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天寶樓昨日便得了消息,賢王府的貴人要來聽戲。裏裏外外的閑雜人等全被清了幹淨,隻留了為貴人獻藝的幾位戲子與樂師。尋常百姓今日也不得入內聽戲。
平時熱熱鬧鬧的戲樓,變得清靜空闊起來,隻有賢王府的貴人和王府的侍衛。
天寶樓的觀台分為上下兩層,平素可容納近百人。
看戲最好的位置,便是二樓正對著戲台的貴客包廂。這一排廂房共有四間雅室,平素都是接待貴客的地方,內裏布置得雅致舒適,八仙桌上擺放著時令瓜果和茶點。
正對著戲台的方向,掛著弧形的青色竹簾,像是從海上升起的半輪圓月,半遮半掩,角度奇巧,剛好可以看清戲台和樓下的人,可對方卻瞧不清包廂裏的貴客。
賢王府的侍衛都在樓下護衛,二樓護衛李瓚的是他從金陵帶來的四位貼身侍衛。
安遠一向守在李瓚身邊寸步不離,留在包廂內,另外三位侍衛分別守在門外。
今日上演的劇目是《臥薪嚐膽》。
周小山是個工具人,既來之則安之,看得津津有味。李瓚心裏有事,卻也同樣是一副聽得入神的模樣,神色絲毫看不出來異樣。
周小山微微側目,餘光掃見李瓚貌若清蓮的清貴容貌,不禁想起李美娘的話,這人的確不簡單,心裏藏了那麽大一件事,竟然還能波瀾不驚,穩坐如山。
李瓚似乎覺察到她的跑神,扭臉微微一笑,“姑娘怎麽了?不喜歡這一出戲?”
周小山十分抱歉地欠了欠身,“殿下,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急需回王府一趟。”
李瓚裝模作樣地表示了一下驚訝,很體諒地說:“我讓安遠送你回去。”
周小山忙說:“多謝殿下,不用勞煩安侍衛。請安侍衛替我備一匹馬,我去去便回。”
李瓚於是便扭臉吩咐安遠,“你先下樓去替周姑娘備一匹馬,我交代周姑娘幾句話。”
安遠應了一聲,先行下樓。
兩人當著安遠的麵演完了戲。李瓚立刻起身,戴上周小山的帷帽,披上那件胭脂色披風。他本就風度優雅,又打小被當成女孩兒養,身穿女裝,毫無違和,也瞧不出來是個男人,隻是比周小山個高一些而已。
李瓚解下腰裏的一枚玉佩,遞給周小山,“一會兒安遠回來,你把這個交給他,就說是我的主意,讓他不要聲張,等我回來。”
周小山收了玉佩,看著李瓚的背影,突然從心裏升起一縷憐憫。
這位前呼後擁,風光無限,萬人之上的小王爺,實際上卻是個孤家寡人,他所擁有的地位看似權重如山,其實並沒有什麽用處。
他一輩子的開始就是一場被人安排好的戲,而且是隨時都會送命的一場戲。這場戲演到今日,沒有人可以幫他,他也沒有人敢托付信任。
對比之下,周小山覺得自己比他要幸運許多,雖然也是一生下來就背負著身世之謎,要演戲騙人,可至少她有幹娘,有師父,還有晏聽潮……這位盟友。
安遠送走了“周姑娘”,上樓來複命,進屋一見周小山,委實嚇了一跳。
他還沒反應過來,周小山把李瓚的玉佩帶給他,“安侍衛,殿下有急事要出去一趟,讓我們安心在此等候。”
安遠一看確實是李瓚隨身的玉佩,又急又氣,嚇得臉色都白了,“姑娘你可知道,殿下萬一要是出了什麽事,我們都得掉腦袋!”
小山淺淺一笑:“安侍衛放心,殿下身穿女裝,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
安遠心急如焚地追問,“殿下去了哪兒,我去追他。”
小山看看外麵,壓低聲道:“殿下沒說去處,不過你若是此刻讓人追出去,反而會惹人矚目,給殿下惹來麻煩。”
安遠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在屋裏來回踱步,此刻已是初冬,他硬生生急出一頭的虛汗。
周小山看他急成這樣,隻好哄騙他,“安侍衛你就安心看會兒戲,殿下說他一會兒就回來。”
安遠如何能靜得下來安心看戲,在屋裏坐立難安,心裏火燒火燎。
周小山也被他帶動得心神不寧起來,而且莫名生出一種不妙的直覺。
這時,從窗外飄進來一股奇怪的味道,周小山的嗅覺比一般人都敏感,她立刻問安遠,“安侍衛,你聞見什麽怪味了嗎?”
