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生朝露

一番折騰,二人都是狼狽不堪,看看已過夜半,幹脆先回樂賞園,換件衣服休息一夜,明天再好好審問楚元知。

月上中天,阿南滿身塵煙地回來,覺得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又要麻煩桂姐兒半夜幫忙備洗澡水。

要不……她的目光又看向朱聿恒,盤算著是不是讓他再幹幹家奴的分內工作。

經過正院旁邊時,廊下傳來低低的哭聲。

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兩人放輕腳步走到轉角處,果然看到卓晏將臉埋在掌中,坐在無人處壓抑哭泣。

想必他已經知道了,關於母親的消息。

二人都是默然無言,站在拐角外,聽著他絕望的悲泣聲,那裏麵,盡是無法留住至親的哀痛。

阿南沉默片刻,走到卓晏旁邊輕輕坐下,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而平生沒任何安慰技能的朱聿恒,隻能遲疑著站在牆後。

卓晏茫然地抬頭,蒙矓中看見她關切的目光,臉上的眼淚又一時收不住,隻能扭頭向旁邊,抿緊唇不肯出聲。

阿南想拿袖子給他擦擦眼淚,可是她衣服上全是塵灰,竟無從下手,隻能說:“阿晏,人世變故,總難幸免……你娘這些年來得你爹盡心嗬護,又有你這樣的好兒子,至少此生安寧幸福……”

“不……你不知道……”卓晏聲音嘶啞,哽咽道,“我娘……是我害的,是我……”

阿南頓時錯愕,不知他何出此言。

而卓晏在這黑暗的角落,仿佛急需傾訴罪行的贖罪者,下意識地便對著她傾訴自己的過錯:“我娘最喜歡的那隻金被銀床,它……它以前性子特別溫順,是我前幾年過年放炮仗時,隨手扔了一個嚇嚇它,誰知竟把它鼻子炸破了一塊,從此這貓就特別怕鞭炮聲,還怕火藥味……我爹有次在營中查看火槍、火藥回來,衣服上沾了點硝石硫黃味,它就瘋一樣嘶叫,差點沒把他給撓了……這次大概是我大舅身上有火藥味,所以貓才會發狂,抓了我娘,以至於……以至於……”

“不關你的事。”阿南打斷他的話,阻止他歸咎於己,“如果那隻貓沒有得恐水症,就算被嚇到了撓人,也不會出事的。與你多年前做過的事情,沒有任何關係!”

卓晏嗚咽著,喃喃問:“真的嗎?”

“真的!”阿南斬釘截鐵,“難道你連我都不信?”

卓晏目光虛浮地看著她,而她的神情如此堅決肯定,讓他終於點了點頭。

他靠在背後的牆上,呆呆看著天上月。

阿南此時已經困倦無比,她拉了拉卓晏的衣袖,低聲說:“放心吧,別在這兒胡思亂想了,你娘吉人自有天相,貓抓得恐水症的概率……應該也不大,或許明日就好起來了。”

“嗯……”他茫然應著,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但總算不再是那種崩潰的感覺。

把卓晏哄回屋內後,阿南走出院門,看見靜靜站著等待她的朱聿恒,長長歎了一口氣,說:“不管怎麽樣,先回去休息吧。”

他們踏著稀薄的月色回桂香閣,夾道香柏森森,耳邊盡是山間鬆濤。

久遠之前讀過的一首詩,忽然在朱聿恒腦海中浮現。

白楊何蕭蕭,鬆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

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如朝露。若他追尋不到奇跡,那麽明年此時,他已經深埋地底,泥銷骨肉,化為虛無。

阿南見他神情如此低黯,以為是替卓晏傷心難過,便抬手輕拍他的背,說:“別想了。人生天地間,不過是倏忽寄居客,到頭來每個人都終將麵對那一刻,隻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既然如此,我們在這人世間走一遭,又有何意義呢?”

“意義什麽的,我是真的不知道。”阿南想想,又說道,“大概是做點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情,肆意任性地活著,無怨無悔地離開吧。”

“如果……我是說如果,”朱聿恒的麵容在月色下顯得恍惚,問她,“今天你沒有僥幸逃開那個鐵網罩,殞身在楚家,你會覺得遺憾後悔嗎?”

“會遺憾,但不會後悔。”阿南毫不猶豫,幹脆利落道,“事情真相沒揭曉,萍娘的仇也沒有報,我若就那樣永訣人寰,當然會遺憾。可是到了這個時刻,楚家那個鬼門關不得不去,這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就算我因此而死,又有什麽可後悔的?”

朱聿恒傾聽著她的話,沉吟問:“其實,我們可以用更溫和一點的方式,比如說,表露官府的身份,去招攬楚元知?”

“我確實也是這樣想的啊,甚至還拿出了我覺得他可能會感興趣的火折子和他探討,誰知弄巧成拙,他反倒以為咱們是拙巧閣派來的,痛下殺手了。”阿南一臉懊惱,但轉而聲音又輕快起來,“不過這趟再凶險,能抓獲楚元知,也算值得了。他與此案瓜葛甚多,一旦官府找他,還不立即帶著妻兒逃跑?他那手段,到時候我們能截得住他?”

清冷的月色相照,他們並肩慢慢走過遊廊,回到桂香閣。

懷著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他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阿南,要是你的人生隻剩下一年時間,你會去做什麽呢?”

“一年啊……”阿南想了想,問,“從現在開始嗎?”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

她雙眉一揚,說道:“那當然是用這一年時間,去尋找能讓我再活幾十年的方法啊!”

確切無疑的回答,毫不猶豫,斬釘截鐵。

朱聿恒沉默凝望著她,那一貫神情端嚴的麵容,此時如春雪初融,露出溫柔又和煦的霽色。

阿南挑挑眉,問:“怎麽,難道你不會?”

“我當然會。”他亦毫不遲疑,“不惜任何代價,不論任何手段。”

“我就知道,我們是同類。”阿南朝他一揚唇角,揮揮手,快步跑上樓去了。

走到樓梯口,她又靠在欄杆上,回身看他:“啊,差點忘了……”

一直仰頭目送她的朱聿恒,看見梁上紗燈將橘黃光芒投在她身上,令她回身的姿態如一朵淩空綻放的曇花。

朱聿恒望著她的身影,一瞬恍惚。但他隨即驚覺,下意識地別開了臉,將自己的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什麽?”

“你剛剛不是被火星燙到手了嗎?這個給你。”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盒子,從樓上拋給他,“從楚元知那兒掏來的。雷火世家的燙傷藥,絕對是最好的。你記得洗淨傷處後,塗抹包紮再睡覺,千萬不要讓你的手留下傷痕啊,不然我會很心疼的。”

朱聿恒握著那一盒燙傷藥,神情有些別扭:“那你腳上的傷呢?”

