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共此燭夕

天色已晚,東宮的燈火一一點亮。萬千燈光映出高高低低重簷攢角,縹緲如天上宮闕。

太子妃在侍女們的簇擁中踏入東院,屏退眾人邁入殿內。

一眼看見正在伏案忙碌的朱聿恒,她向來雍容的麵容不由得蒙上一層無奈之色:“聿兒。”

朱聿恒起身迎接她,卻聽她埋怨道:“母妃千叮嚀萬囑咐,讓你注意身體,又被你當耳旁風!”

朱聿恒指指案上堆積的卷宗,道:“前日出去了一趟,耽誤的事務得補上,還要著手準備前往渤海事宜,安排好此間事務。這些都是大事,拖欠不得。”

“天大地大,在為娘的心裏,隻有孩子最大。別的什麽大事小事,擱置幾天怎麽了?”

“今年災禍頻仍,若不及時處置,或將牽累黎民受苦、一地流離,怎可擱置?”朱聿恒扶她在殿內坐下,道,“而孩兒晚睡一兩個時辰,又有何關係?”

“日後積勞成疾,你必有後悔的一日。”母親憂心歎氣道,“兒大不由娘,看來母妃必須要找個人,替我好好管管你了。”

朱聿恒一笑置之,沒有接這個話茬。

“怎麽,你不把爹娘的期望放在心上,難道連聖上都敢忤逆?再不把太孫妃定下來,你如何消受聖上賞賜?”見他這模樣,太子妃隻能再挑起話頭,問,“前次在行宮內,幾家閨秀你也都見過了,可有中意的?”

朱聿恒無奈道:“當時那情形,我哪有空去關注這些?”

“那也無妨,娘已替你相看過了。吳家那位姑娘真淳可愛,朝中亦頗多她祖父的門生;柳家的姑娘相貌最出挑,家族也算清貴……”

朱聿恒聽著母親點數,隻笑了笑,幹脆拿起自己未曾看完的文書,翻了起來。

太子妃有些不悅,抬手壓在冊頁上,問:“那麽,聿兒你的意思呢?”

朱聿恒淡淡道:“母妃知道孩兒想要的,並非那些。”

太子妃臉色微沉:“聿兒,你別執迷不悟。你的太孫妃,可以是任何人,唯獨那個女匪,是絕不可能的。”

朱聿恒掩了折子,抬眼看她:“女匪一詞,母妃勿再提起。行宮一案近日經查證,真凶已呼之欲出。此事我會妥善處理,請母妃放心。”

太子妃心下一震,口氣微變:“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朱聿恒沉默地望著她,許久,才低低道:“袁才人之死,若真的需要一個承擔者,那也應該是刺客,而不是阿南。”

太子妃斂容,嗓音微冷:“刺客不就是阿南臆造出來的?”

“我想,是不是臆造的,母妃應該比世上任何人都清楚。”

這語調平淡的一句話,卻讓太子妃拂袖而起,緊盯著自己的兒子,連氣息都急促了幾分。

見母親失態,朱聿恒抬手挽住她,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鎮定下來。

他親自去掩了門,拉她與自己一起坐下:“其實,孩兒早該叩問母妃,隻是擔心您受驚,又心知母妃絕不會做出令東宮動**之事,因此一直未曾開口。”

太子妃雙唇微顫,翻轉手掌緊緊握住了兒子的手,欲言又止。

“但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昭然若揭,母妃若再不對孩兒坦承,怕是孩兒有心也難以替您遮掩了。”朱聿恒目光澄澈,一瞬不瞬地盯著母親道,“更何況,此事關係孩兒切身存亡,請母妃一定要告知,當時您在偏殿內休息之時,是否看見了那個刺客?”

“切身存亡?”太子妃緊盯著他,驚疑不已。

朱聿恒不忍對母親講述自己隻剩數月壽命之事,便一語帶過道:“是,個中情形十分複雜,待此事完結,聖上定會親自與父王母妃詳談,如今……還不是時候。”

聽他搬出聖上來,太子妃緊握著他的手,驚怔許久,才終於深吸一口氣,艱難道:“是……我確實看見了刺客。”

見她終究開口,朱聿恒心頭稍緩,等待她說下去。

“當時……我在偏殿內歇息,看見對麵瀑布之下,有個刺客蹲伏,似要伺機而動。他的身上有血跡,腰間還赫然插著一把匕首!而你的父王和袁才人正在閣內安睡,刺客隻需幾步便可跨入閣中!”

朱聿恒問:“您當時為何不叫人,卻反而用鏡子去晃照袁才人?”

“當時殿內一片混亂,而瀑布水聲太大,我縱然大聲疾呼,對麵的侍衛恐怕也不可能聽到,反而會驚動刺客孤注一擲。我情急之下,抓起手邊的鏡子照向對麵,將熾烈日光聚向袁才人,希望強光晃眼能讓她驚醒,發覺刺客入侵。誰知……”太子妃聲音微顫,低喑又急促道,“誰知那光線如此灼熱,竟將她頭上的絹花引燃了!我看見她慌亂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壺要澆在自己頭上,不知為何卻又放下了,反倒向著瀑布跑來……”

朱聿恒心中一閃念,再劇烈的光線,讓絹花燒起來怕是也要一段時間,母親當時怕是早知閣內熏了助眠香,僅用亮光晃刺是無法驚醒的……

但他終究沒有當麵揭穿她隱瞞的心思,隻低歎一聲,說道:“那壺內是剛送進去的滾燙熱水,袁才人勢必無法用它澆頭滅火。而外麵伺候的人取水又要一段時間,還不如兩三步跑到外間高台,簷下全是瀑布水垂落,須臾間就能撲滅頭上火苗。”

所以她驚慌地奔出右閣,頭頂的絹花在燃燒中散落,金絲花蕊也掉落在了橋縫之內。

“可我不知道刺客竟如此凶殘,在被袁才人撞見後,他竟不是跳水逃跑,而是下手殺掉了她!”太子妃神情灰敗,抬手按住自己的額頭,緩了一口氣後,聲音才算是穩了下來,“袁才人是滎國公之女,伯仁因我而死,邯王又來興師問罪,所以母妃無論如何,都得遮掩住這個秘密,絕不能牽連到你與太子,使東宮陷於動**。”

“所以,您授意將綺霞打入刑獄,在她被孩兒洗清罪名釋放後,又多次找人收拾她,就是因為她運氣不好,偶然間看到了您照出的白光?”

