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那就以天目閣和丹華鋪這兩個名字為暗號。”周小山雖然此刻麵紅心慌,可腦子還是很靈光,立刻就想到了這個主意。
“我若說丹華鋪,你就回一聲天目閣。”
晏聽潮點點頭,“這也算是一個辦法。不過,若有外人在場,被人聽見一次便失了靈,難道我們每次都要咬著耳朵對暗號?”
咬耳朵?
周小山一想那個場景,臉更紅了,色厲內荏道:“哪需要那麽多次!偶爾為之罷了。”
“你不要輕敵。”晏聽潮神色嚴肅地盯著她,“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是玩命的事。你不知道苗神穀裏的人,詭計多端,讓人防不勝防。還是認手比較穩妥,你若有別的好辦法再說。”
周小山嗯了一聲,被迫認同。心裏安慰自己,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不就是看一看,再順便摸摸手骨,沒什麽大不了的,再說自己在國師的冰窖裏中毒昏睡的那幾天,整條胳膊都被他看光光,若是出身大家的名門閨秀,恐怕已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
算了,想開點。
周小山彈了彈衣袖,很快進入了雲淡風輕的境界,眼神斜斜一垂,看著他放在膝上的手。
骨節修長,白皙秀致,若不是知曉他身負武功,單看這雙手,更像是讀書人的一雙秀手,右手食指和中指都有些偏向右側,顯然是寫字費過力,下功夫練過。
嗯,要不要摸摸?
她正在考慮,突然晏聽潮又道:“還有件事得和你商議。”
“什麽事?”
晏聽潮越發的一臉嚴正,“你我以未婚夫妻的身份出現,你若是再叫我閣主和師叔都極不妥當,需改個稱呼。”
周小山一聽心裏立刻湧現出“晏郎、二哥”這兩個詞,以及更為可怕的一個詞“聽潮哥哥”。
她隻是想到這裏便無端地生出尷尬,別扭地問道:“那我叫你什麽?”
“叫我無尤吧,是我的字。”
太好了,不是她想到的那幾個稱呼,小山鬆了口氣,放在腿上的手又被晏聽潮拖了過去,巴掌反轉,掌心朝上。
還要看嗎?
周小山正要反問,卻見他在她的手心裏像是挽劍花一般,行雲流水地劃了兩個字。
手心裏發癢,耳邊也有點癢,是他的氣息落在上麵。
“記住是這兩個字,別露了餡。”
“我知道。”周小山把巴掌抽出來,略帶不滿地噘了噘嘴,“你以為我沒讀過書嗎?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無尤。”
他名中帶水,所以她率先就想到了這兩個字。
“對。”晏聽潮重複道:“夫唯不爭,故無尤。我隻想早日退隱江湖,回家躺著享福,這才算是名副其實。”
周小山忍不住噗地笑了。
晏聽潮頓了頓,目光幽幽望著她,“你叫一聲我聽聽。”
無尤。
小山在心裏默念了一下,她叫慣了閣主和師叔,醞釀半天,舌尖方才僵硬地緩緩吐出兩個字,“無尤。”
若她痛痛快快喊出來也就罷了,偏偏是這麽別扭遲疑的態度,反而平添旖旎。
晏聽潮心頭微波**漾,似笑非笑地望著她,“我們真是很有緣。你名中有山,我名中帶水,你乳名阿寧,我字無尤。是不是很合?”
小山窘道:“是巧合。”
“還有,我們的八字也得互換,別在苗神穀裏露了餡。”
他認認真真地想了想,“至於婚事,由我舅父向你師父提親,婚期定在明年四月十八。”
周小山聽著聽著,恍然有種錯覺,好像自己真的和他定了親,也好像明年四月真的要和他成親一樣。
暈暈乎乎之中,忽然腦中有個小人在喊,阿寧你快醒醒,他經常騙人的你忘了嗎!
對啊,他經常騙人的。
小山心裏黯然一驚,竟然隱隱的有一抹失望。
翌日一早,晏聽潮帶著周小山和晏七,還有購置的一車裝備,啟程前往金陵。
李美娘知道周小山今日出行,一夜沒睡好,早上起來便心不在焉。
白夫人素來機敏,發覺她略有不對,便支開聽雪,問她是不是有什麽事。
李美娘低著頭,默然片刻,忽地又抬起眼簾,像是下了決定,“夫人,他還在神農莊嗎?”
白夫人一怔,“你問誰?段流?”
乍然聽見這個名字,李美娘心口一刺,嗓子裏像是哽著一團難以下咽的歲月灰燼,帶著血腥和濃煙。
她微微點頭,“我想見見他。”
白夫人難以置信地問:“你要見他?”
“對,他還在那兒嗎?”
“自然還在。神農莊很安全,單家不會想到他就藏在懷善堂的莊子裏。”
白夫人又驚又歎,“你怎麽會突然想要見他?你不是說你沒找到如幻之前,永遠都不會見他嗎?”
