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幽燕長風

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長久以來的顛沛奔波、對前路的迷惘、對即將來臨的死亡的恐懼,都在這一刻,因為祖父的話,而化為烏有。

朱聿恒喉口一哽,隻覺得一股溫熱衝上眼底,讓他的眼眶熱熱的。

他勉強控製自己的失態,低低應了一聲:“是。”

皇帝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對外麵喊道:“高壑!”

門應聲而開,常在禦前伺候的大太監高壑,弓著背捧進來一個匣子,奉在皇帝手邊,又立即退出,將門穩妥帶上。

“看了你的信之後,朕命人將薊承明所有遺物都篩了一遍,發現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東西。”

朱聿恒打開推到自己麵前的匣子,一眼便看見了裏麵那顆鐵彈丸。他拿起來,考慮到那張開啟的紙便是從薊承明的暗格中拿到的,便將這顆彈丸按照之前的順序,左旋一、左旋三……依次按了下去。

隻是在所有步驟都完成後,他掀起桌布,用厚重的錦緞包住彈丸,然後按了下去。

彈丸輕微“啪”一聲,緩緩打開。

依然是分成八片散開的鐵蓮花,綻放在金紅錦緞之中,被綠礬油包圍的琉璃之中,也塞著一個紙卷,如一點潔白蓮心。

皇帝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取過紙卷,展開來。

紙卷不大,上麵赫然是薊承明的字跡,寫著密密麻麻幾行蠅頭小楷——

微賤之軀叩首再拜:薊某以此殘軀奉匪首而偷生,非怕死而貪生也,隻圖一死以報舊恩。一甲子之期將至,順天城下死陣待發,屆時全城盡化齏粉,天下大亂正是可乘之機。以我輩微軀祭獻火海,伏願我朝一脈正統,千秋萬代!

這張字條倉促寫就,沒有落款也沒有稱呼。

“一甲子之期……”皇帝思忖著,抬眼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略一沉吟,說道:“當年,關大先生北伐,攻陷前朝之日,距今正好六十年。”

不必再明言,皇帝也已想起,近年在山東有愈演愈烈之勢的青蓮宗。

“登萊各州逆亂不斷,難道這薊承明竟私下信奉青蓮宗,與亂軍勾結,企圖重建六十年前的朝堂?”皇帝冷哼一聲,眉宇間暗帶殺氣,“順天城下的死陣又是什麽意思?”

“此事,正是孫兒此番倉促回京的原因。”朱聿恒將葛稚雅所說的話複述一遍,然後又道,“由此看來,薊承明定是在修建皇城之時,尋到了關大先生當年針對前朝所設的機關陣法,因此移花接木,欲利用當年舊陣,來顛覆如今的順天城。”

“關大先生……”皇帝沉吟片刻,才徐徐道,“他當年統領北伐軍,一路北上直擊前朝官軍之時,朕尚在繈褓之中,太祖皇帝亦隻占據南方一隅。關大先生正是當時青蓮宗敵首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他率中路軍連下前朝三都,縱橫萬裏攻無不克。可這樣的人物,終究也戰死六十來年了,又能留下什麽東西,足以撼動京城?”

朱聿恒想著阿南與葛稚雅、楚元知等人的陣法,隻覺祖父的輕視十分不妥:“孫兒看薊承明對此事十分有信心,或許這京城之下,確實藏著當年關大先生用來對付前朝的陣法。一甲子正是幹支循環之期,若確在近期發動,必對朝廷不利。事關社稷安定,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望陛下不可忽視。”

見他這樣說,皇帝便問:“那你說說,該如何處理?”

“此次孫兒回京,帶了幾位幫手,應能作為主要力量。薊承明安排陣法之事,葛稚雅了解最深,而且她欲為家族和自身贖罪,必然要走這一遭。楚元知出自雷火世家,薊承明既然有‘祭獻火海’與‘盡成齏粉’之語,想必與火藥霹靂有關,自然有用到他的地方。此外,諸葛家陣法獨步天下,此次也得讓諸葛嘉跑一趟。”

皇帝聽他說完,又問:“那個叫司南的呢?”

朱聿恒心知自己在調查阿南的第一天,或許祖父就已經接到消息了,自然也不奇怪他為何知道阿南的事情。隻是,他不知該如何解釋阿南的身份,躊躇道:“她是海客,又身份未明。這地下機關,怕是與她有一定關係,孫兒還在考慮要不要讓她也前去。”

皇帝皺眉端詳著他的表情:“哦?有什麽關係?”

“她所奉的公子竺星河,與薊承明過從甚密,而且,孫兒懷疑,在大殿起火之前,竺星河曾潛入殿內,孫兒當時發現的簷下白衣人,就是他。”

“此人確實大為可疑。”聽朱聿恒說起竺星河在靈隱寺所書寫的字句,皇帝立即斷定,“事先潛入殿內窺探,事後又以此等天災人禍為祭,與薊承明勾結甚密,又到處網羅能人異士,必是青蓮宗妖邪!”

朱聿恒默然點頭,又道:“他是海外歸客,孫兒已經命人下西洋打探,但路途遙遠,尚未有具體消息。”

“六十年前,青蓮宗敵首溺斃,其妾室剛剛誕下龍子。當時群雄並起,中原逐鹿,那對母子為求生渡海而去。難道說,六十年了,他的後人還妄圖糾結信徒,以此來興複?”皇帝冷笑道,“縱然他們青蓮宗糾集鄉間大堆癡夫愚婦又有何用!當年的敵首本就是冒名的皇族後裔,如今天下皆知其為假貨,但凡有點見識的,誰會奉他為帝?”

朱聿恒深以為然,隻是提醒道:“但,前朝疆域遼闊不可一世,太祖從一介布衣起事之時,亦托以青蓮宗麾下的白衣軍。如今我朝雖盛世太平,但天下之大,總有饑饉災荒之處,民變不可不防。”

“你不必憂心這個,丟給朝中那群家夥去辦。”皇帝將話題拉回來,道,“所以,這個司南,也是青蓮宗之人?你是否想過,她與你同行,或許也是經人授意?”

對於此事,朱聿恒並無確切把握,但他還是說道:“孫兒自會留意,但阿南,未必是青蓮宗的人。”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麵容上,像是在審視他的內心。

但見朱聿恒神色堅定,一意庇護阿南,他便也放過了,隻問:“那麽,你準備如何處置那個竺星河呢?”

這事,朱聿恒確實沒想好。見他遲疑,皇帝說道:“世間所有難決斷之事,都隻需一個字。”

朱聿恒心知他下一刻吐出來的便是個“殺”字,便道:“他與孫兒的病情有關,以後或許有托賴於他的五行訣之處。”

皇帝停了一停,問:“為何?”

