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舊遊如夢

“況且,這麽多年過去了,或許他根本不知道當年砍的是什麽人,和現在的卞公公根本沒聯係起來,也有這可能吧?”

“縱然如此,趁火殺人,也必定心存不良。”

見楚元知麵帶疑惑,阿南便抬手一指對麵的廢墟,說道:“楚先生,你肯定想不到,那個小太監命可大了。他不但避過了火海,還在卓壽的刀下僥幸存活,隻是可惜啊……他躲過了徐州驛館的火,卻沒躲過杭州驛館的火。”

朱聿恒淡淡道:“而且,卞公公被燒塌的橫梁壓住後,用最後的機會,刻下了半個‘楚’字,讓我們追尋到了你。”

楚元知臉色微變,躊躇片刻,終於問:“我……可以去那邊看看嗎?”

對麵火場已經被清理幹淨,刻著半個“楚”字的窗欞倒是還在。見楚元知仔細端詳那刻痕,阿南問:“確實是要寫‘楚’字,沒錯吧?”

楚元知遲疑點頭,又道:“但這世上姓楚的人成千上萬,你們為何會將目光落在我身上?”

“畢竟你家以雷火聞名,姓楚,就在杭州。最重要的是……”阿南回頭看朱聿恒,示意他過來詳細和楚元知說一說,“這裏起火之前,還有一場和三大殿火災一模一樣的怪異妖風。”

楚元知愕然:“妖風?”

“對,在起火之前,能牽引衣物和頭發向上飄飛的一種怪風。但是周圍的草木似乎並不太受影響。”朱聿恒將當時情形複述了一遍,又道,“三大殿起火之時,亦有六極雷跡象,因此我們才鎖定了楚家。”

“這妖風……聽來確實詭譎。”楚元知說著,思量片刻,又緩緩搖頭道,“三大殿的雷,我不在現場不得而知,但這個‘楚’字,出現得頗為刻意。請二位明鑒,或許是誰故意要陷害我楚家,栽贓嫁禍給我。”

“哦?楚先生有證據證明,這是誣陷嗎?”阿南問。

“別的不說,我這一雙廢手,又窮困潦倒,驛站門口都有專人守衛,絕不可能放我進去的,我又如何能在裏麵縱火殺人?”他抬起自己的手向他們示意,“再說,你們看這火燒痕跡。”

他指著麵前焚燒過後的青磚地,蹲下來用手指圈住一處,道:“按照火勢的走向紋理來看,這場火的起點在這裏。”

阿南蹲在他旁邊細看,火燒的痕跡被雨水洗過後,青磚地上呈現出幾抹泛白的火痕。

“普通的火,隻能將磚地燒出焦黑痕跡,要將青磚燒出白痕,絕不可能是普通的火,得是丹火才行。”

“丹火?”朱聿恒倒是從未聽聞過。

“是,丹火夾雜有其他助燃物,極為高熱,甚至可以拿來煉丹。比如杭州葛家,千年來摸索出一套控火煉丹的手法,因為很多東西必須要用極其熾熱的火焰才能燒融結合,一般的火無法達到效果。當初江南所有的三仙丹、密陀僧都出自葛家煉製,別家控不好丹火,製不出他家那麽純的東西。”

阿南一拍膝蓋,問:“難道說,卞公公也是在屋內研製火藥時,自己把自己燒著了,然後來不及逃脫?”

楚元知研究著火焰的痕跡,向著後窗走去:“火勢從這邊而走,死者應是逃到了窗邊,卻無力翻出去,死在了裏麵。”

阿南與朱聿恒看著那一處,發現正是當時卞存安屍首所在的方位。

“火勢中心點有人身輪廓,起火中心點與焚燒最猛烈的地方,都是在這裏。”

阿南問:“所以是卞存安身上的火引燃了屋子,而不是屋子起火,燒到了卞存安?”

楚元知確定道:“他應該是整個屋內最早燒起來的。”

朱聿恒見他們說到這兒,便向身後示意,候在一旁的差役們趕緊送上一本驗屍案卷。

“卞存安之死疑點甚多,來看看義莊的驗屍報告吧。這場大火撲滅及時,卞存安屍體雖有部分焦黑,但除了被屋梁壓爛的雙手,大體保存完整。經查驗,他身上沒有任何致命外傷,在臨死前還留下了指甲刻痕,所以起火時他還活著。”朱聿恒將案卷給他們看,又道,“那麽,他為什麽不在地上打滾滅火?屋內水壺有水,他為何不潑水滅火?退一萬步說,為什麽他都被燒死了,卻連呼救聲都沒有?”

“是啊……為什麽他不往門外跑,卻到窗口留下訊息呢?”阿南理不清頭緒,隻能鬱悶道,“總之,肯定有問題!而且我覺得最大的問題,必定出在事發前的那股妖風上!”

幾人在現場探討不出什麽,阿南便假公濟私,拉楚元知去看看萍娘家的火場,讓他去查看下那場火從何處而起,希望能有點關聯線索。

趁著楚元知在大雜院中查看火勢痕跡,阿南抽空問朱聿恒:“婁萬逮到了嗎?”

“蹤跡全無。”

“那個賭鬼,到底死哪兒去了?”阿南想起死在火海中的萍娘,憤恨中又難免唏噓。

萍娘住的雜院燒得一片焦土,阿南想起被自己燒掉的楚家祖宅,毫無愧疚地蹲下來陪楚元知撥弄灰土,問他:“看你家祖宅,家境應該挺殷實的,怎麽生活淪落成這樣?”

楚元知查看著地上的火焰痕跡,說道:“我自知罪孽深重,因此二十年來私下尋訪當年大火中死者的家人,將家產陸陸續續都變賣了,暗地資助彌補,以求贖罪……”

阿南毫不留情問:“那尊夫人為何要陪你贖罪呢?”

她這忽然的一句話,讓楚元知怔愣了一下。

“你散盡家財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妻子也是受害者?因為嫁給了你,她就要跟你過這麽多年的苦日子?”

楚元知囁嚅道:“我……以後定會加倍對她好。”

“那就好。”阿南挑挑眉,見楚元知蹲在地上,腰間插的笛子磕到了地麵,十分不便,她幫他拿過笛子,在手裏轉了轉,問,“你當時不是奉命一定要拿到這個嗎?為何後來沒去交付?”

