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灼灼其華

映入眼簾的,是竺星河那令人見之難忘的一手清雋好字: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

這是李賀《雁門太守行》中的頷聯,這詩的第一句與最後一句更有名,分別是“黑雲壓城城欲摧”“提攜玉龍為君死”。

看來,這是他們傳遞消息的法子。

有兩個可能,一是竺星河在放生池悄悄傳遞出了消息,二是這句詩早已寫好,危急時刻拿來召喚阿南。

朱聿恒又檢查了一遍,確定字條上沒有其他手腳後,原樣卷好放回了彈丸內。

他用極厚的錦袱包住彈丸,又將一本厚重字帖放在麵前以防綠礬油噴濺,再將如同蓮花般的彈丸合攏。

輕微的“哢”一聲,錦袱內的彈丸恢複了原樣。

確定它沒有問題後,他隔著錦緞,艱難地按照相反的次序,將它一點一點撥回原位。

等一切完成,他將彈丸收到抽屜中,打開熏香爐,將自己剛剛的畫在其中燒毀,又撥散了灰,才起身出門。

回到山頂亭中,阿南連第三本冊子都還沒看完,她揉揉太陽穴,有些煩躁地抬起頭,正看見朱聿恒拾級而上,在夏日光暈之中,越顯清俊脫俗。

她托腮望著他,等他走過自己身邊時,笑道:“阿言,你身上好香。”

朱聿恒淡淡掃了她一眼,聲音波瀾不驚:“專心看書。”

“是是是。”阿南應付著,繼續看薊承明的生平。

而他坐在她的對麵,解著那個“十二天宮”岐中易。

夏日清風徐來,頭頂鳥雀啁啾,西湖波光盡在身邊。偶爾岐中易輕微敲擊相撞,清脆的“叮”一聲,更顯靜謐閑適。

阿南將最後一冊看完,丟在桌上,說道:“薊承明發現蜉蝣而大笑那裏,必定也是他注意到葛家的開始。葛家所有人被流放雲南,他可利用的,隻有葛稚雅了。”

“但我不太明白的是,”朱聿恒略略前傾,看著她問,“當今聖上待薊承明不薄,一再提拔擢升,直至掌印太監。這已經是一個宦官所能達到的巔峰了,他為何還要犯下如此事端?”

“可能太監身體殘缺後,心態扭曲吧。”阿南說著,又“呃”了一聲,補充道,“不過阿言你不一樣,你高大偉岸,還有喉結,前天我好像看到你還長了點胡子,你是年紀比較大才淨身的嗎?我聽說童貫也有胡子……”

說到這兒,她一看朱聿恒的臉色特別難看,忙改口道:“當然了阿言,你和童貫那個大奸臣肯定不一樣!”

朱聿恒冷冷道:“廢話少說。”

阿南吐吐舌頭,有點不好意思地靠在後方亭柱上,揉著自己的脖子道:“咱們已經將這幾起縱火案大致了解清楚,案情也拚湊完整了,現在隻差一個證實。希望趕緊來個雷雨天,我好找楚元知做一下當時火情的還原。”

朱聿恒微覺詫異,問:“你已經全部清楚了?”

“差不多了。畢竟這事兒拖不起,我家公子還蒙冤不白呢,再說……”她又對著他一笑,“你的性命也懸在這個案子上啊,我怎麽能鬆懈呢?”

明明她笑容明燦,可知道自己隻是順帶的“也”,朱聿恒的心中,還是湧起了難言的鬱悶煩躁。

似乎,還有一些自己並不願承認的酸澀。

阿南是個急性子,用過午飯後,當即就要找楚元知探討縱火手段的可能性。

朱聿恒命人送她到楚元知那邊,阿南詫異問:“你不一起去嗎?”

“我是官府的人,楚元知是嫌疑人。讓他幫我們搜查火場本就已與律令有悖,你去找他可以,但我不方便與嫌疑人一起行事。”

“你們官府挺講究啊。”阿南也不在意,抱怨了一句便縱馬離去。

而朱聿恒目送她離去後,則上了一條不起眼的官船,從孤山一直向南,橫穿西湖,再度前往放生池。

知道竺星河那邊的人一直在關注放生池,朱聿恒在船上換了錦衣衛的服飾,諸葛嘉亦知道他不願與竺星河見麵,妥帖地遞上一個拙巧閣所製的皮麵具,戴在臉上如換了一個人。

剛登上綠樹掩映的堤岸,便聽到一陣縹緲仙音隨水風而來,是一個女子在彈琴唱歌,散入此時的煙柳荷風之中,令人忘俗。

朱聿恒走到雲光樓上,俯瞰下方天風閣。

竺星河身上依然係著“牽絲”,坐在廊下對著西湖品茶,遲緩的行動因為他舉止優雅,反倒令人覺得有種從容韻味。

離他三尺之外,有一個穿淺碧紗衣的少女正坐在花樹之下,彈著一曲《南呂·四塊玉》。

她的琴彈得好,歌聲更是婉轉動人,唱的是關漢卿所作的《四塊玉·別情》。

自送別,心難舍,一點相思幾時絕?憑闌袖拂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她低垂著頭且彈且歌,綠鬢如堆雲,皓腕如霜雪。

雖看不見麵容,但那纖嫋如煙靄的身影,柔婉如雲嵐的姿態,伴著她那纏綿悱惻的歌聲,足以想見她驚人的美麗。

見朱聿恒打量那少女,身旁的諸葛嘉低低出聲道:“她叫方碧眠,是方汝蕭的孫女。”

“方汝蕭?”朱聿恒端詳著那個光華如月的少女,“沒想到他還留下了孫女。”

靖難之後,當今聖上入應天登基。當時方汝蕭是朝中文臣領袖,受命撰寫登基詔書。但他當庭唾罵王爺是亂臣賊子,寧死不從,因此被淩遲處死,株連九族,女眷全部充入教坊司。

“她是遺腹子,在教坊司出生的。應天這邊頗有些人同情方家,因此她雖身在教坊,但並未受過垢辱。而且她頗類祖父,詩詞歌賦無不精通,也是江南一帶有名的才女。”