李美娘苦笑:“我擔心那一天太晚,怕來不及。”
“你願意見他,我當然樂見其成。”白夫人歎了口氣,“你呀,明明可以和他在一起,何必苦著自己,也苦著他呢?”
李美娘搖頭,“夫人,我當年犯過的錯,不能犯第二次。”
白夫人知道她生性剛毅,性格倔強,再怎麽苦勸也無益,轉身去臥房裏拿出一塊銅牌遞給她。
“你帶著這塊銅牌去神農莊,對莊裏的管家說,我要找藥農謝同拿幾種藥材。”
李美娘接過那塊刻著懷善堂的銅牌,低聲問:“他在神農莊叫謝同?”
“對啊。”白夫人忍不住感慨:“你姓謝,同州人。他以此為名,可見對你的情義。”
李美娘咬著唇,壓著內心刀絞般的難過和刺疼。
白夫人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你就這樣見他?不以真麵目會麵?”
李美娘輕輕搖了搖頭,“不用。我見他一麵是有件事想請他幫忙。並不是要敘舊。”
“你們兩個,真是……”白夫人欲語還休,最終也隻是憾然地歎了口氣。
“多謝夫人,我去去就回。”
李美娘拿著那塊懷善堂的銅牌,以白夫人的名義,去了神農莊。
懷善堂的藥材大部分都是外購,自家莊園裏也種了一些,平素交由藥農打理。
神農莊是懷善堂的產業,管家也認識白夫人身邊的施娘子,見到懷善堂的那塊銅牌,便知道這是白夫人的吩咐,立刻派人去叫那個名叫謝同的藥農。
李美娘坐在門房旁邊的小廳裏,忐忑不安,如坐針氈。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麽緊張慌亂過,上一次有類似的恐慌,還是被人發現她藏身於周家。
從小窗看出去,外麵一派冬日蕭條景象,時近正午,照在庭院裏的日光依舊冷寒。
一個高大的男人沿著牆邊的石板路緩緩走過來。
李美娘心口狂跳,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十七年了,他不再是當年那個麵色黝黑卻笑起來一臉朝陽的少年,也不再是心懷大誌,一心想要證明自己,爭個好前程,讓家人過上好日子的段流。
他現在是一個腰板微微佝僂,臉上木無表情的藥農。
回憶潮水般湧上來,一浪一浪地狠狠擊打,像要把人淹沒在無邊深淵裏。
她難過地咬住了唇,施娘子那張木木呆呆的臉上,永遠沒有表情,可是她心裏卻是滔天一般的痛苦和憤懣,為何老天對我們如此刻薄?
生如螻蟻,命賤如草。卻還要經曆生離死別?
她握著拳,仰著頭狠狠吸了幾口氣,去他娘的,老娘偏不認輸,偏不服氣。
管事的叫住謝同,吩咐了他幾句,然後指了指李美娘所在的小廳。
謝同默不作聲地點點頭,邁步上了台階,走進屋內。
歲月無情,他的容貌變了許多,膚色比當年更加黝黑,臉上還貼了一塊醜陋的傷疤,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他。
謝同神色淡漠,並沒有看她,低頭拱手行了個禮,問道:“夫人想要什麽藥材?”
李美娘沒有出聲,她站起來,越過他的身邊,輕輕關上了門。
謝同這才麵露不解地抬起頭看著她。
“段流。”
已經十七年沒有人叫過這個名字的男人,震驚地看著她。
“別來無恙。”李美娘聲音哽咽,想要笑一下,可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隻想落淚。
他一臉震驚的表情,夢囈似的喃喃道:“你是阿水?”
“我是謝小水。”
李美娘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奔湧而下。
段流闊步走到她麵前,激動地語無倫次道:“你怎麽,你……”他抬手想要來撫摸她的臉,手指停到她麵前,卻顫抖著不知道該不該摸下去。
最終他的手落寞地落下去,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阿寧呢?”
“阿寧很好。這個死丫頭不聽話。”
一旦開口,眼淚就根本無法控製,一波一波洶湧如潮。
她無力又無奈,不明白自己為何一見到他,就像是行遍了千山萬水,心神俱疲已到了極致,很想要在他肩頭靠一靠。
段流手忙腳亂不知道怎麽好,撩起衣角想給她擦臉,卻發現自己衣服很髒,都是土。
“阿水你別哭,到底出了什麽事?”
“沒事,我沒出事,我就是,”李美娘抹了一把眼淚,斷斷續續道:“我發過誓,沒找到小山之前,不和你見麵。可如今,我破了誓言,因為阿寧要去苗神穀。我聽白夫人說,苗神穀是如何爭奪長老之位的。我擔心她會有事。”
段流懂了她的意思,“你想讓我回一趟苗神穀?”
李美娘錯亂地搖頭,“我不知道。我不想你回去,我知道你離開神農莊很危險,我不想你出事,可我也不想阿寧出事。我不知道怎麽辦。”
她捂住臉,無聲而泣,眼淚根本忍不住。
十七年的眼淚,真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