“徐州大火後,我護送璧兒去醫治,又為她爹娘料理後事。恰逢閣中內亂,老閣主被逆徒暗殺,我去取這笛子的任務是閣主親自交付,十分隱秘,隻有他知我知。我發誓再也不回拙巧閣、不踏足江湖,便將笛子深埋在地下,要斬斷過去。”楚元知說到這兒,黯然抬起自己顫抖不已的手,看了許久,長歎一聲,“誰知,三年後,我與璧兒成親之期,拙巧閣的人找到了我們。當時少閣主不過十來歲,卻因天縱奇才,得到了諸多元老的支持,穩定了局勢後,開始清算之前的叛徒。我因為是在老閣主出事期間出走的,因此也在清算名單之中。”

朱聿恒聽到“少閣主”三字,不由自主地將目光落在了阿南身上。

而阿南看著楚元知的手,目光中盡是無言的惋惜。過去了這麽多年,他雙手那無法遏製的顫抖與扭曲的姿勢,兀自令人心驚。

“所以,你自廢雙手,換取了自由身?”

“是,我隻願與璧兒殘缺相依,為我曾做過的錯事贖罪,但終究……我費盡心機,還是無法躲下去。”

“這也沒什麽。”阿南輕巧道,“楚先生手不行了,心還靈呢。”

楚元知苦笑一聲,道:“姑娘不要取笑我這個廢人了。”

“沒有取笑,我的情況,與你也差不多。”阿南說著,捋起自己的衣袖給楚元知看,說道:“你看——都是從拙巧閣出來的人,誰都逃不過的。”

夏日衣裳輕薄,滑落一截的衣袖,讓她雙肘的傷痕赫然呈現在楚元知麵前。

手肘關節處,猙獰的傷口,新舊重疊,即使已經痊愈,看來依舊觸目驚心。

朱聿恒和楚元知都看出來,那舊的傷口是最早挑斷手筋的那一道,而新的傷口,則是硬生生割開了舊傷,將雙手筋絡再度續上的痕跡。

朱聿恒的目光,從她的手上緩緩轉到她的臉上,看見她在日光下依舊鮮明的笑容。

外表總是不太正經的她,每天慵懶倦怠地蜷著,沒心沒肺地笑著。究竟她忍受了何等痛楚,才能將自己的手,從這般可怖的傷殘中掙紮出來,恢複到如今的地步?

楚元知驚駭不已,失聲問:“你……如此傷勢,還能有這般靈活的身手?”

“靈活嗎?比當年可差遠了。”阿南唇角微揚,眼中的光芒卻顯得冷冽,“畢竟我是姓傅的親自動的手,他從手肘與膕窩挑的筋絡,續接時比斷在手腕和腳踝處要難太多了,要剝開血肉才能接續上。”

“你……一個女人,怎麽會如此堅忍,居然能將手足筋絡重新切斷再接合?而我、我沒有勇氣,以至於,這輩子都是個廢人了。”楚元知臉色灰敗,握緊雙手恨道。

“畢竟,人生還長著呢,我總得繼續走下去。長痛不如短痛,一時的苦總比一輩子的苦強。”阿南將衣袖拉下,遮住自己的傷處,又笑一笑道,“而且,我不能容許自己無法跟上他的腳步,甚至成為他的累贅……”

朱聿恒知道她說的“他”是誰。他垂眼看著她的手,心口有一點難以言喻的衝動,讓他脫口而出:“所以,你要一輩子為他賣命?”

阿南掠掠耳邊發絲,轉頭瞥了他一眼,那總是掛在她唇邊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再度浮現,看起來又是討嫌,又是迷人:“什麽賣命,說得那麽難聽。我的命就是公子給的,他要的話我絕沒有二話,雙手奉上就是,賣什麽賣?”

朱聿恒不願再聽,別過頭看向了院中廢墟。

韋杭之大步走了進來,看著他們這邊,欲言又止。

朱聿恒看向他,示意他有事便說。

“啟稟提督大人,應天都指揮使夫人葛氏,去世了。”

朱聿恒與阿南趕回樂賞園時,桑婆子正帶著一群下人,一邊哭天抹淚,一邊陳設靈堂。

卓夫人去得急促,年紀又不大,家中靈牌挽聯一應皆無。至於棺木,是她的大哥葛幼雄送來的,他回鄉安殮客死異鄉的族人們,沒想到有一口卻先讓妹妹用上了。

阿南一進正堂大門,便看到呆呆坐在內室的卓晏與卓壽父子倆,麵對著一口黑漆棺木。卓晏怔怔地撫著棺木,卓壽虎目含淚,父子倆都是悲難自抑。

如此情形,阿南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安慰他們。一轉頭,她看見被白布蒙住的博古架上,那個高大的青玉花瓶中,還插著一束荷花。

那是阿言之前送她的,她隨手插進了瓶中。在如今這愁雲慘霧中,顯得分外紮眼。

她抬手將荷花從瓶中取出,卻發現它粗糙的莖從瓶中鉤出了一個什麽東西。

她皺眉一看,從瓶中帶出的,是一雙棉布的手套。這手套是白棉布所製,不知絮了多少層棉,織造得嚴密厚實。手指與手背的骨節處,有些許的磨痕,估計已經用了不短的時日。

“哪個下人這麽馬虎,把這種東西往玉瓶裏塞?”

朱聿恒聽她這麽說,瞥了一眼,道:“這是王恭廠的東西。這手套下方織的雲水紋,便是避火用的。”

阿南見手套下方果然有個淺藍雲水紋,再一聞上麵果然有火藥味,又捏了捏手套,問:“普通廠工的手套應該沒刺繡吧?而且按照這手套大小來看,很有可能就屬於……那位身材矮小的卞存安?”

朱聿恒“嗯”了一聲,表示讚同:“按時間算來,隻能是他那日來拜訪卓夫人時,塞進去的。”

“這豈不是很怪嗎?”阿南抱著那束開得正好的荷花,朝他眨眨眼。

朱聿恒微抬下巴,示意了一下裏麵愁雲慘霧的情形,讓她收斂點。

她壓低了聲音,湊到他耳邊輕聲道:“別裝了,你看到手套的一瞬間,明明就已經知道卓家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她的氣吹在耳畔,輕微縈繞。朱聿恒不自然地別開頭,低聲道:“在人屋簷下,你準備怎麽行事?”

