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靈犀相通2

無論對方是誰,隻要有需要,她便可毫不猶豫與對方肌膚相貼、親密協作嗎?

這一瞬間的猶疑,讓他的動作也停滯了一刻。

而阿南將他一拉,兩個人同時倒在地上,趴在了滿是塵土的潮濕地窖之中。

他聽到阿南責怪的聲音,從耳邊低低傳來:“破開機關的下一刻,便是要尋找藏身之處,萬萬不能正對著機關,尤其是這種黑暗之中什麽也看不見的機關,你記住了嗎?”

朱聿恒低低地“唔”了一聲,表示自己記住了。

將注意力集中在麵前的黑暗之中,兩人立即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怪異味道。朱聿恒覺得那股臭氣有些微妙的惡心感,但又形容不出是什麽味道。

“聞出來了嗎?與臭雞蛋有些相似的這味兒。”阿南低低道,“是瘴癘之氣啊。我就知道他家的機關必定不能見火,幸好及早把火折子熄滅了。”

“瘴氣?”朱聿恒有些不解,低聲問,“杭州又不是深山密林,哪來的瘴氣?”

“你先捂住口鼻。”阿南沒有回答他,隻聽到衣物窸窣的聲音,她摸了摸身上,然後懊惱道,“忘了帶點解毒的藥丸……沒辦法了。”

說著,她“嚓”的一聲撕下一塊衣服,遞給他:“蒙上吧,聊勝於無。”

地窖內一片黑暗,她的手摸索著,按在了朱聿恒的臉上。

臉頰被她的指尖撫摸到,朱聿恒的身體略微一僵。她卻很爽快,幹脆伸出另一隻手,幫他將布蒙在了臉上。

她又撕下一塊布給自己蒙上,說話的聲音也開始帶了點悶悶的聲響:“隻要在地下挖大池子,儲存糞便等汙穢之物,腐爛後便會冒出氣泡,與沼澤地上時常冒出的水泡一樣,有人稱之為瘴癘之氣,吸入則會生病。但這種氣,火把觸之則助長火勢。而一般人在黑暗中若發現了一個可以脫身的空洞,必定會晃亮火折子朝裏麵看一看。到時候火苗隨氣轟然炸開,便會立即將來人包裹焚燒,活活燒死在這黑暗的地窖之中。”

朱聿恒頓覺悚然,脫口而出:“此處離清河坊不遠,周圍民居眾多,難道他竟不怕殃及池魚?”

阿南“哧”一聲輕笑,沒有回答他,隻抓起地上的幾塊小石頭,往裏麵投去。

輕微的聲響傳來,阿南側耳傾聽,然後氣恨道:“楚元知那個渾蛋,跑了之後就調整了出口,我們現在順著進去,隻能掉進糞坑裏。”

“有辦法再調回來嗎?”朱聿恒問。

“如果是你,要把對方困在某個地方,會給對方留下活路?”阿南說著,又擲出一顆石子,聽著那沉悶的聲音,咬牙道,“那邊起碼壓了一尺半厚的磚牆。地道之內無法借力,我們怎麽打開?”

朱聿恒無言,隻能與她一起靜聽著周圍的動靜。

黑暗中毫無聲息,隻有那股臭雞蛋的味道,逐漸濃重。

原本打在地板上如疾風驟雨的機關聲已經停止。朱聿恒還在靜聽著,忽然感覺到阿南扯了他的手腕一下,耳邊傳來她衣服摩擦的聲響,從地窖口透進來的微光中看到,她已經爬起來,向著出口而去。

朱聿恒隨她走到地窖口,阿南低聲道:“上麵必定還有機關,以防困在下麵的人逃脫。”

朱聿恒深以為然,抬頭看向上方,正在思索之時,隻見阿南抬起手腕,扣動了右手的臂環。

這一次,從臂環內射出的是那張精鋼絲網。它從臂環內激射而出,往上麵升了不到兩尺,果然遇上了阻礙。

隻聽得輕微的沙沙聲與金屬摩擦的輕響一起傳來,在錚錚錚的輕微響聲中,絲網與上麵的阻礙一觸即落。

阿南收回了絲網,將它慢慢收攏,塞回閉環當中:“奇怪,上麵好像是一個銅鐵的大罩子,居然沒有什麽刀箭暗器。”

“罩子大概有多大?我們將它掀開逃出去嗎?”

