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思徹,暗香疏影透(四)

淳於望在十八歲時遇到了盈盈,那時她大約隻有十四五歲。

說大約十四五歲,是因為盈盈始終沒能記起她到底是哪一年出生的,甚至,她始終沒能記起她真正的姓名。

那一年,嶽州一帶地震,狸山山洪爆發,正在狸山尋仙訪道的淳於望從山上衝下的洪水裏救出了她。

盈盈秋水眸,淡淡春山眉,姿容妍麗,瀟灑無雙。

淳於望幾乎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認定她就是自己打算一生一世守著的那個人。

她在他的身畔,他隻要守著就可以,不必和母親一樣,守望一生一世,卻至死也等不來守望著的那個人。

發現她什麽都記不得時,他甚至立刻告訴她,她叫盈盈,是他的妻子。橫豎狸山在大梁境內,而在大梁的土地上,大約還沒有人家可以拒絕得了李太後所鍾愛的軫王的求親。

她恢複得差不多時,他占有了她,把她欺負得很慘。

她的身體稚嫩青澀,甚至還未發育完全,根本不懂得什麽雲雨之樂,他久居山中,也無甚經驗,技巧也未免差了些,偏又舍不得放開她。

結果那一晚,她委屈地窩在他的懷裏哭了一整夜,把他哭得又是懊惱,又是心疼,又有些得意。

把她抱在懷裏的感覺,是記事以來從未有過的滿足和愉悅。父母兄弟們總是糾纏在江山、權勢之中,卻不知可曾有一天享受過這樣從身到心無與倫比的滿足?

但他似乎也就那一次把她欺負得很慘而已;以後的日子,都是她把他欺負得很慘。

淳於望做夢也沒想到,盈盈年紀雖小,竟然有一身少見的好武功。

從出世的那一天,他便生活在你死我活的宮廷暗鬥中,又有李太後言傳身教,自是深諳自保之道。皇子們從小便有人教習文韜武略,他行事謹慎,隻作對書畫金石感興趣,其他的策論兵法之類,考較起來每每落於下乘。武藝一道更顯愚鈍,絕不搶有“武王”之稱的十一弟榮王的風光。

可他並不真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尤其在山中生活相對自由之後,也曾請了一位久已退隱的世外高手傳授武藝,尋常的宮廷護衛都未必是他對手。

但他怎麽也打不過比自己小了三四歲的小妻子,常被她折根梅枝打得抱頭鼠竄,狼狽不堪,她卻玩鬧得極開心,把淳於望不輕不重打上一頓,立刻會主動送上香吻去討他歡心,讓他氣也氣不得,笑也笑不得,隻能在夜晚從另一方麵多多教訓她。

可惜她漸漸開了竅,對於他的“教訓”根本不以為意,甚至越來越樂此不疲。

盈盈沒有記憶,用起武功完全看不出招式的來龍去脈,連淳於望請來的高手也無法辨別她的師承來曆。淳於望為了不致老被小妻子打得落花流水,開始在下工夫修習武功。他極聰穎,天份又高,第二年便常常能反敗為勝,但這時他對她另一方麵的教訓有了成果:她有身孕了。

他舍不得碰她一指甲,於是隻是繼續抱著頭讓她欺負,連還手都免了,生怕她動了胎氣。

盈盈懷孕七個多月時,還喜歡挺著個大肚子滿山跑,打雀兒,趕野兔,沒片刻消停。淳於望沒指望這個才十六七歲的小丫頭能照顧好她自己,隻能硬著頭皮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守護著,一改素日的文雅安靜,像個老夫子般時時在她耳邊絮叨,勸她安生些養胎。盈盈年輕任性,聽得不耐煩時,自然又是衝上前一頓拳打腳踢逼他閉嘴。

這日天色已暮,盈盈玩得開心,他隻怕天黑後走山路不安全,千方百計哄著她,想拉她早些下山。她不耐煩了,又是一腳踹向他。

彼時他們正站在一處斜坡上,以他的身手,他本可以避開那一腳;便是避不開,身側也有樹木可以借力。可他心念一轉,順勢便倒了下去,沿著山坡直滾下去。

也許是老天想他演得更逼真些,滾落時他的額角還撞在了一處石頭上,等他在坡下止住自己身體佯作昏迷時,已是滿額的鮮血淋漓。

他聽到了盈盈驚慌失措的呼喊著,一路叫著他的名字奔下來,抱住他哭叫道:“阿望,阿望,望哥哥,你快醒過來,我聽你的話,我們這就下山,望哥哥……你別嚇我呀,你不許嚇我呀!”

