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翌日一早晏聽潮帶著晏七等人啟程回揚州。

周小山看見那兩車香雪膏,忍不住問:“閣主,天目閣為何每年都采購那麽多香雪膏?”

晏七雖然年紀輕輕,卻少年老成,瞎聊天可以和你聊上三天三夜,話題帶到關鍵處便三緘其口。李美娘曾給晏七灌酒想要套話,可惜晏七和別人相反,醒著的時候話多,喝醉了反而是個鋸嘴葫蘆。白白浪費了幾斤好酒,李美娘也沒問出來個名堂。

晏聽潮已和周小山約定坦誠相待,於是上了馬車後如實給她透了底,天目閣采購香雪膏是受陸海商行的所托,買主是北戎人。

周小山聽說過陸海商行,生意做得四通八達,和高麗大食的商賈都有來往。令她不解的是,陸海商行為何不自己采購,要讓天目閣出麵。

晏聽潮解釋道:“陸海商行的老板單雪洲是老賢王嶽父的養子,不便與北戎人做生意,但又想購進北戎馬匹,於是便以天目閣的名義去做這筆買賣。”

周小山覺得單雪洲未免過於小心。朝廷禁止官吏經商,但不禁止官僚家屬,有些官吏私下入股商戶銀號,由其代為營運,每年分得潤餘,朝廷也默許。

“打仗歸打仗,還不許老百姓之間做個生意嘛?”

晏聽潮一副“小孩子不懂”的表情,淡淡說了句:“人心難測,君威難測。”

當今皇上的龍椅原本是老賢王的,雖然先皇和皇上都對賢王府恩寵有加,可越是如此,賢王府的人越是要如履薄冰,處處謹慎。單雪洲雖是老太傅單報雲的養子,一旦出了事,有心之人必定會把責任往賢王府上按。眾口鑠金,誰又能自證清白。

所以他特煩和人打交道,尤其是權貴和官員,免不了的鉤心鬥角,雞零狗碎。

兩日後到了揚州,周小山興致勃勃地打量著晏家新宅。

京城晏府,古樸清冷,揚州這邊的天目閣卻是一派雍容氣象,亭台樓閣,一步一景,府中奴仆成群,人氣很旺。

晏聽潮喝茶頗有講究,一定要好茶配好水。從揚州去泉城,一來一回,在外頭折騰了將近兩個月,沒喝上一口好茶。管家晏江是晏七的父親,知道他的喜好,一見二公子的麵,立刻吩咐丫鬟上茶。

晏聽潮未來得及喝茶,先交代他派人把玲瓏閣收拾出來給周小山住。

八麵玲瓏的晏管家,臉上立刻出現了一驚一乍又悄悄竊喜的豐富表情。

無秘樓的東西兩側分別是水光閣和玲瓏閣。晏聽潮喜歡清靜,就住在水光閣裏。

在晏江眼中,晏家這位二公子是朵奇葩,年紀輕輕,卻沒一點年輕人的樣子,不愛動彈,不愛交友,什麽風花雪月全都絕緣,跟個老頭子似的不喜歡鬧騰,屋內別說侍女,下人都不要,就隻使喚晏七一個人。

這一趟出門,突然帶回來個姑娘不說,還安排這位姑娘和自己住得這麽近,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晏管家欣慰地在心裏念了聲阿彌陀佛,老爺夫人保佑,但願今年晏府能辦個喜事。

無秘樓就建在一池碧水之上,中間高,兩側低,成一山字形。

池水不深,玲瓏秀巧,水邊種著層層疊疊的花草樹木。周小山推窗看著外麵的景致,目光落到幾棵桂花樹上,心裏不由一動。

晏府老宅種有桂花,玲瓏閣外也種著桂花,莫非是因為她娘喜歡?再一想,晏長安當真是她父親嘛?她直覺不是。

否則他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來尋找自己,而且他臨終前也沒有告訴晏聽潮他還有個女兒。

出神之際,視野中出現了晏聽潮的高挑身影。

朗朗秋日,碧波粼粼。或許是周遭景致清幽,再加上水光瀲灩,光影如霰,尤顯橋上的男人清傲不羈,風姿獨絕,讓人難以移目。

周小山背過身去,捂著心口暗道:這人當她叔叔太不合適了。

原因呢?是太年輕,太摳門,還是太愛騙人?仿佛又都不是……總之是不適合做叔叔。她內心這麽告訴自己。

“這裏可還喜歡?”