“不大,中間大概有兩尺空間,等我看看有多高。”阿南說著,一拉朱聿恒的衣袖,示意他送自己上去。

他搭住她的腰,一時遲疑:“那罩子,定有古怪,否則對方不至於連暗器都不必再布置。”

“正因為有古怪,所以才由我上啊,你肯定摸不出門道來。”阿南輕快地說著,腳尖踩在他的臂彎之上,借由他托舉的力量,毫不遲疑地縱身向上躍起。

朱聿恒仰頭看向她的身影。

外麵的天色已經徹底轉為黑暗,沒有點燈的屋內,一片黑沉。隻有窗外似有若無透進來的微弱天光,依稀描繪出她的身影輪廓。

夏日衣衫輕薄,她縱身的姿態又極為輕盈,薄薄的紗衣在空中飛揚,她便如一隻浮空的蜻蜓,轉瞬便躍出了地窖口。

但隨即,便聽到“噝噝”幾聲輕響,空中的阿南身影微微一滯,隨即便如折翼的鳥兒般,翻折下來,迅即落回他的懷中。

溫熱柔軟的身軀落個滿懷,朱聿恒下意識地托舉住她,鼻中卻不是她身上梔子花的馨香,而是淡淡的焦臭味。

阿南旋身從他懷中翻落於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懊惱道:“養得這麽辛苦的頭發,日日打理,這下可好,又要剪掉好多綹了!”

原來是她的頭發遭殃了,其餘的看來倒是沒有多大問題。朱聿恒也自放了心,開口問:“那罩子有什麽古怪?”

“是中空的鐵管子盤成的,裏麵灌了火油,正在燃燒。”阿南恨恨道,“我算知道他們為什麽不是直接掉下一塊鐵板將我們封死在地窖中了。因為鐵板我們還有辦法掀開,可這灼熱滾燙的鐵網罩,就等於將我們壓在了雷峰塔下,根本無從借力將其打破。”

仿佛在證實她的說法,頭頂的黑暗當中,漸漸顯出網罩的輪廓來——是鐵管裏麵燃燒的火油太過灼熱,漸漸地讓鐵管也被燒紅了,黑暗中發出了詭異的紅光。

朱聿恒聞著阿南頭發上尚存的淡淡焦味,隻覺毛骨悚然,慶幸她反應如此迅速。

這樣的黑暗當中,如果是普通人往上躍起,肯定會撞到鐵罩子上,燙得皮焦肉爛。畢竟,熱燙是觸感,並不是視覺與聽覺之類可以迅速反應的東西。

至少,他沒有信心,能像她一樣,以這如同野獸般的靈敏反應,逃過這一劫難。

屋頂上傳來輕微的腳踩瓦片的聲音。兩人抬頭向上望去,這網罩如同佛前巨大的盤香,從屋頂螺旋盤繞下來,不偏不倚罩在地窖口上。

腳步聲漸漸消失了。顯然是楚元知灌完火油之後離開了。

朱聿恒問:“等到管子中的火油燒完了,冷卻下來,我們是否就可以掀翻網罩逃脫?”

“別做這種春秋大夢了。”阿南在黑暗中無情地說道,“你沒見過鍛鐵時的情形嗎?鐵被燒得過熱發紅後,拿紙或布條等易燃物一觸即燃。如今地窖裏瘴癘之氣彌漫,鐵管又熱得灼燙,爆炸燃燒隻是遲早的事情,我們哪有工夫等這鐵罩子慢慢冷卻?”

她說完,便再不開口。

周圍無比安靜,黑暗中隻看見頭頂一圈圈的黑色條紋漸亮,有幾點甚至已經變成了暗紅色。

下方湧出的瘴癘氣息,也逐漸濃重,仿佛死亡在無聲無息地包圍住他們。

那氣息在上升,而朱聿恒的心逐漸在沉下去。

盛夏,在這封閉的屋內,頭頂是灼熱的曲鐵罩,熱氣蒸得他後背溫熱的汗沁出,將兩層越羅衫都濕透了。

他一瞬間想了千萬種方法,如何放出消息,讓守在巷子中甚至可能就在門口的韋杭之知曉他如今的困境,從外麵擊破這個緩慢進行卻必將置他們於死地的機關。

即使他的生命注定已經所剩無幾,可他至少不能莫名其妙死在這裏,甚至落得一個可能會屍骨無存的下場。

在這沉默絕望之境,阿南卻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她的手既不柔軟也不細膩,帶著姑娘家不常見的粗糙與力度,緊握住了他的手。

她與他十指交纏,緊扣在一起後,又緊握了一握。

“怎麽啦,掌心都是汗,你很怕嗎?”然後他聽到她平靜的聲音,在耳畔低低響起,甚至帶著一絲戲謔的意味,“早知現在,是不是後悔剛才定要跟著我來啊?”