“我當然也有啦。”阿南掏出另一盒朝他晃了晃,轉身進屋去了。

朱聿恒拿著那盒藥膏,沉默了片刻。

身後傳來韋杭之的腳步聲,他拿著藥瓶走到門口,低聲問:“殿下,這是您要的燙傷藥,現在給阿南姑娘送去嗎?”

朱聿恒將手中的藥膏塞進袖口,悶聲說:“不必了,你拿走吧。”

第二日天氣晴朗,是個幹大事的好日子。

“今天這場戲,一定要好好演,非把楚元知的七寸給捏住不可!”在進州府大牢前,阿南叮囑朱聿恒道。

“楚元知的七寸,是拙巧閣?”

“不,我覺得是他的妻兒。”阿南跟著獄卒往大牢裏麵走,一壁說,“不過他確實與拙巧閣關係匪淺。當年他在拙巧閣是五長老之一,司掌離火堂。楚家的火機關堪稱獨步天下,你昨晚也親身試過了,基本上,當世無人能出其右。”

“那麽,他為何又離開了拙巧閣,現在又和這幾起火災扯上關係呢?”

“這就要看我們今天能從他口中得到些什麽了。”

阿南腳步輕快,施施然進了獄卒打開的牢門,臉上依然掛著那不正經的笑容:“楚先生,我們來討債啦!”

正倚坐在牆角的楚元知,被她這一句喊得不知所措,訥訥直起身,盯著這個女煞星。

狹窄的囚室內僅鋪著一張破爛草席,牆角一個便桶,其餘什麽都沒有。朱聿恒瞄了瞄草席上隱約爬過的臭蟲跳蚤,在門口止住了腳步。

阿南寒暄問:“楚先生昨晚休息得還好嗎?”

楚元知苦澀道:“托姑娘的福,還行。”

“那接下來,楚先生有什麽打算呢?”阿南朝他微微一笑,道,“別說那個玉佩了,我們的命可值萬金,這位堂堂朝廷提督,昨夜差點死在你家中,你可知道自己什麽罪嗎?”

“你們既是官府中人,為何要設局來為難我一個小人物?楚家如今不過破屋幾間,廢人一個,有什麽值得你們垂青的?”

“楚先生過謙了,其實我們仰慕你已久。”獄卒殷勤搬來兩把椅子,阿南拉過一張坐下,坐姿散漫,“聽說楚先生十六歲便總領拙巧閣離火堂,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堂主呀。”

楚元知靠在牆角,身形一動不動,啞聲道:“那都是過往虛名,如今我隻是個廢人,姑娘再不必提起了。”

“廢?我看沒有啊。你這兩個月還做了幾樁大事呢。”

阿南這一句話,讓楚元知麵露詫異,茫然看著他。

“四月初八,你家的絕學六極雷出現在順天,把紫禁城三大殿焚燒殆盡。”阿南滿意地看著他臉上浮現錯愕的神情,娓娓道,“還有呢,前幾日杭州驛站一場大火,燒死了京中來調查三大殿起火案的太監,而那位卞公公在臨死前,寫下了你們楚家的‘楚’字。”

楚元知大驚,衝口而出:“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了?按照常理來推斷,我看很有可能。”阿南笑容得意,幾乎要蹺個二郎腿,“你偷偷潛入京中,用六極雷焚燒了三大殿,然後發現卞公公一路追蹤到了杭州。於是你一不做二不休,縱火燒了驛站,讓發現了真相的卞公公死於火海,誰知天理昭昭,對方在臨死前留下了凶手名字,讓我們追尋到了你家——甚至在我們追凶到你家之時,你還利用家中機關,讓我等查案的人死傷無數,真是罪大惡極!”

“絕無此事!”楚元知伸出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辯解道,“我為了離開拙巧閣,付出了自廢雙手的代價。姑娘你看我這樣的廢人,如何還能去順天、去驛站縱火殺人?”

“是嗎?誰說手廢了就殺不了人?我看你昨晚殺我們的時候,下手倒是毫不留情啊。”

楚元知臉色灰敗,道:“昨夜確是我……我罪該萬死。我以為你們是拙巧閣派來找麻煩的人……”

“以為是,就下手如此狠辣,楚先生你真是幹大事的人,不枉你們楚家先祖創立如此顯赫的家學,代代相傳。”

“雷火凶險,戕害無數生靈,我家傳絕學六極雷,更是凶險至惡之法。此種惡法若能在我手上埋沒,也不失為世間一幸事。”說到此處,楚元知聲音低喑,語調卻帶著斬釘截鐵的狠勁,“所以,我寧可讓兒子去酒樓幫傭殺雞宰鴨,也不肯讓他知道我家這些東西,就是要讓這家學,斷在我這一代,永遠從這世上消失!”

阿南聽他發這狠話,非但不動容,反而抖了抖手中的案卷,“撲哧”笑出聲來:“行啊,那就如楚先生你所願,我好好跟你算一算吧。楚先生,你在家中私設殺陣,危害微服私訪的朝廷重臣,按律……”

說到這兒,阿南回頭問站在牢門外的朱聿恒:“哎,阿言,按律該如何判決呀?”

朱聿恒淡淡道:“按本朝律令,刺殺朝廷官員,不論官階大小,一律視為謀逆犯上。首惡斬首,親族流放千裏之外,妻子兒女一律充作官奴。”

他聲音不大,語調也平緩,但入了楚元知耳中,他臉上頓時灰青一片,原本委頓的身軀,陡然間筆直僵坐。

阿南嘖嘖歎道:“好慘呢,楚先生你要斬首示眾,你家還有親戚嗎?要流放千裏,還有你的妻子,恐怕要進教坊司了。還有你兒子也難以幸免呀,小小年紀就淪落下九流。我看小北長得挺可人的,將來可不要成別人的玩物,孌童嬖幸什麽的呀……”

楚元知死死盯著她,他的臉上蒙著一層死色,目光卻似在噴火。

阿南站起身,輕鬆地拍了拍自己的裙子,笑道:“楚先生,恭喜你心願得成了。你的家傳絕學這下肯定是要斷了,畢竟你全家都沒了呢。”

出了牢房,阿南鑽到旁邊獄卒們休息的屋子,眉飛色舞地問朱聿恒:“怎麽樣,我是不是超凶超惡的?楚元知是不是被我們徹底唬住了?”

朱聿恒無語地瞄了她一眼,將目光轉向外麵,壓低聲音道:“噤聲,我讓他們把楚夫人帶來了。”

腳步聲響,似乎比昨晚更枯瘦的楚夫人,跟著獄卒進來了,隨即,便是淒厲的一聲:“元知!”