“魏延齡診斷我的奇經八脈每隔兩月會斷裂一條,八條盡斷之時,便是我無力回天之日。但,孫兒這兩月來,發覺自己的脈象,並不是莫名發作,而是,會與災禍一起發作。”

皇帝撫須點頭,肯定了他的想法:“第一次,三大殿火災;第二次,黃河水患。”

“因此,孫兒相信,這怪病必是有人秘密下毒所為。此人用心險惡,將孫兒的怪病與天下災禍相連,怕是要借此來打擊孫兒、朝廷甚至天下民心。因此孫兒一直隱忍不發,就是擔心此事泄露後,徒增流言,引發朝野不安。”

“此等裝神弄鬼的把戲,正是青蓮宗最擅長的把戲!”皇帝拍案而起,怒不可遏,“聿兒,難得你如此識大體,朕心甚慰。隻是以後如此大事,你定要首先告知祖父,別再一人獨扛。”

“是。”朱聿恒垂首應了,又道,“孫兒一開始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也是茫然無措。但這些時日以來,漸漸考慮清楚,既然對方設了如此之局,我們何不反客為主,扭轉乾坤?他要以孫兒的病情來攻訐我朱家,那我們亦能以此作為鑰匙,利用這幾條即將潰亂的經脈,尋找災禍發生地並將之破解,打開平息禍患的安定之門!”

皇帝錯愕地瞪大了雙目,盯著朱聿恒,久久不開口。

六十餘年人生,二十來年帝王生涯,他早已喜怒不形於色。可在這一刻,看著麵前這個麵容上寫滿堅定信念的孫子,他下巴的胡子,微微顫動了幾下。

他想說什麽,但終究,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皇帝隻是拍了拍自己摯愛的孫子的肩膀,說:“好,我朱家兒孫自當如是!人生天地間,剛強執烈方是立身之本,若有忤逆作亂者,必當迎頭痛擊,絕不委曲求全,苟且偷生!”

夏日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阿南醒來時,推窗看見外麵高遠的天空。北方的天似乎比南方要更高一些,那藍色也更耀眼。

瞥了一眼葛稚雅窗外,幾個護衛站得筆直,也不知道昨晚幾點輪班的,怎麽精神還這麽好。再一想,阿言說還有幾個女暗衛盯著葛稚雅,阿南不由得又揉了揉自己的手肘。

“同在客棧,你們徹夜盯人,我一夜睡到天亮,真是羞愧。”

用過早膳,阿南見楚元知正站在門口,一直向外看,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頓時笑了。

原來是一個捏糖人的老頭,此時一大早哪有生意,正閑極無聊捏著小豬小羊。

阿南見楚元知一臉饞樣,便笑著走過去,買了兩支糖豬,回來遞了一個給楚元知。

楚元知一臉尷尬,忙擺手道:“我一個大男人,吃這種東西幹什麽。”

“別裝了,走之前你家小北都告訴我了。”她咳嗽一聲,裝出小北那小大人的口吻,說,“南姐姐,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爹偷吃我的糖!他什麽甜的都愛吃,連蘆葦芯子都要拔出來嚼一嚼!”

楚元知頓時狼狽不堪,囁嚅道:“小孩子……就愛說笑,我這麽大的人了偷吃他的糖幹什麽?”

“不吃嗎?不吃我丟掉了。”阿南作勢要把給他的糖豬扔地上去。

“啊……這怎麽可以糟蹋東西呢?給我吧……”他趕緊接過。

旁邊傳來一聲冷笑,兩人回頭一看,葛稚雅一身利落打扮,麵無表情地束緊衣袖:“多吃點吧,畢竟,去了不一定有命回來。”

阿南笑問:“什麽龍潭虎穴啊,這麽可怕?”

葛稚雅冷冷道:“六十年前,關大先生在前朝都城設下的機關。”

“關大先生?”阿南覺得好像聽過這名字,便轉頭問楚元知,“你知道嗎?”

楚元知有些詫異:“你居然不知道關大先生?六十年前他帶著幾萬人,憑著九玄陣法轉戰萬裏所向無敵,甚至傳說他的陣法能移山填海,翻天覆地。九玄一脈百年來奇才輩出,他是最傳奇的一個!”

“原來是他!製定了十階準則的關大先生,當年我們練習的時候,好多人都恨死他了……”阿南這才想起來,“好啊,這回雖然見不到六十年前的傳奇人物,但能見識見識他留下的陣法,也算和他過過招了!”

“有誌氣。”葛稚雅瞧著她,麵帶譏嘲,“朝聞道,夕死可矣。”

阿南轉向楚元知:“什麽意思?”

“就……”還沒等楚元知解釋,後邊馬蹄聲響。

阿南回頭看朱聿恒從馬上下來,立即上前問:“阿言,那個機關在哪裏?我們什麽時候去看看?”

“馬上。”朱聿恒簡短地回答,縱身下馬,示意她跟自己往裏麵走。

阿南見他和後麵的諸葛嘉都是腳步匆匆,知道事態必然緊急,忙走到前廳。

朱聿恒已經打開了手邊一個匣子,將裏麵的一張小冊頁給他們看。

見上麵全都是複雜的天幹地支與星辰方位,阿南瞥了幾眼便道:“看你這麽緊急,長話短說吧,這上麵究竟是什麽?”

“這是薊承明這些年來,推算六十年前關大先生設陣的時間和方位。”朱聿恒指著那上麵的時辰,說道,“當時由於其他幾路北伐軍都敗退了,無法鞏固防線,所以他們退出了大都。但在退出之前,關大先生傾中路義軍之力,在地下設了一個足以覆滅整座都城的陣法,隻要義軍勢力再起,便能在反掌之間讓前朝化為烏有。隻可惜,他一路北上,竟未能再回到這裏。”

“難道說,這個陣法一直埋藏在地下,持續運轉,以一甲子的時間為循環,現在……時限就要到了?”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幸好我們及時趕到,又幸好,今天早上,我從薊承明那堆遺物中,發現了這本冊子。”

阿南急問:“所以,究竟是什麽時候發動?”

朱聿恒指著上麵的星辰排列,神情凝重,一字一頓道:“今夜子時。”

坍塌的三大殿,斷壁殘垣未加清理,皇帝也沒有重建的意思,任由焦黑的廢墟占據了皇宮最前端的大片地方。

朱聿恒踩著滿地瓦礫,率眾走上被煙火熏黑的殿基,走向後殿僅存的半個牆角。

那裏正是薊承明選定的逃生通道,此時已有一群太監在挖掘下方的地龍坑道,黑洞洞的一片。

上次朱聿恒來此視察時,第一次見到葛稚雅,當時她還是卞存安的身份,趴在地上無比認真地撮土,研究,或者說消除現場留下的痕跡。

這女人身上有一股男人都比不上的狠勁,所以才能隱藏二十一年,無人察覺。

阿南走到坑道邊,朝下看了看,問朱聿恒:“下麵情況如何,你有底了嗎?”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說:“地形並不複雜,隻是陣法似乎頗有詭異之處,看薊承明的描述,似是絕不可能破解。”

“絕不可能?”阿南眼睛頓時亮了,立即道,“那我非得下去看看不可!”