朱聿恒怔了一瞬,有些惱羞成怒地想要甩開她的手掌。

“好啦好啦,這就生氣了?不跟你開玩笑啦。”阿南握緊他的手,聲音輕快得可以想見她唇角的弧度。

朱聿恒偏開頭,沒有搭話。

“不過我這是在慶幸呀,這回我一個人可闖不出去,幸好有你和我在一起。”阿南笑道,甚至將身子也傾過來,和他貼得更近了一點。

那幾乎呼吸相聞的距離,讓朱聿恒的身體略顯僵直。他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問:“怎麽?”

“你把這個機關從頭到尾想一下,有沒有發現什麽重要的東西?”阿南有了把握後,語氣就低柔又愉快,仿佛此時置身的不是死亡逼近的黑暗,而是在春風中談著家常,“楚元知將我們引進來,踢桌子誘使你引發四壁機關;四壁的暗器齊射,我們唯一的生路隻有進入地窖;地窖內彌漫瘴癘之氣,我們一旦點火便會葬身火海;然後他爬上屋子,放下這個罩子,因為中間的火油正在燃燒而一碰就皮焦肉爛,我們根本沒有辦法抓住鐵罩子或者從間隙裏擠出去。”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但又想到阿南或許無法看到他的動作,於是便悶悶地“嗯”了一聲。

“然而,我們在進入這個屋子的時候,你注意到有這麽大的一個鐵罩子了嗎?堂屋空**以至於四壁都可以藏下火線機關,這麽巨大一個頂到屋梁的鐵罩子,對方是如何瞬間轉移到地窖口的?”

如暗夜中一點火星突然迸射,朱聿恒心中一凜,脫口而出:“隻可能是,收在屋頂!”

“對,所以這是一個可以快速收放的鐵罩。就像廟裏的盤香一樣,平放在地上時隻是一圈圈線香螺旋,掛在佛前時則會自然下垂,與我們上頭的鐵罩一般無二。既然要收放,必有關節機竅,就像一個漁網一樣,隻要我們能尋找到收網的關鍵點,便可提綱挈領,動一點或者幾點而改全局了。”

朱聿恒抬頭看向頭頂,裏麵火油燃燒甚烈,在鐵管中久久不息,有幾處紅點已經蔓延成手指長的暗紅斑。

“得快點了。”阿南說著,舉起右手。但想了一想,她又蹲下去,從旁邊一把破凳子上掰了一塊木頭下來,拉出臂環中新月狀的那片利刃,將木頭卡在上麵,然後才向朱聿恒示意。

“你的任務就是仔細聽聲響,這木頭在鐵罩上劃過的時候,聲音沉滯的地方便是機栝相接之處,隻要我們找定這些最重要的地方,將其連起,便能用流光捆紮提起關鍵點,將整個鐵罩收起,重新收攏。”

朱聿恒有點遲疑,問:“萬一……我聽不出來呢?”

“‘棋九步’的能力足以運籌千裏,各種聲響中機栝鉤連相接的地方必有區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阿南說著,抬手按在了自己的臂環之上,又輕快地說道,“認真傾聽啊,阿言,不然的話——看這時間點,咱們剛好能趕上陪閻王爺吃夜宵!”

話音未落,阿南手中流光斜飛而出,在頭頂鐵罩中如一點星子在黑暗中上下翻飛。

朱聿恒這才恍然悟到,她在流光上卡一根木塊的原因。

若是金屬與金屬相擊,說不準便會有火星迸射,到時候定會引燃屋內的瘴癘之氣,令他們屍骨無存。

阿南手腕翻飛,操控流光上的木塊擊打上麵的鐵罩,隻聽得“咚咚”之聲不絕於耳,流光在上方片刻之間飛舞幾圈,隨即由機簧疾收而回,然後阿南再度將其射出,擊打另外地方。

朱聿恒盯著上方,努力靜下心來,側耳傾聽。

萬千繁雜聲響如急雨如落雹,流光帶著木頭在鐵管上擊打,聲音未止又撞上另外的地方,混合著敲打聲、撞擊聲、回音聲,所有聲音密密匝匝如水波齊湧,浪潮般在這屋內洶湧起落。

空洞而隱有回聲的地方一般比較亮,那裏是火油最多、燃燒也最劇烈的地方;

