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從市上一回來,縣長虞有順就住進了縣人民醫院。虞有順原本不想住,公事私事一大堆,麻煩著呢,哪裏有空往醫院裏躺啊。院長胡一清文縐縐地說:“虞縣長,不是我多嘴,文武之道,一張一弛,身體要緊,還是住院治療吧,保險!”胡一清還說,別看腮幫子疼是小毛病,小毛病照樣可以釀成大毛病,不可忽視。

虞有順一想,右半邊臉腫得跟饅頭似的,這個形象,怎麽跑去縣政府上班啊?得,住下就住下吧,住院也有住院的好處。

毛病不大,右側的牙齦疼,腮幫子腫脹,鼓突著,無非是心急加上火而已。院長胡一清卻不敢怠慢,安排了最好的特護病房,親自診斷用藥。用胡一清的話說,縣長肩上的擔子重著呢,無論大病小病,都得十二分盡心,不然,他這個醫院院長,就是對臨江縣的六十多萬老百姓不負責任,對黨和國家不負責任。

胡一清話多,虞有順有些煩,對他說:

“老胡啊,看病就看病,別動不動上綱上線,什麽家啊、國啊的。”

一邊說,一邊捂著腮幫子嗞嗞吸氣。

胡一清認真地辯解道:

“虞縣長,我這怎麽能是上綱上線呢?我說的都是事實啊,你看啊,你虞縣長是咱們臨江縣的父母官,操心的都是家國大事,我呢,是醫生,職責是治病救人……我把虞縣長您的身體侍弄好了,不就等於替全縣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嗎?”

虞有順不再言語,嘴裏象征性地“唔、唔”兩聲,算是回應。

胡一清又說:

“您是縣長,小病大治,馬虎不得,千萬馬虎不得。”

縣長住院,對虞有順本人來說是小事情,對臨江縣大大小小的科部局長、各鄉鎮的書記鎮長來說,卻是天大的事情。往往是,這個局長剛走,那個局長又來了;這個鄉鎮的書記鎮長剛剛在病床前坐下來,另一個鄉鎮的書記鎮長又前後腳地跟進來了。

病房變成了菜市場,花籃、果籃以及其它成箱成袋的禮品,堆成了一座小山。虞有順吩咐司機小郭每天清理一次,該送人的,該變賣的,該扔掉的,一一區分出來。實在太多,小郭一個人清理不過來的時候,就把政府辦副主任胡玉英叫過來,讓她幫著清理。

這人啊,很奇怪。虞有順往醫院裏一躺,哪個部門的頭頭要是不來看他,虞有順指定不高興。但是,來人多了,也頭疼。虞有順感覺自己躺在病**,比呆在縣長辦公室裏還要忙。這個請示,那個匯報;有的要錢,有的要政策……煩。中間蔣小月來過一次。蔣小月說,她已經安排人把“商業一條街”開發的詳細資料和規劃整出來了。虞有順趕緊擺手,表示不願意聽,蔣小月就住口不談。

虞有順現在隻要一聽到“商業一條街”幾個字眼,就犯病。這次住院,還不都是“商業一條街”鬧的?但個中緣由,暫時還不能讓蔣小月知道,隻能打馬虎眼。

剛送走蔣小月,財政局長沈玉成又推門進來了。財政局長已經來過一次,這次來,是工作上的事情。沈玉成說:

“虞縣長,濱江三橋的主體工程已經起來了,八月份交工,年底應該能夠投入使用,但是,承建方華鑫路橋公司提出追加款項,城建局和發改委把報告送到我這兒來了。”

虞有順感到意外,疑惑地問沈玉成:

“不是追加過一次了嗎?又扔給他們二百來萬,咋的,這個公司還不滿足啊?”

沈玉成小心翼翼地解釋說:

“華鑫公司那邊說了,原材料和人工最近漲得厲害。”

虞有順問:

“這次追加多少?”

沈玉成說:

“三百七十萬。”

虞有順有些生氣,用手一拍床頭櫃,沒好氣地說:

“這個華鑫,怎麽回事嗎?一千二百來萬的工程,三追加兩追加,都接近兩千萬了,以為我們臨江縣政府是印鈔工廠啊?”

沈玉成說:

“這個……這個……客觀原因……都是客觀原因造成的……”

虞有順說:

“客觀原因?哼,合著臨江縣政府,就隻能當冤大頭啊?”

