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混沌荒火

朱聿恒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輕覆住自己咽喉的下方。

在那裏,有一條猙獰血線,正縱劈過他的身軀,讓他的人生,即將走到盡頭。

順天、黃河……玉門關。

若按魏延齡所說,他每隔兩個月發病一次的話,那麽下一條血線的出現已經迫在眉睫。可如今那條線索,已經殘缺了。

“阿言?……”阿南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帶著隱約的擔憂,“你沒事吧?”

朱聿恒勉強鎮定下來,別開了頭,低聲說:“沒事。我隻是擔心,以後還會有更多的災難,湧現在神州大地之上。”

“出現就出現,那又怎麽樣。”阿南將兩邊牆壁和頭頂都照了一遍,確定再也沒有其他圖案後,朗聲道,“刀對刀,槍對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世上哪有解決不了的事?”

她的聲音清朗堅定,讓此刻一時迷失恍惚的朱聿恒,似是回了神:“你真的,能解決?”

“上次我在黃河邊未能破解那個陣法,以至於釀成大錯。接下來就看對方還設了什麽花招,我非要各個擊破不可!”她斬釘截鐵道,“就算我一人能力有限,不是還有你嘛,再加上楚先生他們,我不信那關大先生是大羅神仙!”

說到這,她低頭看了看他的手,語調又轉為輕快,道:“所以阿言,你一定得好好練自己的手啊,以後我做不到的事情,都要靠你了。”

朱聿恒看向前方未知的黑沉通道,又回頭看向後方,也不知道那些遍燃的火苗是否已被撲滅。

他心下想,以後,他是否還有以後呢?還有多久的以後呢?

而她拉上麵罩,手捧明珠,為他照亮前路:“走吧,時間緊迫,不能再耽擱了。”

一路在黑沉沉的煤層之間穿行。道路有時開闊如高軒,有時狹窄得隻夠手腳並用爬過去。若沒有地圖指引,他們怕是在這些地下空洞中繞個十天半月,都未必能走得出來。

離那個旋渦越來越近,但預想中的水聲卻並未出現。

預想落空,阿南的心下越發不安。

通道盡頭,麵前的黑暗一片死寂,空間卻很大。阿南手中夜明珠的光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隻能模糊照亮她自己的身影,周身所處的環境,卻全都看不清楚。

這旋渦所在的地方,似乎隻是一片廣袤無垠的空間。麵前的黑暗一片死寂,空間卻很大。

“看來,要和諸葛嘉一樣,投石問路了?”阿南口中開著玩笑,臉上的神情卻絲毫不敢鬆懈。

楚元知有點遲疑:“這……貿然試探,會不會像前邊一樣,讓機關提前啟動?”

阿南便轉頭問朱聿恒:“現在大概是什麽時候了?”

朱聿恒略略算了算,麵色嚴峻:“亥末了。”

“亥末,那不是馬上要到子時了嗎?”阿南看著麵前似乎沒有邊際的黑色,又問,“你之前說,死陣會在今晚子時發動?”

“是薊承明留下的推論,但這畢竟是一甲子之前設下的陣法了,不知道是否精準。”

話音未落,仿佛要驗證他的話,黑暗中忽然傳來悠長的風聲,隨即,“哢——吱——”的聲響在他們耳邊響起。

四人都聽出來,這是機關啟動的聲音。

子時,已經到了。

周圍情形未明,他們立即聚攏,警惕地觀察四周,以應對可能突如其來的暗襲。

一片漆黑之中,一點明亮的火光忽然升騰而起,照亮了這片黑暗。

是一根海碗粗、一丈長的青銅火炬,自地下冉冉升起,它上麵顯然是安裝了火石,越過地麵時火星撞擊,上端頓時燃起火焰。

火炬光芒之下,他們終於看清了自己身處的環境。

這是一個巨大的岩石空洞,煤層至此已經所剩無幾,隻在頭頂還有一部分,如一條條黑色的帶子飄在穹頂之上。

石洞如同一個巨大的蛋殼,將他們包裹在其中。幸好在空間的邊緣,有十二根巨柱撐起這個空間,四周又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孔隙與通道,送了風進來,破除了被整個渾圓包圍的窒息感。

見這裏煤層稀少,又有火光燃起,想必外麵空氣沒問題,眾人都拉下了麵罩。

楚元知走到柱子旁邊,看了看柱子,有點心驚地對阿南道:“南姑娘,這些柱子是煤炭堆琢而成,裏麵還混雜了硫黃硝石,遇火則必會爆炸燃燒。”

阿南環顧四周,說道:“看來,我們得防備中間的火炬,畢竟這裏的明火隻有它。”

眾人看向中間的火炬,火光照亮了火炬上刻的花紋。那是飛鸞圖案,刻法線條十分利落,寥寥幾筆便刻出了青鸞飛舞的形象。

順著火焰向下看去,火炬上的青鸞,尾羽曳向地麵。那地麵上的煤層,被人工打磨得平整如鏡,隻在炬身周圍三尺內,刻出一些羽毛凹線,仿佛青鸞的尾羽拖曳在了地上,而烏黑平整的地麵讓它仿佛站立在水麵上,幾乎可以看出倒影。