雖然當今聖上極為痛恨方汝蕭,但畢竟十七年過去了,民間對此事也不再諱莫如深,因此諸葛嘉說來隨意,朱聿恒聽來也並無太大反應。

“方碧眠……”朱聿恒最後再看了他們一眼,若有所思。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朱聿恒想到竺星河在彈丸中留下的那兩句詩,又看著這對相映生輝的璧人,淡淡道:“很合適。”

竺星河一杯茶還未喝完,便被帶到了雲光樓,看見坐於幾案之前的一個人。

逆光之中他神情僵冷,竺星河看出他該是遮掩了麵容。但由那端坐姿態中流露出來的清貴倨傲,讓他一眼便可以認出,這就是上次與他交談的人。

竺星河緩緩在他麵前坐下,問道:“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這反客為主的姿態,讓朱聿恒微微一哂,說道:“我看竺公子的日子,倒是頗為悠閑自在。”

“是,此處湖光山色美不勝收,又有人悉心照料飲食起居,除了行動不便,長居於此也未嚐不可。”他說著,抬手取過案上茶壺,斟了兩盞茶,推了一杯給他,笑道,“虎跑水龍井茶,堪稱天下一絕,我當年在海上可沒有這樣的好茶。”

“既然如此,那便多住幾日吧。”朱聿恒聞著茶香,淡淡道,“你在此間,外麵也有人甚是想念,讓我代為慰問。”

“是阿南嗎?我以為她有了好歸宿,已經忘卻我們這些舊日夥伴了。”竺星河微笑道。

朱聿恒並不解釋,隻問:“上次所問,幽州雷火與黃河弱水之事,你可想明白了?究竟你在其中,做了何種手段?”

“我上次亦已回答過了,隻不過是心有所感,在祭文上偶爾一寫而已。我一介凡人,與如此災難能有何關聯?”

“別再妄圖遮掩了,你與這兩樁災禍牽扯甚深,朝廷已經了如指掌。”朱聿恒冷冷道,“薊承明薊公公的幹兒子龐得月,已經出首證明,他曾見你們接觸。”

竺星河神情平淡道:“這確是有的。薊公公營建新都采購頗多,永泰行自然要前去拜會。”

“他是否對你提起過三大殿的事情?”

“三大殿在建時,薊公公便找永泰行訂過紫檀、蘇木等,賬目清晰,閣下一查便知。”

依舊是滴水不漏的回答,鐵板一塊的態度。

朱聿恒垂眼看著手中茶盞,聲音更沉了幾分:“竺星河,你是海外歸客,朝廷念你心係故土,衷心華夏,因此對你禮遇三分。但這是恩典,並非你可仗恃之事。”

竺星河笑容溫潤,道:“是,多謝朝廷恩典。”

“你若再不識抬舉,錦衣衛自有一萬種手段從你口中撬出需要的東西來,隻怕到時候,你會追悔莫及。”

“錦衣衛的手段我也多有耳聞,隻是我確實不知,究竟我身上有什麽東西,值得朝廷如此大費周折?”

“別裝糊塗。”朱聿恒緩緩道,“你可記得這些數字?左旋一,左旋三,右旋四,左旋七……”

竺星河的神情,終於微微變了。

朱聿恒抬眼,僵冷的麵具亦擋不住他的威勢:“你以為自己與薊承明傳遞消息的途徑足夠機密,卻不知早已被我們截獲,你在順天這場災變中的所作所為,我們已經了如指掌!”

嫋嫋茶氣飄在他的麵前,讓竺星河神情有些恍惚不定,難以看清。

“另外,阿南也親口對我提及,你在黃河決堤之前,準確預測出了該段堤壩坍塌之事,命她前往。我問你,你究竟如何得知天災發生的時機,從而借助其力量,興風作浪為禍人間?”

“閣下何出此誅心之言?”竺星河終於略略提高了聲音,道,“為禍人間一詞,竺某怕是擔當不起。”

朱聿恒冷冷地看著他:“哦?”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如實相告。我曾在海外習得‘五行訣’,可推算山海島嶼走勢,行經順天時,發現山川有異,恐宮內會有災禍。我人微言輕,恐被說妖言惑眾,因此向薊公公傳遞了消息。但薊公公似乎並未在意,我亦不知自己的本事在陸上是否能奏效,因此未敢再多言。”竺星河說到這裏,似是十分悔恨,頓了一頓才繼續說,“後來宮中大火與我所料不差,因此我急命阿南去黃河邊,希望能挽救萬一,可惜她畢竟身上有傷,無力回天,最終功虧一簣,真是時也命也!”

“如此說來,閣下倒是懷著為天下黎民的拳拳之心?”

“天地可鑒!”

“那麽……”朱聿恒將手中茶盞輕輕擱在幾案上,緩緩問,“下一次的天劫,會出現在何時、何地?”

竺星河不假思索道:“不知。”

朱聿恒略眯起眼,盯著他。

“順天與黃河,都是我偶爾經過之時,觀察山川河流而發現的。天下高山大川數不勝數,我如何能一一踏遍,尋找蹤跡?”竺星河說著,又抬頭直視他道,“再者說,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定,你又如何認為會有下一次天災呢?怕是多慮了吧。”

窗外水風驟起,花影在風中起伏不定,落紅撲在窗紗上,如斑斑點點的血跡。

看著那些血色痕跡,朱聿恒收緊十指,在膝上緊握成拳,雙唇緊抿。

明知道竺星河必定還有重大隱瞞,但他又如何能將自己身上那與天災一起出現的兩條經脈,示之於人?

這是他最隱秘的傷痛,也是最可怖的境遇。

麵前這人,是否知曉天災發生之時,也是他身上經脈紊亂之刻?是否知道他隻剩十一個月的性命,與此息息相關?