阿南撫弄著花朵,慢悠悠說:“好難啊,卓晏也夠可憐的,我得想想怎麽才能讓他受到的打擊小一點……”

卓晏坐在空****的一室縞素之中,在母親的棺木前為她守夜。山間鬆濤陣陣,夾雜著廊外下人們斷斷續續的哭聲,更顯淒涼。

卓父因悲傷過度差點暈厥,被下屬們強行架去休息了。

葛幼雄給妹妹上了香,歎息著坐在卓晏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黯然道:“晏兒,你娘去了,你爹年紀也大了,以後你可要撐起這個家了。”

卓晏跪在靈前哭了大半夜,此時眼淚也幹了,隻呆呆點頭。葛幼雄怕他倒下,拉他起來,讓他坐著休息一會兒。

夜深人靜,卓晏見他一直摩挲著手邊一本書,那書頁陳舊脆黃,但顯是被人妥善珍藏的,無殘無蛀。

書的封麵寫著“抱樸玄方”四字,一角繪著一隻蜉蝣,翅翼透明,正在天空飛翔。

卓晏木然看著,問:“大舅,這是?”

“這是葛家的不傳之秘,在我們舉族流放之時,怕它萬一有失,便將這本書封存,交給了你娘保管。上次你娘與我匆匆一麵,忘了取出來給我,現在已經是遺物了。”葛幼雄長歎一聲,道,“唉,你娘當年要不是因為這本書,也不會嫁給你爹。”

卓晏哽咽道:“我娘從未跟我提起她的以前,我也一直不知道她的過往,大舅您跟我說一說?”

“你娘啊……”葛幼雄黯然搖頭感歎道,“你娘從小聰明好強,五六歲時就硬要和我們幾個兄長一起開蒙。她讀書習字比我們都要快一籌,尤其是陰陽術數,我們用算籌都比不上她心算。可也正因為如此,釀成了大禍。”

說到這裏,葛幼雄凝望著那口黑漆棺材,頓了許久,才又歎道:“到她十二三歲時候,夫子已經無書可教,葛家絕學傳子不傳女,雅兒又不能考取功名,她閑極無聊之下,竟打起了家傳絕學的主意,潛入祠堂裏偷了這本玄方,暗自學習。”

卓晏抹著眼淚,擔憂問:“那……我娘學會了嗎?”

“她拿了這本書後對照上麵的法子,就學起了控火的手段。三年後族中一次考察,我在煉製胡粉之時突發意外,丹爐差點爆炸,幸得雅兒出手相救,才避免了一場大難。但也因此她偷學之事被察覺,押到了祠堂。當時全族老小聚集在祠堂中商議,若按族規來的話,偷竊族中重寶,要砍斷右手。”葛幼雄伸出手腕,在腕骨上方比了一比,黯然道,“我們幾個兄弟姐妹求族中長老開恩,可一個個把額頭磕破了也沒人理我們。眼看我們二伯高舉著刀劈下,就要把雅兒的手剁掉之時,正逢我娘聽到消息趕來,猛然分開人群衝出來,撞飛了二伯,救下了雅兒。但雅兒的手腕骨上,已經被劈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我娘當時要是遲了一瞬,雅兒的手就保不住了……”

卓晏“啊”了一聲,道:“我娘那腕骨上的傷痕原來是這樣來的?她總是籠著袖子,我隻見過幾次,可那疤痕……真是好生可怕!”

“當時你娘血流如注,周圍人無不變色,可你娘性烈如火,不顧自己傷勢,卻問自己哪裏做錯了,她也是葛家後人,為什麽學習祖傳之術,就要砍斷右手?”葛幼雄搖頭歎息道,“族中長老勃然大怒,一致要將她沉潭。後來,是你外婆跪在祠堂中對著列祖列宗和族中所有人發誓,今生今世,雅兒絕不會再用《抱樸玄方》中的任何一法,否則,你外婆便暴屍荒野,死無葬身之地。”

卓晏哽咽道:“難怪我娘從不跟我提及以前的事情……”

葛幼雄歎道:“不過,你娘也算是因禍得福吧。當年卓家還沒發跡,雖然上輩有親約,但族中無人願意去順天這種北疆之地嫁一個軍戶。隻因為雅兒犯了大錯,所以卓家來提親時,族中才選擇將她遠嫁。誰能想到,你爹娘如此恩愛,後來她又成了指揮使夫人,享了二十多年的福呢?”

卓晏歎了一口氣,默然點了點頭。

“再說了,我族中被抄家流放時,因怕《抱樸玄方》在路途上萬一有個閃失,斷了我族根本,而當時你爹已任應天副指揮使,因此我族中亦托人將此書送交雅兒處封存,也是意指不再介意她年幼無知所犯的錯了。”

卓晏又問:“那……我外婆呢?”

提及此事,葛幼雄眼中噙淚,道:“你外公外婆在二十年前,於流放途中雙雙因病去世,在道旁草草掩埋。荒村野外辨認不易,我至今尚未找到他們埋骨處。”

卓晏點著頭,黯然神傷地擦拭眼淚。

眼看廊下哭著的下人們也都沒了聲息,卓晏擔心大舅這把年紀,陪自己守夜會撐不住,便勸說他回去休息了。

窗外夜風淒厲,香燭在風中飄搖,一片慘淡。

正在此時,忽然有一聲貓叫,在搖曳的燭火中傳來。

母親死於貓爪之下,卓晏現在對貓極為敏感,聽到這聲音後打了個激靈,抬頭一看,一隻黃白相間的貓,從窗外探進了頭,正看著他母親的棺木。

那貓的背上是大片勻稱黃毛,肚腹雪白,正是他娘最喜歡的金被銀床。

卓晏驚駭地“呼”一下站起來,正想再看看清楚這是不是他娘那隻已經死去的貓時,那隻貓卻縱身一躍,從窗口躥到了桌子上,然後再一跳,落在了棺木之上。

它踩在黑漆棺蓋上,抬頭看著卓晏,那雙貓瞳在燭光下射著詭異精光,如電光一般懾人。

暗夜無聲,燭光慘淡,窗外陣陣鬆濤如千萬人在哀泣。那貓踩在棺木上不過一瞬,盯著它的卓晏卻覺得後背僵直,無法動彈。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在坊間聽說的,人死後,貓踩在棺木上會詐屍的傳聞。

他撲上去,想要抓住棺材上的那隻貓,誰知那隻貓“喵”了一聲,將身一躍而起,跳到供桌上,撞倒了桌上的蠟燭。

卓晏飛撲過去,將蠟燭扶起,終於避免了一場火災。等再抬頭時,那隻貓已經不見了。

正在他扶著蠟燭驚魂不定之時,門口人影一動,他冷汗涔涔地回頭,卻看見燈光下映出的,是阿南的身影。

她提著一個食盒,詫異地問:“阿晏,你怎麽了?”

