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裴大人(一)

你不同意?!

寧氏的嗓音立馬拔高了八度,她顫巍巍地指著江陵,對江子郡道:“老爺你聽聽,這就是你的好侄女!”

“我可是花了整整十兩銀子才請動那石婆子從中做媒,如今卓家那頭已經差不多點頭了,你告訴我說你不同意?”

寧氏聲調越發尖銳。

“我不同意,”

這還是這麽多年來,江陵第一次當麵鑼對麵鼓與寧氏對峙。

她話說得雲淡風輕,像是夜幕下平靜的海麵,誰也看不透海麵之下究竟蘊藏著什麽。

寧氏氣得眼冒金星,正欲發作時,江蓉琪忽然站起來徐徐走到江陵身邊,她神色沮喪,仿佛下一刻就會哭出來。

她試著上去拉住江陵的手,聲音哽咽著,

“江陵——阿娘脾氣不好,你莫要怪她,我實話跟你說了吧,那日林家差方娘子上門說親,我們也是沒想到林家竟給出一份嫁妝清單,阿娘和我都看過那份清單,我們家是絕對出不起的那份嫁妝的,許是林家覺得我們家小門小戶與仲卿哥哥並不相配,這才故意刁難我們。”

說著,江蓉琪哭了,一雙秋水般的眸中風露濛濛,水光氤氳,眼淚順著她那張如凝滯般白玉無暇的臉頰上一滴滴落下,看上去我見猶憐。

江陵恍然。

這麽著急想要把她嫁到卓家,原來隻不過是為了換取更多的彩禮,然後用得來的彩禮,為江蓉琪填充嫁妝,以保她能順利嫁入伯爵府。

難怪每日都能聽到叔母房中“劈裏啪啦”敲算盤聲,誰聽完不說一句,好算計!

江陵猜測,叔母唯一失算的是,她一開始並沒有想到林家會要求她們家出這樣一份豐厚嫁妝,若不然,叔母定會以阿布爬上她的床為由,把她塞給阿布了!

可她此時並沒有想象中氣憤,相反卻是十分痛心。仿佛有隻手一直在戳向她心頭最脆弱的地方,那種飄忽感讓她覺得自己像是一件不值錢的物件,用不到的時候,被隨意擱置一旁,用到的時候,被人隨心所欲的安排。

若她也有家,有阿娘,有一個全心護著她的人,何至淪落至斯。

那一刻,她甚至有點羨慕江蓉琪,起碼她有親娘護著愛著為她盤算一切。

“江陵——江陵,我求求你,我和仲卿哥哥早已兩情相悅,若這輩子不能嫁給他,我寧願一死……”

江蓉琪哭得梨花帶雨,不停地晃著江陵的手臂。

看著江蓉琪哭紅的雙眼,江陵心裏苦笑,“二姐姐別求了,我不會答應的。”

江蓉琪楞了一下,很顯然,她沒想到江陵會這麽快一口回絕她。

她向後退了一小步,看江陵的眼神也漸漸變得茫然,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她哭得鼻頭通紅,“江陵,你好狠的心!難道你就真的忍心看我和仲卿哥哥被迫分開嗎!”

外麵的風越刮越猛,震得植物圖花紋的大門“哐當”作響,江陵身上僅穿著一件單薄的男式灰藍色短衫,罩衫十分寬大,極不合體罩在她纖瘦的小身板上,冷風從領口袖口颼颼灌進去。

此時的江陵已又冷又餓,眼冒金星幾乎直不起腰來,可她的眼神卻愈發堅定,映射出一種藏不住打不垮的倔強。

“二姐姐,那你就忍心把我推進卓家那個火坑嗎?”

江子郡看著眼前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一個是自己的女兒一個是親侄女,這些年江陵在這個家過得是怎樣的日子,他心裏比誰都清楚,無奈他改不了現狀。

索性眼不見為淨。

“我得回衙門一趟,”

說著,江子郡低頭,把手縮進袖口起身就要往外走,裝作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今兒琪兒的事兒不解決,老爺你哪兒也不許去!”

“哎呀——夫人哪,我是真的衙門有事,昨兒裴大人還讓我翻查一個十年前的卷宗,這不就被夫人你叫了回來,這事以後慢慢商議,不急這一時,”

“你敢!”

寧氏厲聲大喝。

“看來本官來的不是時候!”

院子裏傳來一個陌生男子聲音。

江子郡一愣,抬頭一看,趕忙把手從袖口中拿了出來,躬著身子,“裴,裴大人,您怎麽來了?”

說著,他退到一側,趕緊給裴大人讓出一條道,“大人今日大駕光臨,怎麽也著人先通知一聲,大人快快屋裏請!”

江子郡躬身側立於一旁,斜眼瞪了司門家丁,好個奴才,家中來了貴客竟也不知提前通報!

家中方才的那種劍拔弩張兩方對峙的場麵,也不知道被大人聽去了多少。

這若萬一小裴大人是個嘴上不牢的,明日他還不淪為滿刑部的笑柄……

江子郡拈著袖口擦了擦汗,介紹道:“裴大人,這是賤內寧氏,”他不停地給寧氏使眼色,“還愣著做什麽,趕緊上做看茶!”