“一個教坊司的賤人,也不知命怎麽那麽硬。”見自己所做的事情被兒子毫不留情地揭開,太子妃反而揚起了下巴,冷硬道,“別說一個樂伎,無論是誰——從司南到邯王,隻要可能危及我們東宮的人,那母妃就算死,也要將他們一一掃除。為了你們,為了東宮,我粉身碎骨亦無憾!”

朱聿恒緩緩搖頭,不知該如何勸解自己歇斯底裏的母親。

最終,他隻勸道:“不必多費心機了,更別再利用此事做文章,借阿南和海客給邯王挖陷阱。母妃別忘了,在苗永望死後第二天,我便接到了聖上的飛鴿傳書,讓我遠離江海,然後,行宮瀑布便出事了。”

太子妃臉色巨變,她死死盯著自己的兒子,仿佛要從他臉上看出一個答案來:“你的意思是……”

“聖上掌握的內情,比我們所能想象的還要更多。”朱聿恒聲音低緩而清晰,道,“在他眼皮底下搞小動作,尤其還是鬩牆之爭,絕不明智。”

“可……爹娘已經行動,這一切,又該如何是好?”

“這倒也無妨,我會妥善安排一切。”朱聿恒的神情波瀾不驚,隻攬住母親的肩緊緊抱了一抱,“阿南的冤屈會洗清,刺客會落網,邯王我也自有辦法收拾。隻希望母妃好好待堂兒,他失去生母已經慘痛,切勿再給他增添陰霾,以免袁才人泉下不安。”

兒子已經長大,肩膀比她更為寬厚,足以承擔風雨,護佑東宮。

太子妃聽著他肯定的話語,心亂如麻又覺得欣慰,在他的肩上默然靠了一會兒。

在兒子麵前卸下了心頭難以言說的重擔,她有羞愧也有輕鬆。事到如今,原先勸婚的話已再不可能說出口,她與兒子又坐了一會兒,最後問:“你當真有那麽喜歡阿南,甚至……不在乎她背棄過你?”

“在乎。”朱聿恒緩緩道。

她帶著竺星河離去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恨她。

直到現在,他心裏依舊紮著那根刺,或許,永遠也不可能拔除了。

但……在逃離拙巧閣的死陣之時,他緊握著她的手,跟著她在恍惚中往前狂奔,不知道前路何在時,他忽然有種萬念俱灰的自暴自棄——

或許,他能擁有的僅此而已。

不知道前方在哪裏,不知道是否有生路。可命中注定,她是這世上唯一能與他牽著手,在困境中衝突跋涉的那個人。

即使她並不屬於他,可他的路途中,卻唯有一個她。

等到心神略為鎮定之後,太子妃匆匆離去。

朱聿恒站在殿門口目送她,深夜中一排宮燈簇擁著她走向黑暗的前方。

燭光中她一身錦繡,可再亮的燈也隻能照出周身數步,誰也不知道前路究竟隱藏著什麽。

夜風從開啟的殿門外疾吹而入,引得殿內燈光一片搖曳。

無數團光芒自宮燈中灑下,打著轉在朱聿恒的周身投下明明暗暗的影跡。

朱聿恒在殿內緩緩踱步,低頭看著自己散亂的影子在金磚上的波動痕跡,想著母親剛剛說的話——

刺客蹲伏在對麵瀑布下的高台上,而且聽母親的口氣,時間應該不短。

他在等待什麽,還是在尋找什麽?

可當時,父王與袁才人正在酣睡之中,本應是他最好的下手機會。

而那個一無所有的高台上,除了一套瓷桌椅、兩個水晶缸之外,似乎便再無任何東西了……

他思索著,在燈下無意識地徘徊。

地麵的金磚一格一格排列著,在搖曳的燈光下,有時蒙上黑色陰影,有時卻顯出白色反光,在光影中黑白交錯。

這讓朱聿恒想起阿南對照笛衣繪出的山河圖,一個一個格子,黑黑白白,也是如此……

他抬頭看向琉璃宮燈,恍然想起,那日阿南躍上高台穹頂,點燃那盞琉璃燈時,如同幻境的一幕。

原來……如此。

那看似空****的高台之上,有一盞關大先生親手設計製作的琉璃燈!

如同醍醐灌頂,他拉開抽屜,抓起裏麵那個卷軸,大步走出了殿門。

天已經黑了,坊間靜悄悄的,正是酣眠時刻。

可阿南租住的屋外,卻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她不情不願地披衣起床,先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然後提燈過了小院,隔著門問:“誰啊?”

“董大哥,是我呀,綺霞。”

阿南詫異地拉開門,照了照孤身在外的綺霞:“深更半夜的,怎麽一個人來找我?”

“哎呀別提了,我今天搭江小哥的船出城玩,結果、結果有點事兒耽誤了……現在都宵禁了,我回不了教坊司,幸好你這邊離城門近,出入方便,我來借住一宿你不介意吧?”

阿南當然不介意,甚至還打著哈欠下廚房給她弄了兩個荷包蛋,靠在桌上打量她:“看你容光煥發,是被什麽事兒耽誤了?”

