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思徹,暗香疏影透(三)

對著他蘊了幾分期待的眼神,我無奈地又喝了一口,苦笑道:“哪有什麽暗香?連酒香都品不出來!許是這亭子周圍俱是梅花,本就香得出奇,把酒的香氣掩了吧?”

他便笑出聲來:“這酒曾在一株兩百年的老臘梅樹底下埋了五年,本來就是藏了股子梅花香啊!”

我還是嚐不出來,隻是敷衍道:“沒想到梅花樹下埋著的酒也能這樣辛辣。大約也隻有軫王殿下這般的高人雅士才會想得出這些主意吧?掃雪烹茶,梅下飲酒,真是雅致。”

淳於望搖頭,“這主意倒不是我想的。那年盈盈懷了相思,卻還是貪杯,明搶暗盜,變著法兒偷我從江南帶回狸山的美酒。我怕多飲了對孩子不好,哄了她許多天,她才答應了不再喝。可她怕自己忍耐不住,又怕我趁她不留心偷偷喝光了,就讓我把剩下的十二壇酒全埋在臘梅樹下了,預備等來年相思斷了奶水再開開葷。”

我原以為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盈盈應該是個溫柔如水的江南女子,後來看到書房那幅畫像,又在猜這女子應該會點武功,瀟灑利落,可如今聽他提起來,哪裏像個成了親即將做母親的,分明是個沒長大的淘氣女孩兒。

回味著舌尖的辛辣,我搖頭道:“鮮少聽說有女人喜歡喝這樣烈的酒。看來軫王殿下的意中人口味比較特別。”

“你錯了。盈盈也不愛喝過於辛辣的酒。這酒是紹城一個釀酒世家送我的,是正宗的女兒紅,最初的時候入口綿軟,甘醇爽口,回味悠長,很是好喝。可不知為什麽,一年後我挖了一壇出來喝時,就變成這個味兒了。”

他出神地望著斜伸到亭中的一枝臘梅,滿眼苦澀,低低歎道:“那時,盈盈已經不在了。那株百年老梅的枝幹被大火熏得漆黑,居然沒死,春夏時節葉子長得又肥又綠,可五年來,竟再也沒有開過一朵花。”

他越說越神奇,我忍不住也有些好奇了。

“不在了?大火?”

難不成一場意外的大火燒死了盈盈,也燒壞了他的腦子?

淳於望見我問,提了酒壺來又倒了杯酒,一飲而盡了,才微笑道:“你若忍得了這裏的風雪,我就把盈盈的事講給你聽聽。”

雖說在這樣的大冷天登高餐風飲雪實在荒謬,但我不想放過這個難得的了解敵手的好機會。

知己知彼,方得百戰不殆。

於是,我笑道:“軫王殿下也忒小看在下了。江南再冷又能冷到哪裏去?難道會比漠北那種滴水成冰的地方更冷?”

淳於望點頭,笑得悲涼:“你不說,我倒忘了你是曾率三萬騎兵深入漠北,大破十萬柔然兵馬的秦大將軍了!沒錯,你不是盈盈,盈盈若能帶兵打仗成為大芮名將,早就該回我身邊來,不知怎的和我耀武揚威呢!”

他真的對我這個敵國俘虜講起了他和盈盈的往事。

我側了頭,靜靜地傾聽著。

風雪已無聲。

淳於望是南梁孝文帝第九子,母親本是前朝重臣之女,孝文帝兵變奪位,她家受到牽累,一門死散殆盡,她則被充為宮婢,後被孝文帝看中,很是寵愛,從寶華、才人、昭容一直做到貴嬪,生了淳於望,又晉為柔妃,終於為人所忌,屢屢拿了她的身世大作文章,並栽贓汙她有犯上謀刺之心。孝文帝開始未必相信,但聽得多了,也漸漸疏遠她,後來竟由著王皇後將她遷入冷宮,不聞不問。

但他應該是清楚皇後的手段的,才會把年幼的淳於望交給了和王皇後針尖麥芒處處相對的李貴妃。王皇後想害的皇子,李貴妃毫不猶豫地保全了下來。後孝文帝病重,王皇後因善妒受譴,李貴妃隨侍身側。等孝文帝駕崩,王皇後還做著自己的嫡子繼位後重掌大權的美夢時,傳出的是皇太子暴斃的消息。

繼位之人,成了李貴妃所生的三皇子淳於晟。

不僅皇後所出的四皇子暴斃,大皇子、六皇子、七皇子、十皇子等幾位不是李貴妃親生的皇子,在淳於泰即位後也先後“重病”或因罪被貶往偏遠之地,三五個月內死得幹幹淨淨。

淳於望雖不是李貴妃親生,卻是她一手帶大的,加上性情謙和溫順,甚得孝文帝寵愛,每每也在孝文帝跟前稱譽養母慈恤賢德,久而久之,李貴妃待他也便與親生無異。等淳於晟即位,李貴妃成了李太後,他立刻和她的其他二子一起封了親王,甚至求得了李太後的允許,把冷宮中的柔妃接出來同住。

這一年,淳於望已經十四歲。柔妃在冷宮中足足呆了十年,雖有淳於望暗中照應,早已十分虛弱;等聽聞是孝文帝駕崩才換來的她的自由,身體狀況立刻急轉直下,不到一個月便去世了。

她留給淳於望的最後的話是:“望兒,你知道我為什麽堅持要你父皇賜你名為‘望’嗎?望,是守望。一生一世,隻守望一個人。”

一生一世,隻守望一個人。

哪怕傾盡生命,也換不回那人的一個回眸,亦是無怨無悔。

淳於望傷悼不已,又見朝堂內外血雨腥風,怕淳於泰猜忌,遂借口為太後祈福,在萬佛山修築精舍,每日與些方外之士談禪論道,隻在李太後生辰之際才會回宮賀壽,順路和幾位兄弟團聚,鮮少去朝臣接觸。

淳於晟見這個弟弟有敬畏之心,何況是從小看著長大的,知道他恭順,反而封賞有加,更勝兩名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