寧氏即刻明白,早就聽老爺說刑部新調來一位小裴大人,頗得皇上的重視。

今日這麽一瞧,此人風姿神秀果真氣宇不凡。從麵相上看,他天庭開闊,中主飽滿高挺,生得一副龍章鳳姿之相。

一襲天青色袍服,站在院中臨風而立,看起來清俊飄逸,刹那便可吸引眾人的視線。

寧氏心下不由驚歎,論品貌學識,這位小裴大人可比林仲卿強太多了,隻是不知此人家境背景如何……

“裴大人來了真不提前隻會一聲,臣婦也好有所準備,”

她尷尬笑著掃了一眼房裏兩個姑娘,“你們還杵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快見過大人。月影快看座上茶!”寧氏立即切換成另一副諂媚麵孔,滿麵堆笑地看著裴洛城。

“不必了,今日本官到此隻為處理一些私事。”

裴洛城眼光目視正前方,輕輕抬手,他身後的一位長相幹淨利落的婢女迅速上前,那姑娘一言不發,目光銳利地環顧四周,很快便鎖定在江陵身上,指著道:“大人,就是她!”

裴洛城目光稍稍一抬,眸光在江陵身上一瞥而過,什麽話也沒說。

那婢女走至江陵身前,不由分說便開始搜身,終於在她袖中翻出一個麻布袋子,打開看了看,隨對裴洛城道:“大人,一文不少,這就是我前幾日丟失的錢袋。”

江陵有些懵怔,還沒從方才一幕中回過神來,現下又不知從何處冒出這麽一個女子誣賴她偷東西。

看來改天真的要去開元寺燒柱香了,今年開局便走了背子。

這可是自己多日辛苦所掙的三十文錢,日後離開江家還得靠著這些錢過日子,江陵豈能看著它就這麽被人拿走,“這是我的錢!”

那女子沒有說話,而是把錢袋往自己的懷中一揣,麻利退回到裴大人身後。

“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江子郡看得一頭霧水。

“還能怎麽回事,定是那好侄女在外起了歹心,偷了大人身邊婢女的錢財,真是家門不幸!·”

寧氏狠狠剜了江陵一眼,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剝了。

“那就把人帶走吧!”裴洛城隻淡淡撂下一句話。

他的手下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江陵欲把江陵帶走。

“大人,大人這中間會不會有什麽誤會啊——”

江子郡心有疑惑,跟在裴洛城一行人的後麵。

裴洛城剛走兩步立時停了下來,沒有回頭,“對了,江主事,前日本官著你查找的一份卷宗你可有找到?”

江子郡心下一沉,僵在了原地,縮了縮脖子道:“……下官這就回府衙去,”

江家所住的宅子位於京城西南角安平坊的烏衣巷裏,距離西市不遠。

安平坊宅子密集,住的人也多,馬車行進不便,隻好停在安平坊外的一處空地。

整整餓了三天,身上穿得又少,再加上方才被人冤枉一時急火攻心,出了烏衣巷沒走兩步,江陵便昏了過去。

裴洛城小心將她抱上馬車,挨著她坐下。

方才一直跟在裴洛城身後的小婢女嚇得臉色煞白,結結巴巴道:“大,大人,奴婢剛剛在裏頭誣賴江陵姑娘偷了我的錢,她,她該不會是被奴婢氣暈的吧!”

裴洛城隻是認真地看著身前這個瘦弱的姑娘,什麽話也沒說。

自江陵暈倒那一刻,他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她。

他想告訴她,整整十三年,他回來了!

那小婢女半跪在一旁細細瞧著江陵的麵色有些微黃,她整個人的身軀是蜷縮的狀態,似乎不太對勁,抬手在她額上輕輕一摸,手立即彈了回來!

“大人,江姑娘頭好燙,像受了風寒!你看她好像一直在發抖。”

裴洛城摸了摸她的額頭,於是抬手掀開隔窗小幕簾,“去請大夫!”

她穿得實在太少了,一件看起來穿了很多年的皺巴巴的舊衣裳,又硬又薄,一看就不暖和。

裴洛城順手將放在一旁的錦凳上的大氅拿過來給她蓋在身上。

馬車出了安平坊,上了朱雀大街,小婢女見裴大人神情凝肅地攬著江姑娘不發一言,嚇得也不敢說話。

“……阿娘,明軒……”

江陵的聲音很虛弱,越到後麵越發聽不清她在說什麽。

“大人你聽,江姑娘好像在說胡話,”小婢女一臉擔心,她模糊地聽到江陵嗓子裏傳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卻沒聽清是什麽。

許是裴洛城離她更近一些,又或是因為他對那最後兩個字太過熟悉,他毫不費力聽懂了江陵的話。

他怔了一下,眼底突然有了些許潮濕,恍惚間,時光仿佛倒回到了十三年前某一天……

那人,那樹,還有那清脆爽朗的笑聲……

方才在江家宅子裏,江陵看他的眼神平靜得近乎毫無波瀾,很顯然,她並沒有認出他。

是啊,整整十三年了!時過境遷滄海桑田,是想如今上京城裏有誰還會記得當年將軍府裏那個身份低微的小男孩!

甚至連江陵都已經認不出他。

馬車沿著朱雀大街走了不過一箭之地,一個身著扈衛行裝的錦衣男子慢慢靠近隔窗,輕聲道:“大人,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