見她如此興奮,朱聿恒默然望著她,說道:“下麵很危險。”

“再危險的陣法,也得有人去破啊,我千裏迢迢跟著你跑到順天來,一聽說是關大先生設的陣法,嚇得轉身就跑回去了,這像話嗎?”阿南揚眉朗聲道,“再說了,難道要我們眼睜睜看著順天城被毀掉,近百萬黎民家破人亡?”

朱聿恒抿唇不語。阿南又問:“地下空間如何,大嗎?能容納多少人?”

“具體未知,但應該無法讓太多人進入。”

“可不是嗎?”阿南蹲在地道口看了看,說,“而且時間這麽緊迫,倉促間也無法製定更好的辦法了,那就咱們幾個人先下去看看情況。”

她抬手指了指楚元知和葛稚雅,又比了比自己與他。

朱聿恒正要說什麽,隻聽她又道:“別擔心,行就行,不行咱們就跑。實在破不了,子時發動之前,咱們逃出去。”

一直站在後麵聽著的諸葛嘉,此時插話道:“聖上已經吩咐了,提督大人不能下去。”

阿南回頭看他一眼,道:“那可不成,若下麵機關複雜的話,我需要他幫我。”

“這是聖旨,難道你還敢抗旨不成?”諸葛嘉眉眼鋒利,冷冷道,“此次探陣由我領隊,已經選定了幾個好手,到時候你們配合我即可。”

“好吧。”阿南對著朱聿恒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悄悄湊到他耳邊笑道,“看來,皇帝舍不得你呢!”

她的氣吹在耳邊,話語中的不明意味讓朱聿恒心口微動。正抬眼想看看她的神情,她卻已經笑嘻嘻地退開了兩步,對諸葛嘉做了個招呼手勢:“那就走吧,諸葛提督。”

她一向喜歡鮮豔的衣服,今日櫻草色衫子配艾綠羅裙,腰與袖收得極緊,身形利落又高挑。

走到地道入口,阿南轉頭朝他笑了笑,便縱身一躍而下,如一枝花在春風中的姿態,一閃即沒。

朱聿恒走到地道口向下看去。被挖開的洞口,泥土尚未清理幹淨,黑洞洞的入口冒出微微涼風,撲開此時的炎熱天氣,侵向他的肌膚。

她已經消失於黑暗之中。

楚元知和葛稚雅跟著阿南相繼躍下。朱聿恒抬起頭,諸葛嘉帶著自己選定的幾個得力下屬,向他抱拳辭別,也跳了下去。

地洞下方六尺處,便是一個斜斜向下的洞口,隻能容納一人勉強彎腰通行。

諸葛嘉與下屬身形高大,到最狹窄的地方,隻能將鬆明子咬在口中,趴下往裏麵爬了一段。

幸好地道並不長,不多久眼前一亮,已經到了一個較大的空洞內。雖還沒有活動空間,但至少不必彎腰站著了。

阿南一身顏色鮮亮,首先呈現在他們的火光之下,然後是站在她身邊的楚元知。一身黑衣的葛稚雅,正靠在洞壁上冷眼旁觀。

諸葛嘉見阿南拿著火把一直照著洞壁,便上來仔細看了看,臉色頓時沉下來。

這是一扇看來怪模怪樣的木門,門上沒有鎖,隻有縱橫兩根木頭呈“十”字,附在門上,卡住上下左右,將門嵌在土壁之中。

在木“十”字交叉的正中間,是一副嵌套式的空木殼,下方掛著木刻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十三個字。數字間不相連的筆畫由細繩固定,看來端正整齊。

按大小來看,木殼當中正好可以容納四個木字並排放入。

“看來,是個數字排列鎖。”諸葛嘉拿起那幾個木字,看了看說道,“要從這十三個木字中選出正確的四個字,然後按順序排列好,推進木殼,就能打開門上的暗鎖。”

“對,但現在的問題是,”阿南抬手在木殼上輕敲,說,“我們不知道應該選哪四個木字,更不知道這四個字的順序。”

“十三個字,按照概率來說,排列可能性成千上萬,我們如何能知道?”諸葛嘉放下那些木字,口氣強硬,“反正沒多少時間一一嚐試,這扇門並不牢固,幹脆,我們直接把它拆了!”

“想拆的話……”阿南微抬下巴,示意楚元知,“你先問問那位楚先生吧,他家的院門設置,與這扇門原理大致相同。”

諸葛嘉回頭看楚元知,楚元知依言走到門邊,將門與土壁連接的地方指給他看:“這門的四麵有上百根火線與內壁相接,火線上垂墜著無數特製的小石塊,或大或小,靠著彼此重量的牽製,維持著精妙的平衡。當你將四個字按照正確的方式嵌套好推進去之後,正確的火線被扯動,門便能安然打開。可如果你拉錯了一條線,或者擅自去動這扇門和旁邊土層的話……”

楚元知用受過傷的手,顫抖地順著門框,往旁邊的土壁指去:“一根線扯動,便會引發所有彼此牽係的火線瞬間聯動。而火線一旦牽動,上麵的石子便會全部落地。石子落地,機栝啟動,地道必被炸塌封閉,我們都將活埋在這土層之下,絕無生還的機會!”

諸葛嘉臉上的肌肉微微一跳,收回了按在門上的手。

他身後幾個下屬都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但此時也是神情凝重,盯著那扇門不敢出聲。

“那如果……”諸葛嘉想了想又問,“我們換個方向,從別的地方開挖下去,是否能行?”

“第一,你怎麽知道除了這個入口之外,其他地方沒有設置機關?到時候我們隻知道方位,挖下去時碰到機關,說不定比這個更麻煩。”阿南揉著低久了有點酸痛的脖子,反問,“其次呢,你們不是說,今晚子時,裏麵的殺陣就要啟動了嗎?哪還有時間找方位往下挖?”

諸葛嘉皺眉思索,久久不語。

阿南見他這樣,轉身便往外走,說:“你先慢慢想吧,和數字有關的問題,我知道找誰最合適!”

大火焚燒了巨木大殿,卻未能毀掉殿外日晷。

朱聿恒站在廢墟之中,沒有離開。身後的太監們替他撐起黃羅傘,遮蔽出一片陰涼。

而他卻隻一動不動站著,看著日晷的影子,以肉眼無法察覺的速度,緩慢轉移到他的麵前。

距離午夜子時,不過四個時辰。

而他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無力折斷那即將西沉的金烏翅膀,讓那注定到來的黑夜延遲一刻。

昨日與祖父的對話尚在耳邊。他誓要扭轉乾坤,利用身上的怪病,尋找災禍的來源。可聖上一聲令下,他明知這個地下殺陣與自己關係匪淺,火災中第一次出現的這場大病,很可能就要從這地下尋找根源,卻依舊隻能待在這裏,等待著別人為他尋找最終的答案。

阿南……現在在地下,走到哪裏了呢?