“九玄門……”楚元知看著那鸞鳥花紋,喃喃道。

朱聿恒看向阿南,阿南知道他對這些並不了解,便低聲解釋道:“九玄門,傳說是黃帝時崛起的上古門派,創立者是個女子,因傳授黃帝兵法戰陣而被尊為九天玄女。不過九玄門一脈綿延數千年到現在,早已式微,如今後人都難尋了。但這一脈的標誌確是青鸞,而且陣法宏大精妙,善於利用山川河流天地造化。看起來,這位設陣的關大先生,應該是九玄門的傳人。”

阿南說著,繞著光滑的圓形鏡麵邊緣走了幾步,觀察那根燃燒的火炬,試圖了解它的用意。

怕直接踏足地上會有機關啟動,因此阿南考慮片刻,抬手先射出流光,在炬身上輕觸一下。

“叮”的一聲輕響,毫無反應。

阿南收了流光,正皺眉思索,身後朱聿恒卻道:“你再敲一下。”

阿南依言,叮叮當當朝著那火炬飛快敲了數十下,從上至下都敲了一遍,才收了手,說:“裏麵藏著東西,好像是銅鐵類的東西。”

朱聿恒說道:“裏麵應該是套著的空心銅管,一個疊一個,依次相套,一共有四層。”

“四層套管……”阿南向楚元知看了一眼,問:“楚先生,你知道這是幹什麽用的嗎?”

楚元知搖了搖頭,葛稚雅卻在後麵突然出聲,指著斜上方道:“你再敲擊那裏試試看。”

阿南看了她一眼,依言試著將流光射向上方高高的穹頂,卻發現它的精鋼線不夠長,無法觸到頂端。

阿南朝旁邊看了看,踩住旁邊的凹洞,躍上一個稍高的通道,站在通道頂端又射了一次。

這次距離頂端不過半尺,卻依然夠不著。

正在阿南皺眉之際,卻見朱聿恒也踩著凹洞翻了上來。

通道頂端狹窄,站兩個人相當勉強。阿南竭力給他騰出站腳的位置,貼著他站著,問:“你上來幹什麽?”

“我送你上去。”他說著,抬手托住了她的腰身,將她舉起向上拋去。

就如那一夜在楚家的地窖中,他送她躍上高處一般。

阿南縱身而起,抬手向上方射出流光。

“鐺”的一聲,是金鐵相擊的聲音,清脆地在這圓洞內回響,久久不散。隨即,上方落下一撮混雜著金色的煤屑。

阿南大驚,落回朱聿恒懷中,因為站腳的地方狹窄,他抬手接住她後身體失去平衡,兩個人一起翻墜下來。

朱聿恒剛扶著她站定,旁邊已經傳來葛稚雅的聲音:“怎麽樣?是黃鐵礦吧?”

阿南點了點頭,皺眉道:“這一路走來,隻有那一處煤層中,夾雜著黃鐵礦。”

葛稚雅抱臂道:“而且很巧,就在我記得的那一處。我認方向很準的,一路走來,我們其實是向下繞了一個大圈。”

那張地圖,在畫出了正確的通道之時,也在誤導看圖的人。圖上一直向前延伸的路,其實有著不易察覺的向下弧度。而葛稚雅因為沒有看那張地圖,所以憑著自己的感覺,察覺到了真實的地形。

“所以我們現在,是在那個起火的凹洞下方?”朱聿恒立即明白過來,他看向中間那熊熊燃燒的銅火炬,隻覺不寒而栗,“所以,這火炬裝置的用意是……”

“子時快到了,火已經點著。它將焚燒這支撐空間的十二根巨柱,再引燃煤層,讓下麵與上方空洞在焚燒中同時坍塌,到時候整座順天城將在瞬間塌陷火海!”饒是阿南這些年見過無數風浪,此時也忍不住聲音微顫,勉強控製住自己的驚駭。

“比我們預想的,順天城因為地火而化為焦土還要可怕一萬倍。地下焚燒變熱,還有足夠的時間逃離,頂多是廢棄掉這座城市。可坍塌於火海,隻是一瞬間!”

他們看著麵前這座正在燃燒的火炬,仿佛看到一頭在地下蟄伏六十年的巨獸,正徐徐開啟雙眼,準備張開血盆大口,將上麵整座城市,連同可能正在倉促逃離的人群,一口吞沒。

“誰也逃不掉了……我們都逃不掉了……”楚元知舉拳敲擊著身旁的柱子,麵露絕望道,“這青鳥的尾羽連著火線,通過地下,正在慢慢燃向這撐起穹頂的十二根柱子。頂多隻要一兩刻鍾,這十二根柱子爆炸起火,這個岩洞將徹底燃燒坍塌!”

雖然在下來的時候,已經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但一想到自己即將葬身火海,屍骨無存,朱聿恒的臉色,還是頓顯蒼白。

阿南亦是呼吸急促,然後立即道:“看來,我們唯一的辦法,隻有推倒火炬,阻斷地下火線,保住這幾根柱子了!”