阿南這八卦性格,聽到楚夫人哀戚的叫聲,忙出了房門,湊到門上鐵柵欄偷看。

對她這種鬼鬼祟祟的行為,朱聿恒投以鄙視的眼神,然後用腳尖給她撥了張凳子,示意她坐下光明正大地聽。

隻見楚元知哀苦地捧著妻子的臉,聲音喑澀:“璧兒,你……你還好嗎?”

楚夫人竭力“嗯”了一聲,又問:“你呢?”

楚元知卻沒回答,隻用那雙顫抖的手抓住妻子的手,從喉口拚命擠出幾個字:“北淮……北淮呢?”

楚夫人身體一僵,別開了頭,哽咽道:“他,他今天酒樓忙,就沒來……”

楚元知的聲音陡然提高:“不可能!北淮是不是出事了!”

楚夫人掩麵痛哭,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楚元知死死按住了肩膀。

她避無可避,隻能氣息急促道:“早上……北淮要和我一起來的,可我們剛出門,他就被,被一群官兵帶上了車,我怎麽追也追不上,至今連他去哪兒了也不知道……”

楚元知悵然長歎,那歎息聲卻已經不再有悲苦淒涼,隻剩下空**的絕望。

他顫抖地輕撫妻子的麵容,抹去她那被火燒毀的麵容上的淚痕,眼中含淚,口中隻低低念叨著:“對不住,是我害了你們,我……我是個罪人……”

屋內這麽淒涼悲慘,屋外阿南這個始作俑者有些聽不下去了:“讓他們先哭著,我去外麵轉一圈,給楚元知一點時間,看他會不會想通點。”

出了大牢,到了街口,盡是熙熙攘攘做買賣的人群。

阿南挑了兩斤桃子,拿了一個剝著,剛剛風發的意氣便有點低沉下來:“萍娘去世前,還想著要幫大哥賣桃子,不知道阿晏幫她在驛站賣掉了多少呢……”

“兩擔。”朱聿恒隨口道。

阿南詫異:“咦,這你都知道?”

“查婁萬的行蹤時看到的。他最後一次出現就是在驛站,幫萍娘挑了兩擔桃子,送去給神機營的人。”

“然後他就收了錢,去賭博了?”

“或許吧。”畢竟這麽一個小人物,誰會在意他什麽時候去、什麽時候走?

正要回去時,忽聽到街邊一家店鋪傳來吆喝聲:“本店重金求得葉茂實所製的當歸墨,各位仁人君子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看一眼也是福氣啊!”

阿南眼前一亮便擠進店裏,她這個俗人居然對墨錠有興趣,看了看就向店家詢問價格。

朱聿恒在旁邊瞥了一眼,道:“這葉茂實的落款不對,和我用的不一樣。”

店主不服氣,垮起個嘲諷臉問:“葉茂實的墨錠你拿來用?你怎麽用?”

朱聿恒平淡道:“磨墨用。”

店主冷笑不已,劈手奪回墨錠,重新裝回錦盒內高高供起。

出了店門,阿南慶幸道:“幸好你認出來了,不然我要是送個假墨錠給公子,他嘴上不說,心裏肯定要嘲笑我了。”

原來,是要給竺星河買的。

朱聿恒麵無表情道:“那你的公子,該寫得一手好字了?”

“那當然啦!他的字天下最好。”阿南說著,撫撫鬢邊,又有些懊惱地對他說,“你讓神機營的人好好找找呀,把我的蜻蜓及早還回來,那裏麵,有我很重要的東西呢。”

“嗯。”反正他們把天下翻過來也找不到。

“既然簽了賣身契,對主人的命令,上點心好不好!”阿南看出了他的渾不在意,噘嘴訓了他一句,忽然看到牆角有個小小的標記。

她略微皺眉,走到下一個巷口之後,瞥到牆根的另一個標記。

不動聲色地,她將懷中那兜桃子往朱聿恒懷中一塞,道:“阿言你先回去盯著楚元知。我覺得那家店的墨雖然不行,但有支毛筆還可以,我去買了就回來。”

朱聿恒平淡地點了下頭,拎著桃子便回去了。無須他示意,後麵便有幾個裝束普通的人跟上了阿南。

所以朱聿恒回到獄中不多時,便拿到了阿南的行蹤。

她去了西湖邊荒僻的一間小廟,正是上次韋杭之抓捕司鷲時,司鷲向牆上射出鐵彈丸留信號的那個廟。

因為訊息已被他們取走,所以阿南轉而離開。其間她十分警覺,幾次甩脫了後麵的盯梢,但最終,守在司鷲落腳處的人盯到了她。

朱聿恒解著手中的岐中易,沉吟不語,韋杭之也不敢提醒,一直站在他麵前等待回音。

但最終,他隻聽到朱聿恒說:“知道了,退下吧。”

吳山上的尋常院落,不起眼的門戶。

阿南在大門兩側按兩長一短輕敲,門應聲而開,僮仆一看見她,頓時激動得要喊出來。

阿南朝他做了個“噓”聲手勢,想了想今日庚寅日,便熟門熟路地選了離坎位,踏過麵前青磚地,繞過照壁魚池。

還未進屋,便聽到聲音傳來,一群人吵得快要動手。

“如今之計,唯一的辦法就是再度糾集人馬,去救公子!”

“廢話,能救早救了,可那地方,誰能進得去?”

“少安毋躁,等南姑娘來了再商量也不遲。”

“公子已失陷四五天了,不能再拖了啊!”司鷲的聲音透著無比委屈,“可阿南現在被官府盯上了,我上次接近差點被官府抓了,消息也傳不到她手裏呀!”

阿南正要進去,又聽到司霖的聲音冷冷傳來:“南姑娘現在和官府那個小白臉形影不離,我們被防得死死的,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啊?”

“有什麽問題?她和公子的感情,你難道不知道?”司鷲的聲音頓時拔高,“當初你失陷香夷島的時候,是誰去救的?那時候你怎麽不說阿南有問題?”

“我的意思是,南姑娘是不是被騙了。”司霖訥訥道,“當然了,她要是回來了咱們就有主心骨了,放生池那個孤島也就不足為懼了。”

“對,不就是西湖中一個孤島嗎?我馮勝豁出一條命,今晚不救回公子,我投湖追隨老主子去!”

見這魁梧漢子把胸脯拍得山響,急匆匆埋頭就向外走,阿南站在門口抬起手,攔住了他的去路:“馮叔,什麽事走得這麽急?”

馮勝抬頭一看見她,立即就叫了出來:“南姑娘,你可算回來了!你知道不,公子被神機營抓走了!”

