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周小山情急之下臉色都變了,“師父,我不能放棄。”

天以搖頭,表情史無前例的凝重,“不成,這不是鬧著玩的,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賭。”

周小山雖然不是他最滿意的弟子人選,可相處了半個月,他對這個聰明好學的小姑娘也生出了感情,不僅悉心傳授她機關術,更希望這唯一的弟子能平平安安。

聖上對他有知遇之恩,他本想借此機會回報一二,替聖上打探一下賢王府和苗神穀是否真有不可告人的勾結,可他不能讓周小山去冒險賭命。

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他也隻能認了。

周小山明白天以是將她的性命放在第一位,可千辛萬苦到了這一步,她怎麽能放棄。

“即便有風險,我也心甘情願去冒險一試。”

天以並不知道她一定要爭到這個長老位的真正目的,歎了口氣,低聲道:“你放心,即便你不替我爭長老位,我也會替你保守秘密。你若願意,我依舊把你當我弟子。這個長老虛名,咱們不要也罷。”

說完,抬步往外走去。

周小山下意識地看向晏聽潮。

他一向聰明過人,難道也沒有一點辦法嗎?就這麽功虧一簣?她不甘心。

晏聽潮臉上看不出來任何情緒,異乎尋常地平靜,“走吧。”

周小山失望得腳步都抬不起來,就這麽走了?

晏聽潮剛剛抬步,段九尊忽然喊了聲,“晏公子請留步。”

晏聽潮對周小山微微頷首,示意她和兩位長老先回金穀。

等三人離開之後,晏聽潮方才不緊不慢地開口,“穀主,生絕蠱當真被倉朱帶走了?”

段九尊又急又氣,擺出不被信任的冤枉表情,“你看,連你也不信我!天以現在是國師的身份,周姑娘既是他的弟子,又是你的未婚妻。我若有生絕蠱,何苦藏著不給?這不是既得罪國師,又得罪你晏公子嗎?我不過是偏安一隅的小小苗神穀穀主,無權無勢,你們兩位貴人,我是哪位也得罪不起啊。”

話說得動聽而謙卑,頭頭是道,可惜晏聽潮太清楚段九尊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微微一笑,“我原本也不想阿寧來爭長老。這個虛名對我,對她,毫無用處。說句托大的話,我晏家即便沒有天目閣,祖上留下的產業,吃穿用度幾世不愁。奈何她欠了天以一個人情不得不還,我這才陪她來走一趟。”

段九尊連連點頭,“晏公子莫說看不上長老位,便是我這個穀主之位,公子也不稀罕。”

晏聽潮又笑了笑,“其實,國師對這個長老位也沒看在眼裏。隻不過是和穀主不和,水城又死得冤枉,他咽不下這口氣,存心想讓穀主心裏不痛快罷了。”

段九尊歎道:“我知道國師對我誤會很深。天玄又是他大哥,必定因為水城的死,在他麵前也告了我的狀。”

晏聽潮說了這一堆閑話,其實就想告訴段九尊,他和周小山都沒打算爭奪長老位,隻不過礙於天以的人情罷了。段九尊老奸巨猾,信不信,他都得盡力一試。

“穀主曾救治過我,我本打算讓阿寧在比試中故意輸掉,這樣既還了天以的人情,也報答了穀主。”晏聽潮說到這兒,臉色驟然冷下來,“但是我不能讓阿寧冒著風險去還這個人情。沒什麽人情,比人命還貴重。”

段九尊忙道:“我明白你擔心什麽。晏公子放心,抽簽不會先抽中比毒。前兩項周姑娘已經輸了,第三項壓根就不用比,即便穀中有生絕蠱,其實對周姑娘來說,也就是個擺設,毫無用處。”

晏聽潮挑眉,“當真?”

“當真,我騙你作甚。”

晏聽潮負著手慢慢悠悠道:“我在苗神穀五年,穀主也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段九尊忙賠著笑臉,“這個晏公子自不消說。”

晏聽潮笑了笑,走到桌邊。

天以帶過來的手爐還放在原處,他用力往下一按,那手爐竟硬生生被他掌力擊穿桌麵,砰然一聲掉到地上,滾到了段九尊的腳下。

段九尊臉色劇變。

晏聽潮若無其事地拂了下袖子,抬腳走出門外。

周小山心中跟著了火似的,沒有跟天以回金穀,正在神穀大門外等消息。

一見晏聽潮出來,趕緊問她最關心的問題,“他找你說了什麽?生絕蠱當真一個都不剩?”

晏聽潮邊走邊道,“他的話是真是假隻有倉朱才能證明,可倉朱死了,無法驗證。反正他一口咬定沒了,就算騙我們把生絕蠱藏了起來,這麽大的苗神穀,我們想在短短兩天裏找到,也不可能。”

“那怎麽辦,難道我們就這麽錯失機會?無功而返?”