說罷,她也沒時間再去管那被打磨得如同平鏡般的地上有沒有機關了,一步踏上圓形地麵,向著中間的火炬疾奔而去。

朱聿恒下意識便跟了上去,想要與她一同前去。

然而就在阿南踏上地麵之際,那圓形的平滑地麵陡然一震,那根看似牢牢站立在地麵中的火炬,竟似折斷一般,轟然倒下了大半截。

那倒下的銅管,被青鳥的雙足撐住,橫懸在離地一尺半的地方,而在傾倒的一瞬間,那裏麵套著的銅管因為慣性而從外管的中間衝了出來,帶著熊熊火焰,旋轉著直擊向正踏上光滑地麵的阿南。

阿南翻身躍起,避開襲來的厚重銅管。就在她剛剛翻轉過去的刹那,銅管的盡頭,又衝出另一層銅管,轟然燃燒的火焰直撲向她。

在煤層中跋涉這麽久,阿南身上的櫻草色衫子早已黑一塊灰一塊。饒是她反應極快,避過了第一根銅管,又在第二根衝出來之際倉皇一躍而過,但羅衣翻飛之時,火焰驟然冒出,裙擺頓時被燒掉了一塊。

“小心!”朱聿恒話音未落,隻聽“錚”的一聲,第四層銅管也已從第三層中滑出。

四截一丈長的銅管,第二截連在第一截的盡頭,第三截則連在第二截的盡頭,第四截又連在第三截的盡頭,首尾相連又彼此萬向旋轉,半懸在光滑如鏡的地麵之上,燃著熾烈的火,彼此牽扯又各自擁有旋轉軌跡。

一時間整片被打磨成鏡麵的地上,全都是形跡詭異的火影,阿南閃過第三根火管,第四根就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從後方旋轉了過來,從她唯一能落腳的地方掃過。

眼看那燃燒著火焰的沉重銅管向她旋轉擊來,阿南被逼無奈,不得不退了回來,脫離那些火焰與銅管的範圍。

“是混沌計法啊……”楚元知顫聲道,“二連混沌就已經無人能預料其軌跡了,如今我們麵前的,是四連混沌!”

“混沌計法又怎麽樣?”阿南咬一咬牙,說道,“拚上一條命,我就不信衝不破這場混沌!”

朱聿恒看著麵前那些燃燒翻滾的、似乎完全無序的銅管,隻覺得麵前一片全是火光,灼眼得厲害。他強自鎮定心神,問阿南:“什麽叫混沌計法?怎麽算?”

“沒法算。混沌計法,是陣法中最不講道理的攻擊方法。兩根可以隨意旋轉的棍子相連,那麽我們根本無法預計第二根的旋轉方向和行動軌跡。而再接上第三根,因為第二根已經無法計算,第三根角度變換的可能性又多了億萬倍,所以,發力點從何處而來,攻擊要往何處而去,全都是不可能預判的。”時間倉促,阿南一指那些不斷無序旋轉的火管,道,“而這是四連混沌,所以除非是神仙,否則沒人能算出這四根銅管的行動軌跡!”

楚元知急問:“或許我們……可以去搬幾塊大石頭來,卡住這些銅管?”

阿南看了看被打磨得如同鏡麵的地板,又轉頭看向外麵的通道,搖了搖頭。

楚元知奔出去,一看外麵通道,頓時內心一片冰涼。

顯然設陣的人也早已料到此事,通道中空空****,竟沒有半塊稍大些的石頭。

朱聿恒抿唇看了看麵前那片無序的火海,低聲說:“我來算。”

“你算不了,混沌是無解的。”阿南咬牙道。

“就算無解,反正都到最後一刻了,我們總得試一試。至少,我一定會在混沌火海中,幫你找到落腳的那一點!”朱聿恒說著,向著後方的高處奔去,抬腳踩住凹洞,翻身便上了最高點。

看著他的背影,阿南深吸一口氣,抬手緊綰自己的發髻,轉頭就向著中間的混沌火衝去。

火光照耀出她的身影,在四根無序旋轉攻擊的火焰銅管之下,她如同撲火的飛蛾,向著最中心的機關樞紐而去。

朱聿恒站在高處看著她,在刺目的火光之中,他緊緊盯著那個身影,就像在雷峰塔的蓮花火海中一般,在瘋狂湧動的火焰之中,爭取一個可以讓她堪堪避過攻擊的空隙。

“東南方,二尺三寸……”

話音未落,他的喉口忽然哽住,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劇痛撕裂了他的身軀。那條從小腿直上咽喉的血線,在蟄伏了兩月之久後,忽然間劇痛起來。

如同一把刀正順著陰維脈,硬生生劈開他的半身,他眼前昏黑一片,捂住自己的喉頭,跌靠在了後方的土壁上,連呼吸都難以繼續。

他苦苦隱藏了這麽久的秘密,在這最重要的一刻,卻毫無預兆地爆發出來,再也無法隱藏。

朱聿恒竭力倚貼在壁上,不讓自己從高處墜落。

眼前一片昏黑,火焰的光芒在瞬間黯淡下來,隻在他的眼前如一條條亂舞的金蛇,怪異地扭曲著。

可,阿南還陷在火海裏,等待著他的指引。

在火海之上,還有近百萬人的生命,係在他的身上。

他的指尖死死掐住身後的土壁,咬破舌尖,強迫自己恢複一點清醒神誌。

麵前模糊的光亮之中,阿南的身影,也已經難以分辨。他在一片昏黑中,憑借著對上一次她落腳點的記憶,尋找那些狂舞的光點之中,可以讓她稍避凶險的空隙。

“西……稍偏北,四尺一寸……”

他的聲音斷續破碎,那聲嘶力竭的嗓音,讓下方原本緊張關注阿南的楚元知心頭一驚,趕緊回頭看他。

見他麵色慘白地貼在高處土壁之上,身軀顫抖,冷汗涔涔,楚元知“啊”了一聲,問:“大人,您……怎麽了?”