他看向自己的腳下。焚燒後的廢墟,早已被野草野花入侵。盛夏時節,所有的磚縫間都有雜草拚命鑽出來,開出米粒大的點點黃花,執著地在這焦黑廢墟中繁衍下去。

這金黃與深綠,讓他眼前又出現了那抹櫻草色的身影,義無反顧投入黑暗之前,她轉頭朝他微微一笑,雲淡風輕。

她每次為公子奔赴前方的時候,是不是也會這樣朝竺星河露出笑容?仿佛前方等待她的,是春風,是秋水,是皎潔的月與馨香的花,而不是稍一疏忽就永遠埋葬了她的凶險之地。

曾經說過,不會讓一個女子擋在自己身前的他,現在與竺星河,又有什麽區別?

他屏退了周圍所有人,在烈日下,一步步登上城台馬道。

高台之上,大殿高臨虛空,下方是紫禁城的護城河,粼粼映著湛藍的高天。

朱聿恒看到大半個京師在自己的麵前鋪陳。近百萬人居住於此,這座在古老的幽州城上重建的宏偉城池,樓閣屋宇街衢巷陌無不氣象儼然。

此時此刻,夏日閑適的午後,大街上並無多少人。倒是小巷內許多人在樹蔭下乘涼,搖扇的漢子,下棋的老人,玩鬧的兒童……賣瓜賣水的販子被人圍住,熱鬧的討價還價聲傳不到高高在上的他耳中,卻依然可以從那攢動的人群中感受到一二喧鬧。

他站在皇宮的至高處,俯瞰著這座天下最壯麗也最宏偉的城市,看著日光灑在各街各巷上,明暗鮮明地勾勒出棋盤一般縱橫交錯的京城。

日光還在緩慢轉移。

那即將來臨的子夜,那在地下埋藏了六十年的殺陣,將把他麵前這座百萬人繁衍生息的城市,毀於一旦。

心口忽然有一種難以抑製的血潮,瘋狂地湧過他的胸臆。

他轉過身,快步衝下了高台,向著奉天殿廢墟奔去。站在三層玉石台階上的太監們,不知所措地望著他,不知道該阻攔,還是該跟上去。

而他大步走到地道入口處,隻頓了一頓,便翻身躍了下去。

眼看殿下居然抗旨,跳入了那等險境,瀚泓嚇得麵無人色,忙趴在地道口,朝裏麵喊:“殿下,殿下您……”

黑黢黢的地下,隻傳來朱聿恒略帶回聲的一句:“我去看看,馬上回來。”

瀚泓呆呆望著再無聲息的洞口,茫然想起,這是二十年來,殿下第一次違逆聖上的旨意。

阿南舉著手中的火折子,正彎腰弓背往地道外走時,忽覺麵前的黑暗中,有些異常動靜。

她立即朝著對麵照去,然後便看見了,因為手長腳長所以在狹窄地道裏走得艱難的朱聿恒。

他彎著腰,抬頭看她。在鬆明子跳動的火光下,阿南看見他臉頰上擦了一塊土,發髻也有點歪了。

他的手裏,握著一個已經熄滅的火折子。

“阿言,你來了?我正要去找你呢。”她驚喜不已,晃晃自己手中那明亮的銅火折,照亮了他的同時,她也笑了出來,說,“你看你,沒事長這麽高幹嗎,鑽地洞多不方便呀!”

他沒說話,隻看著她在火光下灼眼的笑意,心口那些湧動的熱潮,也漸漸地平息了下來。

因為那難抑的衝動而跳入險境,他隻能用火折子照著前方的路。火折子燒完的時候,他不知道前方還有多少路,是該繼續往前走,還是該退回去。

就在這黑暗之中、進退兩難之時,忽然像夢境一樣,她攜著明亮的光芒,出現在他的麵前,一如既往戲謔的表情和不正經的話,卻讓他感覺無比踏實安穩。

“走吧,這段路最狹窄,前麵就寬敞了。”阿南用火折子照著腳下,帶著他走出最黑暗狹小的一段。

前方開始寬敞,是一段上坡路。

“這個火折子啊,在楚家燒壞過一次後,修複好也沒有以前亮了。”阿南隨口說著,見腳下全都是凹凸不平的石頭,便站在高處的石頭上,一手照著地下,另一隻手下意識去拉他。

握住他手掌的那一刻,阿南才想起來,阿言不是太監。

雖然都是阿言,可是,握太監的手,和握男人的手,區別是很大的。

不知怎麽的,就有一種怪異的熱氣,從他們相握的手掌,漸漸沿著她的手肘往上延伸,一直燙到胸口去。

所以,她將他拉上石頭後,便別扭地想要抽回來。

可他的身體卻晃了一下,差點從石頭上滑下去。阿南隻能再拉了他一把,照著腳下的坑坑窪窪,無奈說:“畢竟是走慣了平坦大道的人,石路都不會走了。”

他沒回答,隻是沉默地握著她的手,在她手中光芒的映照下,牽著手直到出了那一段,才鬆開了她。

輕咳一聲,她示意他跟自己往下麵走,一邊說:“薊承明留下了一個門鎖,我們目前摸不透,你在他的遺物中,有查出過什麽關於開門的線索嗎?”

“有。”

朱聿恒的回答簡單利落,卻讓阿南頓時一喜:“真的?說什麽了?”

朱聿恒沉吟片刻,終究沒有告訴她,自己昨晚徹夜搜查了薊承明的東西。

但,起因是那個鐵彈丸。

與她的同夥給她傳遞消息時,一模一樣的彈丸。薊承明是個聰明人,不至於記不住打開彈丸的那七個步驟。那他為什麽要留下開啟的字條,以至於最終在他麵前泄露了呢?

“唯一的可能,他這次在三大殿,是抱著必死之心而去的,因此,他還需要將一些消息傳遞出去。而傳遞消息,或者延續在宮裏的耳目,必然需要選定一個繼任者,接替自己。”

他當時是這樣猜測的,也這樣對祖父說。

祖父深以為然。他用雷霆手段,一夜之間將宮中所有與薊承明有過接觸的人都篩查了一遍,鎖定了可疑目標後,再用了兩個時辰拷打。最終,一個毫不起眼的太監,承受不住殘酷手段,在日出不久後,招供了。

他略過了所有過程,隻簡短地說:“我拿到了入口的地圖,就是現在這條地道及後麵布局的地圖。還有一句話。”

“什麽話?”