在結論尚未得出之時,他絕不能吐露半分。

因此他停了許久,緩緩地,用近乎冷漠的語調,吐出了幾個字:“八月初,或許會再有一場。”

“哦,有何憑據?”竺星河略一挑眉,“順天是四月初,黃河是六月初……所以你認為按照時間來推算,下一次是八月初?”

朱聿恒沒回答,隻冷冷道:“而且,災禍怕是多半會發生在要害之地,這樣算來的話,你的範圍該縮小許多。”

“還是不行。我的五行訣,還需要一個助力。”竺星河緩緩坐直身軀,與他相對而視,“五行訣運算極難,如今又不知具體地址,必須有人相助。”

“這倒不難。”朱聿恒隨意道,“朝野上下乃至拙巧閣,你要哪一個,我去調遣。”

“阿南。”竺星河的聲音,清晰而確切。

夏日風來,湖水拍岸,花樹搖曳。在這動**淩亂的聲響之中,朱聿恒審視他的目光,帶著犀利的意味:“她不行,換一個。”

“山河走勢運算極難,毫厘之差便是天地之別。我與阿南磨合十年方能成功,其他人,無法彌補這十年默契。”

“非她不可?”

“非她不可!”

楚元知家後院的廢墟中,已運來了一根足有兩丈長、一圍粗的楠木。工匠按照吩咐,在上麵交替包裹了三層麻、三層灰,如今正在小心烘幹外麵的灰麻。

阿南在這種事上很有耐心,和楚元知一起調整空心鐵網罩,將它改成上下均等的十八盤模樣,圍在楠木之上。

等一切做完,工匠們在楠木上係好繩子,四麵施力漸漸拉起,讓它豎立在廢墟之上。

萬事俱備,工匠們離開,阿南與楚元知一起在屋簷下喝茶,看著麵前這根巨大的楠木,端詳上麵十八盤的銅管。

楚元知問她:“以你看來,這兩日會有雷電嗎?”

阿南肯定道:“應該會有。我以前在海上,一年四季雷電不斷,對它們熟悉得很,一看這天色就知道八九不離十了。”

“姑娘從海上來?”楚元知詫異地問,“海外居然也有人對機關陣法如此精通嗎?”

阿南隨意笑道:“二十年前公輸家有一脈下了西洋,我是他們的傳人。”

“姑娘孤懸海外,眼界審度還能如此深遠,實屬不易。”

“在海上也沒什麽不好。我家公子一統西洋之後,我在滿剌加海道最狹窄的地方設了個關卡,無論是從東邊去往西方的船隊,還是西方往東而行的,都得從我的地盤過。所以,西方那些精巧的玩意兒,玻璃鏡、自鳴鍾,尤其是他們的書,大都落入我手中了。講實務的書最好看,測量、水利、天文、術數……為了看這些書我還學了各國語言,沒日沒夜讀,真的好看!”

看著她那津津樂道的模樣,楚元知握著茶杯苦笑,心說,劫書也算劫,你這占據地形打劫來往客商,不就是女海盜嗎?

女海盜的心裏,當然放不下海盜團夥。

安排好一切事宜,告別楚元知之後,阿南順便甩脫了那幾個盯梢的人,去吳山探望石叔。

石叔性命已無憂,隻是還需好好休養。而司鷲傷才好就活蹦亂跳的,看見她便急不可耐問:“阿南阿南,你打探到什麽消息了沒有?我們什麽時候去救公子啊?”

“公子應該是落在錦衣衛手中了,但,我也不敢確定。”阿南仔細考慮了一下自己對阿言的掌控,發現並無太大把握。

畢竟,那張賣身契一點都不能讓他聽話呢……

一向不太聽話的司霖,依舊陰陽怪氣:“依我說,打探什麽消息?阿南你不是挺能耐嗎,怎麽現在離了大海,變得畏首畏尾的,拙巧閣在水裏布個什麽破陣,你都不敢闖進去了?”

阿南瞄了他一眼,轉頭問常叔馮叔他們:“司霖說的,大夥兒覺得有道理嗎?咱們該不該去闖一闖?”

馮勝正要脫口而出讚成,但被旁邊人手肘微微一碰,他看著阿南臉上的表情,遲疑改口道:“南姑娘,之前公子不在的時候,都是你拿主意,現下你先說說,你怎麽看?”

“我不敢妄自決定,隻希望大家和我一樣,能揣度一下公子的想法。”阿南照例往正中的圈椅坐下,掃視堂上所有人,“今日若換成公子在這裏、我在放生池,我想他必定不會讚成硬碰硬。畢竟,如今拘押公子的是官府,咱們可以殺進去將公子搶回來,但搶回來之後呢?從此成為朝廷欽犯,一群人流亡天涯?”

司霖冷冷道:“怕什麽,大不了重回海上,過咱們逍遙自在的好日子去!”

“那麽,公子這幾年創下的基業,都不要了?若就這樣輕易放棄,咱們當初又為什麽要從海上回歸?”阿南反問。

常叔點頭道:“南姑娘說得是啊,咱們洗腳上岸,好容易有了今日的局麵,若是與官府撕破臉,那過去一切努力付之東流,能甘心嗎?”

司霖低頭,悻悻道:“可公子在那邊,萬一出事了……”

“這點倒不必擔心,公子被抓捕的原因我已知曉。我看神機營與錦衣衛因為搶奪公子的功勞,如今頗有矛盾,所以正與他們合作,希望能借此機會,幫公子洗脫冤屈,盡早接他回家。”

此話一出,眾人都是如釋重負。司鷲喜笑顏開道:“真的?我就知道阿南最厲害了!司霖你現在知道了吧,阿南和官府混在一起是有正事要做的,你別再瞎琢磨了!”

見眾人再無異議,阿南一錘定音道:“那就這樣。能光明正大走的路,一定得優先選擇,和官府對上是最壞的打算,不到萬不得已,咱們不能走這條路!”