他沒有回答。在依稀模糊的昏黑視野之中,他看見那抹極淡的身影,沒有落在他指定的地點。

她反身躍了回來。

背後那無序旋轉的燃火銅管,忽然從斜後方劃了個詭異的弧線,向她背後襲去。

阿南聽到耳後風聲,立即向前撲去,以求脫離攻擊範圍。

然而她的行動終究沒有那些呼嘯而來的銅管那麽快,隻聽得“哧”的一聲,她的綠羅裙已經被掃中,燃燒起來。

幸好阿南見機極快,在銅管掃來的那一刻,她的右手在地上一撐,雙腿已經旋過那重重一擊,卸掉了大部分力量。

饒是如此,她的左腿依然被掃到了,“砰”的一聲,重重摔在了地上。

楚元知這下不僅是雙手,連身體都顫抖起來。他看看麵色慘白痛苦不已的朱聿恒,又倉皇回頭看摔在地上的阿南,絕望地閉上了眼。

燃燒的機關已經深入地下,他們再也無法阻止已經步步逼近的死亡。

而阿南迅速打滾,滅掉自己裙上火苗的一刹那,不顧小腿的劇痛,爬起來奔向朱聿恒。

一腳踩踏在牆壁孔洞之上,抓住上麵突出的石頭借力,她翻身躍到他的身邊,一把抓住朱聿恒的手,急問:“怎麽回事?”

朱聿恒瞳孔渙散,她的麵容在火光下化成模糊一片,金色橙色或者是血色的影跡,在他麵前晃動,就像死亡來臨,冰冷又恍惚,炫目又迷離。

他再也無力撐住,整個身子倒在了她的懷中。

高處的空間太過狹小,為了不讓他掉下去,阿南伸出雙臂抱緊了他,倉促間回頭瞥了那在機關的驅動下,依舊狂亂劃出刺目弧線的混沌荒火一眼。

小腿上那灼熱的焦痛,已經變成錐心的刺痛。懷中抱著的朱聿恒,已經失去了神誌。

難道,她真的要死在這裏,無能為力地化為焦灰,讓頭頂上的百萬性命,也因為她的無能而永墜火窟?

“阿言,你怎麽了?”阿南抱住朱聿恒,試探了一下他的鼻息,見他呼吸紊亂,立即掐住他的人中。

可懷中的朱聿恒卻毫無反應。

楚元知在下方掏出傷藥,丟給她:“南姑娘,你的腳……”

阿南一把接住藥瓶,胡亂在自己的腳上塗抹了一下,抬頭見下方打磨得光滑無比的黑色煤層之上,混沌荒火呼嘯而過,但那些刺眼的火光已隱藏不住下麵隱約的十二條紅線。

那是楚元知所說的火線,如同殷紅的血,正從青鸞的尾部,漸漸蔓延向那十二根柱子。

“阿言,你快點醒來,你得幫我進入混沌中心,把機栝停下,阻斷那些火線……”

可朱聿恒毫無反應,隻是呼吸灼熱急促。

他的外衣早已在撲火時脫掉,阿南見他呼吸不暢,便抓住他中衣的衣襟,將它扯開。

她的手觸碰到他咽喉處的血線,正在他的皮下劇烈跳動,似要突破皮膚而出。

阿南愣了愣,然後將他的上衣一把扯開。

那條縱劈過他半身的血線,頓時呈現在她的眼前,在此時淩亂變幻的火光之下,顯得更為猙獰可怕。

“這難道是……《山河社稷圖》?”她抬起手,撫在那條血線之上,臉色驟然變得慘白,似是不敢相信,又似是同情憐惜,撫摸他胸膛的手微微顫抖,“誰弄的?是薊承明嗎?”

朱聿恒已經陷入昏迷,他當然無法回答。

下方忽然傳來淩亂的腳步聲。阿南抱著朱聿恒,轉頭看去。

煤炭的引燃,比木炭要慢得多,但,他們無法停止混沌荒火去阻止它們,便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紅色的線延燒而去。

就像被綁在**的人,眼睜睜看著刀子一絲一絲挪動著刺入自己眼中一樣,比一觸即爆還要可怕千百倍的煎熬,死死扼住了他們的喉嚨,讓他們深陷恐懼。

下方的楚元知因為受不了這種壓抑,正跌跌撞撞地向著出口奔去。

葛稚雅依然是那種冷冷的口吻,但那聲音也已經變調了,顯得有些扭曲:“跑什麽跑?死在過道和死在這裏,有什麽區別!”

她的話,讓楚元知更加絕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不成聲地問:“我……我死了不要緊,可璧兒怎麽辦……北淮怎麽辦?”