若有阻礙,盡在彈丸之中。

但朱聿恒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畢竟,這彈丸與阿南,也有關係。盡管他在祖父麵前,替她保證與青蓮宗無關,可在他還沒掌握所有真相之前,他不會傻到對她全部吐露。

阿南見他沒說話,正想再問,眼前豁然一亮,地下通道拐了個彎之後,已經到了門前。

正站在門前研究那些數字的諸葛嘉,見朱聿恒居然真的下來了,頓時驚詫不已,忙與幾個屬下一起向他見禮。

“不必了。”朱聿恒示意他們,不用在這種地方多禮,然後便走到門前,看向那十三個數字。

“一、二、三……百、千、萬。”他思索著,這與薊承明留下的那句“盡在彈丸之中”,究竟有什麽關係。

思索片刻,沒有頭緒,他拿起被係在木套下方的幾個木字,又看了片刻。

“一”字最簡單,就是一根橫著的木條。

“二”“三”“六”等字,因為中間筆畫是分開的,所以需要一根細線連接拴住。

其他的數字都很簡單,唯有“萬”(萬)字最為複雜,但木工師傅雕工不錯,中間透雕幹淨利落,絕無任何地方有缺筆與斷裂。

在所有的字體之中,隻有“五”字被雕得略有殘缺,中間一橫斷了一個缺口,筆鋒猶在,讓人忍不住想補全那一丁點大的斷口。

朱聿恒看著那個小缺口,輕輕出了一口氣,抬頭看向麵前盯著自己的眾人,緩緩道:“這個鎖,我知道怎麽解了。”

“果然能解嗎?”阿南聽到朱聿恒說的話,朝他一揚眉,“性命攸關呀阿言,你要是放錯了一個字,別說破陣了,我們所有人都會立刻死在這裏。”

朱聿恒頓了頓,肯定地說:“信我。”

見他毫不猶豫,阿南便立即將木殼的蓋子打開,示意他開門。

朱聿恒抬手拿起那些木字,仔細端詳著,再確定了一次自己的想法後,緩緩吸了一口氣,先拿起“一”字,放在空著的木套最右。然後又拿起了那個“五”字。

眾人都屏息靜氣以待,等他將這個字也放進去。誰知他卻將手中那個帶著缺口的“五”字翻了過來,展示在眾人麵前。

中間一橫的右邊有個小缺口的“五”,在翻過來之後,變成了一個“正”字。

阿南“咦”了一聲,脫口而出:“這不是數字?”

“對,這其實是薊承明在誤導我們。他將‘正’字的缺口做得很小,又故意將這個字反轉放置在其他數字之中,於是我們就會自然而然地認為,這肯定是五字無疑。但其實,它是一個文字,而不是任何數字。”

而薊承明所說的“彈丸之中”,其實應該是“彈丸之終”,他寫在絕筆信的最後一句話——

一脈正統,千秋萬代。

但這是朝廷秘事,朱聿恒當然不會對著眾人說出。

他下手極快,將“一”“正”“千”“萬”四個木字依序拚在木殼套之中,朝著阿南點了一下頭。

阿南朝他一笑,以慣常的輕快口吻道:“你來開吧,反正已經全部交托給你了。”

狹窄的空間內,阿南緊貼著朱聿恒站在窄小的門前,身後諸葛嘉和神機營的四個將士相護。

葛稚雅後退了兩步,緊盯著朱聿恒的手。而楚元知則躲得遠遠的,貼在土壁上一臉心驚膽戰。

黑暗與寂靜壓在他們身上,令所有人的心跳都顯得沉重無比。

而朱聿恒那雙白皙修長的手,在火光下閃耀出淡淡光彩。既已到了此時此刻,他再不遲疑,利落地拉下盒上的蓋子,將那四個字壓住,固定在盒子之中,然後緩緩地按住木殼套的蓋子,將它往後推去。

輕微的“哢哢”聲中,木殼套帶著四個字,沉入了門後。

就在這一瞬間,所有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提著一口氣,連呼吸都暫時停頓了下來。

四個字推進去,“哢哢”聲響起,隨後停止,所有人屏息以待。

仿佛隻過了一瞬間,又仿佛過了很久,然後,那扇門輕微一震,有石頭在上麵輕輕碰撞了一下,隨即再無聲息。

定了定神,朱聿恒抬手,在門上輕輕一推。

木門應聲而開,後方,是開闊平坦、繼續向下的一條黑色通道。

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諸葛嘉這種一貫冷心冷麵的人,也不由得脫口而出:“大人英明神武!”

朱聿恒雖有成竹在胸,但畢竟這是性命攸關的事情,他一舉開門後,心下也漾出一絲輕鬆,不由自主地看向阿南。

鬆明子光線跳躍,而阿南的笑容燦爛得幾乎壓過周身的火光:“阿言好厲害!我就知道和術數有關的事情,找你就對了!”

朱聿恒朝她略點了一下頭,沒說什麽,唯有唇角微揚。

阿南轉頭朝門內看了看,後方依舊是黑黝黝的地道。她問朱聿恒:“你要回上麵去嗎?”

朱聿恒搖頭道:“來都來了,一起下去看看。”

順著門後的斜道一直向下,越走越是深廣。呼吸倒是還順暢,鬆明子也燃燒得穩定,讓人略感安心。

一路洞壁上殘留著久遠的水紋痕跡,看來,這裏本應是條地下水道,隻是千百年前河水枯竭,而河道則一直保留下來,被關大先生利用上,改造成了地下陣法的一部分。

地下水係縱橫交錯,河道錯綜複雜。幸好朱聿恒之前已將地圖交給諸葛嘉,此時他與那四個下屬舉著鬆明子,一邊對照著地圖,一邊向著前方緩緩前進,警惕地邊走邊查看四周。

周圍一片寂靜,無聲無息的地下,隻有他們窸窸窣窣走路的聲音。偶爾,相通的地下河道彼端,會有悠長的風吹來,詭異地拉出“嗚啊”的一聲輕響,然後又消失無蹤。

時間緊迫,他們加快了腳步。

唯有楚元知,在行走途中還不忘抬手在牆壁上輕撫,查看石壁上漸漸出現的烏黑紋路,漸漸落在了後麵。

阿南看了看牆上,詫異道:“這裏的岩石中居然夾雜著煤層。楚先生,你看煤炭幹什麽?”

楚元知在後方敲著煤層道:“真沒想到,順天地下居然有這麽多煤,可惜埋得太深,恐怕開采不易。”

諸葛嘉久在軍中,一看便說道:“這要是被順天兵器作坊看到,豈不是幾十年的炭料都不愁了。”

他的下屬倒是不太清楚,便問:“諸葛大人,這是何物?”

沿著黑色的礦脈往前走,諸葛嘉解釋道:“這煤炭又稱石炭,是地下土石所生之炭,拿來煉鐵鑄刀遠勝普通木炭,因此各地兵器作坊多用此炭。如今順天兵器坊所用都是從大同等處挖掘運送過來的,誰知順天城底下就有,而且這麽多。”

葛稚雅聽著,“哧”一聲冷笑,道:“都什麽地兒了,還掉書袋。”

一路談論,他們腳下不停,已到了地下通道的出口。

前方是廣闊平坦的一處凹地,周圍許多幹枯河道匯聚於此。顯然這裏當初本是多股地下水交匯之處。如今泥土已被衝刷走,河水也幹涸退去,隻留下一個巨大的黑色煤洞。

踏過幹枯河道,他們走入了大片的黑色煤炭之中,就如幾隻螞蟻踏上了黑色的陶盤,微不足道。

楚元知抬頭望向四周,感歎道:“這位關大先生可真是奇才啊!煤炭所生之處本該悶熱難當,瘴癘眾多,但他居然能借助地下水道,讓這邊氣流保持如此通暢,簡直鬼斧神工!”

