究。”朱聿恒淡淡道,“欺瞞朝廷、藏匿宦官是大罪,卓家本該流放邊關,能得如此處理,已經很幸運了。”

阿南斜了他一眼道:“看來,你在皇帝麵前說話,果然很有用啊。”

朱聿恒垂眼催促馬匹,說道:“倒也不是因為我,卓家畢竟有從龍之功,我隻是將原委說清楚了,聖上自有斟酌。”

阿南嘴角一撇,沒說什麽。

葛家全族流放,葛嶺故居早已荒廢,葛幼雄回來後,隻清掃出了老宅的一間屋子,暫時住下。

阿南和朱聿恒去找葛幼雄時,他正蹲在後山的祖墳堆裏,拿著鐮刀割草。山頭荒墓成片,有老墳有新墳,眼看著不是一兩日可以清理完畢的。

見他們過來,葛幼雄丟下鐮刀,忙不迭帶他們進屋。

廢宅之中無酒無茶,還是韋杭之帶人取了山間泉水,用小茶爐扇火烹茶。

阿南看看後方山頭,問:“葛先生,那幾個正在築的新墳是?”

“哦,是我爹娘和十妹的墳墓。唉,這麽久了,我爹娘的遺骸終於找回來了。”葛幼雄說著,抬手抹了抹眼角淚花,“天恩浩**啊,此次我葛氏全族蒙恩獲赦,爹娘落葉歸根,真是上天垂憐!”

阿南聽他這樣說,忍不住道:“這可不是上天垂憐,這是你的十妹葛稚雅立下不世功勳,朝廷看在她的分上,才赦免你們全家的。”

葛幼雄忙點頭道:“是啊,朝廷頒恩旨的時候,也提到了雅兒。我已經讓人給她做好了靈位,到時全族回歸,祠堂大祭,她是唯一享祭的女人,我們葛家有史以來第一個!”

說到這裏,他又疑惑地試探道:“但我十妹……她不是恐水症去世的嗎?何況她一介女子,如何能為朝廷立功啊?”

“她之前憑著自己的才能,為朝廷頗出了些力。”朱聿恒一筆帶過,轉頭示意侍從們送上一本冊子。

“這是葛稚雅的遺物,這些年她研究的方子都記錄在案,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葛家可以去蕪存菁,錄在你們家傳的《抱樸玄方》上。”

“咦,是她這些年的心得嗎?”見冊子放在桌上,阿南有些驚喜,拿過來翻了翻。

孔雀石研粉甚為貴重,但以銅入醋所製之銅青,實與孔雀石粉無異。服之有毒,可以蛋清解之。

雷火灼熱,勝過凡火百倍。以銅線水瓶似可引而用之,但散逸亦極快,指尖觸之輒受重擊身麻,雞鴨可立斃。

軍中各營所用之火藥係先賢所配,為芒硝一斤、硫黃一兩、炭四兩。試將芒硝用量稍增一兩,減炭用量一兩,發射似更為爽利,銃管留存藥燼更少,或可改進。

……

凡此種種,從頭看到尾,全是這些零散的記載。

阿南掩上書卷,想起二十年間她心無旁騖、埋首其間的情形,有些歎息,又有些羨慕。

她想起與葛稚雅交手時的情形,道:“我也見識過她的一些絕技,都記著呢,到時候添到你家絕學上去。”

葛幼雄聽他們這樣說,便開了櫃門鎖,取出那本陳舊發黃的《抱樸玄方》給他們看,為難道:“這是我葛家曆代先輩總結的經驗,代代相傳,每五十年增刪一次,加入傑出子弟的成果,刪掉不足不驗之方。沒有族中長老主持,我哪敢擅自動手?”

阿南攛掇道:“我看這書這麽舊,距離上一次也該有四五十年了吧?如今你也改進了火炮,兄妹倆對葛家全族都有巨大貢獻啊,這書此時不修更待何時?”

聽她這麽說,葛幼雄顯然也是頗為心動,但還是躊躇道:“然則,這是葛家傳男不傳女的絕學,如今竟添上女人的方子,以後族規可怎麽寫呢……”

“還要這種族規幹什麽?你們葛家就是被族規害了,不然你十妹或許可以學得更多,成就更輝煌。”阿南心懷不滿,說話也不太客氣了,“你十妹從小就是你們族中頂尖的人才,若光大你們家學,豈不比現在你們葛家零落成這樣好?”

她這幾句話,頓時頂得葛幼雄麵紅耳赤。

畢竟,葛家如今流放雲南,日服重役,確實人才凋敝。他已經算是際遇最好的了,用二十年的努力給自己洗了罪行,也隻謀到個八品的衛所知事,葛家淪落至此,已是日薄西山了。

“可是姑娘,女子出嫁後就是別家的人了,我族中機密,怎可流傳外方?”

“我聽說,蜀中唐門的機巧之術,便是由諸葛家後代女子帶入唐家,如今發揚光大,為朝野軍民所用,也是好事一樁。”朱聿恒終於開了口,勸道,“如今時移世易,隻要於國於民有利,又何必因循守舊,以至於折損你家族中大好人才?依我看,以後若是你們族中有聰慧靈透的女子有誌於此,也不必再阻攔其學習家學了。”

葛幼雄見他一番話說得立場如此之高,又代表朝廷旨意,遲疑半晌後,終於點頭道:“既然是朝廷的意思,我葛家自然謹遵,待族中長老回歸後,我們定會商議確定。”