“現在知道了。難怪你們給我留標記,讓我速歸。”阿南掃了廳中眾人一眼,徑自走到正中的椅子坐下,抬手示意大家坐下,“公子身手超卓,誰能抓他?又有誰能困住他?”

司鷲捂著自己青腫的臉頰,氣憤道:“是神機營那個諸葛嘉,他親自在靈隱布陣抓人!公子見是官府的人,不便下殺手,便送我逃出來與大家商議。我們準備先找到你共商大計,誰知你身邊一直有官府的人,我連接近的機會都沒有,還被打成了這樣!”

阿南皺眉問:“抓捕的原因是?”

“不知道。我陪著公子好好地在靈隱祈福,忽然就有官差傳喚,不說理由,又沒傳票,那兩個保鏢就把他們推搡開了。誰知很快神機營就來了,上百人的大陣仗,差點把我打死。公子為了救我,被卷進去了,然後就被抓住了,現在困在放生池呢!”

阿南略一思忖,問:“所以,是不明不白被抓進去的?”

最老成的程溜誌撫著花白胡子,遲疑問:“南姑娘,你覺得可不可能是因為,朝廷知曉了當年……”

“不可能。若是因此,對方不會將公子留在杭州。”阿南下意識又撫了撫鬢邊,思忖著自己那隻失去的蜻蜓,問,“當時他們是否有提到三大殿起火的事情?”

司鷲斷然搖頭:“沒有。”

一群人七嘴八舌,探討了半天公子被抓捕的緣由,終究一無所獲。阿南便問:“你們說,公子被關押在放生池?為何不是州府大牢?”

“要是州府大牢就好了,那邊咱們要劫獄也不是難事。”司霖悶悶開口道,“如今官府與拙巧閣聯手,在放生池布下了天羅地網,石叔料想小小湖心駐紮不了多少人,想趁他們立足未穩偷偷潛入偵察。誰知對方真是好生陰毒,在水中遍布鎖網陣,石叔遍體鱗傷逃回來,肩胛骨都被擊碎了。就算他僥幸活下來,這一身功夫也廢了!”

“嘖,這哪是放生池,分明是個殺生池,在等我們呢。”阿南倉促趕回來,此時蜷著身子歪在椅子上,看起來頗有點散漫倦怠,和大廳內緊張的氣氛格格不入。

但眾人早已熟悉了她的性情,都隻注目看著她,緊張地等著她下麵的話。

“那個湖心島我之前經過,確實地勢絕佳,站在小閣中便可將遠近湖麵盡收眼底。再加上水麵船隻來往巡邏,水底遍布鎖網,幾乎封死了所有潛入的路徑,要進入救人,難如登天。對方這是想圍點打援,把我們挨個兒騙過去,一網打盡呢!”

“那難道我們就不去救公子了嗎?任由公子失陷敵手?”

“救,當然要救。隻是咱們得把底細摸清楚。石叔在哪兒?我找他研究一下那邊的布置。”

石叔名叫石全,那晚潛入放生池查探地形中了機關,雖竭力逃回來,如今也隻勉強吊著一條命。

見阿南來了,他氣息奄奄地露出慘淡笑容:“南姑娘,你可算回來主持大局了。”

阿南示意他好好躺著,便在床沿坐下,查看他的傷勢。

“死不了,就怕以後也起不來了。”石全說著,馮勝性格最暴躁,直接將被子掀起給阿南看。隻看見厚厚包裹的肩胛,也不知纏了多少層,還有血水斑斑點點滲出繃帶。

又是拙巧閣。阿南緊咬牙關,手上輕輕將被子蓋好。

“放生池那個陣法,真是好生陰毒……”石全艱難道,“水麵全是官船在巡邏,十二時辰不斷,絕不可能混進去。而水下,離堤岸三丈之內,水中遍布連鎖陣。那機關……不知藏在何處,我一開始潛在水草中,被割了之後上浮到水麵,在看似空無一物的幹淨湖水中,依舊被絞得遍體鱗傷……我豁出一條命,仗著一口硬氣終於靠近放生池,但在攀爬上岸時,水上又有鉤鐮手在等待,一冒頭便被鉤住,不可動彈……我枉自在南海縱橫三十年,竟對西湖這攤淺水毫無辦法!”

馮勝看著老夥計這淒慘模樣,忍不住大聲嚷了出來:“就算難如登天,咱們也得把公子給救出來!依我說,咱們有的是船,召集所有兄弟,開幾百條船去,直接把西湖給填平了!”

阿南搖了搖頭,聲音略沉:“馮叔,我知道你牽掛公子。不過要是真被圍攻的話,對方會直接斬斷回廊上所有連接口,隻留回廊台階一處。到時候我們就算再多人去圍攻,因為水中已被機關封鎖占領,隻能從台階處突破。而對方隻需要三五隻火銃輪替,就算來一萬人,也不可能登上那一圍堤岸。”

“那怎麽辦?難道任由公子落在他們手中,而我們在這裏當縮頭烏龜?”

“救,當然要救。隻是連石叔都在那邊折損了,咱們就要吸取教訓。不然,陷進坑中陪著公子,又有什麽意義?”

叮囑了石叔好好休養後,阿南走到吳山高處,俯瞰西北麵的西湖。

吳山天風徐徐而來,下方便是大片開闊的湖麵。一泓碧波之外,遙遙在望的,就是湖心放生池。

她接過司鷲遞來的千裏鏡,向那邊看去。

距離太遠,千裏鏡也拉近不了多少,隻依稀看到水風中起伏的柳枝,半遮半掩著朱紅樓閣,寧謐幽靜。

誰能知道,這湖光山色之中暗藏殺機,也暗藏著她的公子。

她心尖上的人,如今被束縛在死陣之中,竟無法脫困。

湖光在她眼中跳躍閃爍,一時之間,讓她一貫堅定的心誌,竟也隨著波光動**,有種難言的恐慌在胸口波動。

定了定神,她看到幾艘正在往外劃出的官船,船身遮得嚴嚴實實,向著雷峰塔而去。

她問司鷲:“我上次見過放生池的船,似乎比現在有序?”

“雖然無法接近,但我們一直盯著那邊,馮叔這一番潛探後,那邊布防確實好像有變。”司鷲遲疑道,“神機營的人不是穿青藍布甲的嗎?他們好像從昨晚開始陸續從放生池撤出了,也有幾艘船陸續離開又返回,如今那邊防守有些鬆懈,我們懷疑……”

“他們準備或者已經把公子轉移出去了,這邊留著的,隻是一個空陷阱?”阿南問。

“我們還在探詢,或許還要等確切情況。”

“好,那我等你們。反正……他們要留著公子當誘餌的話,短時日內,不會對他下手。”阿南將千裏鏡交到司鷲手中,起身就要走。

“回來!”司鷲有點氣急敗壞,“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又要走?你去哪兒?”