聲音尖銳的是比較狹窄的地方,那裏的鐵管應該被什麽壓扁了,大概是因為旁邊那塊與它相接時,匠人以敲擊的力量強行將它打入了另一截鐵管;

最沉重的聲音往往來自看不見的黑暗之中。那裏有關竅相連,火油必然較少——隻是不知道這樣的地方究竟有幾個,才能讓他們有足夠的力量收起整個鐵罩。

阿南操控流光,將整個鐵罩從上至下、四麵八方全部快速擊打了一遍,然後手腕疾收,讓流光飛回自己的臂環之中,朝著朱聿恒一抬下巴:“聽好了嗎?”

朱聿恒開口道:“東邊最上首,大紅斑右邊二寸處。”

阿南毫不猶豫,腕上流光射出,擊打在那一處,果然聽到了“咚”一聲沉響。

“南邊上首偏西,三點小紅斑交匯中心點,下斜一寸。”

“咚”的一聲,阿南再度擊中確認。

“屋簷下方一尺半,北偏東,紅線左上方二寸。”

“咚”……

朱聿恒出聲不疾不徐,阿南的流光不偏不倚,如身使臂,如臂使指,過不多時,便將所有發音有異的關節處通通擊打了一遍。

阿南收了流光,頓了一頓,然後與他再確認了一遍:“就是這幾個了?”

朱聿恒一點頭,確定道:“就是這幾個了。”

“阿言,今晚主人這條命可就靠你了。”在這樣的生死關頭,阿南的嗓音卻始終語調上揚,帶著一種輕快的調調,“若是出了一點岔子,我們今天可都要死在這裏。”

朱聿恒低低地,卻無比肯定地說道:“我不會錯。”

阿南再不說話,手一抖將那蓬精鋼網彈射出來,迅速拆解掉上麵的連接處,又用拆解下來的部分將其連接加長。

不一會兒,精鋼網便變成了數條鋼練,自她的臂環中流瀉而出,垂於地上。

朱聿恒隻看見她的手腕急抖,有輕微的破空聲“哧哧”起,然後便是“沙沙”“嘩啦嘩啦”的聲音。

是阿南用流光挑起一條柔軟鋼練的頂端,將其纏扣在了他指點過的第一處地方。

幽藍的鋼練穿透黑暗,在隱約可見的天光之中,如稀薄的雲氣,連上了他們頭頂灼熱無比的鋼罩。

“接下來是哪裏,你再說一遍,我有點記不住了。”

阿南出聲催促,在朱聿恒的指點下,將所有鋼練一一搭扣在他聽到的關竅處。

一共二十一處,二十一條鋼練如涓流斜掛於頭頂,收束在阿南的臂環之上,仿佛銀河倒垂於她的掌心,在黑暗之中看來,十分奇詭又華麗。

阿南擎著手腕,回頭看向朱聿恒,說道:“我喊一二三,我們便立即從地窖躍出。若這鐵罩子真的能收起來,到時我們便有一彈指的工夫,可以逃出這地窖。”

朱聿恒“嗯”了一聲,想想又問:“若……收不起來呢?”

“那我們倆就都要撞在這個鐵罩上,皮焦肉爛,死狀淒慘。”阿南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了最可怕的結果。

朱聿恒沉默了一瞬,終究還是縱身躍起,將自己的手搭在了地窖的出口處,擺好了縱身躍出的姿勢。

“一……”

她報數的聲音很穩,此時也再沒有素日那種輕佻的意味。

“二……”

在這麵臨生或死的關頭,朱聿恒以為自己會想很多。可真到了這一瞬間,他卻隻是傾聽著阿南數數的聲音,腦中一片空靈。

“三!”

