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比試還未開始,小山閑來無事,想出去逛一逛這座水城。

天以正和晏聽潮下棋,一聽她要出去轉轉,便煞風景地揮揮手,“不用去看了,還沒有金陵的一條破街繁華。”

小山莞爾,“師父您老人家真是沒有一點故鄉情結嗎?”

天以嗬嗬:“這故鄉沒什麽好的,是被段家圍出來的一座監牢,可憐了那些從未出穀的百姓,就活在這海市蜃樓裏。幸好我年輕的時候膽子大,不怕嚇唬,離開了這裏,否則也是留在這裏的井底之蛙,被人愚弄壓榨一輩子都不知曉。”

晏聽潮放下手中棋子,對小山道:“我陪你去吧。”

小山看著下了一半的棋,連連擺手,“你陪國師下棋吧,我就在金穀附近轉一轉,這地方也不大,不至於迷路。”

“他不放心,得寸步不離地守著你。”老頭打趣完了,樂嗬嗬地對晏聽潮一揮手,大度放人。

“去吧去吧,這棋什麽時候都能下。”

晏聽潮笑了笑,“剛好國師也可以歇會兒,等我回來繼續。”

小山微紅著臉,跟在晏聽潮身後。

天以雖然是打趣,卻說的是實情,這一路走來,晏聽潮確實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她長到這麽大,也隻有在神劍莊謝雲深身邊才感受到這種無微不至的保護。

兩人沿著水道兩側的店鋪慢慢逛了一圈,的確如天以所說,還不如金陵城的一條老街。

小山心裏忍不住同情起晏聽潮,“難怪你再也不想來這裏,在這兒住了五年,也太無趣了。”

“無趣倒也罷了,這裏的人都有些不正常。天玄一家尚好,因為天玄當了很多年長老,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那些普通人家,經常為了一碗米一隻雞互相下毒。”

“為什麽?”

“因為僧多粥少,什麽東西都很金貴。”

小山提醒:“那閣主可要看好你的錢袋。”

晏聽潮瞥她一眼,“我看好你就行了。”

仿佛是無心之語,可聽上去有點異樣,小山心口跳了跳,把臉扭到一旁,剛好身側是一家銀鋪。

她到底是個女孩子,瞧見銀飾,便好奇地停了腳步。

守著攤鋪的銀匠默不作聲地低著頭,也不知道吆喝張羅,眼神呆滯,神色憔悴,像個木頭人。

小山正要離開,忽然間,從銀匠身後走出來一個中年婦人,朝著她喂了一聲。

小山還以為她要招呼自己買東西,婦人卻直勾勾地看著她,“你看見我的大郎了嗎?”

小山一頭霧水。

“你看見二郎了嗎?”

還有二郎?小山越發糊塗了。晏聽潮沒作聲,伸手拉著她的手,把她拽走了。

“她怎麽回事?”

“她連著生了兩個孩子,都沒有通過穀中的文武測試,被遺棄穀外自生自滅,這女人便有點腦子壞了,時常半夜出來找孩子。”

這也太慘了。

小山於心不忍地問:“為什麽苗神穀的人不肯外遷呢,即便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扔掉被趕走,父母也不反抗嗎?”

晏聽潮慢慢解釋,“因為段九尊多年來一直恐嚇穀中百姓,穀外生活苦不堪言,有酷吏欺壓,有勞役兵役,還有繳不完的稅負,隻有穀中才是一方樂土,世外桃源。”

“穀中老一輩的人經曆過南詔滅國,戰亂瘟疫,自然覺得段九尊說得對。新一輩的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苗神穀,不知曉外麵是什麽樣子,而待在穀中也確實能吃飽穿暖,不會流離失所,不用打仗服兵役,自然也被糊弄住了。”

小山皺眉,“所以就這麽一代一代地聽信穀主的蠱惑和欺騙?也不顧孩子的生死?”

“穀中資源有限,必須要拋棄那些沒用的人才能保證大部分人的生存。冷血自私的人多了,刀不落到自己身上不覺得疼,別人家的孩子被扔掉,與他何幹呢。”

“那些扔到穀外的孩子會怎麽樣?”

晏聽潮微微搖頭,“山裏有野獸有毒蛇,你覺得七歲的幼童,自生自滅能活下來的可能性大不大?”

小山抱了抱肩膀。

晏聽潮問:“冷嗎?”