在不知多廣也不知多厚的黑色煤層之中,鬆明子的光也顯得微弱起來。周圍略帶光亮的煤層在他們周身泛著微光,腳下是厚厚的風化煤渣和碎屑,微風卷起細碎的粉末狀煤灰,在他們身邊飄**回旋。

葛稚雅見鬆明子的油吱吱冒出,便對諸葛嘉道:“別讓火油滴到地上,萬一把碎煤渣給引燃了,後果不堪設想!”

眾人深以為然,神機營的兩個士卒將自己的衣服下擺撕了,纏在鬆明子下方,防止滴油。

幾人站在黑色凹洞邊緣,諸葛嘉拿出地圖看著,又抬頭環顧四周,麵露遲疑之色。

朱聿恒問:“怎麽?”

諸葛嘉將地圖遞到他麵前,指著上麵的線路道:“地圖上畫了此處,可……這標記不知是何意思?”

聽他這麽說,阿南便湊過去,看向那張地圖。

這是薊承明交給繼任者的地圖,是一張厚實的桑皮紙卷,因為年歲久了,邊角已經泛黃。

但上麵所繪的內容確實無誤。先是順著通道彎彎曲曲走下來,有窄道有上下坡;然後是阻擋道路的密門,畫這道門的墨跡較新,顯然是新近建造後,在地圖上補加的;然後是幹枯的河道匯聚於圓形凹處,顯然,就是他們此時置身之處。

在這圓形的旁邊,標注著一個小小箭鏃印記,不知是何用意。箭鏃的前方,也就是更後麵一點,則是一個旋渦圖標,看起來令人不安。

阿南看了片刻,忽然“咦”了一聲,見這箭鏃與旋渦都是灰黃色,那運筆又類似於薄薄膏體,便抬手刮了刮,放在鼻下聞了一下。

朱聿恒正關注著她,見她撚著手指沉吟,便問:“這是什麽?”

“這個你可絕對猜不著。”阿南笑著抬手,彈掉了上麵殘留的粉末,“是胭脂,陳年胭脂。”

在一個太監留下的地圖上,居然會殘留著胭脂,朱聿恒略覺錯愕,問:“確定?”

“這胭脂有點年頭了,應該不是薊承明的。”阿南道,“地圖和胭脂都已陳舊,我想,這應該是設陣的人留下的。”

朱聿恒深以為然,道:“薊承明是內宮監掌印太監,十幾年來主持營建皇城,但我不認為他能有餘力設置這麽長的地道。他大概是拿到地圖之後,找到了入口,並偷偷將它與地龍挖通。唯一動的手腳大概是在入口處設置了那扇門,以防有人闖入其中,誤觸引發陣法。”

阿南點頭,思忖片刻又問:“我有個問題,既然薊承明已經掌控了這個陣,又知道就算沒有提前去開啟,它也會準時啟動的,為何非要在四月初八那日動手呢?”

“畢竟,聖上忙於政務巡視,經常不在宮城。而且遷都之事也是力排眾議才得成,聖上以後在兩京輪流執政的可能性也不小。薊承明雖是宮中大太監,但也無法控製聖上行蹤,因此為了避免陣法落空,他必須要抓住時機。而四月初八那場雷雨,大概讓他以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機會。”

“上方雷火,下方死陣,薊承明借了我的力,又借了關大先生的力,大概以為自己這萬全之策,不可能有失手的可能性。”葛稚雅冷笑道,“可惜啊,他不應該威脅我,以至於未入地道就被我幹掉了,根本沒機會去發動地下死陣。”

阿南朝她笑了笑,說:“看來,你還是朝廷有功之臣?”

葛稚雅傲然道:“至少,你們現在還活生生站在這裏,都要感謝我。”

阿南正想反諷一句,誰知耳邊忽然傳來“砰”的一聲響。

她立即抬頭看去,原來是諸葛嘉見地圖上看不出端倪,便拾起地上一塊人頭大的黑色煤石,向著凹洞的中間砸去。

煤塊落地,“砰”一聲響,然後在地上滾了兩下,停止不動了。

地下空洞,又是凹聚的形狀,他們站在旁邊隻聽得那撞擊聲久久回**在洞中,“嗡嗡嗡”響成一片。

後方因為研究煤帶而落後的楚元知,在“嗡嗡”聲中停下腳步,傾聽了一瞬後,立即大叫:“快跑,退回來!”

話音未落,還未等他們行動,隻見頭頂上亮光忽閃,無數支箭從四麵八方的黑暗中射出,帶著破空聲向他們襲來。

諸葛嘉與幾個下屬立即拔出腰間長刀,團團圍住朱聿恒,用刀撥開麵前射來的箭矢。

可箭如飛蝗,哪是這麽輕易可以全部避開的,隻聽得兩聲低呼,有兩個士卒已經中箭。

“原來……箭矢的意思是這裏有暗箭埋伏!”諸葛嘉一邊說著,一邊示意士卒背起受傷的同袍,向後撤退,順著幹涸的河道奔回。

他們躲在河道之中,一個士卒撕下衣擺,按住傷者的箭杆,一下拔出,然後倒上傷藥,替他包紮。

在旁邊的葛稚雅一眼瞥見那傷口,立即將士卒的手打開,用鬆明子一照傷者臂上傷口,聞到那隱約的臭味,頓時脫口而出:“箭上有硫黃硝石,這是火箭!”

仿佛在驗證她的話語,那些從天而降的箭矢雖然開始零散下來,但它們落在地上之後,擦著黑色的煤層劃過,白煙隨之燃起。

腳下有些地方煤粉鬆散,火苗落地不久即燃燒起來,周圍簇簇火苗騰起,映照得周圍如同幽火地獄。

朱聿恒對諸葛嘉道:“把受傷將士送出去,立即救治。”

“是!”諸葛嘉自然不會離開,吩咐下屬背起受傷的士兵往外撤去,又請示朱聿恒,“我營左軍有熟知地下岩層之人,屬下已讓他們出去後立即召其進內。其餘或有需要的,還請提督大人示下?”

朱聿恒看向阿南,想問問她要準備什麽東西。

卻見阿南臉色忽然大變,轉過身竟向著起火的中心點奔去。

朱聿恒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急道:“危險!”

“不能讓這些火引燃煤炭!”阿南一指麵前這蔓延無邊的黑色煤礦,麵罩後傳來的聲音有些沉悶,卻掩不住其中倉皇,“這些箭射下來,不是為了殺我們的,而是,要引燃這大片的地下煤炭,使上麵整座順天城,化為焦土!”

森冷的汗,從所有人的背後冒出來。

一個人,可以布置下什麽樣的陣法,讓一座近百萬人的城市,須臾間化為烏有?