綺霞吃著荷包蛋,眉飛色舞:“才不告訴你呢……要不幫我燙壺酒吧,我現在暈乎乎的,想喝點。”

“唉,對我呼來喝去的,卻隻給江小哥做鞋,董哥我傷心哪……”阿南給她燙上酒,端了碟花生米往她麵前一擱,“對了教你個事兒,其實人手腕到手肘的長度和腳掌一樣長,你以後再給人做鞋,不用特地去量臭腳丫了。”

“哎呀,你居然偷聽我和江小哥說話,真不是個男人!”綺霞嗔怪地一拍筷子,又想起什麽,“對哦,你本來就不是男人,哼!”

阿南頓時一驚,沒想到綺霞居然已經察覺到自己身份了,她錯愕之下,幹脆也不掩飾聲音了,問:“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我見天兒跟你待在一起,還同床共枕的,有時候早上醒來靠太近,就發現你的胡子是粘上去的了,不然我哪敢大半夜來找你借宿?”說到這兒,她才驚覺,“咦”了出來,抬手指著她瞪大眼睛,“你、你的聲音……難道是?”

“是我。”阿南抬手輕拍她的後腦勺,感歎,“真是千瞞萬瞞,瞞不過枕邊人啊!”

“你你你……你是阿南?!”綺霞差點沒跳起來,“我還以為你是太監扮男人執行公務,所以才受皇太孫寵幸!”

“什麽寵幸?我們隻是一起辦事,各取所需。”這曖昧的形容讓阿南心口猛然一跳,趕緊否認,“我們……隻是合作關係!”

“合作什麽呀,你們年紀輕輕的,就不能搞點男女關係?”綺霞有了點醉意,抬手扯掉阿南的胡子,捏著她的臉頰左看右看,“嘖嘖嘖,你就每天用這種臉對著皇太孫殿下?要不要姐姐教教你,怎麽讓男人乖乖聽話,永遠逃不出你手掌心呀……”

阿南打開她的手,跟她碰了碰酒杯:“你先把江小哥搞定再說吧。”

綺霞笑嘻嘻地抿了兩口酒下去,臉上終於露出點羞赧神色:“實不相瞞,你猜猜我今天……為什麽這麽晚才回來呢?”

阿南唬得一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你……?”

“唉,本來我真的隻想和他坐船出去看看風景,散散心的。”酒不醉人人自醉,綺霞靠在椅背上捧著酡紅的臉,“結果,我們穿過蘆葦叢時,船身忽然一晃,我就趴在他身上了。”

“那趴一下也不至於……吧?”

“我摔趴下來時,把他胸前的銅鎖給扯下來了,然後就掉水裏了。”綺霞扶著臉,懊惱道,“什麽嘛,一個小破鎖而已,他卻跟丟了命似的,說那是他從小戴到大的。我說你當時遲遲不救我還弄丟了我的金釵呢,我們兩人就吵起來了,然後……”

阿南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綺霞自己也是糊裏糊塗的,撐著頭滿臉緋紅:“哎,總之……我說我撈不回來、賠不起,那我隻能肉償了!我就……我就把他壓倒在船艙裏了……”

阿南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綺霞則盯著桌上跳動的燈火,兩人一時都無語。

最終,還是綺霞灌了口酒,揉揉自己滾燙的臉,說:“我這回也是虧大了!以前客人留宿至少要一二兩銀子的,他那破鎖能值幾個錢啊!”

阿南隻能問:“避子湯喝了嗎?”

“喝什麽喝,大夫說我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綺霞把酒杯重重擱在桌上,又斜了她一眼,“阿南你很懂嘛,你和阿言……殿下上次大半夜把我趕出去,是不是也……”

“沒有!我們啥事也沒有!”阿南一口否決,但一想到那夜她被阿言壓在**的情形,覺得自己的臉頰也燒了起來。

和阿言在危急時刻,確實顧不上許多,摟抱過好幾次……

仿佛要驅趕心中這股悸動,也仿佛為了堅定信念,阿南斬釘截鐵道:“我心裏有人了,我有公子!”

綺霞這女人喝了點酒,滿腦子全是邪念,笑嘻嘻地摸向她的臉:“那你和公子是不是也……”

阿南“啪”一聲打開她的爪子:“我和公子發乎情止乎禮!”

“哈哈哈哈太好笑了,你都十九了,你家公子多大?這麽大的男女天天湊一塊兒,還一起發乎情止乎禮?”

“因為,因為……”阿南一時語塞,“你見到我家公子就知道了,他是神仙中人,你別褻瀆他!”

“好好,你舍不得……那你家公子對你呢?”

阿南躊躇著,十四年來的一切在眼前飛速閃過。

第一次見麵時,他牽著她的手將她拉上船;她出師時,他摸過她的頭誇獎她;她在戰鬥脫力時,他也曾將她擁入懷中帶她撤離……

可是,過往中無論何種接觸,感覺與綺霞問的,都不是一回事。

見她遲疑著無法回答,綺霞又問:“那承諾總有吧?公子跟你說過嗎?他什麽時候娶你?有多在乎你?”

這一連串的問題,阿南全都無法回答。莫名的焦灼伴著熱辣的酒勁衝上腦門,她駁斥道:“當然在乎了!我是公子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我為他大殺四方,所向無敵,他不在乎我還能在乎誰去?”

“哈哈哈哈,阿南你真好笑。”綺霞指著她氣急敗壞的臉,嘻嘻醉笑道,“有人拿刀殺人,有人拿刀切菜,你聽過有人跟刀成親的嗎?凶器用完就得了,誰會抱著它睡覺啊?”

