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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南裕鄉黨委書記牛懷義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急躁,焦慮,惴惴不安。縣長虞有順下來檢查工作,要去實地勘察南山植樹造林的點,他都沒心思陪,打發鄉長林文輝陪著去了。縣長虞有順說,夏明華市長不日即將帶隊下來視察,視察的重點是橋南裕鄉。

牛懷義聽到耳朵裏,就差汪聲大哭了:夏明華市長真要能帶隊下來,那是最好不過了,他牛懷義就等於上輩子燒了高香……怕隻怕,夏明華市長再也沒有帶隊下來檢查的機會了!

牛懷義不陪虞有順上南山,虞有順嘴上沒說啥,臉色卻很難看。牛懷義不管,他現在哪兒顧得上縣長虞有順的臉色啊,他連自己都顧不上了,急著呢。看縣長虞有順的架勢,根本不知道市長夏明華已經出事了,虞有順下來替夏明華打前站,純粹是多此一舉。半個小時前,牛懷義接到原政府辦主任、現任市府辦副主任古長天的電話。古長天在電話中緊張兮兮地說:

“懷義,市長夏明華出事了,已經被省紀委雙規,你早點做準備,該擦的屁股趁早擦幹淨!”

牛懷義當時就嚇懵了,本能地懷疑古長天提供給自己的是假情報。他不信,把電話打給夏明華的司機,語音提示對方不在服務區;又打給秘書,秘書關機。十有八九是真的了,牛懷義立馬慌了神。他跟古長天是姑表弟兄,古長天的丈母娘和市長夏明華是高中同學,兩人好像還有過一段朦朦朧朧的感情,不然,古長天也不可能輕易地就提拔為市府辦副主任。

把橋南裕鄉列為市長夏明華包抓的點,是古長天從中斡旋的,隻不過,牛懷義把接下來的工作做得更為紮實:市長夏明華身邊的秘書、司機等等,牛懷義挨個兒“關懷”了一遍,包括夏明華自己。

因為是市長包抓的點,市財政局表現得非常慷慨,戴帽撥付給橋南裕鄉100萬元,用於泥石流多發區——南山的植樹造林。這100萬元,牛懷義把其中50萬元用於南山的荒山改造,另外50萬元,牛懷義直接送給了市長夏明華。

牛懷義跟鄉長林文輝私下達成了協議:這50萬元的賬先掛著,等市長夏明華提拔自己當了副縣長,一方麵通過縣財政撥款補這個窟窿,另一方麵,力薦林文輝接任橋南裕鄉黨委書記。

這下好,市長夏明華被雙規,50萬元不但打了水漂,弄不好,自己也得受牽連進局子裏去,別的先不說,單賬上那50萬元的窟窿,要哪輩子才能填補上啊?要命的是,一旦鄉長林文輝得知消息,為求自保肯定會倒打一耙,那個時候,他牛懷義就隻有下十八層地獄的份兒了。

六神無主的牛懷義又把電話打給了古長天。他在電話中帶了哭腔,說:

“長天,這下可咋辦呀?”

古長天壓低聲音說:

“懷義,你咋回事,這天還沒有塌下來呢,你慌什麽慌?”

牛懷義抽搐了一下,說:

“我能不慌嗎?市上撥的那100萬,我把其中50萬元,送給了夏市長……”

古長天在電話那邊急了,說:

“懷義,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你給夏市長送什麽啦?”

牛懷義哽咽著說:

“錢啊,我給夏市長送錢了,50萬呢!”

古長天在電話那邊怒吼了一聲:

“牛懷義,你這個豬頭!你他媽連我都會葬送進去的……有你這麽辦事的嗎?”

牛懷義可憐兮兮地說:

“我怎麽知道夏市長會出事啊?天底下的貪官那麽多,沒見真抓幾個啊……夏市長說,要提拔我當副縣長,我就送了他50萬……”

古長天頓了頓,緩和緩和語氣,說:

“懷義,事情已經這樣了,隻好聽天由命。你記住,不管出任何事情,你都得一個人扛著,千萬別說你跟夏市長認識是我牽的線,千萬千萬記住,你就權當咱倆誰也不認識誰!”

說完,古長天掛了電話。牛懷義再撥,古長天的電話已經關機。牛懷義那個氣啊,“啪”,把手機砸到了地板上。這還沒過河哩,就開始拆橋了,咋著也是姑表弟兄啊,一點良心都不講,還誰也不認識誰,可能嗎?狗屁!

牛懷義呼呼喘著粗氣,心裏恐懼加絕望,再加氣憤:他媽的,我牛懷義要是關進去了,誰都別想有好日子過,咋著也得拉幾個陪葬的!

牛懷義正在自顧自生氣,辦公桌上的座機響了。牛懷義本來沒心思接,想想又拿起了話筒,是鄉長林文輝打來的。林文輝焦急地說:

“牛書記,你手機咋回事,老打不通?虞縣長大發脾氣,你快上來吧,我,我,我扛不住了。”

牛懷義沒好氣地說:

“有什麽發脾氣的……我還沒地兒撒氣呢!”

林文輝在電話中哀求說:

“牛書記,你快來吧,虞縣長真生了氣,你,你,趕緊上山來吧……這可不是開玩笑,惹惱了虞縣長,會是什麽後果,你心裏清楚的,啊?”