如同電光石火,稍縱即逝的念頭還未散去,身體就已經做出了反應。

阿南的手一扯一放,臂環中放出的幽藍鋼練忽然變短,借由那驟然上升的力量,阿南的整個身體向上飛去,倒懸的銀河猛然間便隻剩了短短一截。

朱聿恒的雙臂猛然一收,以胳膊的爆發力硬生生帶得整個身軀向上躍起,一個翻滾向前撲去。

就在他眼看要撞上灼燙的鐵罩之時,那看似堅不可摧的鐵罩子如同彈簧般,猛然向上收縮,重重地擊在天花板上,發出沉悶的轟然聲響。

阿南的預測無誤,這個鐵罩果然是可以收起折疊的。

隻是,鐵罩無比沉重,而阿南的鋼練雖然軟韌,卻終究吃不住這麽巨大的力量,隻堪堪將其扯上半空,便聽得“啪啪”之聲不絕於耳,所有的鋼練幾乎同時崩斷。

而懸在鐵罩之下的阿南,正借著斜飛的姿勢,要從鐵罩之下穿出。

就在她的身軀有一半已經脫出鐵罩之時,耳聽得風聲呼嘯,那彈上半空的鐵罩子打在天花板上之後,再度向她重重壓下。

那沉重無比的鐵罩加上反彈的力量,來勢極為剛猛,可以想見,若被這彈回的鐵罩打中,整個人必然會被劈成兩截。

這生死攸關的短短一瞬間,那一邊的朱聿恒,已經堪堪從刹那間出現的縫隙間逃生。

一經脫身,他立即頭也不回,撲在地上抓起麵前的一把椅子,一腳將它蹬向了地窖邊緣,企圖卡住那個鐵網罩。

而鋼練盡毀的阿南,所借之力已竭,頭頂的灼熱鐵罩如雷峰巨塔壓下。

“哢嚓”巨響聲在室內轟然響起。

反彈回來的鐵罩,以千鈞之力壓下,頓時將椅子壓個粉碎。甚至連整座屋子的地板,都被這鐵罩狂暴的反彈力震得全部粉碎。

木屑紛飛之中,橫梁“哢哢”作響,破碎的磚瓦和粉塵頓時彌漫整座屋內。

晃動的地麵,撲麵而來的塵屑,讓朱聿恒下意識地偏了偏頭,閉上了眼睛。

阿南……

無所不能的阿南、不可一世的阿南、片刻前還在開著不正經玩笑的阿南……

在這樣的千鈞之力下,她怎麽有存活的可能。

心口陡然湧起一陣冰涼,他的大腦瞬間空白。

隻是一瞬間。

一貫冷靜沉穩,就算跟隨禦駕北伐時孤軍深陷敵群,也能憑著手中一杆長槍殺出重圍的朱聿恒,在這一瞬間,忽然陷入了死寂茫然。

如同眼前的日光陡然熄滅,他竟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就連思緒也在瞬間崩潰,再也無法思考。

轟然巨響中,鐵罩扣在地上,又借力重新向上反彈,狠狠撞上屋梁,整座房屋頓時隱隱震**。

大量的瓦礫與塵土從頭頂沙沙掉落,令人窒息。

但朱聿恒仿佛沒有任何感覺。他衝過被鐵罩砸出的大坑,尋找那條青蓮紫色的身影。

在幾乎要被沙塵徹底遮掩的屋內,他倉皇四顧,直到聽到輕細低微的一聲“阿言”,才猛然回過神來。

他看見了她,伏在碎屑塵埃之中,整個人已經成了灰黃色。

她趴在地上喘息不已,向他伸出手。

朱聿恒幾步跨過去,緊緊拉住她的手,將她扶了起來。

“噝,好痛。”阿南捂著自己的腳吸冷氣。

朱聿恒低頭一看,她的裙角被扯掉了半副,小腿似是在倉促間與鐵罩相擦而過,被燙出了一串燎泡。

阿南提起破掉的裙角,給自己灼痛的小腿扇了扇風:“多虧了你,那把椅子雖然擋不住鐵罩,卻畢竟讓它下壓的巨勢被卡了一下。”

她的反應何等迅速,一見朱聿恒蹬來的椅子,便趁著這須臾之變,下意識以手臂在地上一撐,身體竭力翻滾,旋出了鐵罩的籠罩範圍,才終於在這毫厘之間,逃得了一條性命。

見她隻是小傷,並無大事,朱聿恒終於鬆了一口氣。

心口有些難以抑製的歡喜,可最終顫抖著說出口的,卻隻有最平淡的三個字:“還好嗎?”