阿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氣得臉色都變了:“胡說!我家公子、公子他……”

可多年來,一直橫亙在她心中的那個念頭,忽然借著醉意,炸裂彌漫了她的整個胸臆——

或許從一開始,她的路就走錯了。

他從來不喜歡南方更南之地,那些灼熱日光與刺眼碧海終究留不住公子。

縱然她再喜歡海島上四季不敗的花朵,可最終他還是舍棄了那廣闊的四海,奔向了心中的煙雨江南。

阿南,你這輩子最想要的,可能真的永遠也得不到。

酒意上來,完全忘了自己說過什麽的綺霞,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阿南恨恨地盯著這個揭自己傷疤的女人許久,才將她扶起來,拖到榻上給她蓋了一條薄被,以免她著涼。

然而她卻因為綺霞的話,酒也醒了,睡意也沒了,坐在桌前托腮怔怔望著燈火許久,陷入了迷惘。

耳聽得譙樓上二更鼓點響過,外麵又傳來兩下不疾不徐的叩門聲。

這風格,阿南便知道是誰來了。拉開門,外麵果然是阿言,隻帶了一小隊侍衛,提燈照亮了門外一塊地方。

他舉起手中卷軸向她示意,說道:“去行宮,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的線索。”

“這大半夜的,你還真不把我當外人。”阿南暗自慶幸綺霞已經睡下了,不然阿言深夜來訪被她發現,肯定又要被她胡亂揣測一番。

正帶上門要跟他走,朱聿恒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卻抬手拉住了她,反而將她往屋內帶去。

阿南詫異地問:“怎麽了?”

朱聿恒低聲道:“你胡子沒貼。”

“哦……剛剛被綺霞撕掉了。”海捕女犯阿南有點尷尬地摸摸上唇,隨意指了指椅子,“坐吧,我收拾一下。”

朱聿恒聞到屋內撲鼻的酒氣,又看到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綺霞,不由得微皺眉頭。

轉到窗前,他看到桌上有阿南正在製作的東西,便隨手翻了翻。

幾條細若蛛絲的精鋼絲,連在幾片蓮萼形狀的薄銅上,以彈簧機栝相連,看來像是一種小裝飾。

他看不出這是什麽,便問正在對鏡貼胡子的阿南:“這是什麽?”

阿南一看他手中的東西,忙過來將它抓起,往抽屜裏一塞,倉促道:“沒什麽,隨便做做打發時間。”

朱聿恒瞄她一眼,便沒再問。

阿南則覥著臉,一邊貼胡子一邊問:“對了阿言,你能不能給我弄點東西啊?”

“要什麽?”

“幫我弄塊昆岡玉,要昆侖與和田兩地正中間出的青蚨玉,越透越好,越大越好。還有精鋼絲,要在炭火中反複煆三百次以上……算了,把精鋼給我,這個我自己來吧,不放心別人的手藝……”

雜七雜八說了一堆,她見朱聿恒一聲不吭,便幹脆寫下來交給他:“一定要弄到啊,盡快。”

朱聿恒拿著備注詳細的滿滿一張紙,眼前忽然閃過上次她將單子交給自己時的情形。

那一次,她也是這樣將救竺星河要用的東西寫了滿滿一張,還討價還價讓他給她盡量多弄一些——

然後她便用他給的東西,將他困在暴雨之中,帶著竺星河頭也不回地離去。

而這一次,她瞞著他做的,又是什麽呢?

他看著她的單子,神情略冷:“這些東西,怕是不好弄。”

“就算不好弄,你也得幫我搞到,這回真的不能打一點折扣。”

“做什麽用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嘍,最終還是給你們朝廷用的……”

朱聿恒淡淡道:“你前次索要火油炸藥的時候,也說是為我做的。”

“之前是之前嘛……”阿南揉揉鼻子,難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這次可是說真的,不要不領情……”

朱聿恒正在垂眼思索,卻聽得旁邊傳來綺霞醉醺醺的聲音:“不領情……你家公子確實不領情,十幾年的情都不領哈哈哈哈……”

阿南錯愕地轉頭看她,卻發現她說完夢話加醉話,翻個身,又呼呼大睡去了。

阿言不會誤會這是給公子的吧……

阿南無奈地抬眼,果然看見朱聿恒的麵色沉了下來,那雙一貫銳利的眸子也蒙著微寒。

但還沒等她說什麽,朱聿恒已將單子折好塞入袖中,聲音微冷道:“行了,我知道了。”

阿南見他轉身大步離去,隻能趕緊跟上,一邊在心裏哀歎,有求於人也隻能委曲求全了,隻希望阿言生氣歸生氣,東西可不能不給呀。

被水車管筒牽引上去的瀑布,日複一日地流瀉在行宮雙閣之間,奔流不息。

高舉明燈,阿南隨著朱聿恒走到瀑布之下,站在高台上。

朱聿恒以手中的燈照亮腳下密密匝匝鑲嵌的小方磚,又抬頭看向頂上的琉璃燈,問阿南:“你發現了嗎?”

阿南現在有求於他,當然要好好表現。看著腳下銅錢大小的細方磚,她眼睛一亮,問:“難道說,我們從卷軸上轉來的黑白方格地圖,原本應該是填塗在這裏的?”

朱聿恒略一點頭,道:“我母妃在出事當日,曾看到刺客蹲伏於此。我猜測刺客必定是在地上畫這個圖案,而天下之大,他為什麽要躲在這裏描繪圖案呢?”

阿南隨著他的目光向上看去,頭頂的三十六頭琉璃燈,正在燈光下暗暗生輝。

她不由得脫口而出:“這燈就是那副地圖的點!”

朱聿恒微一點頭,將手中卷軸展開:“看來,我們首先要找的,是畫麵中心點。”

他們點數著八角高台的地磚,尋到正中心那塊地磚後,又在黑白卷軸上同樣尋找到中心點,將上麵的黑白格子以墨汁轉描到地磚之上。

等卷軸上那幅山河圖案原原本本地出現在高台上之後,阿南以流光牽住簷角,一個旋身上了彩繪藻井,晃亮火折將那盞三十六頭琉璃燈點亮。

朱聿恒熄掉了提燈,暗夜中隻剩下琉璃燈光照徹高台。

三十六盞琉璃燈頭彼此折射,光輝重疊映照,一朵巨大無比的青蓮映在下方的地上,青蓮上幾顆特別明亮的光斑,如露珠般在那幅山河圖上閃耀。

阿南從穹頂上躍下,和朱聿恒並肩站在這朵巨大的青蓮燈影之中,屏息靜氣看向那幾個地方。

長城內、黃河邊、東海畔……

他們曾經曆過的那些巨變,都清晰地出現在這幅簡略的地圖之上。

除此之外,還有西北彎彎一泓白線旁的一點。

阿南與朱聿恒一起站在燈光下看著這一點,想著曾在順天城下看到的笛子與那句“春風不度玉門關”,問:“是離月牙泉不遠的玉門關嗎?”