安遠抽了抽鼻子,“沒有啊,什麽味兒?”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裏多疑所致,周小山覺得還是不對,的確是有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放鞭炮時的那種火藥味兒。
她推開房門去外麵看了看,然後沿著二樓的回廊走了一圈,走到樓梯處,她再次嗅了嗅鼻子,空氣中隱隱有一抹血腥氣。
她探身往下一看,赫然發現樓梯下的拐角躺著一個侍衛,心口插著一把匕首。
原本守在樓梯口的侍衛竟然被人殺了!周小山心裏一驚,立刻輕身一躍,跳下樓梯。
腳尖剛剛落地,一把長刀橫掃過來,周小山見到寒光一閃,縱身急躍,若晚一步,雙腿就要被砍斷。
偷襲的人從樓梯下閃身殺出,身穿和戲台上的勾踐一模一樣的服裝,臉上也化了戲妝,覆著油彩,而戲台上的勾踐,此刻還正在念唱詞!
周小山閃身避開長刀,迅速從腰裏抽出希光劍,並朝著二樓大喊了聲安侍衛。
安遠聞聲而出,見狀不對,立刻和李瓚身邊的另外三名貼身侍衛,從二樓跳下來。
四人圍殺“勾踐”之際,頃刻之間又從戲台後衝出來六個人,全都身穿戲裝,朝著周小山和安遠等人砍殺過來。
戲台上正在唱戲的勾踐和夫差嚇得抱頭鼠竄,樂師也嚇得扔了琴弦,躲在帷幕邊上瑟瑟發抖。
殺出來的六個人都化著戲妝,和今日在劇中出現過的角色一模一樣的妝容,勾踐、夫差、伍子胥,難分彼此。
周小山心裏暗暗慶幸,幸虧晏聽潮昨日送了希光劍給她,不然今天凶多吉少。
原本留在一樓的侍衛聽見動靜也都圍了過來,還沒到樓梯跟前,突然轟的一聲巨響,觀戲台的二樓轟轟隆隆塌了下來,隨著便是一陣濃煙四起。
一些侍衛來不及避開,被砸在磚瓦木梁之下。
安遠四人和周小山因靠近戲台,正和那六人廝殺,很幸運地並沒被砸到。
趁著濃煙四起,那位裝扮成勾踐的男人,突然抬手一揚。
周小山急忙喊了聲閉氣。
話音一落,一股黑煙已經從那人手中分散開。
周小山輕功過人 ,立刻閉住呼吸,往後一躍上了戲台,然後足下借力,順勢再上,躍上了戲台後的梧桐樹。
站在樹梢之上,她赫然發現外牆外的馬背上,放著一件紅色的披風。
那披風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李瓚方才穿走的那件。
難道李瓚回來了?否則那披風怎麽會在這裏?
就在這時,從外麵衝進來一批人,為首的竟然是單雪洲。
他抬手一揮,手下數十人提著刀劍殺過去。周小山從樹上飛身躍下,正要上前幫忙,忽然一愣。
緊跟著單雪洲走進來的竟然是李瓚!
李瓚見到她立刻喊了聲周姑娘。
“殿下。”周小山沒有上前,提劍站在李瓚身邊,和安遠一起護著他,以免有失。
那六名刺客雖然武功不錯,奈何寡不敵眾,很快便被殺得隻剩下兩人,束手就擒。
單雪洲冷冷看著兩人,喝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麽人?是誰指使你們行刺殿下?”
兩人閉嘴不答。
“竟敢行刺殿下,我看是不想活了。”單雪洲咬牙切齒,一劍紮到“勾踐”的肩頭。
那人疼得低呼一聲。
“說,你受誰的指使。”
“勾踐”狠狠看了一眼單雪洲,突然口吐烏血,倒地而亡。
單雪洲見狀,立刻抬手點住了另外一人的穴位,以免他也尋死。然而還是晚了一步,那人同“勾踐”一樣,嘴角流下烏血,瞬息斃命。
周小山看著這一幕,突然想到第一次李瓚遇刺,那人也是自盡而亡,死法幾乎一樣。莫非這幾個也是苗神穀的人?
周小山用劍挑開“勾踐”的手,果然看見他掌心裏有個“地”字。單雪洲也看見了那個“地”字,眉眼間閃過震驚之色,然後吩咐手下人拿了濕布過來,擦去這些人臉上的油彩。
很快,這六人的真麵目便露出來。掌心有“地”字標識的勾踐,相貌讓人一眼難忘,右臉隻有半截眉毛。
李瓚扭臉看著周小山,“周姑娘可受了傷?”
周小山搖頭,看著李瓚,心裏疑惑不已。
他喬裝離開,連安遠等人都不帶,她還猜測他是私下獨自一人去尋找林香雲的墳墓。
可林香雲的墳墓埋在郊外,就算他騎著馬,也不可能這麽快。所以李瓚根本就沒去找林香雲的墳墓,他是見了單雪洲。
他為何秘密去找單雪洲,單雪洲為何卻明目張膽地帶人來天寶樓?
而且單雪洲帶來的這些家丁,功夫竟不弱於王府侍衛。
單雪洲道:“請殿下盡快回府。這裏不安全。”
“那這裏便交給小舅處理。”李瓚對周小山謙然苦笑:“周姑娘,讓你受驚了。”
“沒事。”
回到王府,小山依舊心有餘悸。
如果她不是嗅覺異於常人,聞見了火藥味,離開了李瓚所在那間雅室,那她此刻應該和安遠一起,被炸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