“還好有個好家仆,閻王爺都收不走我。”

屋內的鐵罩尚在彈震,聲響與震**一起傳來,讓他們耳朵嗡嗡作響。

阿南形容狼狽,挽著他的手站起,在拍著麵罩上的土時,卻又逸出一聲輕笑。

朱聿恒不明所以:“笑什麽?”

“我賭贏了,很開心。”

朱聿恒如墮五裏霧中,側頭盯著她。

“哎,老這麽嚴肅,真不好玩。”阿南灰頭土臉,借著窗欞透進來的光瞧著同樣滿身灰土的他,笑嘻嘻道,“其實我剛剛將鐵罩子拉起來的時候,心想,這可真是一場豪賭。畢竟,你為了重獲自由身,一脫離險境就丟下我這個主人逃命離開的可能性,可是很大的啊。”

她眼中閃爍著微光,仿佛忘記了自己依舊身在險境。朱聿恒垂下眼,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把救命恩人丟下、自己逃命這種事情,我做不來。”

——尤其是,擋在他身後的,還是一個女子。

阿南笑嘻嘻道:“我想也是,畢竟,宋提督最喜歡英雄救美了。要不是不願讓我孤身冒險,你也不會和我一起來這裏,對吧?”

朱聿恒忍無可忍,“哼”了一聲別開頭,示意她閉嘴。

相扶著走到門邊,隻聽得一個女子細弱的聲音,隱約從前院傳來:“元知,後院那是什麽聲響?那兩位客人怎麽了?”

楚元知氣息不穩道:“沒什麽,大概是梁上什麽東西掉下來了,你回房內好好休息。”

“可……可是……”她遲疑片刻,說道,“要不,我去酒樓把北淮叫回來……”

“不用,你就好好待著,什麽聲響都不要出!”楚元知提高聲音道,“沒事的。”

阿南側耳傾聽外麵的對話,低聲道:“看來這瘴癘引發的火災應該不會很大,楚元知似乎很肯定,前院的他和妻子不會受到波及呢。”

朱聿恒聽出她話中的狡黠之意,心中油然生起不祥的預感:“所以,你要幹什麽?”

“當然是——出出這口惡氣!”

說著,她一把扯掉蒙麵布,飛腳踹開麵前的屋門,然後將手中火折子一把打開,在火光亮起的一刻,朝地窖處扔了過去。

還沒等火折子落下,她便一手拉起朱聿恒,往前疾奔,幾步就穿過了院子。

正站在前院後門屋簷的楚元知,猛然間見後院屋門洞開,隨即火光驟亮,整個院子頓時亮得如同白晝。

在這熾烈的火光之中,阿南與朱聿恒如同鷹隼比翼而來,直撲向他。

浴火沐光的兩人,太過明亮,仿佛灼燒了楚元知的瞳仁,令他呆立當場,一下子竟如同被他們耀眼的光輝攫住了魂魄,枯瘦的身軀無法動彈半寸。

阿南對敵人向來毫不留情,即使對方身體虛弱,依然被她既絕且準地掐住咽喉,狠狠地摁在了背後的柱子上。

楚元知在柱子上撞得不輕,喉口也被掐得“嗬嗬”作響,說不出半個字來。

阿南見他眼神渙散、毫無氣力的模樣,手一鬆任由他跌坐在地上,然後拍拍手,笑容嘲譏:“楚先生,這麽晚了您還站這兒等著,是不是要親眼瞧瞧我們被燒死在裏麵的模樣啊?”

楚元知委頓於地,撫著喉頭,用嘶啞的喉音擠出幾個字:“真是失敬……我離開拙巧閣十餘年,竟不知閣中又出了二位這樣的後輩英才。”

“我和拙巧閣才沒關係!”阿南冷哼一聲,厭棄道,“別把我和那個姓傅的扯到一起!”

她這一句話,讓楚元知頓時愕然瞪大眼,失聲叫了出來:“你們不是……不是拙巧閣的?”