“嗯,很有可能。”朱聿恒點了一下頭,又轉而去看它東麵的一點,“這一點,似是賀蘭山。”

再往東而去,則是渤海灣中的一點明亮光斑。

“還有一點,似在雲南。”阿南用足尖點點橫斷山的一角,疑惑道,“關大先生不是一直在北伐嗎?居然在南方也設了點?”

“可惜太模糊了,雖然可以斷定大致地點,但卻很難定到具體位置。”

阿南道:“畢竟隻有三十六盞琉璃燈了,若是七十二盞的話,應該能清晰映照出來。”

“那陣法已經毀在錢塘海下了,琉璃易碎,又被沉埋在水下,如何尋回呢?”朱聿恒抬頭望著那些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燈頭,皺眉思索。

“渤海之下呀!”阿南脫口而出,“渤海之下的水城既然與錢塘灣下的一模一樣,二者必有關聯。搞機關的人不會有半分差池,我猜想,既然錢塘灣有,那麽渤海灣肯定也有一樣的琉璃燈!到時候我們將琉璃燈撈起來,裝在這盞燈上,不就能準確地知道陣法所在了嗎?”

朱聿恒深以為然:“看來渤海下那個水城,我們勢在必行。”

在卷軸上做好標記,燈油燃盡,高台上又陷入黑暗。

將提燈點亮,二人提水將磚上的墨汁痕跡衝洗掉,以免被人發現。

直到一切痕跡都湮沒之後,阿南才丟下水桶,道:“還是那個刺客省事,瀑布暴漲將他留下的痕跡直接湮沒了,不像我們還要自己清除。”

“刺客所掌握的地圖似比我們清晰,就算是白天點燃這盞燈,也能照出痕跡來?”

“這就是對方用眉黛的原因啊。”阿南指指柱子上那個殘存的青蓮痕跡,道,“遠山黛中摻了青金石,能反射微光,在白天的話,用這個是最好的選擇。”

說著,阿南又忽然想起一事,若有所思道:“說起這個眉黛,我倒想起關大先生那些東西上的胭脂痕跡。傅靈焰與他同為九玄門的人,又同在龍鳳皇帝身邊,二人不知有沒有聯係。”

“隨身帶著胭脂、眉黛的人,多為女子。”朱聿恒將當時在場的人在腦中過了一遍,道,“按現場推算下來,此次在行宮中作案的,大概就隻能是她了吧。”

“可刺客分明是用右手殺人,而且衣服顏色也不對呀……更何況,她是怎麽從眾目睽睽之下,驟然消失的呢?”阿南思索了一陣,見沒有頭緒,便也就先撂開了,“所有疑問,找到人後就能迎刃而解了,就像我們要是能找到傅靈焰,那一切都不成問題。”

“大海茫茫,她是否尚在人間也是個疑問,要尋找一個人談何容易。”朱聿恒道,“此事還得著落於渤海水下,等我們尋到高台,尋到琉璃燈,一切都會有結果的。”

他們低低地商量著,在深夜的行宮內沿著青石台階往下走,韋杭之帶人遠遠跟在後方。

瀑布在道旁變成溪流,曲曲折折流向山下。

阿南手中的燈照亮他們腳下的道路。她腳步輕捷,朱聿恒與她並肩而行,有時候她的影子在他的身側,有時候一轉彎,卻又疊在了一起。

明明暗暗的燈光之下,她離得那麽近,卻顯得那麽縹緲,若即若離,似遠還近。

走到一處水潭邊,阿南的目光忽如水波一轉,“咦”了一聲。

她舉起手中燈籠往旁邊照了照,抬手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低道:“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朱聿恒停下了腳步,微舉提燈照亮她的身影。

隻見阿南折了一根小指粗的樹枝,沿著台階輕手輕腳走了下去。在走到最後一級台階之時,她抬起手,又狠又快地刺向水中。

隻聽得波喇喇一聲,一條大黑魚從水中猛然躍了出來,原來已被她的樹枝刺中。

阿南眼疾手快,提著樹枝將魚拎起來,扯過旁邊的柳條穿了魚鰓,興衝衝地拎著魚跑上台階,舉到朱聿恒麵前:“看,好大一條魚!我明天早上有魚片粥吃啦!”

朱聿恒料想不到她竟然在行宮捉魚,看她拎著魚的開心模樣,不禁啞然失笑。

韋杭之一行人訓練有素,即使阿南拎著條活蹦亂跳的魚叩開城門穿街過巷,也都保持了肅穆。隻是偶爾掛在馬身上的魚蹦跳起來,尾巴啪一聲拍在馬匹上,他們的嘴角就要微微抽搐一下。

等回到住處已是四更天。阿南下馬時忽然轉向朱聿恒,問:“進來幫我下?”

朱聿恒隨她進內後,才知道她居然要自己幫她燒火煮粥。

他轉身要喊個人來頂替自己,阿南忙拉住他,輕聲道:“別啊,我其實是想跟你說點事情。你閑著也是閑著,幫我看著點灶台裏的火唄,好不好?”