晏聽潮悠悠閑閑地走進來,眼中仿佛沾了湖中的水氣,莫名有種柔波漾漾之感。

這摳門精的眼神怎麽勾人起來了?

周小山假裝摸劉海,蓋了一下自己的眼皮,然後又假裝看風景,轉頭看向窗外。

“挺好,比我住過的所有地方都好。”

“這裏我原本打算做書房用的,後來懶得兩頭跑,就把書房設置在臥房隔壁。”

周小山聽見書房,想起來一件大事,“對了,我給你寫香雪膏的方子。”

晏聽潮挑了挑眉,故意道:“你還真打算寫給我?”

周小山瞪著他,“你這是什麽意思?我本來就打算給你。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敢情好,我給阿寧磨墨。”晏聽潮說著,當真挽起了袖子。

阿寧這個名字,怎麽從他嘴裏出來,如此甜軟?像是沾了蜜汁一樣,黏黏的沾到了耳廓上,小山下意識地摸著耳朵,整個人都有點不自在起來。

磨墨的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手背的肌膚比別的男人都白。

她看著看著,鬼使神差地還想到了紅袖添香這個詞,呸呸呸啊,什麽鬼嘛。玲瓏閣是有什麽邪氣麽,怎麽他人站在這屋裏,氣息都不對了。

她閉著眼睛定定神,開始提筆寫配方。

香雪膏的配料和比例,都是爛熟於心,一口氣默寫完畢。

身邊的晏聽潮居然毫無反應,隻是低頭盯著她的字,若有所思。

小山還以為他懷疑自己寫得不對,氣道:“你放心,一個字、一錢劑量都不會錯。”

“你這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晏聽潮正色道:“我在想,李美娘有沒有對你說過,香雪膏這方子是怎麽來的?是她自己琢磨出來的?”

“這倒沒有提過。”

小山在神劍莊的那幾年,李美娘到了泉城,做起了丹華鋪的老板娘,還假成親了一回,至於開店鋪的資金、香雪膏的方子,這些她都未曾對小山提過,莫非是來自晏長安。

晏聽潮微微皺眉,“你不覺得奇怪麽?陸海商行怎麽知道泉城的香雪膏?”

不等周小山回答,他接著又說,“既然你和你娘曾經在晏家住過,那你幹娘和我大哥必定認識。”

小山一點就透,“所以,你懷疑是你大哥從中牽線搭橋,讓我幹娘做成的這筆生意?”

“猜測罷了。不過,天目閣是丹華鋪最大的客戶,每年丹華鋪的收入七成來自天目閣,這是不爭的事實。”

晏聽潮目光略帶不滿地掃過周小山的纖細腰身,“李美娘賺了錢也不舍得給你喂胖一些,自己倒是吃得膀大腰圓。”

周小山替幹娘辯護,“她那是故意把自己裝扮得膀大腰圓。”

晏聽潮收起方子,說:“你跟我來。”

兩人走出玲瓏閣,走進正中間的無秘樓。

一樓的架子上放了很多古玩,字畫。二樓卻四壁空空如也,隻有一排排的空架子。

周小山驚訝,“怎麽都是空的?”

“大哥臨終前交代我把天目閣敗掉,我本來就懶得管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索性都燒了。”

晏聽潮一臉平靜,完全也不心疼。周小山倒是肉疼不已,“你大哥也真是奇怪,辛辛苦苦建立了天目閣,為什麽要毀掉呢?他拉攏那些能人異士,可都費了不少錢財和心血。”

“我也覺得蹊蹺,但大哥既然不肯說,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說到嘴緊這一點,他倒是和你幹娘有一拚。也不知道那個防火匣裏有沒有秘密。”

小山眼睛一亮,“既然戰傀有個空匣,說明他肯定收集過資料。說不定會把戰傀的資料放進防火密匣裏?”

晏聽潮看著她,“如果是你,你會把密匣藏在那裏?”

“一旦發火,密匣放在門口的位置,最方便被取走。”

周小山四處看了看,突然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我看大門包著鐵皮,會不會藏在門裏?”

