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晏聽潮離京回揚州之前,給方家送了信,聲稱兄長生前留下不少虧空,需賣掉京城老宅抵債,懇請方家同意他接長嫂回揚州晏家安居。這個主意果不其然遭到方父反對,方母和女兒一條心,借著這個由頭,在家裏大鬧了幾日,方素心如願以償被父親接回了娘家。

方素心帶著傭人一走,金陵晏府愈發冷清。

周小山時隔數日重回晏府,不禁對這座老宅生出另外一份情愫。晏聽潮說過與她有緣,的確如此,有緣到他家竟然是她的出生之地。

晏聽潮稍作安頓,便和周小山一起前往國師府。

兩人在大門外下了車,正巧碰見國師天以送客出門。

天以一眼瞧見周小山,立刻麵露喜色,笑得合不攏嘴。

師徒契對周小山無效,他還擔心這丫頭借故不來,沒想到她一接到信兒就即刻趕來了金陵,老頭心裏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

晏聽潮的目光落在天以身邊的訪客上,微微一怔。

神機營的統領沈照青。

按照輩分,他應稱呼沈照青為表叔。但他素來不愛巴結人,心裏早就把自己歸為江湖人士,麵對這位不太熟悉也不甚親近的表叔,還是以官職相稱更為恰當,於是拱手見禮,客客氣氣地叫了聲“沈大人”。

懿德太後和晏聽潮的祖母是姐妹。沈太夫人在世時,逢年過節,沈照青出於禮節要來晏府拜會小姑母。晏聽潮那時還是個幼童,對他印象不深。後來他長期離家在外,直到晏長安去世,沈照青親來吊唁,晏聽潮才重新認識這位親戚。

周小山並不認識這人是誰,出於禮節,跟著晏聽潮身後,低頭道了個萬福。

沈照青笑道:“真是巧,你幾時回的京城?”

晏聽潮回道:“今日剛到。”

兩人寒暄之際,周小山站在晏聽潮身後,默默打量著這位沈大人。

他身姿魁偉,衣著考究,眉目間自帶一副軒昂的貴氣,看樣子是位高官,且是武將。

因為他出行並未坐轎乘車,而是騎了一匹馬。門童手裏牽著的那匹馬,神俊異常,一看便是名駒,非尋常人家能買到的品相。

沈照青一開始並未留意晏聽潮身後的那個小姑娘,以為是晏家的丫鬟,直到和晏聽潮寒暄完畢,正準備離開。

天以笑嗬嗬道:“方才沈大人問我幾時動身,我還不確定,眼下可以定了。”

沈照青吃了一驚,“難道國師要等的弟子就是無尤?”

天以笑著搖頭,指了指晏聽潮身後,“是這丫頭。”

晏聽潮本來刻意擋著周小山,此刻不得不微微側開身體。

沈照青一眼瞧見周小山,猛地一震。

眼前少女,乍一看像極了那個人,可再細看,卻又不那麽像。

謝小山的眼睛美絕人寰,波光瀲灩,柔媚萬千,可總有一抹不可言說的憂色,欲語還休的輕愁薄憂,就是那雙眼睛的魂魄。

這姑娘的眼睛,比謝小山更為靈動傲氣,是無懼無憂無畏的一雙眼。

他定了定神,衝著周小山微微頷首,“這位姑娘怎麽稱呼?”

不等周小山開口回答,晏聽潮先替她答了,“她叫周寧兮。阿寧,這位是神機營的沈大人。”

周小山聽見“神機營”,再聽見“沈”這個姓才突然反應過來,此刻站在她眼前的人,就是沈千裏的兒子沈照青!懿德太後的侄子,李瓚的準嶽父。

難怪晏聽潮介紹時用了她的舊名,他擔心小山這個名字,會引起沈照青的疑心。

驟然相見,她甚至還沒想好,是不是應該恨這個人。

她娘親所有的不幸,起源於沈照青的那份年少愛慕。

可愛慕一個人又何罪之有呢?

她麵色平靜,心裏如同有兩股繩在拉鋸,潛意識的排斥和理智上的糾正,互相較勁。

沈照青同樣也以複雜難言的目光,盯看著她,“不知道周姑娘是哪裏人士?”