夜燈下她笑容盈盈,燈光映照在她的眼中,跳著些令他心口微動的光芒。

不知怎麽的,他就點了頭,幫她把灶火燒起來。

阿南運刀如飛,幾下剖了那條大黑魚,剔除魚刺,刷刷刷利落片魚。

朱聿恒見火已經燃得很旺,便將幾塊細柴爿[3]往裏麵壓了壓,讓火持續悶燒,將粥在鍋中慢慢滾開。

阿南理著雪白的魚片,朝著正坐在灶前燒火的他露出滿意笑容:“火燒得挺好啊,看來之前當家奴的手藝沒丟。”

朱聿恒丟了手中火鉗,問:“不是有事跟我說嗎?”

阿南見米粒已經燒得飽滿綻開,便將魚片下入粥中燙熟,蓋上鍋蓋燜一會兒:“哦,是這樣的……你看最近我們追蹤‘山河社稷圖’,也算是有了些重要線索,但這個具體分布和坐落地點啊,就算對照地圖,朝廷也要勘探許久。”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沒有回答。

“但你也看到了,我之前找黃河堤口的陣法時,是很準確的,幾乎沒有偏差。”她坐到他身邊,用火鉗撥著灶灰將明火蓋住,托腮打量火光下他忽明忽暗的神情,“如果……我是說如果啊,現在我們查到的點不太分明,若我家公子願意用五行決來幫忙找出詳細所在,那我覺得肯定是件大好事,你說呢?”

朱聿恒盯著麵前明滅的火光,沉默片刻,緩緩道:“他的問題,並非如此簡單可以解決。有二十年前那場風雲變幻在,聖上絕不可能允許他在疆域內行動。”

“可你是皇太孫呀,天下人都說聖上最疼愛你了,肯定會看在你的分上……”

“聖上不止我一個孫子。”

聽著他幹脆利落的回答,阿南的臉都皺成了一團:“可我家公子可以查到關大先生設下的陣法啊,難道朝廷會任由災禍動搖社稷,也不願揭過二十年前的舊事嗎?”

朱聿恒的聲音微冷:“所以你在被朝廷海捕之後,還膽大妄為回來潛伏在我身邊,就是為了向我提議此事?”

阿南忙道:“主要是為了替自己洗清冤屈!現在我的冤屈已經洗清了,所以順帶問問嘛,而且這也是為了你、為了天下百姓,對不對?”

朱聿恒沒理她,站起身拍去身上的草屑:“話說完了?我走了。”

阿南忙問:“那你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啊?”

“我會與聖上商議的,或許他老人家能以江山社稷為重,考慮此事。”

雖然他口氣不太好,但阿南聽他話裏的意思,不由得心花怒放:“那應該是很有希望?”

“未必,畢竟還要看竺星河如何抉擇。”朱聿恒看了她一眼,抬腳要走。

“哎,等等。”阿南踮起腳尖,抬手將他臉頰上的灰跡拭掉,對著他笑道,“雖然你現在火燒得挺好了,可灰還是沾到臉上了啊。”

她貼得那麽近,溫熱的呼吸甚至都噴到了他的耳畔。

他偏轉頭,想要毫不遲疑地轉身走掉,誰知阿南卻又笑道:“先別走啊,魚片粥做好了,你辛苦燒的,不來一碗嗎?”

她將他按在桌前,去院中摘了一把紫蘇葉切碎,撒入粥中攪勻。見綺霞睡得正酣,便隻盛了兩碗端過來,給他分了一把勺子,兩人對坐在桌邊吃著魚片粥。

“好喝嗎?”她覺得鮮美異常,便有些得意地問朱聿恒。

他“嗯”了一聲,說:“可以。”

“喜歡的話我下次再給你做。”阿南托腮望著麵前的他,他吃得快速而文雅,一看便可知從小養成良好的習慣,和她這種蠻荒海島上長大的人截然不同。

阿南是很愛喝魚片粥的,她喜歡吃一切的海鮮,魚蝦貝殼她都愛吃,可公子卻不愛吃海裏的東西。

或許就像公子喜歡的煙雨江南,她卻總覺得下都下不完的雨,讓她憋悶。

相比之下,雖然阿言板著臉隻說可以,但吃得比她還快還多,這讓做飯的她真開心。

窗外天色漸明,屋內一燈如豆。饑腸轆轆的綺霞聞到香氣醒來,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阿南正坐在窗下用勺子舀著粥,眉開眼笑地與對麵人扯著鹹淡。

熹微的晨光映照出她對麵人的輪廓,讓綺霞大氣都不敢出,把睜開一條縫的眼睛又趕緊閉上了。

造孽啊,看這模樣,皇太孫又來找阿南共度了一夜?

可是,她醉倒之前,怎麽恍惚記得阿南說的是他家公子啊?

盡管已一再精簡並篩減了人員,但等到出發之日阿南登船一看,浩浩****十二艘樓船,從龍紋描金的主船到負責日常用度的料船,再到開道清淤的鳥船、護衛隨從起居的座船,陣仗極大。

阿南身為朝廷網羅的下海好手之一,自然被安排在座船上,她喬裝改扮後並沒多少東西,隨便把包袱往房間內一丟,轉身正打量船隻格局,就看見薛澄光從對麵過來了。

“董兄弟。”薛澄光笑嘻嘻地與他打招呼,閑扯了幾句今天天氣不錯之類的廢話,話鋒一轉便問:“聽說前次你去了我們拙巧閣?”

“是啊,和卓少一起去見識了一下,果然是人間仙境美不勝收——哦,還遇到了令妹,真是女中豪傑。”阿南靠在欄杆上,看看周圍,又湊近他擠眉弄眼問,“對了,薛堂主知不知道當日拙巧閣內出了什麽事?我們的船開出後,看島上好像燃起了信號?”

薛澄光臉上依舊堆笑,盯著她的目光卻顯出一絲銳利:“這還要問你呢,聽說你在閣內逗留了不短時間,然後匆匆跑上船,命人立即開船離開?”

“什麽,竟有此事?”阿南臉上露出震驚神情,“那可是朝廷的船,我這種去混糧餉的小人物,能驅使得動那幫大老爺?難道是我喝醉後大發神威了?”