小山點點頭,沒心思再逛了,這個詭異地方真讓人渾身不適,難怪天以不願意回來,晏聽潮也不願意再來。

第二天,段九尊將天地兩派的長老召集於神穀的議事堂。

周小山進去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地字派長老下首的陌生男子,顯然他就是倉然。從身形可以辨認出就是那夜偷襲她的人。

倉然年紀和晏聽潮相仿,相貌端莊,體形勁瘦。苗神穀的人常年都和毒物蠱物打交道,大都氣質陰鬱,眸光暗沉。倉然雖然是倉朱的兒子,氣質卻明顯和穀中人不同,眉目間竟然還有一股書卷氣。

段九尊對周小山和倉然互相做了介紹。

周小山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並未露出任何異樣,仿佛沒認出來他就是偷襲的人。

倉然也保持著平靜客氣的表情,隻不過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有點長,是那種略帶興奮的獵人打量獵物的眼神。

周小山心裏嗬嗬冷笑,恐怕你還沒搞清楚誰才是獵物。

“按照穀中規矩,由我來抽簽決定這第一場比試。”

桌上放著一隻金筒,裏麵插著三支一模一樣的羽毛令箭,段九尊抬手抽出一支羽毛令箭,上麵寫著一個“武”字。

周小山一看和晏聽潮猜測的一模一樣,心裏忍不住好笑,果然是老狐狸更懂老狐狸。

比武所在的場地,就在議事堂外的空地上。

今日天氣不錯,神穀大門緊閉,庭中幾乎沒有風,四水環繞,圈出一種靜悄悄的冷。

倉然抱拳笑了笑,“姑娘先請吧。”很標準的金陵官話,不像苗神穀的人說話,帶著奇怪的口音。

他手中長劍,比周小山的希光劍要寬上很多,古樸厚重,似乎也是一把難得的寶劍。

周小山道了句“承認”,飛身一劍直刺過去,用的是無空劍法中最“溫柔”的一招開山辟石。驚訝的是,倉然竟然也用了一招無空劍法來接招,輕而易舉地將開山劈石化解。

生死對決的功夫,周小山沒空思量他為何也會無空劍法,慶幸不已的是,她還有一個秘密殺招靈蛇七殺。

同樣的劍法,倉然有著更為深厚的內力,交手幾招,周小山明顯落入弱勢,倉然偷襲的時候已經有了輕視之心,眼下更認為對手不過是個武功平平無奇的富家少女。

就在他心裏這個念頭浮起的那一刹那,周小山的招式驟然變化。

一招比一招淩厲,一劍比一劍詭異,速度快如閃電,角度狡猾刁鑽,招式複雜多變。

一片白光劍影中,觀戰的眾人越來越靜默,靜到毫無聲息。

靈蛇七殺最擅長的就是聲東擊西的障眼法,周小山滴水不漏的劍招,層出不窮的變化,讓倉然應接不暇,手忙腳亂。終於,她在一招靈蛇出海中露出了左肩的一處破綻,倉然窺見機會,毫不猶豫地一劍刺過來。

周小山身形一擰,側身避開,手中希光劍快如閃電地送進了倉然的右臂。

倉然一個踉蹌,手中的長劍落地,血順著右臂的袖管流下來。

段九尊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他第一眼率先看向了晏聽潮。

晏聽潮露出一個非常驚詫的表情,仿佛周小山勝出,刺中倉然是他絕對沒有想到的事情。自然,他是做戲給段九尊看的。

倉然臉色甚至比段九尊更難看,難以置信的表情中夾雜著惱羞成怒。

小山收劍抱拳,“得罪了。”

她對自己取勝沒有太感意外,覺得一切都是順理成章。

十幾年的苦練,她對自己的功夫心裏有數,如天以所說,她欠缺的不過就是對戰經驗和心狠。

段九尊沉著臉宣布:“第一局,天字派勝。”

天玄和天以對視一笑。

倉青立刻上前扶住倉然,給他的傷口上敷上藥貼止血,並提議道:“穀主,倉然受了傷,第二局明日再比吧。”

段九尊暗地裏向著倉然,自然毫無異議,立刻問天玄天以的意見。

兩人也沒有反對,於是段九尊宣布第二局比試放在第二日。

一回到金穀,周小山忍不住立刻去問晏聽潮,“你不是說我第一局勝了再告訴我辦法嗎,到底什麽辦法?”

晏聽潮不急不緩地說:“晚上我再告訴你。”

結果周小山等了一晚上,等到天以都睡了,也沒見晏聽潮來找她,按捺不住去隔壁敲門。

“進來吧。”

晏聽潮在門內應了一聲。

周小山推門而入,眼前閑敲棋子落燈花的一幕讓她又無語又意外。

晏聽潮悠然閑適地坐在桌後,尺八旁放著一杯酒,桌上是一局棋。

她心急火燎坐臥不寧的,他卻在和自己對弈,像是忘了那回事。

她反手關上門,徑直問道:“你說的方法是什麽,明天就要比試了。”

晏聽潮一點不著急,微抬下頜,示意她先坐下。

小山歎口氣,走到桌前坐下來,耐著性子等他開口。

“來喝杯酒。喝完了我告訴你。”

晏聽潮舉起酒杯,送到她手邊,表情平靜悠然,仿佛一切都在掌控。

小山被他感染,焦慮之感瞬間也淡薄起來,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好。說吧。”

晏聽潮把酒杯放好,眸光幽幽地端詳著她。

“你總說你千杯不醉,究竟是不是說謊?”