周小山淡淡道:“一個叫泉城的小地方,沈大人應當沒聽過。”

沈照青重複了一下“泉城”,眼眸中閃過一絲失望。

天以插話道:“阿寧既然已經到了,那就明日啟程吧。”

沈照青點點頭,“我明日安排人過來護送國師。”

說罷,接過門童手裏的韁繩,策馬離開。

晏聽潮目送他消失在長街之上,暗自鬆了口氣,幸好周小山和她娘長得不是很像,隻有一雙眼睛相似而已,不過他若是知道周小山也不怕疼,那必定能猜出來她就是謝小山女兒。

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讓天以守住這個秘密。

天以帶著晏聽潮和周小山進了大門,邊走邊對周小山道:“你這丫頭倒是守信,師徒契對你無效,我生怕你不肯來,正愁著如何再臨時尋一個徒弟。”

周小山莞爾:“答應國師的事,豈能反悔。”

晏聽潮立刻插了一句,“阿寧替國師爭奪長老之位,也請國師一定記得替阿寧保守秘密。絕對不能讓人知道她沒有痛感知覺。”

天以一愣,“你也知道了?”

晏聽潮看了看周小山,正色道:“我和阿寧已經定了親,阿寧對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周小山嚇了一跳,這不是兩人商議好的謊話嗎,怎麽還對著國師也開始扯謊了。

天以果然很驚訝都看看兩人,“你們何時定的親?”

晏聽潮麵不改色地答了句:“最近。”

周小山急了,忍不住伸手在後麵掐他,晏聽潮伸手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這事得讓國師知曉。我陪你去苗神穀,萬一段九尊舊事重提,國師便可以替我擋回去。”

周小山瞪著他,你這麽說當然可以,隻是你為何不告訴國師,這是假的,權宜之計?

晏聽潮給她使了個眼色,暗示她先不要急。

天以驚訝道:“你也陪她去苗神穀?”

晏聽潮正色道:“阿寧是我未婚妻,我擔心她的安危,自然要陪她。”

天以嗬嗬:“你個臭小子不是死活都不肯再去苗神穀嗎?這番為何又肯了?”

“除卻我對苗神穀的偏見,我不想去還有一個原因,便是段九尊,”晏聽潮頓了頓,“他要把孫女嫁給我。”

天以摸著胡子幸災樂禍道,“原來如此。”

晏聽潮瞟了一眼周小山,眼中帶笑,“如今我和阿寧定了親,也就沒了這層顧忌。”

周小山臉色微紅,瞪了他一眼。

戲演得真像,眼波裏竟還泛著擔憂和溫柔,眼神生出鉤子,勾得她一時間也氣不起來,心裏軟塌塌的又生出來錯覺來,仿佛一切都是真的。

天以帶著兩人進了花廳,落座之後,說起苗神穀當前的狀況。

“天字派隻有我和天玄兩位長老,還有一位長老重蓮,已失蹤多年,不知生死。地字派有慶久、慶田、倉朱、倉青,四位長老,所以這些年一直由地字派把持長老閣。”

周小山一聽就明白了,一共七位長老,天字派共計三位,地字派占了四個,如今死了一個倉朱,這個長老之位便尤其關鍵,如果天字派奪回了這個位置,那就壓倒了地字派,長老閣便由天字派說了算。

天以說完,忽然問晏聽潮,“我已離開苗神穀多年,從不參與穀中事務,你猜我為何突然改變主意要帶個徒弟去爭奪長老之位?”

晏聽潮笑了笑:“是聖上的吩咐?”

天以嘖嘖,“你果真聰明絕頂。可恨你這小子不肯做我徒弟,真是老夫的生平憾事。”

周小山心裏酸溜溜的,撇著嘴道:“師父我也不差啊!”

天以一看小丫頭吃了醋,忙笑著哄她,“你這丫頭和自家男人還吃個什麽醋?你要是差了,我也不收你做徒弟呀。”

自家男人?!

這是什麽虎狼之詞!