“去找宋言紀啊,畢竟他是神機營的人,這麽好一個消息來源,不用多浪費啊。”阿南一邊往外走,一邊道,“至少,公子的下落,我總得先去他那兒摸清楚。”

司霖在旁邊冷冷道:“我們這邊群龍無首,你去和神機營的人虛與委蛇?”

“我不懂什麽虛與委蛇,”阿南說著,臉上露出冷笑,“我隻懂如何教訓奴才。”

阿南回到杭州大牢,從窗柵間一瞥,看到楚元知依舊呆呆地坐在那張破席子上,緊緊捏著妻子昨晚新納的鞋子,怔怔發呆。

他那雙本就顫抖不已的手,此時青筋凸起,如同**。

她也沒多看,走向了旁邊的淨室,卻發現韋杭之守在門口。看見阿南過來,他有些為難地抬手,低聲道:“阿南姑娘,諸葛提督過來了,找我們提督大人有點公務。”

“哦,公務啊,那我不方便進去了。”阿南貌似輕鬆地轉了個身,進了隔壁淨室。

她在室內轉了一圈,尋思著神機營兩個提督碰頭,大概會提到一些要緊事——說不定,和他們前幾天抓捕的人有關呢?

“主人聽聽家奴在說什麽,不是理所當然嗎?”她端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邊吹著茶葉浮末,一邊將耳朵貼在牆壁上。

可惜,州府大牢,院牆極為厚實,牆中間夾層大概還絮著稻草,她隻聽到悶悶的一點聲音,隔壁確是在說話,卻完全聽不清。

阿南潑掉了杯中茶,將杯口扣在牆上,附耳上去聽著。

隔壁間的聲響開始清晰起來,傳入耳中。

“簡直豈有此理。”朱聿恒的聲音低而緩慢,卻擋不住其中隱藏的慍怒,“錦衣衛居然敢從我們手中搶人?”

諸葛嘉憤恨道:“可他們拿了南京刑部的駕帖來,我若是不交接,便是公然違抗朝廷,到時候咱們全營都沒好果子吃。”

“如今營中兄弟都撤出那地方了?”

“是,不得不從,但這口氣真是咽不下去。憑什麽咱們辛辛苦苦抓捕的匪首,就這麽一下全被錦衣衛截和了?這事沒有後續,我沒法跟當時折損的兄弟們交代!”

搶人,神機營撤出……

原來神機營真的撤出放生池,被錦衣衛黑吃黑了?阿南正暗自思忖著,聽到那邊朱聿恒說道:“我待會兒寫封書信,去南京六部討個說法,務必不讓你們吃虧。”

“全仗提督大人了。”諸葛嘉兀自鬱悶。

“另外,錦衣衛也是因為三大殿起火案所以介入的?”

“是。南京六部如今人少權微,打探到咱們在辦這個大案,意圖在聖上麵前露個大臉,當即與錦衣衛聯手施壓,要搶這個功勞。就連南直隸神機營那小狼窩,也想來分一杯羹,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聿恒低低“嗯”了一聲,又問:“那麽,抓到之後不是應該拷打壓榨嗎?怎麽關到那種地方去了?”

“對方太過紮手,當時屬下擒拿他的時候就費了不少工夫。他身邊又能人眾多,是以不敢放在州府大牢,要不是拙巧閣相中了放生池這塊絕地,幫忙設陣,這人早就被同夥救走了。”

“錦衣衛與拙巧閣之前有合作嗎?他們會繼續在放生池?”

“南直隸錦衣衛估計與他們不太熟,目前尚不知那邊會如何調度。”諸葛嘉悻悻道,“總之,咱們付出過的辛苦,還有那些個受傷的兄弟,不能就這麽被抹掉了!”

朱聿恒沉吟片刻,說道:“好,我大致清楚了。此事我會給兄弟們一個交代的。”

等到諸葛嘉告退離開,阿南先喝了杯茶把事情捋了捋,然後慢悠悠回到朱聿恒所在的淨室,在他對麵坐下,托腮望著他。

朱聿恒正在寫一封文書,筆尖在硯台上略微掭了掭,問:“去哪兒了,怎麽才回來?”

“那支筆不太好,我又去市集上轉了轉。”阿南見他已經將折子合上,便也不多看,隻轉過椅子,把下巴擱在椅背上,那幾乎是癱倒在椅子上的姿勢,與朱聿恒沉肩挺背的嚴整姿態,恰成鮮明對比。

朱聿恒抬眼瞥了她一下,問:“怎麽了,無精打采的。”

“唔……”在來的路上想好了無數嚴刑逼供的招數,結果發現事情的方向與她想象的不太一樣,阿南現在有一種落空感,一時不知氣該往哪兒撒。

按目前情況看來,公子被捕的原因,估計還是與三大殿起火之時,火中飛出的、她所送的蜻蜓有關。

看來從宋言紀這邊是打探不到什麽了,他與公子被捕的事情似乎關聯不大。而放生池已被錦衣衛接管,她與公子聯絡的路徑也被切斷,無從探討那隻蜻蜓為何會出現在火中。

更何況這放生池的可怕之處,在於拙巧閣布置的水陣,至於看守公子的是神機營還是錦衣衛,其實並無差別……

正當她思量之際,忽聽到朱聿恒的口中,吐出三個字:“竺星河……”

她下意識轉頭看他,錯愕地“咦”了一聲。

“你家公子,是竺星河?”

阿南端詳著他的神情,似要從裏麵找尋出他的用意來:“怎麽?”

“我聽說,他現在落入了錦衣衛手中。”

分明是落入了你們神機營的手中,隻不過被劫走而已——阿南心想,難道是神機營在錦衣衛那邊吃的虧,想要利用她討回來?

臉上一副錯愕模樣,阿南追問:“我家公子被錦衣衛抓了?什麽時候的事,怎麽被抓的,現在關在哪裏?”

“五日前,靈隱寺,刑部下的令。因為懷疑他與三大殿起火案有關。”

“這樣啊……”阿南趴在椅背上盯著他,“一直在追查三大殿的不是你嗎?怎麽錦衣衛也摻和進去了?你不是對我家公子頗有誤會嗎?怎麽現在願意告訴我了?”

他淡淡道:“世間萬事相因相循,同僚可以爾虞我詐,必要時化敵為友又有何不可?”

“那我直接殺去錦衣衛所不就好了?”阿南蠻橫道,“我就不信那邊是什麽龍潭虎穴,以我的本事,難道救不出我家公子?”

“首先,錦衣衛目前調度有變,我們尚不知他們會將竺星河關押在何處。其次,就算救出來了,你劫獄、他越獄,你們要拋棄所有一切,做一對亡命鴛鴦,終身被追捕嗎?”