西湖兩岸山上,保俶塔與雷峰塔一北一南遙遙相望。

保俶纖瘦如美人,雷峰沉穩如老僧。

阿南坐一葉扁舟橫渡西湖,抬頭看見雷峰塔矗立於峰巔,巍峨鎮守整座西湖。

前朝末代時雷峰塔毀於火災,隻剩赤紅如火的磚砌八角塔心,在夕照山上蒼涼古樸。如今恰逢盛世,江南士子紛紛捐資,重修雷峰塔。

阿南從蘇堤上岸,一路向著雷峰塔而行。走到塔下仰頭上望,隻見朱聿恒正由寺內一眾高僧陪著,在參觀佛塔。

阿南一身豔麗服飾,自覺與那群和尚格格不入,便也不上前,隻打量這座新落成的雷峰塔。

這塔高達二十四丈,用楠木在原來的磚砌塔心上穿插搭建出外麵的塔身,加上塔身周圍的回廊,使得整座塔更像是一座八角形的樓閣,雄渾古樸。

如今塔頂尚蒙著紅布,等待開光大典。

她目光下移,看見站在殿閣之上的朱聿恒,他的目光也正落在她的身上。

他一身珠灰紫越羅,以暗金繡帶緊束腰身,金紫色更襯得他貴氣不凡,令此時陰暗的天氣都明亮起來。

隻可惜,他那居高臨下的凜冽氣場,帶著一種生人勿近的氣勢,讓尋常人不敢接近。

當然,阿南不是尋常人。所以她朝他露出燦爛笑意,用力揮了揮手。

朱聿恒的目光在她身上略停了停,雖覺不合適,但還是排開了眾和尚,快步出了塔閣,向她走去。

“帶我看看這戲台,搭建得怎麽樣了?”阿南笑道,“畢竟,馬上就要演一出大戲了呢。”

“這……佛塔尚未開光,女子進入是否合適?”見朱聿恒要帶著阿南進內,和尚們打量著她,有些遲疑。

阿南抱臂笑道:“聽說這塔是錢王為皇妃所建,怎麽女人反倒進不得了?再說了,裏麵有個女子比你們更早住在裏麵,你們一群男人進去,反倒不合適呢。”

和尚們麵麵相覷,一個年輕沙彌忍不住道:“女施主切勿妄語,我佛門清淨地,哪會有女子在裏麵?”

“白娘子呀,她不是被鎮壓在裏麵幾百年了嗎?”阿南笑嘻嘻道,“人家雖是女妖,可修煉成人還會生孩子呢,你敢說她是男人?”

沙彌鬧了個大紅臉,一時無言以對。

住持畢竟見過大世麵,十分給麵子地對朱聿恒合十道:“世間萬物有靈,白蛇青魚皆能化人,追究男女是著相了。既是檀越所邀,二位請便。”

和尚們魚貫離去,阿南開開心心地踏進塔內,抬頭便看見巨大的樓梯圍繞著塔心盤旋而上。那樓梯上都飾以金漆,正如一條金色巨龍箍住中間的塔心,宏偉非常。

阿南不由得讚歎,說道:“這設計可真是絕妙。”

“嗯。塔心雖是磚製,但曆經百年風雨,早已有多處開裂。如今正好借樓梯將其束緊,既能承受在其上搭建巨大樓閣的重壓,又能借此攀登至塔頂。”

“塔心是實心的嗎?”

朱聿恒唇角微揚,道:“不,空心的。裏麵如今插滿了搭建樓閣的木頭,都憑此借力。”

“是嗎?這戲台簡直完美!”阿南驚喜不已,連上十來級台階,敲了敲連接在塔心上的巨大木頭,喜滋滋地靠在欄杆上對下麵的朱聿恒道,“隻需要幾道雷電劈下來,就能重演三大殿那些柱子噴火的場景——不,肯定比噴火的巨龍更為恢宏,畢竟這可是巨大的樓閣在瞬間化為火炬的奇跡啊!”

朱聿恒無奈斥道:“別在佛塔內胡說八道。”

阿南笑著按住樓梯扶手,輕捷地跳下,說:“抓捕區區一個葛稚雅而已,當然不會這麽下血本啦。”

“楚元知那邊,安排好了嗎?”

“我親自出馬,你還信不過?”阿南說著,又問,“卓壽那邊呢?你準備怎麽搞?”

“棲霞嶺一直在我們的監視中,到時候來一場引蛇出洞即可。”

萬事俱備,阿南再細細端詳了雷峰塔內的陳設一番,對四壁的佛龕彩繪毫無興趣,隻對那樓梯越看越喜歡。朱聿恒都懷疑再不把她拉走,她今晚就要睡在這樓梯上了。

離開雷峰塔,阿南和朱聿恒騎著馬沿蘇堤往回走,因為心情愉快甚至還哼起了小曲。

朱聿恒與她並排而騎,零星聽得她低低的歌聲送入耳中:“我事事村,他般般醜。醜則醜,村則村,意相投。則為他醜心兒真,博得我村情兒厚。似這般醜眷屬,村配偶,隻除天上有……”

她唱的是蘭楚芳的一曲《四塊玉·風情》。

一個姑娘家,唱這種荒誕滑稽的曲兒。幸好午後炎熱,蘇堤上沒有什麽人,不然這行徑,怕不是要引一路側目。

朱聿恒掃了一眼竭力繃著臉免得嘴角抽搐的韋杭之,有些無奈地聽著阿南的歌,忽然想起在放生池的天風閣內,方碧眠為竺星河唱的那一首《四塊玉》。

明明是一樣的曲兒,方碧眠唱的是“一點相思幾時絕?憑闌袖拂楊花雪”,而阿南她唱的,卻是這種詞。

醜則醜,村則村,意相投……

她仿佛很喜歡這一句,低低地、反複地唱了幾遍。

她歌喉並不婉轉,嗓音也沒有方碧眠那種甜柔,但朱聿恒聽著她口中吐出的愉悅嗓音,卻覺得繞過耳畔的熱風都帶著一種令人愉快的氣息,仿佛沾染上了她的開心。

她唱著歌,騎馬走到蘇堤盡頭,卻不向著孤山而去,反倒側頭向朱聿恒一笑:“咱們引蛇出洞去?”