在進入地道之前,甚至就在那些箭矢射下來的前一刻,他們都還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哪個陣法,擁有這樣的力量。

但如今,他們看著滾滾的大片濃煙,看著已經開始灼燒的煤屑,相信了。

這地下的煤炭深厚如海,綿延不斷,怕不有億萬石之多。這麽多的煤一旦被引燃,必將持續燃燒幾年,甚至幾十年,順天城將就此化為一座火窟,再也無法保留任何生機。

“讓傷員們立即出去。”朱聿恒盯著麵前騰起的火苗,那一向淡定沉穩的嗓音,也在麵罩後顯出一絲微顫來,“上去後,稟告聖上,盡快疏散京城所有人,一個也不能留!”

諸葛嘉早已無法維持那清冷的眉眼,他看看那已經開始燒起來的火,再看看朱聿恒麵罩後決絕的麵容,單膝跪地拜求道:“請提督大人先行離開,此地交由屬下等應付!”

朱聿恒沒回答,轉頭便朝著火海而去,一邊走一邊脫下自己身上的錦緞華服。

諸葛嘉起身追上去,聲音失控,以至於聽來有些嘶啞:“提督大人,此等險地,萬萬不能久留!”

“下來之時,我就已抱了必死之心。”朱聿恒的腳步頓了一頓,聲音反倒沉下來了,“人固有一死,但至少,可以選擇死得有價值些。”

“聖上會理解的。”朱聿恒說著,掄起手中銀線暗花的錦衣,撲打向離他最近的一簇火苗。

望著他毅然決然的身影,諸葛嘉隻能令下屬立即帶著傷員出去求援,然後他也學朱聿恒的樣子,脫掉外衣,撲打地上的火苗。

下麵的火在燃燒,周圍的箭矢依然根根射下。

朱聿恒剛剛滅掉一簇火苗,火光中隻見一點銳光閃現,一支箭正向他迅疾射去。

朱聿恒正彎腰拍火,根本無法調整身體來躲避箭矢,倉促間隻能掄起衣服,要將它拍落。

可那疾勁的暗箭,怎麽會害怕區區一件衣服,眼看就要穿透錦緞,直插入他身上。

隻聽得破空聲響,流光乍現,是正在關注他的阿南,抬手間以流光將那支箭鉤纏住,倏忽間將其撩開,反手一揮,射回了岩壁去。

朱聿恒轉頭看向她,而阿南朝他點了一下頭,說:“安心,這些箭交給我!”

她手中的流光快捷如風,將射向他和諸葛嘉周身的箭矢一一鉤住甩出。

見此情形,就連一直縮在河道邊的楚元知,也脫下了自己的外衣,開始幫他們撲打火苗。

畢竟是六十年的機栝,射不多久,箭矢數量開始零落,勢頭也早已大減。但煤洞如此巨大,她能護住的僅是他們身邊一部分,更遠的地方,即使已經燃起半人高的火焰,也無力顧及了。

而葛稚雅,看了看上頭還在零星下落的箭矢,又看看那些頑固的火焰,站在河道邊冷笑道:“白費工夫。煤炭燃的火,可比普通的火熱多了,你們這點小打小鬧成什麽氣候?”

聽她這麽說,阿南收了手,回頭盯了她一眼。

朱聿恒知道她不是好脾氣的人,以為她會和冷嘲熱諷的葛稚雅動手,誰知他剛停手,便聽阿南說道:“你說得對,這樣做不成。”

說完,她幾步跨過來,抓過朱聿恒手中已經破掉的衣服,一把扔掉:“衣服燒完了,人也累死了,不能用這麽笨的辦法。”

幾人上到幹枯河道中,眼看一停手後,撲滅的火又漸漸燃起來,頓覺疲憊不堪。

楚元知直接脫力地跌坐在地上,也不管燙熱了,問:“南姑娘,接下來可怎麽辦?”

“就算現在勉強能控製火勢,可薊承明說子時此陣發動,到時候這地下,必定還有其他變化。”阿南咬住下唇,轉頭對諸葛嘉說,“你把那張地圖,再拿出來給我瞧瞧。”

諸葛嘉把地圖展開給她看。她的手指順著眾人所處的圓形凹洞一直向前而去,在那個旋渦的標記上重重點了點,說道:“這個旋渦,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肯定,是午夜之時就要發動的,那個最核心的機關。”

這一點,眾人都是深以為然,畢竟,最終的路途通向那邊,那裏必定是整個陣法的關鍵。

“你這推斷未免太過荒唐了。”葛稚雅抱臂看著他們這群一身煤灰的人,嘲譏道,“人人皆知水火不相容,關大先生布下的是火陣,他為何要在機關的盡頭給你留一片水,來破自己的陣?而且你說這是旋渦就是嗎?在我看來,說不定是雷紋呢。”

“無論是與不是,我們都得過去。”阿南一指上方,說道,“我不信這就是關大先生設下的殺陣。地下煤炭起火雖然可怕,但燃燒到地麵並非一時一日,地麵隻會逐漸成為焦土。我認為,我們應該要破的死陣,指的絕不是這裏。”

朱聿恒望著麵前的地下煤洞,看見在黑色的凹地上,亮起的一片片紅斑,就如一匹黑緞,被火星灼出星星點點的破洞。

等到這些小小的破洞連在一起,灼燒成大洞,一切,就再也回天無力了。

“憑我們的力量,已經無法控製火勢了,煤炭已開始複燃。”在這悶熱的地下,朱聿恒的聲音,卻越發冷靜與果斷,“既然此處已無力拯救,我們唯一的機會,就是去核心機關那裏,賭一把。”

阿南見他毫不猶豫選擇相信自己,心下愉快,朝他點了一下頭,將地圖卷起來,握在了手中。

朱聿恒見她不將地圖交還諸葛嘉,馬上便知道了她的用意。他轉頭對諸葛嘉道:“諸葛提督,你留守此處,等援兵進來,立即組織人手滅火,千萬不得有失。”

諸葛嘉見他們要繼續往陣法腹心而去,頓時大急,衝口而出:“提督大人,屬下誓死追隨您左右!”

“你是朝廷官員,一切應以大局為重。”朱聿恒拍拍諸葛嘉的肩,說道,“等援手到來,你須得好好調度,盡快撲滅煤火。此事你責無旁貸,若有閃失,地下火焚燒順天城,後果不堪設想!”

諸葛嘉看著周圍騰起的熊熊火焰,終於咬牙低頭道:“是,屬下……遵命!”

穿過燃燒的煤層凹洞,他們跟著地圖的指引,選定了道路,迅速趕往前方。

進入地下已經多時,這一路黑暗之中曲折環繞,也不知道自己進入了多深的地底。

這裏已再不是空曠河道,空氣流通不暢。遠離了起火的煤炭之後,他們繼續在黑色的礦層中疾行,隻覺得悶熱壓抑。

“地下或有毒氣,而且煤層之中見明火極易爆炸。”楚元知從隨身包袱中掏出幾條蒙麵巾,一一分發給眾人,示意大家係上,“拙荊縫製的,裏麵有我調配的防毒炭末。”

眾人一一接了,最後一個發到葛稚雅時,楚元知停了停,終究還是將手伸入了包中。

楚元知扭過頭,不再理她。

阿南示意眾人滅掉火把,免得下麵存了瘴癘之氣,被明火引燃。

葛稚雅踩滅了火把,問:“我們待會兒就在黑暗中摸索前進?”

