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臨行前,李美娘突然告訴她自己有一個朋友名叫眉山。
當時她還奇怪,為何李美娘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他們要出發到苗神穀的時候,才說出她有這麽一位朋友。
難道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幹娘口中提到過的朋友眉山?
膚色黝黑,左手食指缺了半根,眼前的特征全都對得上。
就在她驚疑不定的時候,男人對段九尊道:“我叫眉山。”
聲音低沉,語速很慢,仿佛平素都不怎麽開口說話。
當真是他!
周小山又驚又喜又難以置信,下意識地扭臉看向晏聽潮,晏聽潮也露出了一抹驚訝之色,當時他就懷疑過眉山和苗神穀有關聯,可沒想到,眉山居然會和重蓮扯上關係。
段九尊接過那塊菱形令牌,那張白白胖胖,動不動就堆滿笑意的臉上,很難得顯露出震驚呆滯的表情,“你師父她……死了?”
如果她沒死,應該不會讓徒弟送回長老令牌。
“是。”
段九尊緊著又問:“她兒子呢?”
“也死了。”
段九尊的表情更為震驚,默然片刻才長長歎了口氣,十分傷感道:“重蓮長老是穀中唯一的女長老,不僅武功高強,還精通易容術,是難得一見的人才,著實讓人遺憾。”
天以冷笑:“穀主何必假惺惺的,當年若不是你們逼著她扔掉自己的親骨肉,她也不會離開苗神穀。”
段九尊辯解道:“幼童七歲必須要經過文武考試才能留在穀中,這是祖先定下的規矩,我也無能為力。”
天玄忍不住譏諷道:“若按祖先定下的規矩,天地兩派,長老人數居多者進長老閣,少者行監督之權。可多年來,穀主以重蓮和天以不在穀中為由,從未讓我行過監督之權,更從未讓我見過苗神穀的賬目收支。依我看,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天玄說的都是實情,段九尊隻得裝糊塗,跳過這個話題,繼續說道:“重蓮長老已不在人世,得重新再選一位長老。請天字派今日定下一位候選人,改日,”
天以不耐煩地打斷他,“不用拖到改日,今日定下人選,明日兩派直接比試。”
段九尊扭臉問倉青等人,“你們意下如何?”
慶田慶久沒有異議,倉青遲疑道:“倉然受了傷,雖然不重,若是比武有失公允。”
周小山嫣然一笑,“倉青長老多慮了,穀主會有辦法的。”
段九尊心裏有鬼,一聽這話忙道:“周姑娘這麽說,豈不是暗示我抽簽時動手腳。”
周小山笑盈盈道:“穀主說了抽簽是靠運氣。穀主對倉然那麽好,肯定會加持好運氣給他。我沒別的意思,穀主誤會了。”
段九尊暗暗咬牙,眼下天字派三個長老個個不是省油的燈。
周小山看著年紀輕輕,一派天真爛漫,其實機靈慧黠,很不好對付。
天玄忍氣吞聲多年,憋了一肚子的憤懣,如今有了天以撐腰變得囂張起來。
天以就更不用說了,年輕時便是個刺頭,如今仗著國師身份變本加厲,連麵子都不給他。
段九尊忍字當頭,不再和三人直接交鋒,轉臉笑眯眯地問起眉山:“你是第一次來苗神穀?”
眉山惜字如金地嗯了一聲。
段九尊和顏悅色道:“重蓮長老的居處在金穀二樓,因她多年未歸,房間雖然都還在,卻不曾打掃收拾,不如你暫且住在三樓,天以長老那裏還有空置的房間。”
眉山不卑不亢道:“無妨,我自己打掃一間屋子即可。”
段九尊見他不領情,隻好道:“那好,我這就派一位師務過去。”說罷,又介紹了在座的眾位長老和晏聽潮。
眉山和各位一一打了招呼,態度客氣而冷淡。和周小山打招呼時,也一視同仁的冷漠,臉上平平靜靜的沒有異樣表情。
周小山暗暗心想,會不會幹娘根本就沒對他提過自己?所以他壓根不知道自己是誰?
她不由自主地側目瞟了一眼晏聽潮,他用唇語說了兩個字,“別急”。
離開神穀,天玄便問眉山,“你身為重蓮的弟子,應當知道苗神穀爭奪長老的規則吧?”