朱聿恒了然,撥過馬頭便向著棲霞嶺而去,一邊隨口吩咐韋杭之,把卓壽找來。

上了棲霞嶺山道,朱聿恒忽聽到阿南說:“阿言,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

朱聿恒轉過目光看她,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由衷讚揚,感覺自己的心口某處略微一顫。

“跟你合作太愉快了,不用說話、不需看我,就能與我默契配合的人,你是這世上第一個。”

“心有靈犀一點通嗎?”朱聿恒坐在馬背上,回看她眉開眼笑的模樣。

他懂得這種感覺。在楚家的地窖殺陣之中,他曾與她共同進退,徹底托賴彼此的能力與想法,契合無間。

阿南點頭,補充道:“第一眼看見你的手,我就知道你肯定很好。”

他怔了一怔,心上那點溫熱漸褪。

所以,對她來說,他的意義就是當她的雙手,代替她當年那雙完美的手;當她的分身,在關鍵時刻多一個共同進退的夥伴;當她的算籌,在必要的時候替她計算一切……

那麽——這樣的好,算是對他的肯定嗎?

這樣的心有靈犀,又有何用?

朱聿恒狠狠一撥馬,越過了她,向著前方山嶺奔去。

灼熱的風從他耳畔擦過,在這心緒極度紊亂之時,他耳邊忽然響起了,竺星河那確鑿無疑的語氣——

非她不可。

當時他沒有明確回答竺星河,隻說,會與阿南商議。

畢竟他不知道,竺星河是想要她,還是需要她。

那麽,對竺星河來說,阿南又算不算是一個,好用的女人呢?

卓壽心急如焚,趕到棲霞嶺的小屋內時,發現朱聿恒正坐在屋邊,解著一串岐中易,而阿南則坐在門口,慢悠悠地用草葉折著一隻螳螂。

“指揮使大人來了。”阿南看見他後,丟開了手中草葉,殷勤起身招呼道,“我前幾日陪著阿晏來這邊,衝撞了卓大人與裏麵那位大叔,此次特來向你們賠個不是。”

卓壽臉黑得跟鍋底似的,明知道她是來找事的,但見朱聿恒在旁邊,也隻能強行按捺著先與朱聿恒見禮,然後忐忑惶恐地看向屋內。

敞開的房門內,一個麵白無須的瘦小男子正惶惑不安地站在桌邊,看見卓壽到來,他又急又激動,卻不敢出聲,隻能用那雙眼角微挑的鳳眼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卓壽正想開口求情,阿南已經走到他身後,問:“卓大人,不介紹一下這位大叔嗎?這可是您夫人去世當夜,您都要趕來見麵的朋友,想必與您關係匪淺吧?”

卓壽麵色鐵青,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他是我昔日舊友,年少時我曾蒙他救過一命,是生死之交。”

“原來如此。”阿南打量著裏麵的男子,對他點頭致意,微微而笑,“外麵陽光好熱啊,能進屋討口水喝嗎?”

那男子遲疑地看向卓壽,見他勉強點了一下頭,便從櫥櫃內拿出杯子,又提著旁邊的水壺,放在桌上,然後畏畏縮縮地就要離開。

阿南卻一抬手抓住了他的右手,驚訝地叫出來:“咦,好巧哦,怎麽你的右手腕上,也有個傷疤啊?”

她開始唱戲了,朱聿恒自然要跟上。掃了手腕一眼,他開口問:“怎麽,還有別人的手腕上,也有傷疤嗎?”

男子麵色倉皇,竭力想要縮回自己的手,可阿南力氣頗大,而他枯瘦無力,一時竟掙不脫她的鉗製。

“我記得卓夫人的右手,還有王恭廠的卞公公,都有這樣的傷痕呢。而且傷疤還好像哦,都是又深又長的陳年舊傷,這得多嚴重的傷才能造成啊!”阿南看著他的手,那一驚一乍的誇張模樣,讓朱聿恒都無奈地使了個眼色,讓她收斂點。

卓壽木然捏著手中茶杯,看著阿南演戲,又不敢發作,手背青筋直暴。

男子終於抽回了自己的手,轉身就要向內躲去。

“等等啊,這位……”阿南叫住了他,想了想,又轉頭向卓壽笑問,“卓大人,這位大叔怎麽稱呼啊?”

卓壽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他姓安。”

阿南笑問:“安……卞存安的安?”

那男子大驚失色,腳一軟就靠在了牆上,麵色蒼白。

卓壽勉強道:“平安的安。”

“這不就是同一個安嗎?”阿南笑道,“話說回來,上次提到卞存安,卓大人還說不認識呢。”

卓壽心下猛提一口氣,偷眼看朱聿恒,見他臉色和緩,才硬著頭皮道:“當時突然提起此人,我確實忘記了,後來才想起來,如果是王恭廠的那位卞公公的話,二十一年前,我們確實在徐州驛站有過一麵之緣。”

“卓大人記性頗好啊,在驛站的一麵之緣,也能記得如此牢固?”

她這步步逼問的架勢,若是在平時,卓壽早已怫然而怒,但皇太孫就坐在她的旁邊撐腰,他也隻能強忍她的狐假虎威,回答道:“畢竟當晚那場大火,幸存者隻不過我們三人,我事後也耳聞了卞公公的姓名。”

“真的嗎?”阿南笑意盈盈,用再平常不過的口吻,問出了石破天驚的一句話,“難道不是因為你在大火中砍了他一刀?”