話音未落,旁邊傳來此起彼伏的巨大聲響。

是韋杭之見裏麵忽然起火,帶著守候在外麵的人,撞開院門衝了進來。

然而楚家祖宅的院牆與大門早已預設重重機關,連阿南也有所忌憚而不願擅闖,他們一群人一經闖進,頓時引發機關,如同怒雷震響,場麵不可遏製。

火光噴射中,所有的侍衛不是身上著火,便是被燙得滿地打滾。一時焚燒聲與痛苦哀號聲混雜在一起,更顯混亂淒慘。

阿南見那火苗極其灼烈,一股股噴湧著,忙拉著朱聿恒退後幾步。誰知朱聿恒一抬手,一點火星濺到了他的手背上,讓他的手微微一顫。

韋杭之英勇無比,後背燃著火苗,依然仗著一股淩厲氣勢,直奔到朱聿恒麵前,查看他是否出事。

阿南提起一腳,不由分說將韋杭之踹翻在地,手中流光一勾,強迫他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

韋杭之猝不及防之際,從後門直滾到走廊。直到他的手撐住牆角,才借勢旋身而起,重新站住。

在皇太孫和手下麵前出了這麽大一個醜,韋杭之憤憤地爬起來,瞪向阿南。

誰知阿南隻朝他一笑,指了指自己背上,示意他。

韋杭之回頭一瞧,才發現自己背上的火苗在翻滾之際已經通通熄滅了。雖然有點抹不開麵子,但他還是勉強朝阿南一拱手,然後悶聲不響衝向楚元知。

委頓於地的楚元知任由他擒住自己,隻指著前院角落,嘶聲喊道:“快……快去關掉機關,快……”

阿南幾步趕去,將他所指的青石凳一腳蹬翻,下麵果然露出牽引機栝。

阿南這邊緊急製動,楚元知又將院中小井指給眾人。

傷者中依然有呻吟聲傳來,但畢竟已沒有性命之憂。

朱聿恒見眾人個個衣裳破敗,灰頭土臉,更有幾個傷勢嚴重,便吩咐韋杭之盡快帶他們去找大夫醫治。

阿南搞定了機關,抖抖自己焦黑的裙角,走到楚元知身邊蹲下,道:“楚先生畢竟是用火的大家,機關設置得真是百人辟易。”

楚元知的身體與手顫抖得一樣厲害:“你們……是官府的人,不是拙巧閣的?那你們為何要、要上門來找我麻煩?”

阿南怒笑:“敢情你對我們痛下殺手,是以為我們是拙巧閣派來找你的?”

楚元知看看後院堂屋的熊熊烈火,又看看麵前的阿南,最終隻用顫抖的手捂著胸口喘息痛咳,久久說不出話。

正在此時,他們耳邊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是楚元知那個病弱的妻子,踉踉蹌蹌地拎著木桶,企圖提水過去救火。

但火勢猛烈,此時後院的堂屋已經燒得朽透,杯水車薪,已經毫無效力了。

她在驚懼之中,抬頭又看見被官兵們壓製跪伏的楚元知,手一鬆,木桶便掉在了地上,骨碌碌一直滾到阿南腳下。

阿南腳一勾一帶,將桶往上一踢,抬手一把抓住提手。

將木桶交還給楚夫人,阿南笑道:“楚夫人,你夫君犯下大罪,公然傷害朝廷官員,即刻便要押赴官府了。”

楚元知妻子本就孱弱,一聽到她這話,頓時整個人癱倒在地。

阿南忙抱住她的身軀,抬手狠掐人中,讓她不至於暈厥過去:“楚夫人,你別急呀,押赴官府又不是立即行刑。”

楚夫人意識已經有些不清,茫然地抬手抓著她的衣袖,像是抓住殘存的一線生機:“元知他,他不會……不會有事吧?”

“反正不會馬上死,先拷打折磨三五個月吧……”

阿南說到這裏,見楚夫人眼睛一翻,眼看又要厥過去了,忙搖晃著她:“哎哎哎,我開玩笑的,楚夫人你別急啊。”

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兒開玩笑。朱聿恒對阿南這種不靠譜的行為投以鄙夷目光,在旁邊開口道:“楚夫人,楚先生涉入幾樁要案,我們要帶他去官府問話。若是能洗脫嫌疑,或者將功折罪,你的丈夫應該有回家的機會。”

也不知楚夫人聽進去了沒有,她緊絞著阿南的衣袖,渙散的目光從阿南身上轉向楚元知。

在這一側頭之際,朱聿恒瞥見她的麵容,右臉看來十分秀麗,左臉卻是一片燒傷疤痕,在明滅火光的照耀下,不算恐怖,卻顯淒涼。

朱聿恒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兩個人,一個毀了容,一個殘了手,究竟是什麽樣的命運,讓他們相聚在一起的?