眉山回了兩個字“知道”,話少到讓人頭疼。
天玄原本認為天字派入主長老閣毫無希望,心灰意冷了多年,可周小山奪了長老位之後,一切都有了希望,他又積極起來,忍不住對眉山道:“眼下天地兩派長老人數一樣,這第七位長老尤其關鍵,決定天地兩派誰能入主長老閣。”
眉山再次回了兩個字“知道”。
天玄窘笑,“這一戰實在是至關重要,容我冒昧地問問,不知你最擅長的是哪一項?”
天以心裏滿是忐忑好奇,重蓮突然冒出來的這位弟子,究竟實力如何,他也非常關心,隻是沒好意思直接問罷了。
眉山這次多說了兩個字,“你們放心。”
天玄和天以麵麵相覷,心裏冒出來同一句話,我們對你一無所知,怎麽放心。
周小山好歹師出名門,是神劍莊謝雲深的弟子,武功劍法不容小覷。可眉山的能力,他們全然不知。現在要把至關重要的一環交給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能放心才怪。
小山打起了圓場,“兩位長老不用擔心,眉山叔一定能贏。”
話音一落,天玄天以齊齊看向她,意思是你怎麽知道?
小山隻能窘笑,總不能說眉山是她幹娘的朋友。
她雖然也對眉山一無所知,可她憑借對幹娘的了解,既然李美娘說眉山可以信任,那肯定是足以值得信任的。她戒備心極強,不會輕易說出這種話來。
天以其實更願意讓天玄的兩個兒子去爭。畢竟那兩個侄子在穀中長大,武功差一些,但下毒下蠱的功夫都不錯,而倉然剛好右臂受了傷,武功一定會大打折扣,兩人的勝算應該很大。
但天玄不肯讓兒子冒險,對他來說,進長老閣隻是錦上添花,不及兒子的命更珍貴。
眼下,天玄之子無意參選,天以又沒有別的弟子,那隻有眉山出戰,別無人選。可這唯一的人選又是個悶葫蘆,話多不肯多說一句,天以暗暗心焦,愁得頭都大了。
眾人各懷心思地回到金穀。
天玄在大門外停下,和天以商議道:“第七位長老的位置至關重要,段九尊那邊不會輕易認輸,必定要拚著最後一搏,咱們得好好商議一下對策。”
天以還未開口表態,眉山先說了個“不用”。
天玄仗著自己年歲最高,可做眉山的父輩,忍不住道:“眉山,地字派的三位長老手下都有幾位得力的弟子,還有倉朱的兒子倉然……”
言下之意,你不要太自大狂妄。
金穀大門口放著兩隻石獸,眉山皺了皺眉,忽然伸手猛地發力一推,那重達千斤的石獸,居然被推開了半尺。
天玄震驚到話說一半,忘了下半截。
晏聽潮和周小山也都暗暗吃驚,這樣的內力,世所罕見。
眉山收回右掌,波瀾不驚地說道:“兩位放心,我能贏。”
天玄訕笑著閉了嘴,自暴自棄地想,既然他放出大話,那他們也隻能“放心”了,因為沒有別的人選。
剛好這時,段九尊派來的師務已經到了。
眉山淡淡說了句,“我先上樓,各位請便。”
天以目送他領著師務上了二樓,對天玄搖頭苦笑,“事已至此,聽天由命吧。”
天玄無奈地點點頭。
上了三樓居處,天以回房歇息,周小山瞅空進了晏聽潮的房間。
晏聽潮正在煮水泡茶,不等她開口,先說了句,“你幹娘雖然滿口謊話,不過做事還挺靠譜。”
周小山立刻護短,“不許說我幹娘壞話!”
晏聽潮失笑,“我說的是實話好不好?”
周小山瞪他一眼,反手掩上房門,話入正題,“幹娘是不是壓根沒對眉山叔提過我?我要不要自報家門告訴他?”
晏聽潮好笑地看看她,“傻丫頭,他受你幹娘所托來的,怎麽會不知道你是誰。”
“你怎麽知道?”
“重蓮早就死了,他現在才拿著長老令牌來苗神穀。除了受人所托,不可能趕這麽巧。”
對啊,來得這麽巧,著實讓人覺得蹊蹺。
小山好奇地問:“你怎麽知道重蓮早就死了?”