卓壽霍然而起,手指驟然一緊,手中那個粗瓷的杯子應聲而碎。

那個一直委頓靠牆的男子,麵色一片慘白。

阿南臉上笑意不減,因為滿意卓壽的反應,聲音更加清朗:“卓大人,你想不到吧,當年的火海之中,有人正好在屋頂上,居高臨下看到了你行凶的一幕,如今我們已經尋訪到他,他對我們證實,確確實實看到你抓著卞存安——”

說到這裏,阿南回過頭,朝著那個麵容慘白的清秀男子看了一眼,慢悠悠道:“一刀砍了下去,血流如注。”

卓壽咬緊牙關,死死握拳,手中殘留的碎瓷片割破了他的手,鮮血順著他指縫流了下來。

“然而我對照當時驛站的檔案,覺得百思不得其解。畢竟上麵隻寫了卞公公躲在水井中逃過一劫,幸存後養好身體,被送往了應天宮中服役。如果卓大人你當時真的砍了他一刀,而且又是這麽嚴重的傷勢,檔案上怎麽會沒有寫呢?”阿南說著,走到那男子的身邊,“直到我想到,您當時的未婚妻葛稚雅的手上,也有一個可怖的大傷口,那是她年少時偷學家族絕學,而被族人砍的。”

說著,她一把拉起男子的右手,將他的衣袖拉起,展示給卓壽和朱聿恒看。

男子的右手背與手腕相接處,一道既深且長、極為猙獰的舊傷,頓時展露無遺。

“畢竟,臉可以假裝被火燒傷毀容,手上的傷痕卻不可能會突然消失呀,所以這一刀,無論如何都不能不砍下去的。”阿南冷冷丟開男子的手,任由他體若篩糠,癱倒在地上。

卓壽看著地上的男子,臉上急怒交加,說道:“他隻不過是與家妻一樣,湊巧手上也有一道傷口而已,姑娘何至於想這麽多?我大舅子過來時,亦不覺他妹妹有何異常!”

“是啊,妻子換了人,要瞞過家人千難萬難。幸好葛家全族流放,無人來探親,你又費盡心思在寶石山建了園子,因為葛家被流放了,按律他們是絕不可以回到杭州故居的,這裏算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了。誰知道,你們沒出事,葛稚雅出事了。她被卷入了一件重大要案當中,朝廷開始追查她的身份來曆,所以她不得不倉促南下,找你們商議如何解決。

“恰在此時,葛幼雄回來了。於是二十一年來他們第一次換回了身份,讓真的葛稚雅與哥哥見麵,來坐實都指揮使夫人就是葛稚雅一事,企圖掩蓋二十一年來的荒謬罪行。誰知道院中那隻‘金被銀床’最怕火藥味,嗅出了葛稚雅手上的氣味,撲上來便抓了她一把,讓被屏退到院中的眾人都進來查看,所以這場會麵隻能匆匆結束。

“而那隻貓剛好讓卓夫人有了借口,以恐水症的名義在數日之內暴死。而卞公公,也就是真正的葛稚雅呢,則早在幾日前,就在驛站被‘燒死’了,你們以為,死無對證,這下朝廷想查,也絕不可能查得到當年的一切。可誰知道,卓晏會因為擔心母親屍身出事而開棺查看呢?而我,又很不巧地剛好就在旁邊。”

阿南說完,一拂裙角在朱聿恒身邊坐下,朝著僵立的卓壽微微一笑:“二十一年來,全天下都讚頌卓大人是個愛妻如命的好男人,從一而終,不肯納妾,對煙花柳巷更是毫無興趣。卻沒人知道,這是因為,卓大人對情愛根本沒興趣。”

卓壽臉色晦暗鐵青,因為牙咬得太緊,太陽穴上青筋暴露,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朱聿恒一直安坐傾聽,等阿南將這一番陳年舊事徹底抖摟出來,他才波瀾不驚地點了點桌子,示意卓壽坐下,說道:“卓指揮使,你們三人當年的事情,朝廷已盡在掌握,你可還有何話說?”

卓壽聽著他的話,呆呆望了委頓在地的男子許久,終於歎了一口氣,鬆開自己已經滿是血痕的手,拜倒在地:“卑職……鬼迷心竅,罪該萬死!”

見他終於開了口,阿南輕舒了一口氣,笑著對朱聿恒挑挑眉。

“詳細說說吧,從頭至尾,說清楚。”朱聿恒神情和緩道,“說一說你當年在徐州驛站,為何會突然起意,讓未婚妻和一個太監交換身份?”

“是……”卓壽又呆呆頓了片刻,才像是懂得了從何說起,開始講述,“卑職出身軍戶,自小隨父母在順天周邊戍守。安兒他家是屯軍,常年在邊關屯田,他從小就愛跟我玩,我們一起上山摘果、下河摸魚,漸漸長大。後來……我十七歲、他十三歲那年,我們偷跑到營堡外獵兔子,結果遇上了亂匪。我被匪徒射傷,安兒為了救我,跑往相反方向把他們引開,然後就再也沒回來……”

阿南聽到這裏,忍不住點了點頭,插嘴道:“而且冷血無情,下手狠辣,是個幹大事的人,灶台和後花園怎麽可能困得住她?”

朱聿恒知道她指的是葛稚雅殺害萍娘的事,也沒說什麽,隻瞧了她一眼,示意她好好聽下去。

“六月初二,我永遠記得那一日。黃昏時分,我來到徐州驛館,正牽著自己的馬去喂食,穿過前院時,發現有個人一直在看我,於是我一回頭……”

說著,卓壽也緩緩回頭,看向坐在地上的卞存安。

卞存安已經滿臉是淚,他抬手掩住自己那雙狹長的鳳眼,無聲地哭泣著,不敢看卓壽。

“我沒想到安兒沒死,更沒想到,與他重逢時,他竟然已經成了……成了一個即將被送去應天服勞役的小太監。”卓壽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幾乎破碎不成句,“他那時剛剛淨了身,虛弱得隻剩一把骨頭,見我看向他,他張著嘴,雖然沒發出聲音,可我看得出,他像我們以前一樣,偷偷喊我,阿哥……”

阿南默然地看著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過去了這麽多年,當年那種悲慟絕望仿佛還在他們的麵前。

“我偷偷和安兒見麵,知道了他失陷亂軍後的遭遇,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場。我知道,安兒活不了了!剛進宮的太監,要幹最粗重的活,受最凶殘的打罵,他又是被從亂匪中抓來的,宮裏沒人會庇護他,被折磨死了也是他的本分,而我……這輩子連替安兒收屍的機會也沒有……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後院,坐在房內,想著安兒此生如此不幸,悲從中來,不覺嗚咽出聲。就在這個時候,門被人一把推開,葛稚雅站在門口,嘴角帶著譏嘲的笑,抱臂問我:‘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麽哭?你舍不得那個小太監,去救他不就行了?’”