按照葛稚雅的個性,平時肯定會諷刺幾句,可此時此刻,聽到他失控的哭叫聲,她竟也沒再說話,隻是麵色鐵青地看著那些逐漸蔓延的火線,不知道在想什麽。

“怕什麽,我們還有希望!”阿南在上頭終於出了聲,蒸騰的火焰與一路疲憊讓她聲音幹澀嘶啞,但依舊沉穩堅定,“隻要阿言,快點醒來!”

她的目光從那些暗紅的火線上收回,轉回頭死死盯在朱聿恒身上那些赤紅的血線上。

但,也隻是猶豫了一刹那。她抬起手,狠狠撕開了朱聿恒的衣襟,讓他的胸膛徹底**在自己的麵前。

她的手,按在他咽喉血線的末端,然後順著那條殷紅的線,一路向下,摸索著一寸一寸移了下去。

從咽喉,一直摸過胸口,再探到腰間,她卻一直沒摸到自己想要的那種觸感。

她隻能扯開他的腰帶,想順著血線,繼續從他的腰間摸到小腿。

但一扯開腰帶,她便看見了橫貫過腰腹的那第二條血線。

“原來……這不是剛發作。”阿南隻覺心口一陣冰涼,一種絕望感襲上心頭。

阿言說,查不清三大殿起火案,他會死。

原來,是真的會死。

不是皇帝要他死,而是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要讓他在剩下的時日裏備受折磨,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終點。

這一刻他們麵臨死亡的恐懼與絕望,阿言卻每天都在麵對著、承受著。

這日複一日的沉默隱忍,她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我不知道能不能有效,但……都到這份上了,咱們就當你中毒了,死馬當活馬醫吧!”她一咬牙,抓起他隨身的龍吟拔出,抵在了他的咽喉處。

定了定神,她抬起手,猛然劃了下去。

鮮血迅速湧出,朱聿恒的身體陡然一震。

但阿南絲毫不為所動,下手極穩地將那條血線又挑開了一些,用力去擠壓裏麵深紅的瘀血。

可是瘀血黏稠,凍在皮下,她竟無法擠出。阿南把心一橫,俯下身去,將自己的唇湊在傷口處,用力將那些瘀血吸出來。

從咽喉到胸腹的血線被她吸出後,她吐完口中瘀血,喘息了幾口氣。

身邊朱聿恒的軀體猛然一震,她轉頭看他,他已經微微張開了眼睛,正用沒有焦距的眼睛盯著她。

“醒了啊……看來,是有效的。”她說著,深吸一口氣,舉起龍吟,用尖端再度挑開他腰上的血線。

朱聿恒在蒙矓的視線中,感覺到腰間微痛,然後她俯下身,挑開自己腰間的血線,以口相就,將血一口口吸走。

他失神地望著她,又是茫然,又是驚懼,還帶著些許不明所以的震撼。

阿南沒有理他,徑自撩起他的衣服下擺,極為準確地順著那條蜿蜒血痕劃下來,然後再次將湧出的血吸走。

等到他身上瘀血已清,她才吐幹淨口中鮮血,抓起他的手,示意他一手按住自己胸前的傷口,一手按住腿上傷口。

“沒辦法,我隻能這樣臨時先幫你緩一緩。”倉促以手背擦去唇邊鮮血,她低頭盯著朱聿恒,問,“看得見我嗎?”

朱聿恒隻覺得太陽穴一陣陣針刺般的疼痛,胸口和腿上的傷處正在劇烈抽痛。但他確實聽到了阿南的話,看到了阿南的臉。

他艱難地嚅動雙唇,竭力開口:“阿南……”

聽他聲音還算清晰,阿南略微鬆了一口氣,朝下麵喊:“楚先生,金瘡藥!”

楚元知畢竟是有家室的人,那包袱看似不大,東西準備得十分停當,當下就拋了傷藥上來。

時間緊迫,阿南飛快沿著朱聿恒的傷處撒了一遍,然後將他衣服下擺撕了,在胸口和腿上緊緊包紮好。

她抬手指著麵前的混沌荒火,問:“看得清嗎?”

朱聿恒靠在她懷中,頓了片刻,等待眼前的陰影過去,才點了一下頭:“可以。”

“沒時間了。無論如何,為了順天的百萬人,阿言你必須撐住,知道嗎?”阿南站起身,不管左腿上的劇痛,抓起他的龍吟一躍而下。

下方,楚元知看看高處的朱聿恒,又緊緊盯著她,目光驚懼中又帶著些絕望的企盼。

就連葛稚雅,也站直了身子,似在等待她的指令。

“阿言已經沒事了。我們這次,一定要衝破混沌陣,將機關樞紐停下來,這樣才能打破地麵,將火線阻斷。”阿南看著麵前兩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事到如今,逃也是死,躲也是死,我們唯一能活下來的機會,隻有幹掉這機關!”

楚元知眼圈通紅,看向那詭異莫名的混沌荒火,顫聲道:“可是……可是這四重混沌火,這世上,從沒人能破解……”

“就算從來沒有,我們也得做開天辟地的第一個!”阿南目光銳利地盯著他,反問,“你這一輩子,活在徐州那場大火的陰影下,成了現在的模樣,難道不想拚一把,當一回拯救百萬人的大英雄?”