其實他也怕真的驚嚇到她,所以沒等她哭幾聲,便笑著睜開眼,拍拍她的頭,告訴她:“我沒事。”

她如釋重負地跟他回家,但自此至少有一個月,她都會在半夜裏哭著驚醒,然後摟著他的脖子不肯鬆開。

她說:“我總是做夢,夢到你死了,再也叫不醒。”

她又說:“如果你死了,我隻能跟著你死去了。這滋味比死難受。”

淳於望為自己的鹵莽後悔,更精心地守護著他的愛人,並且無怨無悔。

隻因他知道,他的小妻子不僅身體開了竅,感情也真正地開了竅了。

盈盈再也沒有不知輕重地欺負淳於望,雖然依舊活潑好動,卻極少淘氣到讓淳於望煩惱了。生下相思後,她逗弄女兒之餘,把剩餘的精力放到了和淳於望一起練劍上。

開始跟著教淳於望的高手練,後來便自己想些古怪的招式,還拉著淳於望一起想。

可淳於望和她的想法往往相左,一個人想出來的沉穩勁健,另一人想出來的卻輕盈靈動,最後竟成了完全不同的兩套劍法。

說是兩套,可兩人同時運劍時彼此得配合卻又極和諧,往往顯出意想不到的高超威力來。

在傳授他們武功的那位高手的幫助下,這兩套劍法成為相輔相成威力倍增的雙人合擊劍法。

因劍法最終成形時是開滿梅花的大雪天,雪壓寒梅,鐵骨飄香,淳於望便把這兩套劍法分明命名為“暗香”、“疏影”。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其實太過孤清幽寂了。

可當時淳於望並沒有覺得雪地裏盛開著的梅花怎麽著孤單。

盈盈舞動暗香劍法時,他看到每朵落下的花瓣都在隨她起舞,翩翩如蝶,每瓣都蘊著她的笑靨,明光璀璨,風流嬌妍。

他以為他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遠離勾心鬥角的朝堂,遠離刀光劍影的紛爭,甚至遠離暄囂浮躁的塵世,這樣安穩寧謐地過下去,從這一輩子,到下一輩子。

他相信他的盈盈也一定是這樣的想法,當然她更可能根本沒想過外麵還有著那麽複雜的世界。

因為淳於望和女兒就已是她全部的世界,全部的思維。

那時,相思還沒有名字,他們一定閑得厲害了,居然在為女兒應該以梅為名還是以雪為名煩惱著,到相思六個月時還沒有確定下她的名字。

直到,那場大火。

他至今沒想明白那場大火因何而起,他隻知大火前幾天,盈盈有些不對。

她罕有的安靜,常一個人坐在結著青色梅子的老樹下皺眉苦思。他去問她時,她又笑著拉他去看女兒,靈動的眼神再無異常。

那個讓他失了魂魄的夜晚,他是被床前的火光驚醒,然後才發現身畔的盈盈不見了。

然後,他聽到了奶娘的呼救。

四處是火,連女兒的房間裏都竄出了火苗。

他救出女兒,然後挨個房間尋找他的盈盈,直到全身都是火苗,護衛用浸濕的毯子把他裹住,強行把他拖出。

他們的房屋被燒光了,但發現得很及時,並沒有人葬身火海,連廚房裏的雞鴨都活著從火裏撲楞出來了,一身好武功的盈盈不可能逃不出來。

事後清理火場,也的確沒有看到任何屍骸。

可他的盈盈,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好像平白就從大火中消逝了。

連同她住過的屋子,穿過的衣服,用過的器具,消逝得無影無蹤。

三年夫妻,三年恩愛,三年耳廝鬢磨心心相印,竟像是一場夢。

醒了,夢空了。

除了相思,他一無所有。

他寧願從來就一無所有。相思是壓在心頭的山,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曾經經曆的充實和快樂,於是,心裏破開的那個洞,越來越深,越來越黑,漩渦般席卷著他,讓他透不過氣。

日日夜夜,煎心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