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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委辦副主任姬小江精心策劃的“程門立雪”事件,並沒有收到預想的效果,因為書記耿天明根本沒有給姬小江一丁點的機會。

那天晚上,八點多鍾,姬小江像一杆標槍似的守在縣委家屬樓底下,一直守到深夜十一點多鍾。市上下來一個檢查團,黨風廉政建設這塊兒的,書記耿天明和紀委書記李維洲親自作陪。姬小江做過精確的計算:檢查團該吃的、該喝的、該唱的、該玩的,這會兒應該都進行得差不多了,十一點半鍾,耿天明百分之百是在這個鍾點回家。

姬小江的計算非常精準,書記耿天明的專車在十一點半鍾差五分的時候,準時駛入縣委家屬院的大門。車停穩後,耿天明下了車,姬小江按照預先設計好的情節,趨步向前,輕聲叫道:

“耿書記……”

耿天明一愣,問:

“小江,這麽晚了,站這兒幹什麽?”

姬小江說:

“耿書記,我在等您!”

耿天明擺擺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這麽晚了,讓司機送你回家,早點休息!”

耿天明根本不問姬小江為什麽等他,有啥事情,隻是吩咐司機把姬小江安全地送回家。姬小江原先計劃好的情節,在耿天明的輕描淡寫之間,完全變成了“黑屏”,壓根兒派不上用場。

就這樣,姬小江從晚上八點鍾開始“程門立雪”,一直“立”到深夜十一點多鍾,然後抱著祖傳的那副“雲子”,被耿天明的專車送回了家。

那一夜,姬小江輾轉反側,睡不著。他大腦裏麵翻騰得最厲害的,就是縣委書記耿天明對自己的一言一行。姬小江條分縷析過,沒發現書記耿天明對自己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他姬小江也沒有做錯過什麽,沒有。那末,耿天明為什麽不安排自己呢?他相信,耿天明在下車看見自己的一刹那間,肯定已經明了自己等他的心意,但為什麽又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呢?姬小江想得頭疼,天都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第二天上班,姬小江來得遲了些,沒休息好,眼圈發黑,走起路來也是頭重腳輕,有些飄。領導們大都下鄉去了,主任李大為也不在,姬小江留守辦公室。在辦公室枯坐了一會兒,姬小江覺得鬱悶,就吩咐幾位秘書守著辦公室和電話機,自己則遛躂到了宣傳部那邊,進了文聯的辦公室。

文聯副主席趙子航正趴在辦公桌上看書。姬小江湊過去看了看,是一本比磚頭還厚的書。姬小江問:

“老狼,看什麽書呢?”

趙子航抬抬眼皮,說:

“姬主任也對文學作品感興趣?我看的啊,是賈平凹的最新長篇小說,書名叫《古爐》……陝西人真是牛逼啊,個頂個兒的厲害,路遙、陳忠實、賈平凹,嘿……”

姬小江說:

“賈平凹啊,我知道,知道。他也真是的,小說寫得跟磚頭一樣厚,誰耐得住性子讀啊?”

趙子航說: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沒文化了不是?人家寫的那是經典,要傳世的,你們這些小官僚哪裏懂得?”

姬小江不高興了,說:

“趙主席,看你說的,我也是人民教師出身,也經常讀書哩,前兩天還讀了兩本官場小說哩。”

趙子航“咄”了一聲,很是不屑地說:

“你哪也叫讀書?還官場小說哩,別是想從官場小說裏麵學習往上爬的訣竅吧?”

姬小江臉一紅,分辨說:

“趙主席,你說得真難聽。往上‘爬’怎麽啦?當官又不丟人,你家那位,胡主任,不也是很努力地往上‘爬’嗎?”

趙子航敲敲桌子,說:

“別提胡玉英,她是她,我是我,我是純粹的文化人,從來不受她的汙染。”

姬小江知道趙子航的脾氣,這位筆名叫“老狼”的作家,從來不正眼瞧當官的,縣委大樓裏出出進進,頭背得老高,向來都是領導主動向他打招呼,趙子航從不主動問領導。趙子航出過兩本書,農村題材的,姬小江要過一套,試著讀了讀,讀不下去,遠沒有官場小說讀起來酣暢淋漓,就扔到一邊不讀了。

但姬小江對趙子航這個人還是挺佩服,他算過賬,當教師那會兒,寫教案,照著教案書抄,都抄得手腕酸痛、頭昏眼花的,趙子航那兩大本,別說創作,讓他姬小江照抄一邊,那都得抄到猴年馬月去?

姬小江找趙子航,一來是心裏鬱悶,二來是想討教討教。作家嘛,腦子裏彎彎繞繞多,看那些官場小說,硬是寫得比現實中的官場還精彩,明規則、潛規則,上政策、下對策的,看得姬小江眼花繚亂。還別說,真是學了不少東西,“程門立雪”就是受官場小說啟發琢磨出來的,隻是沒有發揮到作用而已。

姬小江說:

“老狼,你給出出主意,你看我該咋辦好?”

趙子航隨口問道:

“什麽咋辦好?”

