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相思徹,暗香疏影透(五)

淳於望終於講完了,臉色已經白得發青。

他提起酒壺,又倒酒,卻已空了。

我注意到他的十指都在顫抖,仿佛連酒盞都拿不住了,遂道:“我幫你叫人去溫酒?”

“不用!”他猝然道,“我們一起埋的十二壇酒,已經被我喝掉六壇了。如果有一天我都喝光了,也許我自己都會不再相信……我曾有過她,我曾有過那麽一段快活的歲月……”

他抬眸,雪色蒼涼,眸光亦蒼涼,讓我都有點同情這個抓了公主又害我失去自由的敵國皇弟。

我把自己酒杯中剩餘的一點酒喝了,還是沒覺出這酒有什麽特別的暗香來。但能喝到淳於望這麽看重的酒,聽他說這麽久的往事,也算是不容易了。

歎一口氣,我安慰他:“軫王殿下別想太多,保重身體要緊。至少,殿下還有相思郡主承歡膝下,對不對?”

他的神色略有好轉,唇間勉強扯開一道笑弧,點頭道:“對,相思。如果沒有她,如果沒有她……”

淳於望瞥向我,眸中一道凜光閃過,沒有說下去,卻道:“你傷得不輕,先回去休息吧!冷風口裏坐得久了,隻怕會落下病根。”

他雖一時忘情,可提起相思立刻便清醒了,應該早已對我心生警惕。想再利用相思對付他,恐怕不太容易。

我站起身,慢慢道:“多謝軫王殿下關心,在下這便告辭。殿下如果為公主打算,也應當多多保重,盡早回屋為妥。”

轉身步下石階時,淳於望忽然又說話了。

“秦晚,你並不是她。”雪霰撲到他的眼睛裏,似化開了,瑩亮濕潤一片,他的聲音夾在冷風裏,也似隨著雪花的飛舞飄忽不定著,“可我為什麽總覺得你就是她?你明明隻是長得像她而已。我從沒想過……我會認錯人。不管她活著,還是死了,即便變成了一隻鳥兒,一朵花兒,我也該認得她的。她是我的盈盈,盈盈……”

他向天,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哭,一字一字地漫聲吟哦:“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

有梅枝承受不住越來越重的積雪,彎了一彎,雪團便散落,簌簌如雨,在平滑的雪地裏砸出一個個小小的坑窩。

我依舊回了沁芳院,眼看著院門緩緩關上,落鎖,一時也是無可奈何。

淳於望機警謹慎,自然看得出我再不甘心束手就擒,想來院外也必防守嚴密,縱然我有天下名劍之一的承影寶劍,右臂重創之下,想要全身而退,也是難如登天了。

而此後一連許多天,淳於望再也沒有出現,更沒有讓我再隨他去用早膳或去書房。這更讓我肯定,他領我去看他的女兒和盈盈的畫像,都是為了確認我並不是他苦苦尋找的那個女子而已。

既然確定了不是,沒把我押入大牢和老鼠蟑螂作伴,便已是天大的麵子。

從他遲遲沒有處置我來看,他和淳於泰、淳於皓的政見多半還有著分歧,至少他應該沒打算把嫦曦公主交給霍王**或當作人質。雖然看不出他究竟在打什麽主意,但我相信此刻嫦曦公主暫時應該無恙,隻是和我一樣被軟禁於軫王府的某處,不得自由罷了。

我別無選擇,隻能期望盡快養好傷,一方麵自己可以伺機行動,另一方麵芮人來營救時也能擁有最佳的體能狀態,裏應外合逃出去的機會當然更大。

無論是我,還是嫦曦公主,都不是芮國願意輕意就舍棄的棋子。此時的梁國正在皇權的迭替中混亂不堪,芮國必會派人交涉。他們既知霍淳於泰、淳於皓尚武,一向有吞並天下之心,交涉之餘,也必會遣高手暗中設法。

下麵的管事和婢仆們發現我並不是淳於望要找的女子,繼而發現淳於望根本沒把我當回事兒,原來的熱心關切頓時一掃而空,不但原來派來服侍的侍女盡數撤去,連送來的飯菜都一日不如一日,漸次成了比下人飲食還要粗糲的殘羹冷炙,更別說屋中需要的木炭和換洗的衣物了。

好在我久在軍中磨礪,隻把最初幾日用剩的傷藥收起來節約些敷用,確保不影響傷勢恢複,其他也便沒當回事。

這日天氣甚好,前段日子的積雪大多融去,我解開一直吊縛著的右手,上下活動幾下,發現恢複狀況不錯,而被榮王狠踹過的胸腹間也不再時時悶疼,想來再休養幾日應該便能複原了。

正暗自高興時,院門咯吱響了一聲。

我走過去,果然看到院門下方多了一隻粗瓷大碗,盛著大半碗米飯,堆了些褐黃色的菜末,再認不出到底是哪種蔬菜。拿筷子翻了翻,不出意外地發現米飯中有一大半是燒糊發黑的飯鍋巴,石頭般又冷又硬。

把院牆邊那口水缸裏的浮冰敲碎,我舀了一碗水注到茶壺中,又在梅樹下找著幾根斷枝,在暖爐上勉強籠了點火,把水燙得微微有點溫意,用來泡那碗冷飯。

一粒粒米飯還是硬得像石子,吞咽著刮得喉嚨疼痛。不過這樣的飯粒很熬饑,相信就是一天不給我送飯,我也不至於餓得難受了。

這時,院門又響了,而且鎖鏈當啷當啷響了半天後,又聽到了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居然是淳於望攜著小相思走進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