沈玉成不好再說什麽,訕訕地笑著。

對這個沈玉成,虞有順一直有看法。年前,財政局長年齡到了,退居二線,依虞有順的意思,想讓政府辦主任古長天頂上去,書記耿天明不同意。虞有順以為耿天明要安排自己的鐵杆跟班李大為,結果拖了半個來月,沈玉成卻冒了出來。這個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當時的沈玉成,在基層鄉鎮擔任鄉黨委書記,該鄉鎮無論是人口、麵積,還是經濟實力,在全縣都是排名最末的,按說怎麽挨都挨不到沈玉成頭上,前麵還有那麽多大鄉鎮的書記鎮長眼巴巴地等著安排呢。誰知常委會上,組織部長張慶海提出的調整方案裏麵,財政局長的人選偏偏就是沈玉成。

虞有順當然不會笨到以為這是組織部考核考察得來的結果,他明白,如果書記耿天明不默許,張慶海根本就不敢把這個人選提到常委會上來。當時,虞有順還試圖替古長天爭取一下,財政局長畢竟是個大肥缺,別人上去他不放心,但其他常委都附和著說同意組織部提出的調整方案,虞有順再反對已屬徒然,隻得作罷。

這個沈玉成,顯然是個“人精”,出任財政局長不到一年的功夫,他這個縣長已經試出“吃力”來了。他給沈玉成交代的事情,凡是辦成了的,都是跟縣委那邊意見一致的;凡是跟縣委那邊意見相左的,最終都不了了之。所謂縣委那邊的意見,實際上就是縣委書記耿天明的意見。這就有問題了:財政局是政府序列部門,歸口縣政府這邊管,財政局長沈玉成不聽縣長虞有順的,卻動不動看縣委書記耿天明的眼色行事。

虞有順生氣歸生氣,也隻能是幹氣沒奈何。他和書記耿天明,雖說一個是縣委一把手,一個是縣政府一把手,但黨領導一切,真正排名下來,他虞有順隻能算是二把手。

華鑫路橋公司三天兩頭追加工程造價,背地裏肯定有貓膩。當初,濱江三橋工程沒能交給蔣小月的宏遠集團公司,市委馮副書記一段時期還很不高興,蔣小月也對他頗有怨言,為此,虞有順本來就窩了一肚子的火。

他強忍住心中的不快,問沈玉成道:

“天明書記是什麽意見?”

沈玉成說:

“耿書記讓我直接找您匯報。”

虞有順麵上不動聲色,心底裏卻不由得“哼”了一聲:耿天明這是跟自己打太極拳呢。濱江三橋的招標,折騰到最後,連他這個縣長都無法左右了,城建局、發改委等幾家單位的意見一邊倒,都傾向華鑫路橋公司,蔣小月的宏遠集團公司隻好認栽,中途退出競標。

這件事情,讓虞有順很是沒麵子,私下裏一了解,華鑫路橋公司的來頭並不大,老總姓楊,叫楊雲梓,沒聽說有什麽特別過硬的靠山。虞有順就明白了,肯定是耿天明,把濱江三橋交給華鑫路橋公司,百分之百是縣委書記耿天明的意思。

按道理,濱江三橋追加工程款,報告應該是發改委主任呈上來。財政局長沈玉成直接拿了來,還奉了縣委書記耿天明的意思,就頗耐人尋味。這個報告,得虞有順簽字同意,然後再由財政局核付相關的款項,耿天明讓沈玉成直接向自己匯報,是什麽意思?難道耿天明默許了這一報告,同意給華鑫公司另外再追加三百多萬元?

這年頭,除了工資不漲以外,什麽都在漲,早些年三塊來錢一斤的大肉,早都漲成十幾塊錢一斤了。華鑫路橋公司羅列的客觀原因,肯定是存在的,但問題是,撇開客觀原因不談,這裏麵存在不存在利益輸送的問題?還有,追加的這些款項,連同上次追加的二百來萬,最終都流進了什麽人的腰包?這都是疑問。

疑問太多,虞有順就有些猶疑和顧慮。他承認,自己暫時還不具備跟書記耿天明直接抗衡的實力,但他也不願意成為替別人堵槍子的傻瓜。事情明擺著,濱江三橋是政府這邊的工程,任何追加款項的報告都得他這個縣長簽字撥付,將來一旦出問題,上麵追究起來,不用說,第一責任人肯定是他虞有順。話說回來,對沈玉成這個財政局長,虞有順也不怎麽放心,蔣小月就曾經提醒過他,說自己這個堂姐夫,陰著呢,多留留神。

虞有順說:

“這樣吧,報告先放我這兒,我跟天明書記溝通一下,然後上會研究研究,研究了再說。”

具體上什麽會研究,縣委常委會還是縣政府常務會議,虞有順沒有明說。有些事情,當你拿捏不準的時候,不妨暫放放,往後拖一拖。這一“拖”,大有玄機,或許一些不太明朗的方麵,陸陸續續就都明朗化了;一些原本潛伏在暗處的人和勢力,也都有可能一一浮出水麵。虞有順認為,在濱江三橋這項工程上,他這個縣長不能老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