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晏聽潮聽見這個名字,神情平靜到讓段九尊吃驚。

他之所以毫無一絲驚訝,是因為他心裏已經猜到十有八九是李琨。

那年莫名其妙中了毒,他並未多想。

行走江湖,不小心中招的人比比皆是,運氣不好,被人誤害也很常見。這也是他沒事不愛出門的一大原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雖然聰明絕頂,可也不想天天費腦鬥心眼防賊似的過日子,他隻想做個有錢的閑人。若不是他父親和大哥逼他上進,他鐵定是金陵城中逍遙閑散的一個公子,什麽蓋世武功,他原本沒想要,都是被逼出來的。

重五爺無論如何不肯說出是誰拿走了百日憂,他沒問出來,也就不了了之。反正他有了百毒不侵的體質,也算是因禍得福。

機緣巧合之下,他遇見了周小山,她的身世之謎,仿佛一把刀,引著他把一層層的迷障劈開,甚至把晏長安帶進棺材裏也不願意讓他知道的隱秘挖出來,仿佛一切都是天意,命中注定。

他當年莫名其妙中毒,大哥的突然離世,他那麽聰明,稍微一想,把前因後果一連起來,很容易猜到誰想害他。

他第一個懷疑的人便是李琨。

沈太後與晏家老夫人是親姐妹,大周朝能有膽子脅迫謀害晏家人的也沒幾個。

段九尊方才半遮半掩不肯說實話的時候,晏聽潮已經被激出了殺氣,而聽見李琨的大名之後,他臉上的怒意和眼中的殺氣居然全都不見了蹤影。

段九尊見他這樣,反而不安起來。

李琨已經死了,晏聽潮無法報仇,可別把恨意轉移到他頭上,找他索命。

他忙不迭地替自己開脫起來,“晏公子,我可以對天發誓,我當時並不知道李琨要害的人是你。”

晏聽潮冷著眉眼打量他,麵無表情。

段九尊又說:“他並沒有說要給誰下毒,隻說這人武功高強又聰明絕頂,江湖上普通的毒他都能分辨出來,所以要尋一味不易被發覺的毒,最好是江湖上從未麵世過的毒。我便找到重五爺把百日憂給了他。晏公子,你中毒真的和我無關,我和重五爺也絕對沒有害你的意思。”

晏聽潮攏了下衣服,冷冷道:“李琨為什麽要害我?你不會不知道吧。”

段九尊搖頭,“我還真的不知道。”

晏聽潮目露寒光,“既然你什麽都不知道,我還和你囉唆什麽。”

段九尊忙說:“不過以我猜測,他這麽做,是想以你的性命來和你大哥做交易。要麽他賣了人情給你大哥,要麽是以此做要挾讓大哥替他做事。”

晏聽潮冷冷一笑,“替他尋找新的戰傀訓練死士?”

段九尊一聽見“戰傀”兩個字就覺得心口猛地一跳,有種隨時要被點燃的炸藥崩炸的驚嚇之感。

他假裝不明白,問:“什麽是戰傀?”

“你裝什麽糊塗。”晏聽潮目光帶著威脅,“段穀主,我認識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你心裏有什麽圈圈繞繞的最好全都捋直了,對我說實話。別浪費我的時間。我耐心不多。”

段九尊抽了抽嘴角,無奈道:“晏公子既然也知道這事,那我就不妨直說了。當年老賢王因為私養戰傀死士,被先帝發覺,先帝看在父子親情的份上,秘密把這事掩蓋下去,隻是下令讓老賢王毒殺所有戰傀。”

“毒殺戰傀的藥也來自苗神穀吧。”

段九尊心虛地點頭,“老賢王讓賢是迫於無奈,並非心甘情願。可最不甘心的是單太妃和大賢王李琨。若老賢王繼位,李琨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儲,他日的九五之尊。可因為老賢王讓賢,他變成了王府世子。單太妃也與皇後皇太後無緣,母子倆都憤憤不平。尤其是單家的人,更不甘心。於是他們便想重新培養一批戰傀做死士,奈何戰傀那種體質,本就世所罕見,於是李琨便想到了你大哥的天目閣。”

晏聽潮冷笑,段九尊所說的這些,幾乎和他推測的不差分毫。

天目閣最擅長尋人,晏長安一開始不知內情,李琨托他辦事,他不好推辭,後來知道了內幕,這種形同謀逆的死罪,他決計不會再做,於是李琨便從他身上下手,逼晏長安就範。

“李琨給我大哥下的是什麽毒?”