“那他現在哪裏,我又該如何去救他呢?”

“既然竺星河被抓的原因是三大殿起火案,我認為你可以與我合作,隻要將此事徹查清楚,朝廷自會還他清白。”

“說來說去……”阿南把臉靠在手肘上,玩味地看著他,“你不就是想讓我幫你查三大殿起火案,救你自己?”

朱聿恒十指交叉擱在桌上,不動聲色地看著她:“救他,同時也自救,不好嗎?”

各懷鬼胎的兩人對視片刻,終於還是阿南先轉頭看向旁邊囚室,問:“楚夫人走啦?”

“她哭暈過去了,還不送走,在這獄中待著?”

“有沒有說什麽重要的事情?”

“沒有,楚元知幾次欲言又止,但終究沒說出來。現在就看他的妻兒能不能讓他屈服了。”

“宋提督真是深諳馭人之道,看人下菜碟,一戳一個準。”阿南跳下椅子,抱起桌上的案卷交給他,“走,咱們先把眼前的案子解決了,看能從楚元知口中掏出點什麽吧!”

朱聿恒拿著案卷出了門,阿南到牆角提起那兜桃子,瞥了前麵他出門的背影一眼,抬手快速翻開他剛剛寫的折子。

上麵果然是上書南京都察院的彈劾,關於錦衣衛劫走神機營要犯的事情寫得一清二楚,直斥南直隸錦衣衛同室操戈,侵奪同僚功勞,要求嚴查此事。

阿南隻看折子,也感覺一股委屈之意撲麵而來。

她“嘖嘖”了兩聲,將折子合上,趕緊轉到了隔壁。

晃進隔壁淨室,朱聿恒已經坐在案桌前,審問楚元知:“近日杭州驛站之火,你在其中動了何等手腳?”

楚元知咬緊牙關,搖頭道:“我未曾聽聞此事。”

“被燒死的卞存安卞公公,與你什麽關係?”

“不認識。”他從牙縫間擠出這幾個字。

“二十一年前,徐州驛站那場大火呢?”

徐州驛站。這四個字讓楚元知僵了片刻。

“不記得了?”朱聿恒翻開徐州驛站的卷宗,將上麵記載示意給他看,“六月初二日,晴好天氣,亥初時忽有悶雷炸響,東南西北皆有雷聲,天火與地動同時而來。隨即驛站後院轟然起火,將當晚住宿的四十人悶在其中焚燒,僅有三人存活。火勢蔓延到旁邊各院,又有二人在混亂中踐踏身亡……”

他一字一句念出當年情形,楚元知僵直地聽著,等聽到二人被踐踏身亡時,他脫力後仰,後腦重重砸在了牆上,“咚”的一聲鈍響。

“你敢說,這不是你家的六極雷?還是說,我該去拙巧閣找一找當年檔案,除了你這位離火堂主,又有誰可以如此犯案?”朱聿恒見他臉色變了,“啪”一聲將案卷丟回桌上,聲音也變得冷厲起來,“更何況,當年驛站之中,還有未亡之人在世,他們都還記得當日情況,究竟是否你家絕學!”

“法度即是鐵律,你犯下了罪行,又拒不交代,我們如何知道你妻子是否同謀?”朱聿恒仔細端詳他的神情,冷冷問,“你以家傳手法犯案,早已罪惡昭彰,就算試圖隱瞞,又有何用?”

楚元知雙唇翕動,臉上滿是掙紮痛楚。可他要說的話,卻終究隻卡在喉嚨,無法出來。

阿南看著他的模樣,腦中忽然一閃念,明白了他在掙紮什麽。

她一步跨到案桌邊,將朱聿恒那本卷宗拿起來,快速翻到其中一頁查看,然後長出了一口氣,對著朱聿恒使了個眼色。

朱聿恒轉眼一瞥,看到她手指的地方,睫毛微微一顫,抬眼與阿南相視。

阿南點了一下頭,他沉默了片刻,然後站起身,示意阿南。

阿南卻不問話,隻從芭蕉兜中挑出一個大桃子,蹲在楚元知的麵前,遞過去問:“楚先生,吃嗎?聽說你自昨晚起就不吃不喝的,要是把身子熬壞了,撐不到上刑場的那一天怎麽辦?唔……當然餓死也好,不然你妻子也太慘了,第一天看著你被殺頭,第二天自己和孩子被充教坊司,嘖嘖,活不了活不了……”

楚元知目光怨毒地盯著她,胸口劇烈起伏,竭力抑製自己的憤恨。

“咬緊牙關也沒用,你瞞不住的。”阿南笑了,將手中那顆桃子轉了轉,“都到這地步了,你還怕你的妻子——叫金璧兒對吧,知曉你害死她父母、害她毀容之事?”

她輕輕一句話,卻讓楚元知如遭雷殛。

阿南滿意地看著他,知道自己的猜測對了:“二十一年前的檔案上,可都記著呢,在火災中遭踐踏身亡的二人,是從杭州清河坊前往徐州探親的金家三口的夫妻,他們的女兒其年十八歲,被燒毀了麵容……咦,楚先生你的妻子也姓金吧?臉頰也被火燒毀容了呢。”

楚元知臉色一片灰敗,緊緊閉上了眼睛,似是願就此死去,墮於地獄。

“慘啊,你妻子至今還不知道,那場火就是她二十年的枕邊人放的——不過很快了,你被斬首時,可是會公宣罪行的,到時候,你終究還是瞞不住。”阿南蹲在他麵前歎了口氣,搖頭道,“楚先生,再不好好配合我們的話,恐怕你寧死也要守住的秘密,馬上就要讓你妻子知曉了。唉,我看她身體很弱,也不知能不能承受這樣的打擊呢。”

楚元知氣息急促,枯敗的嘴唇僵直地張著,隻是喉口哽住,一時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阿南拍拍裙子,作勢要起身離開:“那行,我去找你妻子,好好寬慰寬慰……”

是楚元知攥住了她的衣服。

他死死地拉著她的衣服,帶著一種決絕的狠厲,仿佛就算此時被人砍斷了手,他那緊攥的五指也不會鬆開絲毫。

她慢慢地彎下腰,盯著楚元知的麵容,像是要望進他的心中。她將手中那個桃子又遞到他的麵前,問:“楚先生,吃嗎?”

楚元知頓了半晌,終於抬起那隻顫抖不已的手,接過了她手中的桃子。沒有剝皮也沒有搓掉外麵的毛,他塞到口中,一口一口木然吃了下去。

阿南專注地看著他,臉上卻無半點歡欣之意。

等楚元知吃完桃子,她才問:“楚先生,好好說一說吧?”