“是你啊……”卓晏放開蠟燭,這一晚悲哀恐懼交加,讓他感到虛脫無力,不由得癱坐在椅子上。

“我聽桂姐兒說你不吃不喝,就去廚房拿了點東西過來。”阿南從食盒中取出兩碟素包子和一碗粥,放在桌上,說道,“吃點東西吧,你娘肯定也不想看到你這樣折磨自己的,接下來還要替你娘操辦後事,不吃東西,怎麽撐得住呢?”

卓晏捏著包子,食不下咽,隻呆呆看著那具棺木。

“怎麽了?”阿南走到棺木邊拜了拜,回頭看他,“你在慌什麽?”

“剛剛……”卓晏心亂如麻,艱難道,“有隻貓,跑進來了,還……還跳上棺……棺蓋了!”

阿南詫異地問:“貓?是你娘養的嗎?”

話音未落,忽有一陣輕微的叩擊聲,從棺材內傳來,“咚、咚、咚……”在空**的靈堂內隱隱回響,詭異非常。

卓晏跳了起來,指著棺材,結結巴巴問阿南:“你,你有沒有聽到什麽……什麽聲音?”

阿南看向棺材,神情不定:“好像是從……棺材裏麵發出來的?”

卓晏麵如土色,聲音顫抖:“難道,難道真的是那隻貓?我聽老人說,貓踩棺材會詐……會驚擾亡人!”

“不可能。”阿南皺眉,走到棺木旁邊側耳傾聽,“鬼神之說,我向來不信的。”

她神情堅定,讓無措的卓晏也略微定了定神:“要不……我去外麵叫人進來?”

“先別!”阿南止住了卓晏,又說,“阿晏,我想到一個可能,你娘斷氣後,馬上就入棺了,萬一……她又緩過氣來了呢?”

卓晏“啊”了一聲,毛骨悚然地看著那黑漆漆的棺木,但聽著那斷斷續續的敲擊聲,驚懼之中,又隱隱夾雜著一線希望:“真的嗎?我娘她,可能……”

雖然說,棺中的母親是他和父親親手入殮的,但畢竟是自己的母親,這絕望中的一線可能,於他竟像是溺水時的一根稻草。

“外人一來,肯定說三道四阻止我們開棺,要不……”阿南將手按在棺蓋上,低聲問,“咱們把棺蓋抬起來,看一看?”

卓晏隻覺得自己的後背全是冷汗。哭得眩暈的頭隱隱發痛。他想起剛剛那隻詭異的貓,恐懼於傳聞中那可怕的詐屍,但又極度希望裏麵是自己的母親在求救,是她真的活過來了。

“阿晏,相信我,我見過一時閉氣後,過了兩三個時辰才緩過來的人。”卓夫人剛剛去世,棺木自然尚未上釘,阿南的手按在棺頭那側,盯著神情變幻不定的卓晏,等著他下決定,“救人要緊,這可是你娘啊!”

卓晏一咬牙,和她一起將手搭在棺蓋上,深吸了一口氣,低低說:“就算真是詐屍,我也不怕!我相信就算我娘變成了鬼,也不會傷害我的!”

阿南點了點頭,抬手按上棺材。

棺內的敲擊聲忽然停止了,靈堂內一片死寂。

卓晏更加緊張了,兩個人按著棺蓋,低低地叫著“一,二,三”一起用力,將沉重的棺蓋推開了半尺寬一條縫。

毫無想象中的動靜,棺材內無聲無息。

卓晏呼吸急促,一邊擦拭眼淚,一邊無措地往裏麵看去,可是眼前模模糊糊,什麽也看不清。

眼前光芒漸亮,是阿南拿起蠟燭,往棺材內照去。

卓晏和父親整整齊齊鋪設好的錦被,已經被掀開了,棺材內空無一人。

卓晏瞪大眼睛看著,用力將棺蓋又往前推了兩尺,看裏麵依然沒有母親的蹤跡,又驚又怕,狠命抓著棺蓋,要將它掀掉。

阿南用力按住棺蓋,壓低聲音道:“阿晏,你冷靜點!”

卓晏眼眶通紅,失控喊了出來:“我娘不見了!我娘……”

他聲音太大,阿南眼明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外麵廊下有人被驚動,想要進來看看,阿南一個箭步把門關上,靠在門後盯著卓晏,低聲道:“阿晏,別聲張!這其中必定有鬼,不然怎麽你親眼看著咽氣了、被放進棺材的母親,會消失不見呢?”

卓晏茫然驚懼,喃喃道:“我中途離開的時候,我爹一直守著;現在我爹離開,可我一直在啊,怎麽會……”

“難道……真的是因為那隻貓?”阿南不敢置信,脫口而出。

卓晏隻覺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無法自製地抓住她的衣袖,問:“怎麽……怎麽辦?難道我娘真的被……被妖貓帶走了?”

“別慌!冷靜下來。”阿南拍著他的手臂,壓低聲音道,“無非兩種可能,一是詐屍,二是屍體被人趁亂盜走了。詐屍之說我始終覺得不可信,還是第二種可能性比較大!”

“是……是我爹的仇人嗎?可他們沒有時間下手啊……”卓晏竭力想鎮定下來,可腦中一片“嗡嗡”作響,無論如何也沒法正常思考,隻能喃喃地問她,“阿南,你肯定有辦法把我娘找回來的,對不對?幫幫我……”

阿南點頭,想了想,問:“你家有狗嗎?”

卓晏是個鬥雞走狗無一不精的紈絝子弟,聞言立即知道了她的意思:“對啊,我怎麽沒想到?我,我馬上帶著最好的細犬去!”

阿南示意他將棺蓋重新推上,低聲說:“你娘的遺體莫名失蹤,院中可能就藏著敵人內應,這事一定要嚴加保密。我們從後門悄悄出去,不要被人知道。”

卓晏現在又驚又怕,悲哀疲憊全都混雜在一起,心下已經大亂,隻是胡亂點頭,跟著她出了後門,直奔犬舍而去。

牽了一條弓腰長腿的細犬,卓晏將母親去世前用過的汗巾取出來,放在它鼻下。

那條細犬聞了片刻,卓晏給它係好繩子,一拍它的腰,它立即箭一般躥了出去,在院子中左轉右拐,轉眼就帶他們出了院門。

卓晏牽著狗跑入黑暗的山間,山道崎嶇,兩旁是在山風中不斷起伏的樹影。

狗躥得太快,阿南手中的燈籠被風吹熄了,她幹脆丟在了路邊,跟著卓晏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跑。

山間的怪聲不斷傳入耳中,黯淡的山月照著他們麵前的道路。卓晏一身的冷汗混雜著熱汗,耳邊風聲像是穿透了他的心口,讓他氣都透不過來。

也不知跑了多久,細犬停下來聞嗅氣味,腳步終於慢了下來。

卓晏下意識地轉頭看阿南,畢竟她如今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了。

隻見阿南小心地撥開沒膝的草,向前走去,卓晏抬頭一看,前麵已到棲霞嶺,稀稀拉拉的山居小屋分布在山道兩側。

此時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其中一間屋子的窗縫間,透出黯淡的燈光,在深夜中一眼可見。

卓晏顫聲問:“阿南……我娘,真的會在這裏嗎?”