“救他?我怎麽才能救他?”

陷在絕望之中的卓壽,當時無望地問葛稚雅。

葛稚雅抬起下巴,示意院中道:“我看這徐州驛站的地勢,很容易就能改成我家的鬥火陣。我問你,你真想救那個小太監,豁出一切,一輩子無怨無悔嗎?”

卓壽略一遲疑,隨即重重點頭,咬牙道:“我這條命是安兒救的,就算為他死了,也是一命還一命,值得!”

卓壽自然知道,登記在冊的太監於押送途中失蹤,肯定會遭到搜捕。本朝自太祖以來,對戶籍管理極嚴,他又是軍戶身份,軍中搜查最嚴格,卞存安自然也不可能瞞天過海,跟著他回去生活。所以救了卞存安之後,他們兩人唯一的出路,隻可能是一輩子躲藏在深山老林,不見天日。

但,想到卞存安那枯瘦的身軀、氣息虛弱的模樣,卓壽毫不猶豫便道:“好!天下之大,我總能找到一個地方,和安兒隱姓埋名地生活!”

葛稚雅嘴角一揚,說:“那就好,希望以後我們的人生,都無怨無悔。”

卓壽這才想起,這是自己的未婚妻。他遲疑著問:“你……為什麽要幫我?”

“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給你這樣的男人。”葛稚雅靠在門上,望著驛站之外高遠的天空,嘴角撇了一下,露出不屑的笑意。

“但我也不會回葛家。我想試試去找個活兒幹,一個人好好活下去,最好是王恭廠、神機營之類的地方,我喜歡火,也很擅長。”

“那不可能的。”卓壽忍不住說,“你是個女人。”

葛稚雅抬起自己的右手,盯著上麵那個猙獰的傷口,冷冷地說:“是啊,我為什麽是個女人?”

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當天晚上,驛站的火勢失控了。

在葛稚雅布置好的火陣尚未發動之前,四麵八方傳來了悶雷聲,隨即天搖地動,楚家六極雷與葛家的鬥火陣相激相促,整座驛站化為火海。

住在後院的人狂奔逃竄,卻沒有任何人能逃出這座修羅地獄。

熊熊烈火之中,卓壽終於在滿院哀呼的小太監中找到了卞存安。他拉著卞存安,順著葛稚雅指引的方位奔去時,卻看見她呆呆地站在濃煙烈火之中,盯著院中不知道在想什麽。

卓壽上前推了她一把,急道:“快走,來不及了!”

她聲音顫抖,問:“他們……都死了嗎?”

“估計是逃不出來了,你再不把火勢收一收,說不定咱們也都要死在這裏!”

“我收不了,火勢已經失控了,我隻能竭力辟開一條通道,把你們送出去。”

雖然他們避在濕氣最重的角落,但濃煙彌漫之中,葛稚雅還是被嗆到了。她捂著嘴咳嗽,說的話卻讓卓壽無比心動:“卓壽,我……喀喀,忽然有個想法……你和卞存安不必逃了。你們不必受到官府追捕,甚至可以帶著他供養父母。而我,也不必再當個女人了。”

卓壽扶著奄奄一息的卞存安,疑惑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在這樣的烈焰之中,忽然說出這樣的話,是什麽意思。

“你瘋了!”卓壽下意識脫口而出,“你怎麽變成太監?”

“我自有辦法。相比之下,這個小太監假扮我,可能還要你幫他多遮掩一下。”葛稚雅帶著些微的癲狂,冷笑道,“太監的身份很合適,這是上天送到我麵前的機會。而你們呢,我勸你不如也賭一把,順天衛所天高皇帝遠,大不了事情敗露時,你們逃到大漠去不就好了,放羊放牛,逍遙自在,怎麽都比你們從中原腹地逃亡強!”

卓壽呼吸急促,吸進去的煙塵又似在他的喉管與肺部灼熱燃燒,讓他也被葛稚雅那種狂熱所傳染,在這無數人哀號的火中,他咬一咬牙,狠狠說:“你說得對,怎麽都比在這裏開始逃亡強!”

見他終於下定決心,葛稚雅抬起手,向他比畫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雖然不太可能遇見那些嫌棄我的親人了,但,最好還是做個差不多的傷痕吧,至於臉,隻能說被火燒毀容了,常年戴麵紗。”

說話間,火焰終於燒到了他們這個隱秘的角落。

葛稚雅快步走到堅實的圍牆前,匆匆埋了幾個竹管。卓壽架起虛弱無力的卞存安,焦急地問:“你這……能行嗎?”

“我查看過了,隻有這裏是最薄弱的地方,但我攜帶的炸藥分量不夠,需要火力燒過來才能相助……來了!”她翻身避開撲麵而來的火焰,卓壽擋住卞存安,不讓火焰侵襲到他。

火力猛烈衝擊,伴隨著隱隱雷聲,她埋下的竹管齊齊爆裂,下方正被火焰烘烤的磚塊頓時碎裂。

不需葛稚雅再示意,卓壽用盡全力踢踹那片被震碎的磚牆,終於聽到“嘩啦”一聲,出現了一個足以容納人通過的牆洞。

卓壽抱著卞存安,看向葛稚雅,問:“你準備怎麽逃?”