薛澄光若有所思地打量她賤兮兮的模樣,又問:“或許是和你一起的那位仁兄說話比較有分量?”

“是嗎?卓少居然這麽講義氣,在我喝醉後還陪著我?”

看著她那抵賴到底的模樣,薛澄光不由得笑了:“看來你真是醉得不輕。”

阿南臉上的笑更真誠了:“還是你們拙巧閣的酒太好,令妹又太熱情了,不知不覺就喝多了。”

薛澄光“哼”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瞧著她道:“你還是早點想起來比較好,否則一旦下了這艘船,就沒有你想不起來的餘地了。”

阿南覥著臉道:“還是留點餘地比較好。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江湖就這麽點大,日後還是要相見的嘛。”

薛澄光再不說話,朝她笑了笑,揚長而去。

阿南才不怕這個笑麵虎。她當然知道自己在拙巧閣那一番動靜肯定瞞不過他們的眼目。不過反正在官船上薛澄光不能對她下手,到了渤海之後她辦完事就開溜,到時候就讓拙巧閣滿世界找董浪去吧,關她阿南什麽事?

所以她渾不在意,在船上做做手工,偶爾和眾人聚在一起探討探討渤海水城,日子過得輕鬆自在。

從應天沿運河一路北上至淮安,換河道轉濰坊,往東北而行便入渤海。

山海相接處,巍峨城牆上,聳立的便是蓬萊閣。

舟行渤海上,阿南立於船頭,仰望上方城閣。城牆依丹崖山而築,高矗於海岸之上,任憑萬千浪頭擊打,兀自巋然不動。

阿南正在讚歎著,卻聽身旁的江白漣低低地“啊”了一聲。

她詫異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見仙樂飄飄,樓閣之上有一群樂伎正在演奏樂曲,想來是這邊的官員為了討好皇太孫而搞的這一出戲。

而在樂伎之中,一個身穿緋衣持笛而吹的女子,正是綺霞。

阿南也不由得“咦”了出來,脫口而出:“她怎麽來這裏了?”

“我啊,聽說山東教坊正缺個笛伎,就逮著空缺趕緊來了。”

阿南登了岸一問,綺霞便委屈地往她身上一靠:“誰知這邊催得急,這幾天緊趕慢趕的,我累得腳到現在還虛軟呢。”

“難怪你來得比我們快,原來是一路趕陸路。”阿南扶著她埋怨道,“你身體剛剛恢複,何苦為了這點錢搏命?”

“主要是,你們都走了,我在應天好無聊啊……”口中說著你們,綺霞的目光卻一直往下方瞄。

阿南看了看無法上岸而待在船上準備的江白漣,將她的肩一攬,了然地笑出聲:“行啊,那本大爺找你好好聊聊!”

下方的江白漣抬起頭,看著台上親熱擁在一起說話的二人,目光在綺霞臉上停了停,賭氣地狠狠轉頭,大步走進了船艙內。

“哎……”綺霞下意識地抬手,似想要留住江白漣。

“隔這麽遠,他聽不到的。”阿南笑嘻嘻地將她的臉扳過來,“好好吹笛,不許分心。”

結果臉一轉過來,就看到卓晏朝她們走來了:“董大哥,該去喝接風酒了……咦,綺霞你也在啊?”

阿南心中暗笑,你怕是一聽到音樂就知道綺霞在了吧,還裝模作樣過來搭訕。

她口中應著,一轉過屋角就趕緊貼在牆壁上,生怕卓晏吃醋為難綺霞。

一抬眼,朱聿恒正率人從走廊那邊而來,她趕緊朝他打手勢,示意別帶人來這邊。

朱聿恒止住了身後侍從,卻快步走到了她身旁,眼帶詢問。

阿南隻好將手指壓上嘴唇示意他別說話,指了指牆角後。

那邊卓晏的聲音傳來,帶著濃濃的醋味兒:“認識好幾年了,怎麽感覺你我還沒這些認識不久的人親熱?”

朱聿恒沒想到自己屏退這麽多人,居然被阿南拉著幹起了聽牆角這種完全不符合皇太孫身份的破事兒——聽的還是下屬的感情糾紛。

他有些無奈地瞧了阿南一眼,見她關注著那邊的動靜,眼睛都在冒光,隻能按捺著陪她聽那邊動靜。

隻聽綺霞笑道:“一開始可不都打得火熱嘛,咱倆是情深日久了,細水長流。”

卓晏語氣和緩了些,但還有些委屈:“我瞧著你跟他不一樣。”

“哎呀,董大哥又給我治病又給我抓藥的,對我有恩嘛……”

綺霞怔了怔,那應付自如的神情也破功了:“他……嗯,他不一樣。”

卓晏沒吱聲,等著她說下去。

綺霞支吾了半晌,最後似是終於下定了決心,歎氣道:“卓少,中意你的姑娘很多,你中意的也很多。你心裏會疼很多姑娘,我隻是其中一個,可我和江小哥心眼都小,裝了對方就滿當當的……”

卓晏衝口而出:“你傻嗎?他是疍民,疍民一世在水上,是不會娶陸上姑娘的!”

“卓少說笑呢,我一個教坊的賤籍,還想著別人娶我?”綺霞笑笑,聲音又低又輕,“我在岸上,他在水裏,我們就這麽相互貼著一點點就行了,其餘的,我也要不起。”

見卓晏陷入沉默,阿南忙拉拉朱聿恒的衣袖,示意他和自己趕緊走。

“阿言,你說綺霞能脫離樂籍嗎?”阿南似在詢問,用的卻是商量的口吻。

朱聿恒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說道:“這倒無妨,我吩咐一聲便可幫她脫籍。可目前他們最大的問題是,江白漣是疍民。”

阿南自然也知道疍民隻能娶疍民,絕不與陸上通婚,她有點泄氣道:“這倒是,江小哥比綺霞還難。”

“刻在骨子裏的習俗,有時比寫在紙上的律令更有束縛力。”朱聿恒說著,見瀚泓已小步跑來,便轉了話頭,道,“先去接風宴吧。”

“那是替你接風的,我還是和綺霞下館子去吧,想吃啥吃啥多開心。”阿南轉身就走,揮了揮手,“別忘了我的青蚨玉啊,我現在萬事俱備隻欠這個了!”