段九尊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

晏聽潮不信,下毒沒有比苗神穀更厲害的,李琨不可能找別人。

“大哥去世前將畢生內力傳給了我。他在武學上並無什麽天賦,平素也不見勤學苦練,根本不可能在二十年內達到那樣的功力。”

段九尊恍然道:“那不是毒,是苗神穀獨有的一種奇草,名叫紅倀。習武之人食用之後,瞬間便能提升內力,隻是血管內如有滾漿湧動,脹痛無比,隻有戰傀那種體質的人,因為沒有痛覺才能耐受這種痛苦。”

晏聽潮心想,難怪當年李英寧願冒著謀逆的罪名也要私養一支戰傀。他們本就因為沒有痛感而驍勇善戰,被擒獲後能扛過嚴刑拷打,寧死不屈。再加上服用紅倀內力提升,如虎添翼,以一敵百,這樣的死士簡直就是所向披靡的殺人利器。

“那批戰傀死後,難道單家很快就找到了新的戰傀?”

段九尊搖頭,“沒有痛覺的人本就世所罕見,那一批戰傀被毒殺後,一時間再也難以尋找到這樣的人。李琨便讓我想辦法讓紅倀在普通人體內也能發揮功效。可普通人根本無法忍受血管爆裂針紮般的痛苦,我和重五爺苦思冥想,做了很多嚐試,最終配出了一種麻藥,服用後十天半月之內感覺不到疼,以此來壓製紅倀帶來的痛苦。”

晏聽潮:“所以苗神穀每隔十天半月,便會和杏林藥鋪做一筆交易,其實是利用杏林藥鋪做幌子,把紅倀和麻藥賣給懷善堂,再從懷善堂最終送到單雪洲的手上。”

段九尊按捺不住吃驚,“你全都知道?”

晏聽潮諷笑道:“我若是什麽都不知道,怎麽好和段穀主談條件呢?”

段九尊:“晏公子想知道的我已經全都說了。晏公子想必也理解我為何一定不能讓天字派贏了。”

“因為你不能讓天以知道這些。”

段九尊點頭,“天以從來不管苗神穀的事,這次卻突然回來爭奪長老位,一定是聖上起了疑心。”

“不錯。既然賢王府還在源源不斷地購買紅倀和麻藥,那就說明,他們還在私自訓練死士。”晏聽潮上前一步,沉聲道:“賢王府的死士,到底藏在哪兒?”

“這我真的不知道。大周律法,皇子私養死士是按照謀逆論處的,這種絕密之事,單太妃怎麽可能會讓我知曉。我隻負責提供藥草,為了掩人耳目,通過杏林藥鋪和懷善堂周轉,最終送到單雪洲的手上。單雪洲的陸海商行經常和海外做生意,也和北戎人打交道,即便查到陸海商行,他那邊也會有說辭。”

晏聽潮判斷段九尊這番話應該不會有假。這種絕密之事,想必隻有單敏儀姐弟倆知道。

他默然片刻,“你可聽說一個叫扁舟島的地方?”

“沒有。”

段九尊答得很快,且神情的確不像是說謊,晏聽潮又問,“為何服用紅倀的人活不過三十八歲?”

段九尊道:“物極必反,盛極而衰。這種強行催發內力的藥,都會以短命做代價。服用紅倀的人,內功突飛猛進,隻是肌膚會經常開裂流血,體內血管也會慢慢爆裂,最終吐血而亡。”

晏聽潮:“所以有內傷的人,決計不可以服用紅倀,會立刻吐血而亡?”

段九尊點頭,“死時看不出來任何異樣,因為紅倀本身並非毒藥,所以即便是吐血而亡,也並非中毒而死,隻是血色略帶了一點點藍,若不細看也瞧不出來。”

晏聽潮忽然覺得不對勁,“既然不是毒藥,又不需要解藥,為何不能中止服用?”

段九尊歎了口氣,露出一股你不懂的表情。

“晏公子,你天生便是習武奇才,不懂普通人的辛苦和絕望。更不懂,那些沒有天分卻又想要成為天才的癡人夢想。”

晏聽潮繃著臉,心裏慢慢琢磨這幾句話。

他天賦異稟,對此實在無法感同身受,但也不難理解。

“習武之人無人能抵禦那種**。無數人終其一生也難以突破極限,苦練二十年也未必能讓內力增加一倍,可服用紅倀一夕之間便能成為強者,可以高高在上,不被欺辱,從此再難回到弱者的位置,這道理如同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段九尊一臉悵然感慨,仿佛在說自己。

“弱肉強食的世界,誰不想成為強者?一旦嚐到甜頭便再難割舍。可不勞而獲得到的東西,必定要付出代價。這代價便是命。服用過紅倀的人,沒有活過三十八歲的,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人願意拚死一搏。”

段九尊幽幽歎了口氣,“人在年輕的時候,總以為二十年的時光很長,一眼都望不到頭,寧願轟轟烈烈成為強者,不想庸庸碌碌平淡一生。可誰知道活到了三十八歲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這人生短得很,一眨眼就到了,他還沒活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