楚元知張了張嘴,終究什麽也沒說出來,隻重重點了一下頭。

“葛稚雅,我知道你與我們不是一路人,但,”阿南又看向葛稚雅,聲音幹脆利落,“今日大家待在同一條船上,要是船底漏了水,黃泉路上誰也逃不了。幫我就是幫你自己,你說呢?”

葛稚雅瞧著她,說話依然僵硬,但目光卻不再那麽冷了:“說吧,要我做什麽?”

都是聰明人,不需廢話。阿南滿意地指著周圍的一圈柱子,說道:“柱子是削煤而堆成,中間摻雜了易燃物,火線一燒過去,十二根柱子必定會同時爆燃。你們對於火藥都是大行家,能處理嗎?”

楚元知立即道:“能!”

葛稚雅瞧了瞧柱子,又看了看地麵,說:“行,我負責右邊六根柱子。但是南姑娘,就算我們把火線截斷了,這層地麵是煤炭打磨而成,也會慢慢被引燃。到時候停不下機關處理不掉地麵,這裏全部化為火海,順天整城湮沒,都要算在你的頭上!”

“放心,要是我們死在這裏,下輩子我給你們當牛做馬!”阿南深吸一口氣,義無反顧地朝著混沌荒火躍了進去。

楚元知緊張地看著她的身影,卻聽到身旁的葛稚雅喃喃道:“當牛做馬就不必了,下輩子……我倒是挺想當一個你這樣的女人。”

楚元知愕然看著她,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

她卻已經轉過身,大步走向右邊的柱子。

混沌荒火依舊呼嘯著,瘋狂無序地亂擺。

在黑色的鏡麵上,上下相映的火光在阿南麵前一剪而過,那狂暴的力量,仿佛能將世間任何事物卷纏入自己的攻襲範圍內。

如亂雲,如激流,如迷霧,如旋渦。

關大先生早已在地圖上標明了,這是旋渦。世上最可怕的旋渦,任何接近的人,都將被卷入其中,撕得粉碎。

阿南腳步不停,撲入了這火焰旋渦之中。

“正東,二尺八寸。”

朱聿恒的聲音雖然喑啞,卻十分穩定。無人看到,他的指甲深深嵌入胸口,強行對抗那亂紮太陽穴的刺痛。

他要讓自己更冷靜一點,要看得更清楚一點,要算得更準確一點。

要讓阿南的落腳點,更安全一點。

“西稍偏南,三尺整,彎腰。”

阿南的身影,撲向他所說方位的同時,彎下了腰。

呼嘯而過的銅管,帶著灼熱的火氣,恰好從她的頭頂轉了過去。

“北偏東,一尺六寸。”

阿南翻身落地,在一縱即逝的空隙之中,堪堪落腳,然後聽到朱聿恒的另一聲指引,又一個起落,欺入了陣法內圍。

楚元知那雙滿是死氣的眼中,終於燃起希望。他一邊加快了手下處理火線的動作,一邊死死盯著阿南,就像是溺水的人盯住岸上人拋來的浮木,不敢有一瞬分神。

然而,因為銅管的擺動距離,在最外圍,能攻擊到阿南的隻有最外麵連接的那第四根銅管,而越接近內部,能襲擊到她的銅管也就更多。等到了最中心,她便到了被四根火管籠罩住的範圍。

本來就艱難的計算,此時陡然以千萬倍增,朱聿恒隻覺得紮在太陽穴的那些鋼針刺痛,已經變成了一把錐子,深深紮入他的腦中,讓他頭顱劇痛的同時,也變成了混沌一片。

混沌,不可計算,無法預測。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每一根銅管的旋轉,每一簇火苗的跳動,甚至是阿南裙角的細微翻飛,那些最細微的力量與氣流,會順著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銅管的放大,從而在第四根燃燒的銅管上變成巨大的逆轉擺幅,重擊回她的身上。

太陽穴的疼痛越來越劇烈,身體的抽痛卻清晰無比,阻礙了他的呼吸,也讓他無法再清醒地計算那海量龐大的數字。

他的聲音開始遲疑緩慢,每一次都隻能讓阿南堪堪從攻擊邊角避過。而中間,已經再也進不去。

葛稚雅身手利索,此時將第六根火線截斷,然後站在混沌荒火邊緣,盯著阿南。

她幾次接近最內圍,卻又幾次被迫退出,讓葛稚雅臉色鐵青,一腳踏進了那鏡麵上,又在火焰襲擊過來時,猛然縮回。

楚元知也正從左邊第六根柱子下直起身,急切關注著阿南的情況。見葛稚雅半隻腳踏進陣法中,立即問:“你想幹什麽?”

“他能精準計算的,隻有三層。”葛稚雅看著阿南翻飛險避的身影,聲音在此時火焰之前,卻顯得格外冷靜,“所以她隻能進入三層混沌,而第四層中心,神仙也算不出、攻不破的。”

楚元知自然也看出來了。但他們都無能為力,畢竟,沒有人的計算能超越朱聿恒,也沒有人的身手能比阿南利落。

他們隻能看著地下綿延的火線,向著那些柱子越燃越近,紅得觸目驚心,卻無法阻止,無能為力。

“大概……”楚元知喃喃道,“我們真的要死在這裏了。”

“不然呢?難道你還期望自己這樣的升鬥小民,真的能變成救世英雄?”到了這地步,葛稚雅依舊尖酸刻薄,對他嗤之以鼻。

楚元知已經不再介意這些了,他恍惚道:“死有輕於鴻毛,亦有重於泰山,我……至少盡力了。”

葛稚雅盯著機關的最中心,冷冷道:“哼,你死在這裏,就是輕於鴻毛。”

楚元知反問:“你難道不會死?”

