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拿命作保,再沒有比這更重的承諾。
他平素一向懶散沒個正形,難得正經嚴謹一回,原本就極出色的容貌立刻顯出清貴端方之相,甚至夾裹著一股高不可攀的傲氣。
小山的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砸了重重一下,瞬間像有一股軟綿洶湧的暖意包裹住心肺。
她看著身邊的晏聽潮,這個平時沒有正形,喜歡扯謊騙人的男人,正經說起話來,還挺像真的。也或許,就是真的?……她心跳如雷,耳根後慢慢發熱。
李美娘比周小山還要詫異,她從來不輕易相信任何人,驚愕過之後,衝口就道:“好,這是你說的,如果阿寧有什麽閃失,你提頭來見我。”
她素來是個剽悍的個性,說話也很粗莽。因周小山的緣故,潛意識裏也沒把晏聽潮看作皇親國戚,更無視他天目閣閣主和晏家家主的地位。
晏聽潮也不介意,瞟了一眼小山,正色道:“你未免小看了阿寧。”
周小山心領神會他的意思,立刻一臉傲氣地背著手,毫不謙遜地誇起自己。
“對啊!我哪有你想得那麽菜雞!師父都誇我功夫好,悟性高。況且,你當國師是什麽人都肯收為徒弟的嗎?若不是見我天資聰敏,有過人之處,我即便跪求他三天三夜,他也不肯收。”
晏聽潮又以天以做文章,“國師深受聖上器重,苗神穀雖偏安一隅,所處之地還是大周的天下,他們膽子再肥也要掂量國師在朝中的地位,不至於亂來。”
周小山和他一唱一和,“不錯。不看僧麵看佛麵,我有國師弟子的身份護體,他們不敢對我怎麽樣。”
李美娘心裏一百個反對,可她也知道周小山是個什麽性子,打定主意的事,千軍萬馬也攔不住,此番追到揚州來就是鐵例。
苗神穀看來她是非去不可了,她若再硬攔著,這鬼丫頭嘴上答應不去,扭臉就能偷跑。
躊躇片刻,她對周小山道:“如果你們遇見一個和我年歲相仿,膚色黝黑,左手食指缺了半根的男人。可以相信他,他不會害你們。”
這句沒頭沒腦的交代讓周小山很迷惑,不由問:“誰啊?”
“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叫,”李美娘頓了頓,“眉山。”
眉山?幹娘什麽時候冒出來這樣的一個朋友?
李美娘幹笑著又補了一句,“也不一定能碰見,我是說萬一,萬一。”
周小山一頭霧水地點了點頭。
李美娘又叮囑了幾句,這才轉身回了王府。
周小山提著裙子上了車。
晏聽潮替她放下車簾,“你幹娘提到的這位朋友你認識嗎?”
“我和你一樣,第一次聽見這名字。她一貫神神秘秘的,心裏特能藏事,我從不知道她還有這麽一位朋友。”
周小山一臉無奈又好笑的表情,“就像我從來也不知道許義深是她朋友一樣。她經常去杏林藥鋪進貨,動不動在我麵前罵許員外摳門,小家子氣,那個架勢,恨不得下次進貨要提刀去找許員外砍價,可誰能想到他們居然是朋友。”
不過,也正因為李美娘慣會演戲,又謹慎過人,善於易容,所以這些年才能安然無恙地活著,逃脫了單家和賢王府的搜尋。
晏聽潮問:“你不覺得她今日不對勁嗎?”
周小山點點頭,“對啊。她前幾日還很樂意我去苗神穀,今日突然堅決反對。”
晏聽潮手撐在窗沿邊,側目望著她,“顯然你離開王府這幾日裏有人告訴她,苗神穀是怎麽競選長老的,所以她才變了態度。”
周小山突然想到那天白夫人見到她掌心裏的天字印記,神色有異的樣子,便說:“會不會是白夫人告訴她的?”
晏聽潮點了點頭,“她藏身王府,很難接觸到外人,從白夫人那裏知曉的可能性很大。不過,白夫人為何會知道得這麽清楚呢?難道她認識苗神穀的人?”