“因為他身上並未戴孝。苗神穀的規矩,師父如父母,師父去世,徒弟要戴孝三年。你看倉然全身皆著黑色,袖口裏縫著白邊。”
周小山一怔,“那段九尊豈不是也知道這一點。”
“不知他是否留意。”晏聽潮遞給她一杯茶,提醒道:“你記不記得,臨走時,你幹娘話說得吞吞吐吐,說可能會在苗神穀碰見眉山,但也不一定。說明她當時還不確定,能不能請得動這位朋友來苗神穀幫你。所以她才用了模棱兩可的語氣。”
小山聽完陷入沉默,興奮的表情一掃而光。
晏聽潮問:“怎麽了?”
小山眉梢掛著鬱悶,“我本來很高興眉山叔能及時趕到,隻要他能贏了倉然,那段九尊再也沒有任何借口阻攔我們進長老閣,可聽你這麽一說,他是受我幹娘所托來幫我,並不是他自己要回穀來爭長老位的。”
“有區別?”
“當然有。”她噘著嘴道:“自願回來和受托而來,當然不一樣。”
晏聽潮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擔心他出事?”
小山點頭,“眉山叔萬一要是在比毒那一關被段九尊害了,我和幹娘都會一輩子內疚。我是很想進入長老閣,可我不能因為一己私欲讓他置於危險之地,我得去找他談談。”
說著她便要起身。
晏聽潮按住她的手背,“你讓他放棄?”
小山抱歉地看著他,“我們本來也沒打算能有重蓮長老的消息。眉山叔的出現是個意外,我們就當沒有眉山叔,另想辦法。我不想連累他。”
晏聽潮:“你當真這麽想?”
小山毫不猶豫地點頭,“世上並非隻有一條路。辦法也並未隻有一個。”
晏聽潮見她態度堅決,也沒阻攔,“那你去找他吧。”
段九尊派來的師務已收拾好房間,站在門口對眉山說:“屋內已經收拾好了,貴人有什麽吩咐隻管叫我,小的隨時候命。”
“我這裏不用人,天黑了送些晚飯熱水即可。你回去吧。”
師務樂得沒事幹,笑嘻嘻地下了樓。
眉山並沒有立刻進去,站在門外看向屋內,默默發呆。
周小山輕輕下了樓梯,站在他身後叫了聲“眉山叔”。
眉山扭頭看看她,動作慢了半拍似的,微微頷首,“來屋裏坐吧。”
久未住人的房間,雖然打掃了灰塵,還是有一股破敗陳腐的味道兒,眉山從口袋裏掏出一枚暗綠色的藥丸放在桌上,手掌壓著藥丸在桌上滾了幾下,瞬間這屋子裏便浮起一種淡淡的桂花香。
小山好奇問:“眉山叔,這是什麽?”
眉山將那顆藥丸小心翼翼地重新收入口袋,輕聲道:“這是你幹娘最喜歡的桂香丹。”
周小山聽見這話,便知晏聽潮猜得沒錯。眉山知道自己是誰。
她也不繞圈子了,直接問道:“是我幹娘托你來幫我的對嗎?”
“對。”眉山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他以一種長者的目光仔細打量著她,語氣又感慨又傷感,“一晃十七年了。還好,你和你娘長得不是很像。”
“眉山叔和我娘認識?”
眉山微微點頭,“我和她倆從小就認識。在同州的眉山繡坊。”
周小山突然明白過來,原來眉山繡坊裏教她幹娘易容術和武功的那位繡坊師傅,就是重蓮長老!
“眉山叔,我知道你武功很高,可藥倉那一關很危險,我不想讓你冒險。”
眉山擺擺手,“你放心,我不會有事。苗神穀的毒都對我無效。”
“你也種了生絕蠱?”
眉山搖頭,“我外公是個用毒製毒的高手,我一生下來,他就用特殊的方式鍛煉我對各種毒草的抵抗性,漸漸變成了百毒不侵的體質。”
周小山鬆口氣。
“所以你不用擔心我。”眉山皺眉,“我最擔心的是段九尊,我怕就算我們贏了,他也不會乖乖就範。”
正說著,突然樓下傳來喧嘩聲。
周小山打開房門,探身往下一看,一隊帶著兵器的護衛擁進了金穀,段九尊也在其中。
再看大門外,整個金穀都被圍了起來。
她心裏一沉,老狐狸是眼看贏不了,要來硬的嗎?
天以氣道:“穀主這是什麽意思?”
段九尊表情十分難看,“倉然失蹤了。我懷疑被人劫持,所以帶人四處搜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