晏聽潮沒有回答。

小山恨恨地跺腳,“我不甘心。”

晏聽潮走到金穀的門前的石橋上,停住了步子。

橋下水流脈脈無聲,清澈幽寒,深不見底。

周小山穿著狐裘,眉目如畫,正好的年華,不可描述的動人。

他返回兩步,抬手將風雪帽戴在她的頭上,垂目看著她的眼,“我知道你很想破曉戰傀的秘密,很想找到賢王府和苗神穀勾結的鐵證,想要找到你母親的下落,想要替你養父報仇。可這些,統統都不如你的性命重要。”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我曾經對你說過,望你一生牢記。”

小山慢慢點了點頭,“我幹娘和你說過同樣一句話。所以,為了活命,我從懂事起要學會裝疼,學會演戲,隱姓埋名,躲躲藏藏,不能讓人知道我是誰,不能讓人知道我怕疼,我把真我藏到一個殼子裏,戴著麵具,背負著仇恨,活到今日。”

晏聽潮替她擋著風口,繼續聽她說下去。

“是的,我的命好端端的還在,可我活得一點都不痛快,我受夠了躲躲藏藏演戲騙人。不知道這種提心吊膽,躲躲藏藏的日子何時是個頭。隻有揭開這些秘密,才能劈開我藏身的殼子,我才能活得自在無憂。我寧願拚死一搏,也不願苟且偷生。”

晏聽潮心情複雜難言,知道她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的分量有多重。

這份執著堅毅,聽上去很像是要以卵擊石,然而他很明白,也很理解,因為他也是這樣的人。寧願死也不想被束縛。

“你能不能看在我願意一輩子都留在晏家做侍女的份上幫我?”

沒有生絕蠱,她就不能取勝,可還有最後一個辦法,那就是她原本不願意的,讓晏聽潮代替她去做天字派的競選人,爭奪那個長老位。可這個提議,她實在難以啟齒。晏聽潮有多討厭苗神穀,有多抗拒閑事無聊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麽做,實在是強人所難。

晏聽潮聽出了她的弦外之意,不禁微微苦笑著歎了口氣,“周寧兮,如果我能替你,又怎麽會讓你親自涉險?”

周小山心裏湧上從未體會過的異樣感覺。

“段九尊心思綿密,老奸巨猾,當年以父母之名讓我立下毒誓,不得參與苗神穀的長老之選,就是擔心有朝一日,我在苗神穀的長老閣裏插上一腳,將苗神穀的秘密外泄於世。”

原來如此。

“昨天我一見到段九尊,他便把我叫到暖閣裏,問我為何違背誓言。我為了試探他抽簽可有玄機,便騙他說,我會讓你詐輸給地字派弟子。他便坦言可在抽簽中做手腳,把下毒放在最後。”

周小山苦笑,“他沒有信你。”

晏聽潮:“對。不然他也不會讓阿燦在手爐裏動手腳,再讓倉然來試探你的功夫。所以,他信誓旦旦地保證會把下毒放在最後一位,我也不信他。”

周小山突然一怔,“他讓倉然來試探我的功夫,如此說來,他已經確定地字派的候選人便是倉然?不然的話,地字派還沒比試,他怎麽知道倉然一定會贏?”

“段九尊對我說,倉然打小就被送出穀外,他對倉然的實力並不了解,實際上,他有十足的把握,倉然會贏其他三位地字派弟子,所以才會讓倉然來試探你的功夫,因為和你比試的人,隻有倉然。由此可見,倉朱和他的決裂是假的。”

周小山本來也懷疑是假的,便問:“他目的何在?”

“他為了給自己留後路,和倉朱做戲決裂。”

周小山一想就明白了,“不論是賢王府養死士戰傀,還是單敏儀讓倉朱除掉李瓚,都和苗神穀脫不了幹係。萬一事發暴露,都是誅九族的死罪,屆時段九尊會把所有的事都推給倉朱,他和苗神穀可免於被牽連。”

晏聽潮點了點頭,“段九尊老奸巨猾,不會不給自己留後路。但單敏儀並不會因為倉朱死了,就斷掉這條線,必須讓倉然續上。就像許員外死了,許春音又詐死,杏林藥鋪十幾年心血就付之東流,損失的那點錢,對賢王府來說不是什麽,可找到死心塌地替賢王府效命的人,不容易。”

“所以,段九尊是絕對不能讓天字派贏,哪怕你告訴他,我會詐輸給地字派,他也不信。”

“我們兩個,彼此都不信對方。”

周小山又好笑又好氣又覺得無奈,“那怎麽辦,他這個老狐狸根本騙不住。”

晏聽潮緩緩道:“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段九尊一定會把比武放在第一位,如果你輸了,那接下來就是下蠱,他順水推舟也算是兌現了對我的承諾。如果你贏了,第二關一定是比毒。他不會讓你再贏一場,那倉然就必敗無疑。”

周小山不禁苦笑,“你這樣一說,那豈不是無論我第一關是輸是贏,最終都是一個輸。”

晏聽潮搖頭,“不,如果你第一關能贏了倉然。我會讓你贏第二關。”

周小山先是一怔,轉而麵露喜色,忙不迭地追問:“你有什麽辦法?”