周小山當場臊成了悶葫蘆,還是一隻紅撲撲的小悶葫蘆。

天以回歸正題,接著往下說道:“聖上早年間接到密報,說苗神穀和賢王府之間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勾當。世人皆知,聖上的皇位原本是老賢王的,若是單憑一份密報便去查核賢王府,必定會惹朝臣百姓質疑聖上的目的。聖上心裏即便有些猜忌,也不便下手去查。但是這些年來,密報一直不斷。聖上不禁動了心思,想要查個究竟。”

“苗神穀彈丸之地,值不當大動幹戈,且段九尊明麵上一直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待在穀中,從不出穀,更挑不出什麽過錯。聖上的意思是,讓我重新回到長老閣,看看苗神穀到底和賢王府有沒有勾連。”

周小山原本沒有壓力,聽完這些,頓時就覺得兩肩沉甸甸的。天以的意思,或者說是聖上的意思,這次長老之爭無論如何都要贏。不然聖上也不會動用神機營的人護送國師回苗神穀。

“那天玄長老的弟子也會參加競爭嗎?”

天以點頭,“會。不過天玄的弟子,肯定爭不過你,你不用擔心。”

周小山不解地問:“為何?”

天以這些來都沒回過苗神穀,他怎麽知道天玄的弟子不行?

天以反問:“你猜我為何不在穀中挑選弟子?”

周小山明白了,“穀中弟子見地字派有前途,都拜地字派長老為師。”

天以誇了句“聰明”,解釋道:“地字派把持長老閣,穀中的事都由他們說了算,依我對穀中人的了解,必定多半都去巴結地字派的長老,肯投天玄為師的弟子必定寥寥無幾,資質平平。”

周小山心裏一鬆,“這麽說來,是兩場比試?”

天以點頭:“不錯。按照穀中的規矩,同派長老的弟子先比試,勝者再和對方弟子對決。天玄的弟子不是你的對手,你真正的對手,是地字派的候選人。”

周小山好奇問道:“究竟是怎麽個比法?”

天以摸著胡須,“三項比試中下蠱最簡單,以各自飼養的蠱蟲廝殺,蠱蟲活著的一方為勝。比武算是第二難,不論兵器,暗器也可以用,隻要能贏便算勝。”

用暗器都能贏?豈不是不講武德?

“這規則也太……”周小山還沒說出口,嘴巴上捂上來一隻手。

她臉蛋小巧秀致,晏聽潮的巴掌包住了她鼻子尖到下頜,隻露出一雙圓碌碌的大眼睛。

周小山鬧了個紅臉,眼睛凶巴巴地瞪著他,你幹什麽?!

晏聽潮眉梢一挑,“不要打斷國師。”

周小山立刻領會到他是不想自己發表差評,在他掌心裏點了下頭。

晏聽潮把手收回去,對天以笑了笑,“國師請繼續。”

天以接著道:“武功和下蠱都不至於送命。就是下毒這一項,很容易死人。雙方給對方下毒,誰先解了毒,誰就算贏,如果解不了毒,極有可能當場斃命。所以,比賽的凶險之處,就在於用毒。”

周小山無懼道:“這個簡單,比毒的時候,我服用生絕蠱。反正是三局兩勝。把比武和比毒放在前麵,兩項我都贏了,自然也不用再比下蠱。那他們也不會知道,我根本不會下蠱。”

天以摸著胡子,“不錯,我也是這麽打算的。”

商議完對策之後,晏聽潮帶著周小山離開國師府。

一上馬車,周小山就迫不及待地問:“你剛才為何捂住我的嘴?”

“你可知道天以是怎麽贏的長老?”

周小山先是愣了一下,而後自己捂著嘴巴試探著問出了兩個字,“暗器?”

“以一把形如暗器的複劍贏了比武。所以你是不是要謝謝我及時捂住你的嘴巴,讓你不要打你師父的臉?”

周小山心想,幸好自己沒說出口。

晏聽潮笑微微道:“還有,你一定要問,我為什麽不告訴天以,我們定親是假的。”

周小山略帶尷尬地問:“為什麽?”

“我若是告訴他,我們沒有定親。他必定要問,你和這丫頭非親非故,你為什麽要陪她去?”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語氣輕慢,“你說,我怎麽回答?”

隔著半尺的距離,他偏著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的眼。

對啊,為什麽,還要以命作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