阿南在月光下豎起手指按在自己唇前,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朝著那間唯一有燈光的屋子走了過去。

卓晏牽的細犬也衝了過來,朝著那間屋子狂吠起來。

裏麵的燈光立即熄滅,一個尖細的聲音倉皇地“啊”了一聲,隨即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沒了下文。

阿南掏出一個口籠,給狗戴上,示意卓晏牽牢它。

卓晏心下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麽倉促的時間,她怎麽還記得從犬舍拿口籠?

但時間緊迫無暇多想,他下意識聽從了阿南的吩咐,牽著狗跟著她,輕手輕腳閃到了那間屋子的門廊下,隱藏住身形。

窗戶被人一把推開,借著黯淡的月光,卓晏看見開窗的人,方額闊頤,五官英挺,正是因為悲傷過度而被勸去休息的父親卓壽。

極度震驚下,卓晏差點驚叫出來,隻能抬手死死堵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卓壽向窗外觀察了片刻,見沒有任何聲響,才將窗戶重新關好。貼在牆邊的他們,聽到他的聲音,在暗夜中即使壓低了,也依然傳到了他們耳中——

“放心吧安兒,大概是獵人打獵回家,已經走遠了。”

卓晏貼在牆根,聽著卓壽在屋內悉心安慰那人,咬緊牙關,悲憤交加。

他這個人人稱頌的爹,和他娘做了二十多年恩愛夫妻,誰知妻子去世當晚,他就裝病跑出來,和別的女人深更半夜溫言軟語!

阿南見他緊握雙拳,臉上青筋都暴出來了,怕他控製不住衝進去打人,忙拉起他,低聲道:“阿晏,冷靜點!”

“冷靜,我怎麽冷靜得下來?”卓晏正在低吼著,門被人“嘩”一下拉開。

卓壽聽到門外動靜,一個箭步衝上來,一拳砸向蹲在門外偷聽的人。

阿南反應極快,抬手抓住他揮來的拳頭,一旋身將他的來勢卸掉,口中叫道:“卓大人,手下留情!”

卓壽一見居然是自己的兒子蹲在門外,臉色頓時鐵青,怒吼:“阿晏,你不去守在靈堂,來這裏幹什麽?”

“我倒要問問,你不守著娘,到這裏來幹什麽?”卓晏憤怒地跳起來,對著他怒道,“娘屍骨未寒,你就拋下她來找另一個女人過夜,你對得起娘嗎?你對得起你的良心嗎?”

卓壽氣怒已極,一把揪住卓晏的衣襟,掃了阿南一眼,壓低聲音道:“你給我進來!”

卓晏掙紮著去扯他爹的手,激憤之下氣息哽咽:“爹,你沒良心!你知不知道娘的遺體不見了!她……”

話音未落,卓壽飛起一腳掃在他小腿上,咆哮道:“閉嘴!進來!”

卓晏被自己的爹掃得直跌入屋內,趔趄撞在裏麵桌上,頓時額角腫起一個包,哀叫了一聲。

阿南探頭想看看裏麵情形,卓壽卻抓住門板,“砰”的一聲重重關上了,將她拒之門外。

阿南忙拍門叫道:“卓大人,阿晏也是關心他娘親,卓大人您可千萬不要動怒啊……”

畢竟她與朱聿恒關係非比尋常,卓壽不看僧麵看佛麵,隔著門縫丟給她一句:“我卓家私隱不足為外人道,麻煩姑娘稍待片刻。”

阿南守在門外,轉了轉眼珠,將耳朵貼在門上。

隻聽得卓晏聲音嘶啞哽咽,唾罵屋內那個人:“別碰我,不用你假惺惺來討好,我……”話音未落,他後麵的話忽然卡在了喉口,良久,才失神囁嚅著:“你……你是……”

幾人的聲音消失了,顯然是入了內間。

以阿南的手段,要進入屋內易如反掌,但她笑了笑,並不進去,隻優哉遊哉地走到那條狗的旁邊,撓著它的下巴。

那條狗外表威武非凡,結果被她一撓下巴,立即就躺倒在地露出了肚子,賤賤地露出“快來揉我肚子”的急切表情。

阿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邊撓著它白白的肚皮,一邊說:“咦,怎麽覺得你有點像他啊,看起來凶凶的,又霸道又嚴肅,其實可好哄了……”

說到這兒,她再想了想,又歎了一口氣:“不對,他還背著我偷咬公子呢,哪兒好哄了?我真恨不得給他也戴個口籠!”

她和狗狗玩了不知多久,那隻狗開心得尾巴都快甩出殘影了,然後才聽到門“吱呀”一聲開了,卓晏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

阿南放開狗,站起身看他。

卓晏吞了口口水,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低聲說:“我們走吧。”

阿南牽起狗,回頭看看那座小屋,麵帶疑惑地問:“你爹……不回去嗎?”

“他,他待會兒就來。”

“那……你娘的事情呢?”她見卓晏心緒亂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便替他找好了借口,問,“難道說,因為那汗巾上也有你爹的氣味,所以狗帶著咱們跑到這裏來,找你爹了?”

卓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埋頭往前走,隻悶悶地搪塞道:“我爹說……我娘沒丟,他已經找到了,也命人抬回去了,回去如常安葬就行。”

“是嗎?那就最好了。”阿南應道。

天邊已經顯出淺淺的魚肚白,兩人一狗,緘默地從葛嶺而過,走向寶石山。

一路上,卓晏埋頭一聲不吭,腳步虛浮,顯然內心混亂已極。

走到初陽台時,天色已經微亮,第一縷晨曦正穿破雲霞,照在台上。

四周群山晦暗,隻有初陽台已經被照亮。葛嶺朝暾是錢塘十景之一,在萬山肅立之中,初升朝陽集射於這個小小的石台上,如同神跡。

在這天地間唯一的光亮之中,一條頎長身影正站在台上,俯視著從黑暗中而來的他們。

隻看那清俊端嚴的輪廓,阿南便已經知道他是誰。她加快了腳步,牽著狗沿著山道向他走去。

正逢旭日初升,天際一抹日光直射向這座小小的石台,照亮了上麵的朱聿恒。他被籠罩在燦爛金光之中,容顏灼灼,不可逼視,如朝霞升舉。

阿南像是被攫取了心神一樣,盯著他看了又看,才回神移開目光,在心裏暗自唾棄自己。

怎麽回事,為什麽會在這個太監身上,看出了一種淩駕萬人的氣質。

她若無其事,仰頭問:“阿言,你來這裏看日出嗎?”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葛嶺朝暾果然名不虛傳。”

卓晏在旁神情恍惚,朱聿恒看了他一眼,問:“阿晏,你昨晚不是替你娘守靈嗎?”