晏聽潮捏了下眉心,“我先想想。”

周小山瞪圓了眼睛,“你老人家的意思是,你現在還沒想到辦法?那你哪來的信心,讓我贏第二關啊?”

晏聽潮慢吞吞道:“倒也不是沒有想到辦法,隻是這方法到底可不可行,我得去問一個人,但是這人我又和他結了仇。”

“段九尊?”

“不,重五爺。”

周小山驚訝,“就是苗神穀的第一道關口外的那位獨臂老人?”

晏聽潮點頭,“苗神穀最厲害的用毒高手就是他。當年我中的毒十分凶險棘手,段九尊給我種下生絕蠱,也隻能先保住我的命。最終也是靠重五爺用了以毒攻毒的辦法,足足搞了五年後才徹底解了毒。”

周小山露出一個孤陋寡聞的表情,“五年啊?什麽毒這麽厲害?”

“百日憂。顧名思義,就是活不過一百天。這種毒的厲害之處便是中毒之人,並沒有任何中毒的症狀,隻是整個人憂思重重,日不能眠,夜不能寐,漸漸熬到油盡燈枯,死的時候,甚至驗不出來是中毒而亡。”

周小山不解,“重五爺給你解了毒,你為何還會和他結仇?”

晏聽潮冷哼:“因為,這老頭子替我解毒之後,我才發現,百日憂就是他親手研製出來的毒。”

周小山:“……”

晏聽潮提到這事依舊難以釋懷,怒意上湧,“我想要查到是誰下毒害我,問他百日憂曾經都給過誰,他抵死不說。我若不是看在他替我解了毒的份上,恨不得一劍捅了他。”

難怪他們進穀的時候,晏聽潮和重五爺互不搭理,好似陌生人似的,原來有這麽個前因。周小山好言相勸道:“有的人吃軟不吃硬,你好好求他,說不定還能問出來。”

晏聽潮嗬嗬一笑,“他搞出這種殺人無形且無藥可救的毒,本就有違正義天道,罪不可赦,還要我去求他?再說,你瞧他那個死樣子,活到一百歲嘴巴也沒一句好話。”

“所以你不想去問他,怕他不會告訴你,或者不肯說實話故意誆騙你。”

晏聽潮頓了頓,“不過,還有一個辦法,能試出這種方法可不可行。”

周小山眼睛一亮,“到底什麽方法啊?”

晏聽潮沒有回答,先上上下下瞅了她幾眼,等打量完了方才說道:“還是等你打敗了倉然再說吧。如果你第一關就輸了,我們就打道回府,隻當沒這回事。”

顯然,晏聽潮不確定她能不能打敗倉然。

小山被他那個語氣和眼神給激到了,她打小就不服輸,越挫越勇,重哼了一氣,“我一定會贏他!走著瞧吧!”說著還不解氣,衝他翻了個白眼,徑直越過他先走下石橋。

晏聽潮本來就是逗她玩的,見她生了氣,忙道:“你贏了有獎勵。”

小山頭也沒回,“什麽獎勵?”

“枯元心經。”

她又驚又喜地回過臉,“當真?”

“當真。”晏聽潮望著她那雙被歡喜點燃的格外燦瑩的雙眸,似笑非笑地問:“你看,你跟著我,是不是有很多好處?”

跟著。這個詞有點不明的曖昧。

她抿唇不答,心裏微亂。

“就你不知道好歹還想著走,真是傻。”他嘖嘖了一聲,抬腳進了金穀的大門。留下小山又好氣又好笑,哎喲,還真會王婆賣瓜呢。

傍晚時分,天以從神穀得到這個消息後,地字派的長老候選人就是倉然,便勸說周小山放棄。

周小山立刻把晏聽潮搬出來,“他說有個辦法可以一試。”

天以看看晏聽潮,又指指小山,“你確定要冒險?她可是你的女人,有個好歹你可別後悔,可別找我算賬。”

周小山聽得粉麵飛霞,心裏哼了一句,我才不是呢。

晏聽潮笑微微地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圈,“如果第一場比試她贏了倉然,我才讓她試一試,如果她技不如人輸給倉然,咱們就打道回府。”

周小山馬上就瞪了一眼過來,言下之意,沒有可能我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