楚元知慢慢坐正了身軀,他的嗓音雖還喑啞,神情卻已經平靜了下來:“我會如實招供,任由驅馳。隻求禍不及妻兒,同時,也別讓我的妻子……知曉當年真相。”

阿南正想說,你還討價還價?卻聽朱聿恒在旁邊淡淡道:“準了。”

她回頭看他那沉靜端嚴的模樣,一時覺得,這個人真是很適合說這兩個字。

在家中把眼睛哭成爛桃的金璧兒,萬萬沒想到,兩個時辰前還身陷囚牢的丈夫,兩個時辰後卻在朱聿恒和阿南的親自陪同下,回到了家。

她抱著楚元知痛哭流涕,楚元知心下有愧,默然握了握她的手,也沒多說什麽,便帶著阿南他們到了後堂。

按照楚元知的指點,韋杭之撬開天井的磚塊,往下開挖。

阿南提起裙擺走到後麵瓦礫堆中。中間塌陷的地方便是之前那個地窖,懸在梁上的鐵網罩早已墜落到地窖中,沒了上麵主梁的牽引,塌縮成了扁扁的一團,上麵還纏著被她拆散的精鋼絲網。

阿南跳下地窖,將纏在鐵罩上的精鋼絲網一一收回,抖幹淨灰燼。掀起一點鐵網罩,她看到了被她丟進來引燃瘴癘之氣的那個火折子,就躺在鐵網罩的中間。

阿南取回火折子,吹了吹上麵的灰,躍出地窖。

金璧兒一直焦急地等在旁邊,見阿南上來,終於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抓住阿南的衣袖哀求:“姑娘,我,我家孩子呢?求你們開恩,讓我孩子回家……”

“璧兒……”楚元知情知孩子肯定是被阿南這個女煞星搶去做人質了,抬手想要拉起妻子,她卻一把扯住他的手,哭著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跪下求求對方。

“楚夫人你別擔心啊,北淮就要回來了。”阿南忙抬手去扶金璧兒,她卻說什麽也不起身,隻哀求道:“姑娘,北淮還小,我是他娘,你讓我代他去,粉身碎骨、刀山火海我都不怕……”

話音未落,門口忽有馬鈴聲響起。

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從馬車上一躍而下,高舉著手中一個包袱,興衝衝地大喊:“爹!娘!我回來了!”

“我去縣學了!”楚北淮解開包袱給他們看,“你們要送我去上學,為什麽不跟我說一下?娘你看,這是縣學的夫子給我送的筆墨紙硯!爹,夫子還誇我了,說我基本功紮實,我說是爹教我的,他還說爹肯定學問很大!”

“好……好,北淮,你要努力……”楚夫人低低應著,聲音哽咽,模糊不清。

“當然啦!”楚北淮認真道,“我才不要一輩子蹲在臭水溝邊殺雞!我要好好讀書,過兩年去府學,以後還要去應天國子監!”

阿南專愛破壞氣氛,笑道:“那你來說說,什麽時候能賠我那個玉佩?”

楚北淮一看見她來討債,頓時麵紅耳赤不敢回答,恨不得把頭埋進他娘的懷裏去。

“放心吧,你爹會幫你還的。”阿南說著,笑著朝楚元知一抬下巴,“對嗎,楚先生?”

楚元知回過神來,啞聲道:“多謝,我自當……投桃報李。”

剛剛強迫他吃桃子的阿南朝他一笑,見韋杭之那邊還在挖土,便走到前院簷下陰涼處坐下喝茶,隨手打開自己的火折子,詫異地“咦”了一聲。

朱聿恒在旁看了一眼,見火折子的蓋子已經歪了,裏麵的機栝全被燒熔成了一坨熟銅,那可以縱橫轉側而不至於使炭火傾倒的軌道,如今全都成了一團扭曲凍結的銅塊。

“不應該啊,這外表隻是微微變形,說明它並沒有被鐵罩砸中。可若隻是火燒的話,是什麽火,能讓精銅都被燒熔,如此威猛?”

楚元知看了一眼,道:“你是從鐵網罩下麵將它拿出來的。”

阿南愣了一愣,然後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可不是嗎!”

朱聿恒卻不懂其中奧秘,目露詢問之色。

“普通的火,當然沒有這樣的威力,但是,”阿南一指被清理出來的鐵網罩,道,“盤旋環繞的鐵管,裏麵灌滿火油,將這個火折子團團繞住,就相當於一個窯爐,燜燒的中心點會特別灼燙。工匠在窯爐裏可以煉鋼煉鐵,而正在滾燒的鐵罩,要熔化一個銅製的火折子,當然也是輕而易舉了。”

朱聿恒微微點頭,看著她那燒廢的火折子,隻覺得腦中某一處,似乎想到了很重要的東西,卻又抓不到頭緒,一時陷入迷茫沉思。

阿南將火折子在手中轉了轉,有些惋惜地開玩笑道:“自從遇見你之後,我真是家財散盡,身無長物了。”

朱聿恒想起了之前她那座在順天的院落,裏麵那些布置應該也花費了她治病時的無數心血吧。

如果他們沒有遇見彼此,如果沒有那隻從火海中飛出的蜻蜓,不知她是否依然在順天治傷,守著她那些巧奪天工的小玩意;不知他是否跋涉在尋找自己身負之謎的路途上,至今毫無頭緒。

這一瞬間的思緒,讓他腦中忽然劃過一道熾烈的光,如同電光般讓他猛然明白過來——

那一夜,如同夢魘般揮之不去的十二根盤龍柱,仰天噴著熊熊烈火,焚燒了三大殿。

三層麻三層灰的巨大金絲楠木柱,遇到尋常的火焰絕不可能燃燒的十八盤鎦金雲龍柱,就這樣在瞬間起火,燒得朽透徹底。

原來……

他將目光轉向阿南,卻發現阿南也正看著他,目光相對之時,她問他:“怎麽了?”

朱聿恒看著她,雙唇微動了一下。

若是昨晚,他說不定就將所有一切和盤托出,與她共同探討了。

但現在,他們之間,已經橫亙上了一些更複雜的東西,讓他一時竟難以開口。

正在遲疑之際,地窖中忽然傳來韋杭之驚喜的聲音:“找到了!是這個東西嗎?”