“我本來就是將死的人。焚燒三大殿,又殺了那麽多人,就算我把薊承明的陰謀告知朝廷,可現在也沒法立功挽回,皇帝老兒會放過我?”葛稚雅反問。

楚元知想了想當今聖上的酷烈手段,搖了搖頭,心想,說不定你死在這裏還算是好事,不然,淩遲腰斬剝皮都難說。

“但,我還是想搏一搏。”葛稚雅低低說著,回頭看向上方的朱聿恒。

她看著他越發慘白的麵容、青灰的雙唇、布滿血絲的雙眼,明白他已經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無法再支撐下去了。何況再進一步,突破那以恒河沙數計的第四層混沌,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我要讓我娘入土為安,要讓那些厭棄我的族人虧欠我的大恩,世世代代祭拜我,要把我的名字,留在那本《抱樸玄方》上!即使我注定要死,但……隻要我把他保住,這些我做不到的事情,就都能實現!”

楚元知不理解她說的是什麽,隻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朱聿恒,喃喃問:“他……能算出來嗎?”

“不可能。人力總有窮盡之時,他畢竟也是人,破不了最後一層混沌。”葛稚雅說著,轉頭朝著楚元知扯起一個她慣常的冷笑,然後一步邁入了混沌陣中——

“但我,能把四層混沌降到三層,讓他足以算出來!”

前方的銅管,正以迅疾的速度襲來。葛稚雅卻並不閃避,反而撲了上去,將它緊緊抱住。

她常年穿著防火的衣服,此時抱住燃燒的銅管,隻將臉偏了一偏,任由上次在雷峰塔被灼燒過半的頭發,此時再度卷曲成灰。

她仿佛毫無察覺,仗著自己身穿火浣衣,竭力爬到第四根銅管與第三根銅管相接的地方。

機栝極為強勁,但畢竟銅管上多了一個人,旋轉攻擊的速度略微放慢了。葛稚雅趴在上麵,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咬掉軟木瓶塞,將裏麵的東西一股腦倒在手套上,死死按在了相接的萬向鈕上。

為了讓旋轉靈活自如,那銅鈕並不粗大,隻以手指粗的精鋼相扣。而葛稚雅死死按在上麵,手中冒出熾烈的白色火光與濃煙。

楚元知驚駭得大叫:“葛稚雅,你瘋了!”

“即燃蠟!”阿南脫口而出,而葛稚雅從她身旁轉過去的刹那,忽然摘下了自己的麵罩和一隻火浣布手套,丟給了她:“戴上!”

阿南下意識地接住,看著她被身下的機栝帶動,飛速遠離了自己。

“西偏南三分,二尺二寸!”

她的身體本能地躍起,落在朱聿恒指點的地方,倉促戴上麵罩,回頭再看葛稚雅。

即燃蠟的煙火已經燃完,而葛稚雅卻仿佛絲毫不懼這些毒煙毒火,她伏在銅管上,抬起火浣布手套,看著上麵殘留的白灰,然後毫不猶豫地將它們全部按在精鋼的鏈接鈕上,抬起了自己的手。

她入陣之前,早已抓了一塊尖銳的煤塊,此時她狠狠地將尖端朝著自己的手腕劈了下去。

十四歲時的那個猙獰舊傷再次被劃開,鮮血噴湧而出,灑在即燃蠟的灰燼上,頓時沸騰起來,甚至還可以聽到“哧哧”的聲響。

無論多麽精煉的鋼鐵,都難以對抗這麽劇烈的腐蝕。

銅管的火已經灼燒她的全身,火浣布也無法抵擋這麽長久時間的火焰。但她卻狀若瘋狂,仿佛感受不到自己皮膚正被火燒得焦黑。她舉起手中的煤塊,用盡最後的力量,狠狠向下砸去,一次,兩次,三次……

鋼鈕終於出現了一個凹口,在她的擊打下,扭曲變形。

她最後一次重重砸下去,煤塊碎在她的手中,崩裂四散。

後方的銅管,飛旋擊來,重重砸在她瘦小的身軀之上。她口中鮮血噴出,撲倒在第四根鋼管上。沒有戴手套的手抓住管沿,被火燒得皮肉焦爛,卻死都不鬆手。

直到下一次失控旋轉,銅管猛然震動,她的手狠命向上一提,連接處的鋼鈕終於跳了一下,那個她豁命砸出來的凹口,斷裂了。

機栝還在繼續,第四根銅管帶著她,急速橫飛出去,重重砸在了牆壁之上。

就連身處混沌中心的阿南,都清楚聽到了她骨骼碎裂的聲音。但這個狠絕的女人,在阿南看向她的時候,隻用最後的力量,朝著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已經沒有力量發出聲音,那血沫子從口中湧出,便氣絕身亡了。

但,阿南已經看到了,葛稚雅說的是,找回我娘!