隻聽楚元知啞聲道:“璧兒,你別急,好好和北淮在家過日子,我……盡早回來。”

聽到他說話,楚夫人才終於點了點頭,“嗚”的一聲哭了出來。

阿南鬆開了楚夫人,用手扇著撲麵而來的熱風與灰燼。而楚夫人撲在門上,目送丈夫被押走,捂嘴流淚。

“楚夫人,替你丈夫收拾一些常用的東西吧,明天我叫人通融通融,幫你送進去。”

楚夫人恍惚地點了一下頭,張了張幹裂的嘴巴。但還沒等她說出什麽話,隻聽得轟隆聲響如炸雷,周圍驟然一亮。

在滿街的驚呼聲中,後院的堂屋終於被火燒得朽爛,坍塌了下來。

幸好堂屋並不與街坊相接,雖然大火燒得整座房屋轟然倒塌,令周圍坊巷全是黑煙炭灰彌漫,街坊鄰居叫苦不迭,但火勢並未蔓延,甚至連前院都隻在灼熱風中搖晃了幾下,未曾受到波及。

自己家的屋子燒塌,楚夫人卻隻怔怔看了一會兒,便徑自往屋內走去。

阿南有點擔心,在她身後問:“楚夫人?”

她沒有回身,隻喃喃道:“我要給元知準備東西。他……他的鞋子破了,我給他做的新鞋還沒納完呢……”

後院的火,在一桶桶水潑上去後,漸漸熄滅。

前院屋內,火篾子明滅不定的光線將屋中人的身影映照在窗上。楚夫人仿佛聽不見任何聲響,隻俯頭納著鞋,將青布一層層縫合成厚厚的鞋麵。

這過厚的鞋麵,加上千層碎布縫綴成的厚重鞋底,一層層布太過厚實。她手中的針無力穿過,隻能聳著肩膀,用頂針竭力將針頂過去。將線拽出後,她虛弱地抬手扶住眩暈的額頭,壓抑低咳著停了片刻,才又開始下一針。

阿南看著窗戶上楚夫人的剪影,挑了挑眉。

朱聿恒問她:“怎麽了?”

“我在想……她和卓夫人有點像。同樣嬌弱的身體,同樣毀掉的容顏,不會也同樣有一場徐州驛站的大火吧?”說到這兒,阿南自己也覺得荒唐,道,“算了,我們走吧。”

夏日猛火,煙灰彌漫。即使在楚家水井邊洗了手臉,但烘烤到現在,兩人都是一身幹熱。

走出小巷,阿南想起一事,讓朱聿恒在鄰居裏找幾個熱心腸的婆子,好好照看楚夫人,以免發生意外。

畢竟,楚元知與拙巧閣有舊恨,或許是個可以爭取的對象,但與他相濡以沫的楚夫人若出事,那肯定沒有拉攏可能了。

朱聿恒正對韋杭之授意,耳邊忽有一陣“咕咕”的輕微聲響傳來。他轉頭一看,阿南抱著肚子一臉懊喪。

這一場激戰,他們二人到現在還沒吃晚飯,難怪她餓成這樣了。

朱聿恒抬手讓神情微異的韋杭之趕緊去辦事,而阿南噘著嘴,在眾人散開後,向他伸出手,示意。

朱聿恒會意地探手入懷,自己也愣了一下——來之前被她隨意塞進去的蔥包檜兒,在這場生死攸關的混亂之後,居然奇跡般還在懷中。

他拿出荷葉包,遞給阿南。阿南打開一看,裏麵的蔥包檜兒已經散碎,油條和蔥零亂地各自散在一邊,狼藉不堪。

但她毫不介意,撮起勉強還能入口的一片放入口中,頓時笑得眉眼彎彎:“好吃!不愧是全杭州最出名的蔥包檜兒呀。”

說著,她抬頭看向朱聿恒,挑了片最完整的遞到他嘴邊:“你也嚐嚐?”

朱聿恒對這些街邊小吃原無興趣,但見她吃得這麽香,便抬起手接了過來。

這蔥包檜兒出爐已久,外麵春餅散落,裏麵油條也不再酥脆,隻是兩人如今腹中饑餓,入口隻覺美味無比。

阿南笑道:“好吃吧?甚至還溫溫的呢。”

話一出口她才想到,這些許的微熱,應該是朱聿恒的體溫。

這隱約的曖昧,讓阿南這樣厚臉皮的人,也不覺臉上有點熱熱的。

不自然地轉開頭,她默默地吃著蔥包檜兒,含混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