晏聽潮和她的想法不謀而合,兩人下樓仔細查看那兩扇門。

小山這幾天閑著沒事便看那本機關秘鑰,已經算是入了門。她發現那個鎖眼的地方有些奇怪,於是從頭上拔下來一根發簪,插進鎖眼,然後輕輕撥動,聽見哢嗒一聲,果然有機關。

等她把門鎖卸下來後,果真在鐵皮裏找到一個比門板略薄的扁匣。

小山激動不已,緊張得心髒怦怦直跳。這一定是天目閣最為機密的東西,晏長安才會藏在如此隱秘的地方。

晏聽潮小心翼翼地打開匣子,裏麵用油紙包著一個紙卷。展開是一份名單,還有一張地圖。

“奇怪,這是什麽?”周小山沒看見戰傀的字眼,未免有些失望。

晏聽潮仔細數了數,這份名單上共有二十六人,地圖上寫了扁舟島三個字。

這些人,究竟是誰?扁舟島又是哪裏?

晏聽潮仔細地把人名一個一個看完,發現名單上的二十六人都姓單。

周小山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她從脖子裏掏出師父交給她的項鏈,遞給晏聽潮,“這是我娘留給我的項鏈。”

晏聽潮凝神一看,一葉小舟,上麵刻著一個單字。

小舟,暗示扁舟島?

這麽巧,這項鏈和這密匣裏的東西,居然包含著同一種寓意,指向同一個地方。

晏聽潮思忖半晌,也沒想透其中的蹊蹺,先把地圖放回防火匣,密匣塞回原處,然後讓周小山去抄一份名單。

周小山抄好之後遞給他,“你是不是要派人調查這些人的來曆?”

“這份名單被我大哥藏得如此隱秘,必定有原因。貿然拿這份名單出去尋人,絕對不是明智之舉。這事不能由天目閣的人出麵,得去找一個人。”

“誰?”

“地草幫的大蝠。他原本是丐幫的人,後來自成一派做了頭目,打聽本地的各種消息是一絕。這人愛財,隻要給錢,沒有不肯做的事。”

“和閣主一個愛好啊。”

晏聽潮瞪了她一眼,立刻去叫晏七備車,帶著周小山出門。

馬車疾馳出城,經過一處楓葉紅遍的山林,周小山剛想說這裏景色不錯,突然就被閘住了嗓子眼。

晏七也猛地喝停馬車。

從對麵衝過來一輛失了火的馬車,車門被鐵鏈捆住,鎖了一把大鎖。

馬車後緊跟幾個手持刀劍的男人。

其中一人縱身飛起,揮起長劍斬斷了馬韁繩,受驚的馬緊挨著晏聽潮的馬車旁飛馳而過,失火馬車總算停住。

趕車的車夫摔到地上,連著翻了幾個滾,口吐烏血,已經氣絕身亡。

幾個人神色驚慌地追到馬車旁,急得麵色蒼白,刀劍齊上去砍馬車的車廂和鐵鏈,那細鏈和鎖卻不知道什麽打造的,竟然紋絲不動。

周小山原本不知道馬車裏有人,眼看這幾個人瘋了一般地去砍馬車和鎖鏈,才明白車裏還有人。

放眼一看,這四周都是樹林,根本沒水,無法救火,若是打不開車門,馬車裏的人就要被活活燒死。

晏七也急了,跳到車廂上想看看四周可有水坑。

晏聽潮抽出尺八中的長劍,喊了聲,“你們讓開。”

話音未落,人已經飛身躍過去,雙手持劍,淩空而下,一招斷流分海,劈向馬車。

轟的一聲巨響,頭頂如同雲雷滾過,地麵都在震動。

所有人都吃驚到麵目失色,啞然無聲。

包括周小山。

天以說他內力絕世,無人能敵,她並沒有質疑。因為他自身天賦過人,又得了晏長安的全部功力,武功自然高到不可比擬。

隻是那四個字,單單聽說,並未覺得驚悚,直到此刻眼見為實,親眼見到他有開山破石的功力,她才體會到那四個字的遙不可及。

從濃煙滾滾的馬車車廂裏滾出來一個男人。

質地精良的衣衫已經著了火,他連著滾了幾個滾,才撲滅身上的火,隻是不巧的是,剛好滾到了那個車夫的屍體旁。

受驚之下,男人騰一下子坐起來,剛好正麵對著周小山。

周小山這下看清了他的臉。

晏聽潮已經算是男人中長得頂頂好看的那一類,而這個男人是另外一種的頂頂好看,比晏聽潮年輕幾歲,別有一番清貴純淨氣質,一張幹淨到不染塵埃般的清俊麵孔,明明是個男人,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竟會讓人聯想到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