一個用油紙包好的長條形東西,從地窖中取出,送到他們麵前。

阿南見楚元知點頭,便抬手抓過紙包,將外麵的油紙一層層剝開,一看之下,不由得皺起了眉。

這油紙層層包裹,又用麻布細細纏好,深埋在地下的,居然是一管竹笛。

約十二寸長的笛子通體金黃,笛孔俱備,笛身的纏絲是金絲,使它通體泛著晦暗的金光。

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竹笛,但顏色怪異,入手也頗沉重,比普通的竹笛要重上許多。

阿南以為是竹笛中間塞著什麽東西,便對著笛身看了看,裏麵卻是空無一物。

她看向楚元知,麵帶詢問。

楚元知麵帶著複雜的神情,凝視著這支笛子,說道:“這就是二十一年前,我在徐州驛站拿到的東西。”

阿南“咦”了一聲,將笛子放到眼前又仔細端詳了片刻,問:“這笛子,做什麽用的?”

楚元知搖了搖頭,說:“不知。我當時奉命行事,要從葛家手中拿到這支笛子。當時他家一個女兒出嫁,這支笛子被作為陪嫁交給了那個女兒,同其餘嫁妝一起帶往順天。”

阿南與朱聿恒心下了然,那個葛家的女兒,就是葛稚雅了。

楚元知說到這兒,目光又轉到前院。

他的妻子正坐在簷下,輕輕摩挲著孩子帶回來的紙張,仿佛要把上麵每一絲褶皺都細細抹平,讓孩子寫下最端正的字跡。

而他的孩子依偎在母親的身邊,拿筆在紙上比畫著,興奮地摹寫自己新學會的詩句,神情中全是燦爛的炫耀。

楚元知抬起顫抖的手捂住自己的臉,許久,長長出了一口氣,微顫的指縫間,依稀露出他淒涼的神情。

他站起身,說:“我無法在家裏說這些,請你們把我帶到外麵去吧。”

清河坊不遠處,就是杭州驛館。見他們過來,驛丞忙將前院清出來,請他們在院中喝茶。

東首被燒毀的廂房已經清理過了,但是還未來得及重建,如今那裏依然留著焦黑的青磚地麵和柱礎,有幾個衙門差役奉命趕來,等在旁邊聽候調遣。

明明該說二十年前徐州驛站的事情,可楚元知卻忽然從這裏開始說起,阿南有些詫異。但瞅瞅朱聿恒,見他在凝神傾聽,她也隻能耐著性子,聽他說下去。

“我十六歲在江湖上闖出微名,便不經常回家了。十八歲我父母去世,回家料理後事時,與她重逢,才知道她因為我年少時的玩笑話,固執地等著我,不肯出嫁。”楚元知說起二十一年前的事,眼中蒙上薄淚,無比感傷,“當時我因重孝在身,便與她約定三年後迎娶,又讓她蹉跎了幾年時光。徐州驛站起火那一日,距離我們的約期,已無多長時日。”

阿南見他說到這兒後,久久沉吟,便問:“那……想來你是在徐州驛站,用六極雷伏擊了葛稚雅?”

“是。葛家絕學一貫傳子不傳女,是以我本以為葛稚雅也是個普通女子,誰知她機敏異常,我幾次出手,都被她防得嚴嚴實實,我還差點露了形跡。眼看已到徐州,我不願再拖下去,便在徐州驛站布下了六極天雷,想要趁混亂之時,奪得那支笛子。”

“是嗎?”阿南真沒想到,那個身體虛弱閉門不出的卓夫人,出嫁前居然是一個令楚元知都覺得棘手的人,“但是葛家女子不是不習家學嗎?”

“傳言不知真假,但,葛稚雅絕對是葛家最頂尖的人才。”楚元知確切道,“我楚家的六極雷號稱四麵八方無所遁形,可畢竟陣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那日在徐州驛站,葛稚雅更是利用家學的控火之術,在六極雷發動之時,借助六極相激的火勢,硬生生辟出了一條生路,將未婚夫送出了驛站。”

阿南“咦”了一聲,問:“葛稚雅居然如此厲害?”

“是,她不但控住了雷火陣,甚至還以葛家控火之術,令六股火勢相輔相生。我潛入火中拿取笛子不過片刻,布置的陣法便被她所調轉,以至於火勢徹底失控,蔓延焚燒了整座後院……不過有件事情我倒是一直很奇怪。葛稚雅從火中逃生之時,她那個丈夫卓壽卻不肯跟她從那條辟出來的通道逃生,兩人在火海之中吵了起來。我聽到葛稚雅怒吼道……”

說到這裏,他停了一停,深吸一口氣,才緩緩道:“她說,祝你們得償所願!”

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詫異莫名:“你確定,葛稚雅這樣說?”

“絕對沒錯。那一夜的一切,就像用尖刀刻在我的心上一般,二十一年來,不曾有半分磨滅。”楚元知緊握著茶杯,無比肯定道,“可後來整個杭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卓壽和葛稚雅這對夫妻恩愛無比,是以每次我想到葛稚雅在火海中的那一幕……就覺得,簡直詭異。”

這對盡人皆知的恩愛夫妻,婚前居然曾這般鬧過;那常年抱著貓的柔弱女子,居然能帶著當兵的未婚夫從火海逃生,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阿南對著朱聿恒,用口型說了兩個字:“有鬼。”

朱聿恒點了點頭,顯然與她看法一致。

“後來呢?”阿南繼續追問楚元知。

“後來,我看到卓壽去殺一個太監,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隻記得他十五六歲年紀,個子瘦小。”楚元知略想了想,說道。

阿南“咦”了一聲,問:“他去殺太監?為什麽?”

“不知道,葛稚雅喊出那句話時,我正在火海之外的屋簷上,因為火勢失控,造成死傷無數,我急著去挽回,在火光之中看見璧兒父母被人群擠倒,壓在了燃燒的梁柱下,璧兒撲到火中去救父母,可惜自己也被火吞沒了……當時我疾奔過起火的屋簷,撲向璧兒那邊,倉促間看見卓壽抓住那個小太監的手,拔出腰刀,向他砍了下去。我雖心神大震,但急著去救璧兒,心緒混亂之下,哪有餘力去管他們如何。”

阿南急問:“那一刀,砍中了嗎?”

“砍中了,血流如注,小太監當即撲倒在地。他身材瘦小,而卓壽力氣極大,一伸手抓住他的後衣領,就將地上的他扯了起來。此時我已經下了屋簷,再也無法分神看那邊,確實不知情況如何了。”

“這個小太監……”阿南看向朱聿恒,微微挑眉,“那群小太監中,有幾個十五六歲又身材瘦小的?”

朱聿恒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案卷,肯定道:“一般太監都是十來歲被淨身的,那批人中,這樣的隻有卞存安一個。”

阿南“嗬”一聲冷笑:“你記不記得,卓壽前幾日還裝模作樣問我們,卞存安是誰?”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臉色略沉:“他居然,敢在我麵前撒謊。”

阿南好笑地瞄了他一眼:“瞧你這臉色,他又不是你神機營轄下,對你扯個謊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