吃飯不是阿南的主要目的,主要是為了尋找同伴給她留下的線索。

在最繁華的街市上轉了一圈後,阿南心裏有了數。

等吃完把綺霞送回去後,她晃晃悠悠到了驛站,不到一刻,有個戴著鬥笠粗手大腳的漢子便拿著條扁擔出了驛站。

門口負責盯梢的人一看他身上掛著枯枝草屑的模樣,便知是送柴火來的,打量了幾眼便不再關注。

“阿言,以後你想管我,可得找幾個得力的手下呀。”阿南笑著腹誹,拿著偷來的扁擔溜之大吉。

數聲雁鳴,在渤海之上遠遠傳來。

天高雲淡,正值雁群南飛之際。竺星河目送長空征雁,不覺間已麵向南方,遙望碧波廣闊之外。

司鷲在他身後望了望天空,說:“可惜飛得太高了,不然我們把它打下來,今晚就有烤大雁吃了。”

竺星河略一皺眉,並不說話。

方碧眠在旁邊看竺星河神情,對司鷲微笑道:“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大雁是最忠貞的,你把一隻打下來了,另一隻可怎麽辦呢?”

“還要管這個嗎?我以前和阿南可打了不少。”司鷲撓撓頭,想想又笑道,“你要是跟阿南說這個啊,她肯定會說,那就兩隻一起打下來呀,成親都是要提上一對的!”

馮叔駕駛著快船破浪而來,站在船頭的一人,身穿蔽舊布衣,頭戴鬥笠。

船速太快,船頭在急浪上忽起忽落顛簸不已,那人卻似與這大海有默契般,身形隨之起伏微動,如釘在了船頭。

竺星河望著那條身影,那一貫微抿的唇角此時緩緩揚起。

任由海風吹起他的鬢發衣袖,他向前踏出兩步,站在船頭最高處迎接歸人。

見久違的公子站在熟悉的船上等待她,阿南不由得欣喜萬分。等不及搭上跳板,兩艘船頭擦過之時,阿南一縱身便躍向了公子,笑聲歡快:“公子,我回來啦!”

竺星河下意識地伸手去接撲來的她,但在即將碰觸到時,又改成了拉住她的手臂,免得她站立不穩。

可阿南身手靈活,哪需要他的扶持,搭了一把後便已站定,笑盈盈地看著他。

竺星河打量她這一身糙漢裝扮,還沒來得及問話,旁邊司鷲已經又驚又喜地叫出來:“阿南,你怎麽搞成這樣?我的天啊醜死了!”

方碧眠也笑道:“南姑娘你先坐下喝口茶,我給你打水洗把臉吧。”

“不用不用,我馬上得回去,那邊還有事情呢。”阿南忙製止她,一邊對公子解釋道,“我是瞅空跑出來的,待會兒還得回去呢。”

竺星河微皺眉頭,問:“牽涉你的案子那麽棘手,還沒解決嗎?”

“解決嘛……其實也差不多了。苗永望的死啊,行宮的刺客啊,我們也都心裏有數了。”阿南接過方碧眠遞來的茶水,著意多看了她一眼,見她神情溫婉地望著自己微微而笑,毫無異狀,便也朝她一笑,然後道,“但我還有另一件大事要辦,相信能幫到公子。”

竺星河見她神秘的模樣,便示意她隨自己到船艙內。等她如常蜷縮在椅中找好了舒服的姿勢後,才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喝著,問:“怎麽?”

阿南略正了正身軀,道:“我此番回去,打探到了不少消息,也與阿……與朝廷有了接觸,摸到了他們的口風。”

竺星河微揚眉梢,但並未出聲。

“如今朝廷對關大先生在九州各地設下的殺陣束手無策,災禍異變必然引得民亂紛起。雖然官府一直在追查線索,但目前拿到的地圖依舊晦澀不明。”阿南凝望著竺星河,信心滿滿道,“我相信,天底下能幫他們的,隻有公子的五行決!”

竺星河低低地“唔”了一聲,若有所思地瞧著她,問:“你的意思是,朝廷如今要尋求與我合作?”

“是呀!我想這也是大好事。兄弟們可以解除海捕身份,換得在陸上的自由,公子不也一直希望能破除災禍,拯救黎民嗎?”阿南眼睛晶亮地望著他,道,“上次公子命我去救黃河堤壩,我勢單力薄沒能成功,如今有朝廷雄厚之力為靠山,公子一定能挽救蒼生,實現心願!”

“對吧!所以我一探到口風,知道此事有望後,趕緊回來找公子了!若朝廷真能給出足夠誠意,並且出具妥善的合作方式,那我們大可在保持時刻抽身的警惕下,試探著與他們合作下——最重要的是,兄弟們能洗脫海捕身份,不至於被朝廷通緝,無法登陸。永泰行也不必傾覆,被牽連的人都能安然無恙,公子覺得呢?”

她籌劃得熱鬧,但竺星河隻端詳著她,並未出聲。

阿南終於停下來,遲疑了一下:“隻是……不知公子的意思?”

竺星河擱下茶杯,那雙幽深的眸子望著阿南,徐徐道:“阿南,你太天真了。”

阿南心口一震,看著公子平靜又堅決的神情,喃喃問:“怎麽……”

“你在與世隔絕的荒島長大,掌握了世上最高深的技藝,能破解世間最艱深的陣法,你縱橫四海無人可擋,可你……不曾見過權力鬥爭,不知道這世上最殘忍血腥的東西是什麽。”

如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阿南默然看著他,雙唇囁嚅,一時什麽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