牛懷義心想,該塌的天都已經塌了,再得罪個縣長虞有順,有啥可怕的?反過來一想,古長天說得也有道理,慌什麽慌,還不到慌的時候嘛。他照照鏡子,臉色不是特別差,就出了辦公室,喊了司機,上車往南山趕。

臨江縣山清水秀,自然環境優美,森林覆蓋麵積遠遠超出全國平均水平,高達27%。唯獨橋南裕鄉的南山,山石坑窪,寸草不生,每逢雨雪天氣,泥石流頻發,周遭的老百姓深受其害。雖然年年植樹造林,但山上還是光禿禿一片,沒見長出個把樹來。市長夏明華包點以後,指示縣、鄉兩級把改造橋南裕鄉的南山作為一項重點工程,力爭在三五年之內,把南山變成一片綠色的海洋。市上戴帽下撥的那100萬元,主要用途就是在南山植樹造林。

鄉長林文輝陪縣長虞有順上了南山。一路看過去,虞有順還算滿意:該植樹的地方,都栽上了樹,總算見了綠色,成片成片的樹秧子,遠遠望去,倒也頗具規模。能不能成活倒在其次,關鍵是市長夏明華的驗收,市長大人隻要說聲“好”,這項工作就算是圓滿完成了——有些工作嘛,是專門做給老百姓看的;有些工作呢,則是專門做給上級領導看的。橋南裕鄉的南山植樹造林工作,就是專門做給市長夏明華看的。

虞有順來了興致,帶著人繼續往高處走,鄉長林文輝阻攔說:

“虞縣長,咱還是別上去了,山上路陡,危險。你看,工作做得還是蠻紮實的,這幾麵山坡,你看,站這兒都能望得見,綠汪汪的嘛。”

虞有順用手搭了涼棚,放眼看過去,是綠汪汪的,看來,黨委書記牛懷義和鄉長林文輝還是紮紮實實地做了些工作。但是,虞有順沒有聽從林文輝的建議,既然到鄉下了,就透透氣,爬爬山也好,一是檢查工作,二是放鬆筋骨。虞有順一揮手,帶人繼續往山上走。又往山上爬了百十來米,虞有順的司機小郭首先發現不對勁了,奇怪地問林文輝:

“林鄉長,你們這是啥樹苗?看起來綠汪汪的,咋不像樹啊?”

其他隨行人員也一齊說:

“是啊,是啊,林鄉長,栽的是啥樹苗?咋看起來像是一團啊?”

小郭躥下路,湊到栽樹的坑窪裏,一看,驚訝地叫道:

“虞縣長,不是樹哩,是漆,刷的綠漆……”

大家夥紛紛跳下路,跑過去一看,好家夥,植的哪門子樹啊,齊嚓嚓刷的全是綠漆,隔一米刷一團綠漆,遠遠望過去,還真跟載的樹秧子一模一樣。縣長虞有順當時就炸了:好哇,連夏明華市長包的點,都敢弄虛作假?虞有順的手指頭戳到鄉長林文輝的腦門上,生氣地說:

“這就是你們植的樹?用刷子和綠漆植的樹?林文輝同誌,你這個鄉長是怎麽當的?我看是不想幹了吧?不想幹了早點說,等著當鄉長的人多得是!”

頓了頓,虞有順又說:

“打電話,給牛懷義打電話,讓他馬上趕到南山上來,馬上!告訴他,今兒個這事要是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就擼了他書記的帽子,連你這個鄉長一塊兒擼!”

林文輝哪敢說話,大氣都不敢出,連忙跑到一旁去給牛懷義打電話。

過了二十來分鍾,牛懷義氣喘籲籲地趕了上來。他有些發福,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像笨重的企鵝一般。虞有順本來就不高興,自己堂堂縣長,下鄉檢查工作,牛懷義竟然連陪的耐心都沒有,這時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他譏諷道:

“牛懷義同誌,牛書記,你可真是牛啊!這就是你們植的樹?你們他媽的真敢把工作當兒戲?這是夏明華市長包的點,是政治任務……過幾天,夏市長就要帶隊下來檢查,你們做的這叫什麽準備工作?夏市長給你們撥了100萬,你們就全買了刷子和綠漆?你牛書記真會給咱們黨和政府添彩啊,啊?依我看,你們橋南裕鄉的這項創舉,完全可以申報今年的吉尼斯世界紀錄了!”

牛懷義蠕動著嘴唇,低聲叫了聲:

“虞縣長,我……”

虞有順一揮手,打斷他的話:

“別叫我縣長,你牛書記給我當縣長還差不多!你那麽牛呐!”

牛懷義帶了顫音,又叫了一聲:

“虞縣長……”

虞有順說:

“我說了,別叫我縣長!你,牛懷義同誌,還有你,林文輝同誌,你們看著辦吧,夏市長馬上就要帶隊下來了,你們幹的這溴事,讓我怎麽跟夏市長交代,嗯?你們這是犯法你們知道嗎?”

牛懷義抖抖索索地說:

“虞縣長,夏市長……他,他,不來了!”

虞有順驚訝地“哦”了一聲,嘲笑道:

“牛書記,讓你當我的縣長,看來級別還是低了……你比市委梁子懿書記都‘牛叉’嘛,夏明華市長來不來、什麽時候來,是你牛懷義——一個小小的鄉黨委書記能夠決定的嗎?”

牛懷義說:

“夏市長……真不來了……來不了啦……”

牛懷義一副冥頑不化的樣子,虞有順氣得手直囉嗦,厲聲說:

“牛懷義,你胡咧咧個啥?你這個同誌……胡咧咧個啥……你?”

牛懷義忽然身子一軟,直接癱倒在了地上,他拖著長長的哭腔說:

“夏市長他……他……被省紀委雙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