“你別管,我自己會安排的。”葛稚雅說著,向著火海倒退了兩步,甚至抬起手,向他和卞存安揮了揮,不無嘲諷地說道,“祝你們得償所願!”

“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葛稚雅。靖難之役中我爹與我因軍功而步步擢升,但每升一級,我心裏的害怕恐懼就更深一層,因為我知道……我離拋下一切與安兒去塞外放牧的可能性,也越來越遠,漸至不可能了……”

二十一年前的這場大火,火焰早已被撲滅,死者也早已從人們的記憶中逐漸消退,可卓壽與卞存安慘然相望,卻似那片火海一直蔓延在他們的心上,無法熄滅。

“而葛稚雅,她成了卞存安之後,確實一直隱藏得很好,直至她成為王恭廠的廠監,我才真正地佩服起這個女人來——她用了二十一年,終於站在了自己當初想要的位置之上。而且,還能將自己保護得徹徹底底,沒有一個人關注懷疑。”

而阿南看著麵前這有二十多年交情的兩人,有些同情地問:“對了卓大人,其實我一直想問,卓晏是誰的孩子?”

卓壽木然道:“我和安兒回順天不久,就被派往邊境小衛所戍守。那裏不過寥寥幾十個守軍,要瞞過別人耳目是很簡單的。我在偏遠的村裏花錢找了個女人,勉強讓她懷上了,十個月後生下一個男孩。我爹娘見卓家有後,大喜過望,等晏兒稍大點二老便接回順天親自撫養,把他寵成了那紈絝習性……”

“阿晏挺好的,個性單純善良,他會平平安安的。”阿南說著,看向朱聿恒,似是在期待他的回答,“你說呢?”

朱聿恒見她眼中盡是期待,便低低地“嗯”了一聲。

見他居然應了,卓壽忙拉著卞存安,一起向朱聿恒磕頭,說道:“多謝提督大人恩典!”

朱聿恒道:“你雖犯下大錯,但這些年來對朝廷忠心耿耿,功勞赫赫,究竟如何處置,相信朝廷自有公斷。也希望你能與共犯抓住機會,將功抵過,我定會請聖上善加考慮。”

一聽可以立功補過,卓壽喜出望外,斬釘截鐵道:“請提督大人示下,卑職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雷峰塔落成開光大典,選在六月廿八。

杭州城的百姓,提前幾天沸騰了。因為在六月廿五那一天,應天都指揮使要護送夫人棺槨進入雷峰塔,讓大德高僧先行念經祈福三日。

而沾了這個光,其餘大戶人家,若有未安葬的親人,也是紛紛尋找門路,想要送靈位祈求入塔,沾沾佛光。

阿南上街打探消息,果然聽到無數人的話題圍繞著這事打轉。

“哎,這位卓夫人不是全江南女子都豔羨嗎?嫁過去不久公公就封了侯,丈夫步步高升不納妾,兒子聽說也進京當官了!”

“可惜啊,聽說她死於冤鬼索命,死相可慘了!卓大人這般愛妻的人,自然怕她在泉下受難,因此懇求金光大師開了善門,在雷峰塔做一場大法事消厄解難。”

阿南最愛熱鬧,一見眾人講到這些神怪之事,當即就點了盞紅豆渴水,坐在茶棚聽起八卦來。

“所以說女人啊,嫁對了人就是一輩子享福。”賣茶的婆子聽客人們說得熱鬧,一邊搗紅豆一邊插嘴道,“這排場,嘖嘖,金光大師率眾在雷峰塔念三天三夜的佛經超度!這別說區區惡鬼了,地藏王菩薩怕都可以成佛了!”

“別說卓夫人了,就連她父母也跟著雞犬升天啦!”有消息靈通者,神秘兮兮地向大家宣布,“聽說啊,卓夫人的父母,在流放途中雙雙去世,葛大始終沒能找回來。卓大人一聽,當即命手下將當年埋骨的山頭徹底深挖了一遍,終於在土中篩出了葛夫人的耳環,找到了他們的遺骨。你說,要沒有這樣的好女婿,那葛家二老,不就是暴屍荒野的命嗎?”

“手下把遺骨帶回來時,夫人也不幸去世了,卓大人自然將亡妻連同嶽父嶽母的遺骸也送進雷峰塔去了,希望佛法能消厄解難,超度他們早登西方極樂。”

又有人笑問:“卓大人這麽厲害,怎麽不幹脆把他們三人的骨殖埋進塔裏去?那才叫千秋萬代啊!”

“你這嘴怎麽這麽損啊?雷峰塔是鎮妖的,你家願意先人被壓在塔下,永世無法入土為安?”

在熱鬧的議論聲中,阿南喝完了渴水,和朱聿恒起身離開。

“卓壽說葛稚雅就躲藏在杭州,這滿城紛紛擾擾的,應該能傳到她的耳中吧?”

朱聿恒確定道:“就算不能,卓壽為了立功,也會想辦法的。”

“希望他不要讓我們失望。”阿南心情頗好,牽著頭頂垂柳玩來玩去,“說起來,阿言你還真厲害,你是神機營提督,可卓壽也是應天都指揮使啊,又不受你的管轄。結果你一開口說話,這個怒目圓睜的將軍當即就拜倒在你麵前了!”

“他心裏有鬼,因此怕事。”朱聿恒心口咯噔了一下,不知她是否察覺到了什麽,便隻以平淡的口吻答道,“而且我是天子近臣,與他這種遠在南直隸的外臣不一樣。”

“難怪呢,卓壽聽你說,能為他在皇帝麵前說說話時,他那神情頓時就不一樣了,好像立馬看到活路似的。”阿南笑眯眯地端詳著他,拖長了聲音,“所以阿言你放寬心啦,不要整天心事重重的。這案子馬上就可以落幕啦,你就瞧我的吧!”

正在此時,眼前忽有一道微亮劃過天際。

他們抬頭傾聽,一聲遠遠的炸雷,自山外隱隱傳來。

守候已久的雷電暴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