周小山分析,“單家和苗神穀的人暗中勾結多年,白夫人身在王府,又是懷善堂的人,知道一些內情也不足為奇吧。”
這個推論也算是合情合理。晏聽潮是個遇事要前後左右都思量三圈的人,李美娘早不交代晚不交代偏偏在他們出發去苗神穀的時候說出她有這麽一個朋友,這就有些不對勁。
“你幹娘平素把自己的事瞞得滴水不漏,今天居然破天荒地主動告訴你,她有個朋友,肯定有緣由。再說,苗神穀有天險屏障,穀口有人把守,置放了無數的暗器機關,不是什麽人都能進去。”
晏聽潮不禁失笑,“她當苗神穀是什麽集市茶樓嗎,那麽好能碰上她的朋友。”
他這麽一說,周小山也覺得匪夷所思,細想一下,恍然道:“難不成眉山就是苗神穀的人?抑或是,眉山也要去苗神穀?”
晏聽潮的想法是,李美娘慣會撒謊,這位突然冒出來的朋友,究竟是不是她的朋友不得而知,但至少不是敵人。當著周小山的麵,總不好說她幹娘愛扯謊,於是他委婉地感慨了一句,“你幹娘這人,也不知到底還藏著多少秘密。”
周小山瞪大眼睛,“你覺得她還有很多事沒告訴我?”
晏聽潮睨著她不想承認卻明顯已經信了的表情,忍不住好笑,“顯然如此。比如她這位朋友。”
周小山很不高興地哼了一氣。
晏聽潮笑眯眯道:“就連我這種絕頂聰明的人都被她騙過,你被騙個十七八年的也很正常。”
周小山沒好氣地瞪他,順便送了一個白眼。
原來人長得好看,翻白眼也可愛動人,尤其她明眸幽亮,瀲灩中浮湧一縷淺嗔薄怒的波,色授魂與。
心愉一側的晏聽潮,繼續感慨:“時至今日,我還沒見過你幹娘的真麵目。”
他第一次在泉城見到的那個李美娘,高大魁偉,膀大腰圓。而這次的施娘子,呆滯木訥,身形單薄。若不是周小山說她就是李美娘,晏聽潮無論如何也認不出來。易容術這一手藝,看來真不容小覷。
周小山道:“我幹娘長得很好看,容貌並不啻於你大嫂。”
晏聽潮好奇,“她易容術是從哪裏學的?師父是誰?”
“她說幼年跟著繡坊裏的一位師傅學的,那位師傅還教過她一些拳腳功夫。”說著說著,周小山忽地一愣,當年沈夫人把她娘和幹娘送到眉山繡坊學藝。她方才提到的朋友也叫眉山,這麽巧?
晏聽潮又問:“那位師傅是何來曆?”
小山回憶了一番,“我隻知道是一位寡婦,來自何處,是何身份,幹娘沒提,我也沒問。不過幹娘說過,她的易容術,早就超越了她師父。因為她待在周家的那五年,和我養父隻是名義上的夫妻,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待在自己的院子裏,把全部心思都用在琢磨易容術上麵。”
晏聽潮好奇道:“她拳腳功夫如何?”
“對付幾個不會武功的尋常人還行吧。我唯一一次見到她動武,是周家被滅門那次,她帶著我從密道逃脫,有個人追上來,她一刀殺過去,刀法毫無講究,也沒有套路,隻是力道卻大得驚人。”
周小山麵露疑惑,“我也一直好奇她為何力氣那麽大,在丹華鋪做香雪膏的時候,她從來不假人手,比一個大男人還有勁。”
晏聽潮好笑:“總不會是天生神力吧?”
周小山莞爾。
兩人難得沒有吵架抬杠,一路閑聊到了集市。
晏聽潮叫停馬車,讓周小山在車裏等候,自己帶著晏七挨個店鋪逛了個來回,購置了不少東西。
禦寒的裘衣冬服,手爐,金絲炭,幹糧,零嘴,熟茶,等等,甚至還去了鐵匠鋪,買了一些暗器和捕獵的機關。
周小山眼看馬車堆得滿滿的,忍不住問,“你買這麽多東西做什麽?”
晏聽潮拍拍膝上的皺褶,“這一趟出門,來回至少一月,多備些東西,以免遭罪。”
小山好笑:“我看閣主恨不得搬著床去。”
晏聽潮心平氣和地解釋:“我小時候被我爹和我大哥坑得夠嗆,吃夠了苦頭。如今沒人管我了,我後半輩子隻想賺夠錢,躺著享福,吃苦遭罪的事,打死不再做了。”
周小山用一言難盡的眼神望著他,這位閣主是要改頭換麵,退隱江湖,做個身嬌體貴的公子哥嗎?