阿南抬眼看著不遠處正在修建的新墳,想起當年葛稚雅的母親將女兒救下時,當眾發誓,女兒以後若是用了家學,她便死無葬身之地。

但葛稚雅,她既要鑽研家學,也要讓母親入土為安。

如今,她都做到了。

葛幼雄起身,將那本陳舊的《抱樸玄方》與葛稚雅的手卷一起放進櫃子。

瞥到櫃子內的一個卷軸,他想了想便拿出來,打開給他們看,說:“這是大姐出嫁時,我們這一輩幾個姐妹的畫像。你們看,這就是雅兒,當時她十四歲。”

垂柳依依之下,幾個姐妹或站或立,個個都是笑吟吟的模樣,但如今,都已經不在人世。

十四歲的葛稚雅,穿著鵝黃的衫子,倚著欄杆手拈菡萏,麵容清秀稚嫩,唇角含著一絲天真笑意,看起來,是再普通不過的少女。

無人知道,她那時已經選擇了最為艱難的一條人生道路,從此生死再未回頭。

告別了葛幼雄,他們騎馬沿葛嶺迤邐而行。

前方林間樹下,挑出一幅青布,是路邊一間茶棚。天氣炎熱,阿南進去問老板娘有備什麽果蔬,點兩盞時新渴水。

聞著新鮮瓜果的香味,阿南正湊到櫃前選果子,耳聽得輕微的“叮”一聲。

她回頭看向朱聿恒,發現他端坐在樹蔭中,手中正在解著自己給他做的岐中易。

他如今已能靈活地單手解十二天宮了,那手指在金屬圈環之中翻飛,不假思索,毫無凝滯之感。

無論如何,他的手還是讓她心情愉快。

端著兩盞西瓜渴水回來,她問:“手練得怎麽樣了?如果效果不錯的話,你可以試著將手和計算能力相連配合了。隻要理出規則,說不定你破解岐中易的速度可以趕上公子呢。”

“他很快嗎?”朱聿恒輕扣住那個岐中易,抬眼看她。

“‘五行訣’最擅解析各種繁複錯綜的情況。我給他設置的岐中易,他解得可能比我做得還快。比如說……”阿南指了指他手中的十二天宮,“按照流傳已久的手法來導解,脫出第一步的三角環,便需要六十四步,而且每一步都有口訣,每一句口訣都需要結合勾連主環的情況。但公子經過推算後,總結出了一個方法,隻需二十五步便能成功。”

“二十五步?”朱聿恒舉起手中繁複勾橫的那些圈環,雙眉微揚,道,“這未免,也太多了吧。”

“初生牛犢,不知深淺。”阿南嗤笑一聲,正要跟他擺道理,結果一看他已經抬手開解,立即抬手去阻止他,“別亂扯,懂不懂岐中易怎麽解?你這樣完全不符合《知岐解易》中的步法規矩,到時候越走越亂,纏在一處,各個環都要被你弄變形的……”

朱聿恒目光平靜地盯著她,將手略微收了收,避開她伸過來的手。他沒有去看那副岐中易,手卻一直未停。

纖長白皙的手指,以不可思議的動作穿插,似乎完全無視關節和筋絡的束縛。他的手指順著各個圓圈的弧度滑動,以中間的扁長橢圓為心,旋轉緊扣著的三角與圓形。一步,兩步,三步……

推索關聯、預設後路本就是他的專長,每步之後便可以往下再推九步,所以不需要看這十二天宮,但所有步數都已經在他的預計之中。

毫不遲疑,手指迅捷,十二個圈環在他的帶動下,以不可思議的角度互相穿插,旋轉盤繞。

十幾步後,隻聽得輕微的“叮”一聲,糾結在一起的那幾個鉤環陡然一鬆,赫然脫出了第一個三角形的環,靜靜被他捏在雙指中。

他唇角微揚,抬起手,將三角環放在她的手心,說:“二十三步。”

阿南托著那個三角環,目光恍惚地盯著他,幾乎連呼吸都忘記了。

岐中易的聲響還在繼續,金屬的碰撞聲叮叮咚咚輕微悅耳。很快,他將第二個橢圓擺在了她的麵前,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隨著最後一個拆解動作的完成,隻聽到“當啷”聲連響,五個大小圈環齊齊跌墜於桌麵。

與那些圈環一起落下的,還有他的雙手。

他將自己的手輕輕擱在桌上,抬眼看著麵前的阿南,一言不發。

頭頂是夏日暑熱,薄薄的熱氣籠罩在他們周身。在熱氣蒸騰之中,世界變得有些虛妄,如在夢境之中。

阿南盯著他的手看了很久很久,目光才從他的手上慢慢抬起,望向他的眼睛,說道:“阿言,假以時日,說不定你能超越傳說中的三千階呢。”

“但我已經,沒有時日了。”朱聿恒聽出了她話中的期待,卻毫無喜色,隻低低道,“若魏延齡預測得不錯,我的奇經八脈兩月要崩潰一根的話,距離我第三次發作,已經迫在眉睫。”

“那又怎麽樣?”阿南蠻橫道,“那就順著你的病,反摸過去,把關先生的陣法給一一破掉啊!”

她毫不猶豫的話,讓朱聿恒呼吸一滯。

祖父所說的話言猶在耳,與她今日對自己所說的,一模一樣——

既然對方設了如此之局,我們何不反客為主,扭轉乾坤?

他死死盯著阿南,而阿南,還以為他不相信自己的話,便又道:“背後的敵人可以害你,但反過來,你也可以利用它,尋找災禍發生地,對不對?”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和他一樣,不服輸,不認命,寧折不彎,永遠執著地跋涉於人生逆旅之上。

而這個人,就在他的麵前。

望著阿南明湛的目光,在得知自己時日不多後的朱聿恒,終於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

仿佛發誓一般,他斬釘截鐵,一字一頓道:“對,我不會逃,更不會死。我會把幕後黑手揪出來,破除他所有的鬼蜮伎倆,然後,狠狠地予以反擊!”

【司南·神機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