姬小江說:

“仕途啊,在縣委辦混了這麽長時間,看不到任何出頭的日子啊——你是大文化人,你給指點指點,我這條路,到底該咋走。”

趙子航“哼”了一聲,不高興地說:

“姬主任,別拿你們官場上的齷齪事來醃臢我,我嫌髒!”

姬小江說:

“看你,有你這麽說話的嗎?你怎麽不嫌胡主任髒?你還跟她一個屋子生活哩,你還跟她一塊兒睡覺哩……”

趙子航哭笑不得,說:

“姬主任,你咋胡攪蠻纏哩?胡玉英是我老婆不假,結婚的時候,她還沒當官哩,我也不知道她後來會變成那麽樣一個俗人!”

姬小江說:

“現在不是知道了嗎?不是了解了嗎?我要是你啊,為了保持自己文化人的純潔性,一準兒離婚!”

趙子航說:

“扯淡!文化人的純潔性是要保持,但俗世人的生活,也得過哇。”

姬小江說:

“得,你別繞了,我就是一個俗世之人,你給指點指點迷津,我這條路啊,到底咋走好?”

趙子航譏諷道:

“姬主任,你不就是想提拔嗎?天天跟在耿書記的屁股後頭,還用問我?伸手要唄。”

姬小江對趙子航的譏諷不以為意。在縣委大院裏,都知道文聯趙副主席的尖酸刻薄是出了名的,不然,為啥寧肯讓主席的位子空著,也不把趙子航提起來?姬小江說:

“別說得那麽難聽,什麽提拔不提拔的,是進步,知道不?我是想進步!”

趙子航說:

“是嗎?那說說看,你想怎麽‘進步’?‘進步’到哪個位子上去?”

姬小江本想說自己打算競爭政府辦主任一職,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人家的老婆胡玉英是政府辦副主任,還等著當主任哩。

話頭一拐,姬小江說:

“我嘛,想‘進步’到教育係統去。”

趙子航說:

“我不懂官場,也對官場不感興趣。但我知道一點:不論幹什麽事情,都得有‘貨’……人家陝西的作家為什麽牛逼?人家有‘貨’嘛!”

趙子航說著,啪啪啪,拍著賈平凹磚頭樣厚的書,繼續說:

“這就是人家的‘貨’,你想不服都不成!”

姬小江沒精打采地說:

“這我明白,可是,我除了會下圍棋和整材料以外,別的啥‘貨’都沒有哇。我又不會寫書,我要能像你趙主席一樣,寫那麽厚兩本書,我也就純潔一把,不在這勞什子的官場上混了。”

趙子航說:

“教育局是實權單位,想當教育局長,就得有足夠的儲備:花錢買吧,你姬小江壓根兒沒錢;靠親娘老子的關係通絡吧,你親娘老子又都沒有什麽背景;要不,你就得成為領導的親信,光成為親信還不行,得幫領導辦成個啥事,等價交換……”

姬小江似懂非懂,問:

“‘等價交換’?怎麽個交換法啊?”

趙子航說:

“領導身邊的親信很多,不見得都提拔使用了。凡是提拔了的,肯定是幫領導辦過大事的,作為回報,領導才會給他一頂看得過眼的官帽子。”

姬小江一拍大腿,說:

“對頭,作家就是作家,深刻!特深刻!”

論起來,他姬小江咋著也算得上書記耿天明的親信了,但耿天明硬是不提拔自己,原因就在這裏:自己沒有提耿書記辦過什麽要緊的“大事”,不具備“等價交換”的條件嘛。

趙子航說:

“還有一條道,那就是‘硬幹’,憑工作成績提拔起來,雖說辛苦點兒,但也不失為混跡政界的正道。但你不在教育上,憑工作成績肯定不行。”

姬小江有些泄氣,趙子航分析得頭頭是道,但沒有一條道是適合自己的。

趙子航又說:

“自古以來,‘劍走偏鋒、兵行險招’,往往會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你得在‘偏鋒’這兩個字上琢磨琢磨。”

姬小江打了個哈欠,垂頭喪氣地說:

“我有啥‘偏鋒’?有啥‘險招’?你大作家都想不出來,我能琢磨出個啥?拜托你老人家,別再繞彎子了,有啥話就說啥話吧。”

趙子航說:

“比如,針對臨江縣的教育現狀,寫幾篇有分量的分析文章啦,在大雜誌上發表發表;要不,就寫一本專著,教育理論方麵的,這樣,你就成了教育專家,你的‘貨’比別人牛逼,教育局長的位子鐵定就是你的。”

姬小江眼睛一亮,說:

“真的?真的會起作用?”

趙子航說:

“當然會起作用,你有一本教育專著擺到領導麵前,專業人才嘛,不提拔你提拔誰?能出專著的有幾個?人家賈平凹,茅盾文學獎一得,省作協主席想不當都不成……賈平凹不當作協主席的話,社會輿論會說是黨政領導故意打壓的結果。”

姬小江想了想,問趙子航:

“趙主席,你也出版了兩大本著作,為啥不弄個省作協主席當當?作協主席又不算官,不影響你的純潔性。”

趙子航歎息一聲,說:

“千裏馬常有,伯樂不常有!我老狼,也是生不逢時啊,還沒遇到擁有慧眼的伯樂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