晏聽潮道:“這天寒地凍的還得千裏奔波,若不是為了你……和我大哥,我絕對不會出門。”
周小山正色,“你要不想去,就留在揚州。我和國師一起去就好了。”
晏聽潮惆悵無奈地瞅瞅她,這是沒聽出來話外音嗎?還是如她所說的,心裏沒有情情愛愛?
“我不去的話,你幹娘還不得提刀來砍我。”
周小山一本正經道:“她又打不過你,你怕什麽。”
“打是打不過,不過,”晏聽潮忽然麵色一緊,“萬一她易容成你的樣子來砍我,我沒有防備,豈不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周小山撲哧笑了,“閣主你沒有那麽好死。”
“呸,你嘴裏就沒有一句好話。”晏聽潮忽然臉色一沉,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勢,“有件事我險些忘了。”
“什麽事?”
“苗神穀裏也不乏易容高手。若是有人易容成你的樣子,我如何分辨是不是你?”
這倒是個問題。
周小山請教道:“不知閣主有何高見?”
晏聽潮一本正經地將她的下頜托起來,正色道:“讓我仔細看看你。”
目光對上,她立刻有種被炭烘烤著臉頰的感覺,心裏怦怦直跳,不敢直視他的眼眸。
她飛快往後一躲,佯作鎮定地說:“看臉有什麽用啊,人家易容就是要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啊。”
“對了,我得看手。”
晏聽潮忽作恍然大悟狀,“你上次說,易容千變萬化,可是手不會變。”
未及她明白過來是什麽意思,他已經拖過她的手,牢牢握住。
小山心如鼓擂,怔怔看著自己的手放在掌心裏,對比之下,才知道原來男人的手那麽大,她的手襯得像是一個小巧玩具。
“讓我好好看看。”
他說著,把她的手正麵反麵都看了個遍。
小山從耳根開始發熱,整個人都不自在起來,可他看手的理由又光明正大,無從反駁,隻好憋著呼吸,度日如年地看著腳尖。
時間慢到讓人無法忍受,她把手抽出來。
為了化解尷尬,她故意公事公辦地問:“記住了吧?”
“你幹娘的手你看了十幾年,我這隻看了一次,恐怕也記不住。”他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慢慢問道:“多看幾次,你也不反對吧。”
小山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不同意,不合適。同意,更不合適……
“你不回答我就當你同意了。”他盯著她臉上漸漸浮起的薄薄粉色,難以錯開視線。
被盯得心跳加快的小山,默不作聲地連著吸了幾口長氣,好不容易等臉上熱潮退了,心也靜了。
他忽然又問:“若是有人易容成我的樣子,你能否認得出我?”
她肯定地點點頭,“如果易容術不是那麽高明的話,我能認得出來。”
晏聽潮反問:“若對方也是易容高手呢?”
小山不敢肯定了。
一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苗神穀若真有李美娘那樣的高手,那她還真是束手無策。
二來,白日還好,對方但凡露出蛛絲馬跡的不對勁,她都能看出來破綻,若是夜晚,昏暗燈光之下,或是暗處,遠處,都存在難度,畢竟,她和晏聽潮隻認識了幾個月,不像幹娘已經認識了十幾年,她不敢貿貿然誇口。
晏聽潮接著問:“若是天光昏暗?或是黑暗之中?你如何辨認?”
她偏頭飛快地掃他一眼,“閣主有什麽高見?”
“還是認手吧。這個最容易做到。”
怎麽認?還沒等問出來,她的手又被晏聽潮拖了過去。
不是看,而是攥在手裏,先是輕輕握了握,而後拇指由她的手背撫過去,直到指尖。
周小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摸她的手骨。
她不知道疼是什麽感覺,可這種脊梁骨麻麻酥酥的快要昏過去的感覺,簡直比傳說中的疼還要可怕。
寬敞的馬車因為堆了一大堆東西,忽然像個大蒸鍋,悶悶熱熱的不透氣,頭暈腦漲的,臉都要燒起來。
她果斷地把手抽了出來,背在身後。
晏聽潮把手伸到她麵前,一本正經地問,“你不摸摸我的?”
周小山一臉紅暈地瞪著他。
他十分認真:“萬一黑暗中,你看不見,不靠手摸,又如何辨得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