周小山笑意慧黠,“從小到大加起來喝了一千杯酒,沒有醉過。你說我算不算說謊。”

小狐狸。

晏聽潮啞然失笑,話題一轉說起了倉然,“倉然也會無空劍法,你不覺得奇怪嗎?”

小山想了想,“應該是李雲照傳授的劍法。”

晏聽潮點頭,“應該是他。”李雲照和賢王府走得很近,倉朱替單敏儀賣命,兩人可能由此相識。李雲照給尋林下的藥,或許就是倉朱給的。

小山又說:“倉然不單單會無空劍法,我使用靈蛇七殺的時候,他也變了招式。”

晏聽潮笑了笑,“那是青城劍法。”

小山撇撇嘴,“倉朱一個小小的苗神穀長老,何德何能可以請得動神劍莊和青城山的人來教他兒子武功?可想而知是單敏儀替他出麵找的師父。”

晏聽潮:“沒有人不惜命。我今日才明白,為何倉朱寧願放棄性命也不肯供出單敏儀,那是因為還有比他的命更珍貴的,就是他的獨子倉然。倉朱對這個兒子給予厚望,希望他不再苟安於一個小小的苗神穀,打小就把他送出穀外。他替單家賣命用來交換賢王府對兒子的栽培,單敏儀必定對他許諾了兒子的大好前途。”

說到這兒,他突然停下來,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著小山。

“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對。她此刻心跳加快,渾身發熱,像是有一條小蛇在血脈裏到處流竄,身體莫名的躁動。

“你剛才喝的酒裏有毒。”

周小山吃驚到失語,難以置信地看著晏聽潮。

他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極為認真地看著她,“天以有沒有對你說過,我也會下毒。”

“你為什麽要給我下毒?”小山直到此刻依舊不能相信。

可是身體內越來越洶湧的難受卻無法忽視。

她深吸了口氣,質問道:“你是不是壓根就不想讓我比試第二局,給我下毒讓我明日退出?”

晏聽潮輕聲道:“當然不是。”

小山氣結,“那為什麽?”

燈光斑駁,照著他一張舒朗清雋的臉。眉眼都是無法形容的好看,她突然意識到,越是不羈倨傲的俊秀,越是勾起人的征服欲望。

此刻她體內燥熱難當,仿若有兩個小人在拉扯,一個想要痛扁這個給她下藥的男人,另一個卻欲念滔天地想要摸他的臉,摸他的身子。

晏聽潮突然握住她的手腕,迅速點住了她的穴位。

“我在苗神穀五年,閑著沒事也跟著重五爺學了些下毒解毒的本事,雖然和苗神穀的長老沒法比,拿到江湖上還能唬住人。”

小山氣得臉都紅了,“你給我下的什麽毒?”

“就是江湖上見色起意的歹人,給小姑娘下的那種毒。”

“閉嘴!你這個無恥之徒!”

真是做夢都想不到他是這樣的人。

她真的氣得快要炸開了。她那麽信任他,從來沒防備過他,他居然給她下這種不堪的毒。

晏聽潮解開她的袖口,扣著她的手腕,把她的袖子卷了起來,被他接觸過的肌膚立刻生出不可言說的渴望……

周小山又羞又氣,若不是被封住穴道,動彈不得,恨不得舉拳揍死他。

晏聽潮卻一臉正經地拿起尺八,啪嗒一聲,從管口彈出一把鋒銳小刀。

他在她手腕上劃開了一道口子,然後又在自己手腕上劃了一刀,迅速將傷口貼在她的傷口之上,瞬即一股強勁的內力衝進了她的體內。

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意料,他並不是要對她怎麽樣。

周小山驚疑不定地望著他。

晏聽潮臉上毫無雜念,語氣一如既往的冷靜,“生絕蠱尚在休眠,此刻我運功催動,不知道它是否會被你血中的毒喚醒。如果這個方法可行,那等於我把生絕蠱轉移到了你的體內。”

周小山恍然,原來他的方法是這個。

“我隻是從道理上推敲此法可行,所以想用藥給你試一試。”

晏聽潮繼續解釋,“你這人沒有痛感,給你下那種腹痛頭疼的毒,你根本沒有知覺,我也無法知曉生絕是不是進入你體內替你解了毒。所以想來想去,隻好用了這種**試試,對身體並無什麽大礙。”

說到這兒他停下來,不滿哼道:“沒想到被人罵作無恥之徒。”

周小山想到方才誤會他要非禮自己,忍不住尷尬得滿臉通紅。

“那你怎麽不提前告訴我?”

晏聽潮扯了下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我一時興起,想試探一下你會如何看我,沒想到,”

餘下的他就不說了。總之臉上的表情不甚愉快。

周小山見狀不對,急忙道歉:“是我錯了。閣主大人這樣的天人之姿,怎麽會看上我這樣的黃毛丫頭,是我自不量力異想天開才會誤會閣主大人,閣主大人你寬恕我吧!”

晏聽潮一直都是沒個正形的樣子,說話半真半假,虛虛實實。

而就在此刻,看著她緋色嬌顏,他忽然認了真,“我要是看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