卓晏“啊”了一聲,那悚然而驚的模樣,像是如夢初醒,結結巴巴道:“我,我馬上回去!”

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身影,阿南挑了挑眉,走到台上。

石桌上擺放著點心,這一夜奔波勞累,阿南毫不客氣撿了個米糕就吃上了。

朱聿恒看看退避在台下的韋杭之他們,抬手給她盛了碗紅豆湯,又將一碟蔥包檜兒往她這邊推了推。

阿南吃著香脆的蔥包檜兒,側頭剛好看見群山之外冉冉升起的朝陽,穿破萬山雲層,籠罩在他們身上。

“這初陽台是當年葛洪所建。能將日光射程計算得如此精準,群山之中剛好尋到這一點上,難怪他被稱為仙翁。”阿南讚歎著,轉頭又對朱聿恒一笑,“不過,主人剛剛去世,你這個客人就來賞日出,是不是不太好?”

“主人真的去世了嗎?”朱聿恒淡淡地問。

阿南托腮斜他一眼:“哦……原來你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真相,所以在這裏等我呀。”

阿南嫣然一笑:“別擔心,我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

美景當前,美食入口,美人在側。阿南歡歡喜喜,風卷殘雲,將食盒一掃而空。

隻聽朱聿恒問:“卓壽那邊如何?”

“他把阿晏拉進屋密談,我估計這兩人是對兒子坦承了。我怕打草驚蛇,真凶察覺到形跡敗露後逃之夭夭,隻能硬生生忍住了。”

“別急,戲台已經在布置了,現在還差個道具。隻要東風一起,好戲馬上就能開場。”

阿南長出一口氣,說:“盡快啊,我家公子也不知道會不會被錦衣衛欺負呢……”

“沒人欺負他。”

“那,你能不能疏通一下關節,讓我見見公子啊?”阿南委屈地噘起嘴,“明明是你賣身給我,結果現在我這麽拚命,連個獎勵都沒有?”

他的麵容被朝陽映照得燦亮,看著她的雙眸也如閃動著火光:“那你得和我先查清三大殿的起火之謎,給錦衣衛一點顏色看看,他們才會懂得通融。”

阿南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你這個神機營內臣提督,到底行不行啊?辦這麽點事情都費勁。”

可惜她的激將法完全沒用,朱聿恒無動於衷,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你都知道是神機營了,還妄想節製錦衣衛?”

阿南翻了個白眼,氣惱得不說話了。

看完日出回到樂賞園,阿南聽到靈堂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她拉過正在廊下紮白花的桂姐兒,詢問是怎麽回事。

“少爺說,夫人是惡疾而亡,老爺去請教了金光大師,得了法旨要盡早釘好棺木,以防惡果。”

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都明白卓晏這是要幫著父親將母親的事隱瞞到底了。

朱聿恒轉身往外走,說道:“我要去一趟楚元知家中。”

阿南也覺得這院子待不下去了,跟了上去:“我也去,我還想問問他在萍娘家那邊有沒有什麽發現呢。”

楚元知為逃避是非,本來整日躲在機關陣中閉門不出,結果阿南與朱聿恒過去時,卻看見楚元知在封鎖門上和牆上的機關。

阿南朝坐在院中做絨花的金璧兒打了個招呼,然後問楚元知:“楚先生,怎麽,機關不用了?”

“算了,沒有意義。”他用抖抖索索的手慢慢拆解那些火嘴與引線,低低道,“這麽多年了,我也該走出來,讓我的妻兒過得好點了。”

“你能這樣想,挺好的。”阿南在院中石桌坐下,問,“楚先生,昨日你在石榴巷起火現場,可有什麽發現?”

“石榴巷那場火,起得比杭州驛館那場更為蹊蹺,我在被櫃子壓住的銀票灰燼上,發現了一些東西。”楚元知說著,起身去洗了手,又到屋內拿出一個小竹筒遞給他們,一邊說,“這東西有毒,你們打開的時候小心點。”

從竹筒中滑出來的,是幾片燒殘的紙灰,仔細看的話,可以看到紙灰上有極為細微的一些白色粉末,附著在紙灰上麵。

阿南簡直佩服楚元知,連這麽微小的東西都能注意到:“這是什麽?”

她說話聲音稍微大了一點,差點將那幾片紙灰吹走,忙抬手攏住紙灰,大氣也不敢出。

“這是二十多年前,我曾在羅浮山葛家看到的東西……”

聽到“羅浮山葛家”幾個字,阿南頓時“啊”了一聲,就連坐在旁邊的朱聿恒也是雙眉微微一揚。

“當年葛洪出任交趾令時,途經羅浮山,見當地仙氣繚繞,又有丹砂便利,便辭官在朱明洞前結廬講學、修行煉丹,是以葛家在那邊也有一脈。”楚元知細細說道,“我年輕氣盛時,曾與羅浮山葛家切磋比試,僥幸險勝了幾場。當時我們一群年輕人趣味相投,交流了一些新奇的東西,其中就有一種,我記憶十分深刻的東西。”

說起當年往事,楚元知臉上盡是閱盡世事的感傷,聲音也遲緩了下來:“葛家是煉丹世家,世代都有人嚐試各種東西混合煆燒提煉。有好事者收集了數以千斤的骨頭,在煉丹爐內反複焙燒後,加石英與炭粉,便會有劇毒白煙冒出。葛家以秘法將毒煙凝結成一種淺黃色的小蠟脂,取名為‘即燃蠟’,見風則燃,必須得盡快刮取到裝滿冷水的竹筒裏,才能得以保存。”

“自燃……需要放在水裏保存……”阿南倒吸一口冷氣。

楚元知點了點頭:“那東西製備之法極難,葛家秘不外傳。我知道粗略的製法後,曾多次試驗,但一直無法將其凝結收集,隻能得到它燃燒後剩下的白色粉末,因此一看便知是這東西。”

說著,他倒了一些水在石桌上,又將紙灰連同上麵的白色粉末丟到水中。

隻見白粉一入水中,那攤水立即沸騰,連附著的紙灰都被滾成了混濁的粉末。

楚元知扯了些草將灰水抹掉,說道:“從這銀票上的殘留物來看,這確是‘即燃蠟’無誤。隻是,石榴巷這樣一個窮人雜居的地方,為何會有人用這般稀有又有劇毒的東西引火,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葛稚雅……”阿南臉色鐵青,憤恨咬牙道,“羅浮山葛家和葛嶺葛家同出一脈,必定會互通有無!”