“我帶了夜明珠,勉強照著行走吧。”阿南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塊雞蛋大的石頭。那石頭在黑暗中發著熒熒綠光,隻能照亮身邊三尺地方。

朱聿恒看著,說:“我有顆更亮的,下次拿給你吧。”

“好呀,我在海上尋了這麽久,最好的也就這樣了,看來我以後要靠你了。”阿南朝他一笑,耳邊卻忽然想起葛稚雅那句嘲諷的話——

“靠男人吧,他挺喜歡你的。”

碧光幽微,她看不清身旁朱聿恒的麵容和神情,隻分辨出他俊逸的輪廓剪影,和一雙凝視著她的眼眸,黑暗亦難掩裏麵的清湛光彩。

心口微跳,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緊張,讓她趕緊回過了頭,舉著夜明珠走在最前頭,照亮周圍的狹窄洞壁。

楚元知身體最弱,漸漸落在了後麵,有時候不得不小跑幾步才能跟上他們。

他不敢跟朱聿恒商量,隻能小聲叫著:“南……南姑娘,我們要不……坐下來休息一下?”

阿南聽著他急促的喘息,略遲疑了一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塊略微寬闊的空地,便示意眾人走到那邊後,停下了腳步,鬆懈下來靠在了土壁之上。

楚元知如釋重負,順著洞壁滑坐在地上,喘了幾口氣。

“廢物。”葛稚雅冷笑一聲,看著他道,“一個大男人,這就撐不住了。”

“那是因為你剛剛袖手旁觀,沒有和我們一起救火。”阿南自然站在楚元知這邊。

葛稚雅冷冷道:“我可不像你們,白白做無用功,浪費時間又浪費體力。”

“你怎麽知道是無用功?我們當時將大半火苗都已撲滅了,等援兵趕到時,至少不必再麵對回天無力的場麵。”

葛稚雅翻了個白眼,沒再說話。

楚元知打開自己的包袱,將裏麵幾個幹餅子拿出來,掰開來分發給阿南和朱聿恒。

在地下折騰這麽久,阿南確實餓了,拿過來在手中看了看,笑問:“這該不會是你夫人在杭州做好,你一路帶過來的吧?”

“不不,我昨天在路邊買的,又幹又硬,扛餓。”楚元知對阿南露出一個苦笑,“但是我背不動水,就這樣吃吧。”

幾人身上都是煤灰,掰開的餅子上自然也都留著手印。但到了此刻,就連朱聿恒都沒嫌棄,拉下麵罩,把餅子上麵的黑灰刮了刮,也就吃了。

隻是地下悶熱,餅子幹硬,吃起來確實艱難。阿南一邊嚼著,一邊換了隻腳支撐自己的身子,把另一隻腳抬起來撐在牆壁上,緩解疲乏。

在珠光照耀下,後方壁上閃爍著一片金光,夾雜在黑沉沉的煤炭層之間,煞是迷人。

葛稚雅沒有餅吃,正站著發呆,此時看見金光閃爍,便問:“那是什麽?煤炭中夾生金子?”

“是黃鐵,很多不識貨的人確實會認成金子。”阿南道。

葛稚雅“哼”了一聲,別開了臉。

朱聿恒見阿南一直盯著牆壁看,便走到她身旁,問:“怎麽?”

“笛子……”阿南將珠子靠近牆壁,說道。

朱聿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見在黑色的煤層之中,夾雜著一長條的黃鐵礦,形狀與竹笛一般無二。

而最令人詫異的是,笛身上還有七個均勻分布的孔洞,用金絲纏繞的紮線。

阿南抬手摸了摸,說:“笛身是天然形成的,但這七個孔洞和紮線是後來刻的。”

朱聿恒則看向了旁邊的一行字,低念了出來:“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是王之渙《涼州詞》中的一句,上一句是——羌笛何須怨楊柳。

“這笛子看起來……有點熟悉啊。”阿南說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從楚元知家的天井中取出的那柄金色竹笛。

那孔洞的分布、繞笛身的金絲,幾乎都一般無二。

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向葛稚雅。

葛稚雅瞥著那牆壁上金色的笛子,卻沒什麽反應。阿南忍不住問:“葛稚雅,你還記得當初嫁妝中的那支笛子嗎?”

葛稚雅嗤之以鼻,說:“嫁妝?我當時等於是被家裏趕出去的,嫁的卓壽也不過是個邊軍小頭頭,能有什麽值錢的嫁妝?”

她說著,又看了牆壁上的笛子一眼,皺眉道:“這麽說的話……當時我的嫁妝中似乎是有一支笛子。但那笛子不過是三四十年前的舊物,因為我娘會吹笛子,還教過我,所以族裏開倉庫讓我選嫁妝時,我也不屑拿什麽貴重東西,順手就拿了幾樣不值錢的過來湊數。後來它應該和其他嫁妝一起,在徐州驛站被燒掉了吧?”

楚元知埋頭吃餅,一聲不吭。

阿南則若有所思:“當時三四十年的笛子……到了現在,那就是五六十年了。”

“與這機關的時間,差不多。”朱聿恒說著,又示意她將珠子往旁邊移了移。可惜土層風化,這一處盡是新塌的斷口,看不出原來是否有什麽東西。於是阿南再將夜明珠移向右邊,他們終於看到了另一個圖案。

朱聿恒臉色微變,碧綠的珠光在他的睫毛上略微一顫,讓他眼中滿是陰鬱。

阿南看著那上麵的圖案,也是錯愕不已。

那上麵的煤層,被刮去了一部分,修成了幾座黑色山巒形狀。而那山峰之中,黃鐵礦正生成金色怒濤,衝擊著黑色的山峰。

這是李白《公無渡河》中的一句,上一句是——黃河西來決昆侖。

而那被修出來的黑色山巒,朱聿恒與阿南,都無比熟悉——

那正是開封暴雨之中,河堤坍塌的一段。

阿南頓了一頓,立即快走一步,向著更右邊走去。

在黃河的旁邊,是黃鐵礦中的巍峨城池。金色的黃鐵被人用利器辟出如火般的形狀,將整座城包圍在其中。

“這是……順天?”阿南看著那城池,聲音略有幹澀。

朱聿恒搖了搖頭,說:“不,這座城池沒有北垣,西北也未缺角。這是前朝舊都。”

在這焚城的圖像旁,也有一句詩,寫的是杜甫的“風吹巨焰作”。

阿南立即高舉手中的夜明珠,尋找四壁其他的圖像。

可惜,不知是由於六十年來四壁風化,還是因為一開始就沒刻上,隻有這三幅圖。

“至少這裏,原來肯定有一幅。”阿南指著黃河與竹笛中間,煤層新剝離的地方,恨恨道,“如果順天這個陣與黃河那次都與這個關大先生有關,那麽,下一次還會有一場我們所不知道的災難,而下下次,就是這個笛子代表的那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