她眼眶一熱,但隨即便咬牙回過頭去,在朱聿恒嘶啞微顫的聲音中,在尚存的三根火管之中縱橫起落,漸漸接近了最中心。

到了如今,她實在已是強弩之末。腳上的劇痛,身體的疲累,胸口被火焰的灼燒,全都可以壓垮她。

但,憑著最後一口氣,她終於站到了混沌的最中心。

驅動擺臂的機栝,就在青鸞的尾羽之下。

“西北偏西,二尺五!”她聽到朱聿恒的提醒,知道後方已經有銅管襲來了。

但她緊盯著的機栝,就在這稍縱即逝的一瞬,出現了左旋右轉之間唯一的空隙。

她沒有聽從朱聿恒的話,隻抓住龍吟的劍柄,毫不猶豫地朝裏麵刺了進去。

熊熊烈火之中,精鋼的名劍分毫不差地卡進空隙之中。

刺耳的“軋軋”聲尖銳響起,劍身被機栝絞了進去,扭曲成了一坨廢鐵,但也死死卡住了這個機栝。

正從她身後襲來的第三根銅管,在飛擊途中陡然被停止的機栝拉扯,旋轉著改變了方向,從她的耳畔飛速越過,勁急的火風在她的臉頰上剮出一道紅腫,呼嘯遠去。

阿南起身,在朱聿恒的指點中疾退而出。

中心機栝被卡死,混沌荒火失去了驅動力,速度終於慢了下來,直至停止。

就在阿南脫離危機,終於從混沌陣中撤出的一刻,朱聿恒那一口勉強懸著的氣,終於鬆懈了下來。

阿南沒事了,所以,後麵的事情都可以交托給她了。

他靠在壁上,任由眼前的昏黑將自己淹沒。

他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

在黑甜夢鄉之中飄浮著,蒙蒙矓矓間,他聽到一個人在低低唱著一支小曲兒——

“我事事村,他般般醜。醜則醜,村則村,意相投……”

唱歌的女子嗓音低啞,這首戲謔的歌被她唱得斷斷續續。她模糊地哼唱兩句,停頓一下,又哼唱兩句,漫不經心。

明明全身都疼痛無比,縱劃過胸口與左腿的那條陰維脈傷口一直在抽痛,昏沉的頭顱還像是有針尖偶爾在紮入。但朱聿恒還是覺得周身暖融溫柔,無比平和。

“阿南……”他還沒睜開眼,先喃喃地念了一聲。

那不成調的歌聲停下了,她湊過來,嗓音低啞,尾音卻是上揚的:“阿言,你醒啦?”

朱聿恒睜開眼,在鬆明子跳動的光芒下,他發現自己還躺在黑洞洞的煤炭之中,麵前是阿南被火光照亮的容顏,染著橘黃色的暈光。

見他一直盯著自己看,阿南便抬手摸了摸臉,說:“哎呀,我的臉破了,是不是很醜?”

他竭力彎了彎唇角,說:“不會,挺好看的。”

“騙人,我覺得你現在滿臉煤灰,可醜了。”阿南說著,忽然想起自己剛剛唱的那一句“我事事村,他般般醜”。

醜則醜,村則村,意相投。

她隻覺得心口一種莫名的情緒湧過,甚至讓這麽厚臉皮的她都有些羞怯。

她偏過頭,攏了攏頭發消除尷尬,抬手從旁邊取過一個水壺,打開湊到他唇邊,說:“喝點水吧,不過隻能一點點,不能多喝。”

他“嗯”了一聲,但全身的疼痛讓他動一動也難。

兩人都十分疲憊。她倚坐在土壁上,他躺在她的膝頭,安安靜靜靠了片刻,都沒說話。

但也不必再問了,朱聿恒知道他們都沒事了,順天城也沒事了。

所以他隻與她閑聊:“哪來的水?”

“諸葛嘉這個事後諸葛亮送來的。我們這邊都搞定了,他終於滅了前邊的火,帶人趕到了。不過前麵最狹窄的通道那裏,縛輦出不去,所以他讓人去挖寬一點,再把你抬出去。”

聽她這麽說,朱聿恒才轉頭看了看旁邊,果然看見不遠處的通道內,站著幾個士兵,遠遠關注著這邊。

他又問:“後來地下那些火,你們怎麽解決的?”

“別提了,你是暈過去了,楚元知和我可累死了。我們用銅管把地麵砸開,把下麵已經燃燒的煤塊鏟出來,徹底隔絕火種,總算把火給滅了。幸好楚元知最懂怎麽控火。”阿南說著,癱在土壁上一臉疲憊,“出去後我要睡個七天七夜!”

朱聿恒微微笑了出來。他躺在她的膝上,從下麵仰視她。她的臉髒兮兮的,頭發也亂糟糟的,歪著頭靠在牆壁上的姿態也實在不太好看。

但他就是不自覺地看了她許久。困了,他合上眼,但大腦還是清醒的,聽著她鼻息輕微,枕著她雙膝柔軟,久久無法入眠。

他睜開眼再看,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他便不由自主又看了她一會兒,直到在橘黃跳動的火光下,世界變得一片溫柔模糊,才和她一起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