她一句話提醒了朱聿恒,他皺眉思索片刻,然後才緩緩道:“看來,我們不需要搜尋婁萬了。”

“嗯……隻是萍娘,死得太冤枉了。”阿南點了點頭,想起萍娘之死,又是傷感又是難過,低低道,“我一定要讓她,血債血償!”

楚元知怕紙灰飛散,想用竹扡子將紙灰重新撥回去,但他的手一直在顫抖,差點把紙灰弄碎。

楚元知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看著手套問:“姑娘這雙手套如此厚實,是火浣布的?”

“不,就是棉布的,這是拿來製備火藥的。”這雙手套給阿南略小,便脫下來放在了一邊。

見楚元知點頭不語,朱聿恒便問:“火浣布所製手套,能隔絕火焰,想必給王恭廠更好?”

“這可不行。”楚元知說道,“火浣布雖可隔火,但存放炸藥的地方,卻絕不適合。”

見朱聿恒不解,阿南對楚元知說道:“他非行內人,不懂這個。”說著,她拔下頭上一支琉璃簪,抬手在他暗花羅衣袖上摩擦了幾下,然後將頭發撩到胸前,用琉璃簪靠近自己的頭發。

還沒等簪子挨到她的發絲,那烏黑柔軟的青絲便在朱聿恒的注視下,一根根地飄飛起來,被簪子給吸了過去,輕輕纏附在了琉璃簪上。

朱聿恒的目光定在她飄飛的發絲上,竭力隱住眼中驚異之色。

他仿佛看見了,在十二根盤龍柱噴火之前,他的發絲與衣服下擺,也是被這樣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向上輕扯飛起,詭異莫名。

“這就是火浣布不宜被王恭廠采用的原因。”楚元知說道,“王充《論衡》中有‘頓牟掇芥,磁石引針’的說法,就是指摩擦琥珀玳瑁能吸引芥菜籽之類細小的東西,磁石能吸引鐵針。《博物誌》中也寫到過,‘今人梳頭、脫著衣時,有隨梳、解結有光者,也有吒聲’。這世上有一種我們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能產生一種力量,讓兩個東西互相牽引,甚至迸出火星。”

朱聿恒正在傾聽楚元知的話,忽聽“啪”的一聲輕響,他隻覺手背仿佛被針一刺,不由得縮了一下手。

原來是阿南用琉璃簪碰了一下他的手背,讓他被那種看不見的力量刺了一下。

“阿言你居然這麽膽小,看你嚇的。”阿南把簪子插回頭上,見朱聿恒驚詫地撫摸手背的模樣,笑道,“別擔心,剛剛刺你的那個東西啊,也就像針刺一樣,有點微痛微麻而已。就和磁石與鐵針相吸引一樣,雖然誰也看不見,但它確確實實存在,隻不過隻有一點點。不過我懷疑,如果有辦法將它們增強的話,這將會是一股天下最可怕的力量,畢竟,誰有辦法阻擋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呢?”

確實如此。朱聿恒聽著她的話,默然垂下眼睫,仿佛又看到了三大殿起火之時那十二根噴火的盤龍柱,那仿佛地獄業火般可怖的場景。

這世上,誰能對抗這詭異莫名的力量?

“天氣幹燥如秋冬時,火浣布、絲緞與皮毛這種衣服偶爾會有火星蹦出,雖然不會灼傷人體,但一旦碰到王恭廠那堆積如山的火藥,便會釀成大禍。換成棉布的話,便不會有這樣的情況了。”

說到這裏,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麽,臉色越發難看。

直到告別楚家,上馬離開時,朱聿恒依舊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阿南催馬趕上他,趴在馬背向上仰視他低垂的麵容,笑問:“阿言,有心事老憋著多不好啊,跟我說一說嘛。”

朱聿恒仿佛一下驚覺,麵對著她盈盈的笑臉,他欲言又止,一時卻又下不定決心。

阿南打量著他的神情,慢悠悠地開口道:“妖風?”

朱聿恒心口一震,沒想到她已經察覺了此事。

“你能想到,我為什麽想不到呢?”阿南一瞬不瞬盯著他,笑道,“三大殿起火之前你飄飛的頭發和衣服,和杭州驛站起火前卞存安身上的衣物和頭發,都是因此一直向上飛揚。而這兩次大火之前,相同的一點都是——雷雨將來,天空蘊滿雷電。”

“所以……那種可以將輕微的物品吸取的力量,與雷電肯定有相似之處?”

“對,但畢竟我們現在所想的,都隻是猜測而已。”阿南抬頭看看天色,說道,“等吧,等到下一次雷雨天氣,我們就知道這猜想是否正確了。”

朱聿恒默然點頭,卻見阿南又說道:“從我的火折子被燒熔時,還有你剛看著手套的詫異表情都說明,三大殿的火災絕不簡單。來吧,原原本本跟我講一遍。”

朱聿恒抓緊了手中青絲韁繩,緘默不語。

“你可要考慮清楚哦,楚元知身負嫌疑無法幫你探查,唯一能幫你的,就隻有我了。可你要是連具體狀況都不告訴我,我又怎麽幫你呢?”

她目光清明澄澈,讓長久以來築在朱聿恒心口上的重防,忽然之間開始崩塌動搖。

這世上,除了她,還有誰,能懂得那些酷烈的、詭譎的、生死攸關的秘密?

她是阿南。

是黃河灘頭將他從激流中撈起的阿南;是衝入火海之中拯救囡囡的阿南;是生死存亡之際與他心意相通的阿南……

“是。”他終於開了口,聲音低而清晰,“三大殿的火,確實有諸多詭異之處。”

卓家如今正辦喪事,自然已經不適合朱聿恒居住。

韋杭之早已命人將阿南所用的東西都送到了孤山。孤山是西湖中最大的島嶼,由白堤、蘇堤與西湖兩岸相接。

阿南與朱聿恒打馬過長堤,前方殿宇樓閣在煙柳碧波之中掩映,恰如當年白居易所寫的孤山,“蓬萊宮在海中央”。

本朝在南宋行宮遺址之上,重建了規模不大的精巧園林,拾級而上便是孤山頂麓,西湖最高處。

在寂靜無人的山頂小亭中,屏退了所有人,朱聿恒將當日在殿內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隻略過了自己身上出現的怪病。

“奉天殿十二根主柱,都是十八盤鎦金雲龍柱。”朱聿恒讓韋杭之取了紙筆來,詳細畫給她看。

他先畫的是屋簷,邊畫邊道:“柱子削金絲楠木為底,為防腐防潮而交替上了三層麻、三層灰,施以紅漆。柱子高三丈三,盤繞著銅製十八盤鎦金雲龍,周身是堆漆五彩雲水紋。”

他於繪畫十分精通,金龍口中吐出熊熊烈火的一幕惟妙惟肖,令人心驚。

阿南端詳著這可怖情形,思忖道:“按理說被三層麻三層灰包裹的金絲楠木,是很難燒起來的,就算外部的漆被引燃,恐怕漆燒完了裏麵也燃不起來。”

“所以,看到楚家那個鐵網罩能燒毀你的火折子時,我覺得,或許隻有那樣的火,才能讓那些巨大的柱子瞬間燃燒。”

阿南點點頭,思考片刻又搖搖頭:“就算那些銅龍是空心的,能灌上火油燃燒,可要將它們燒到足以讓金絲楠木柱燃燒噴火的程度,怕是在廊下休息的人都會被灼傷,哪能不被察覺?”

“我查過了,那十二條龍都是實心的,中間絕沒有任何可供倒入火油的空隙。”

“還有很重要的一個線索,妖風。隻能在雷電天氣出現的妖風,是否與大殿之火有關?雷電劈擊雖然會引起大火,但若讓十二根柱子同時著火,除非當時天上能同時降下十二道雷電來適配?”

朱聿恒道:“我估計問題必定出在建造大殿的人身上,或許,他們能有機會在柱子上動手腳,利用我們所不知道的手法,讓十二根柱子同時起火。”

阿南讚賞道:“這想法很對,三大殿主要負責人是誰?”

“內宮監掌印太監薊承明主掌一切工地事務,因此,我確實想過要詢問他。”朱聿恒凝視著她,慎重道,“可惜,他已經死在了奉天殿那場大火之中。”

“死了?”阿南挑一挑眉,“這倒好,與自己監造的宮殿共存亡,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而且他的死狀,非常奇特。”朱聿恒將薊承明當時的情況詳細介紹了一遍,因為現場情形詭異,他又持筆畫出了薊承明跪著活活燒死在地龍中的詭異狀況。

阿南這個古怪女人,聽到此等慘劇,眼睛都亮了:“既已接近生機,卻不肯進入,難道前方有比被烈火活活燒死更可怕的事情?”

朱聿恒搖頭道:“想象不出。而且事發之後,地龍被仔細搜尋過,並沒有任何阻擋他前進的障礙存在。”

“但我覺得他這個選擇還有個更有趣的地方。”阿南托著下巴,笑吟吟地望著他,“用玉山子砸開地麵,肯定要比砸開門窗更難吧?普通人的話肯定不會想到鑽地下去的。”

“所以,你肯定已經徹查過薊承明了吧?有沒有什麽發現?”

朱聿恒搖搖頭,讓韋杭之去取來薊承明的檔案,有三四本,堆在石桌上給阿南看。

阿南一看見這麽多本,頭都大了,說道:“你翻幾個重要的地方給我看看,這裏怕不有幾萬字,看完都要天黑了。”

朱聿恒便翻了第一本中薊承明的出身、第二本中如何立功被一步步提拔高升的部分給她。

阿南一目十行看著,朱聿恒記得第三本中有關於他與葛家蜉蝣的事情,便將第三本翻開,尋找那處地方。

翻書之時,夾在書頁中的一張紙忽然飄了出來。朱聿恒抬手按住,見上麵是不明究竟的幾行無序數字,便掃了一眼那東西的來曆。

是薊承明死後,他的幹兒子在他床頭暗格發現的,知道朝廷在查他的事情,便送呈了上來,隻是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朱聿恒見上麵寫的是:左旋一,左旋三,右旋四,左旋七,右旋五,右旋二,左旋一。

這是一個漸多又漸少的數字,若排列起來的話,那個可以旋轉的東西,大概類似於一個菱形,或者說……一個圓形。

一個圓形的,凹凸不平可以旋轉的彈丸。

他瞥了正皺眉看著薊承明檔案的阿南一眼,豎起書冊,將那張紙折好塞入了袖中。

他將書翻到蜉蝣那一頁,攤開放在阿南麵前,似乎察覺到什麽,轉頭看向亭外的韋杭之,問:“什麽事?”

韋杭之自然會意,立即稟報道:“大人,公務急事。”

朱聿恒收拾好自己那些畫,起身出了亭子,快步下山。到了自己所居的屋內,他問韋杭之:“從司鷲那裏拿到的鐵彈丸呢?”

韋杭之立即從抽屜裏取出給他。

他拿在手裏,等韋杭之出去了,看著上麵凹凸不平的地方,略略吸了一口氣,按照薊承明那張紙上的數字,按住第一層凹凸,向左略一旋轉。

第一層旋了細微的一格,輕微一頓,停了下來。

他停了停,指尖按在第二層,向左旋了三個小格。

第三層,向右旋了四個小格……

無聲無息之中,他慢慢開到最後一層,左旋一。

旋轉到位之後,毫無聲息。他有些詫異地看著這個彈丸,須臾,試著按住上下兩端,往下輕輕一按。

鐵彈丸如同一枚花苞,分成八片散開,就如一朵蓮花綻放於他的掌心,露出裏麵一個小紙卷。

在紙卷的周圍,是極薄的一層琉璃,裏麵盛著綠礬油。

朱聿恒長出了一口氣,此時才微覺後怕。

若是他不知這個開啟的數字,按錯了次序,恐怕早已擊破琉璃,綠礬油濺射而出,不僅毀了裏麵的紙卷,也會讓他的手指骨肉消融。

三大殿縱火案的重要嫌犯薊承明,與阿南他們這一群海客,究竟是什麽關係?

為何他們傳遞消息的方法,會出現在薊承明床頭的暗格之中?

蓮花已經徹底綻放。朱聿恒定了定神,抬手抽出裏麵的紙卷,展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