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波心蕩,寒塘侵夢冷(二)

她又推淳於望,焦急地要他確認:“父王,你快告訴娘親,是不是這樣子的!都是那個黎宏使壞,對不對?對不對?”

我冷冷地盯著淳於望,看他怎樣把女兒這幼稚卻善意的謊言圓下去。

他靜默了片刻,到底沒有回答,隻拍拍相思的頭,說道:“你娘親已經沒事了,快去讓軟玉幫你把衣裳穿好,把驅寒湯喝了。”

相思忽然跳下床,激動地揮舞拳頭,尖聲高喊道:“我再也不要見到那個軟玉!我也不要她碰到我娘親!他們都是壞人!壞人!”

淳於望看著相思憤怒的麵龐,僵直地站立著,黑眸暗沉得不見一點光亮,模樣竟似比我還要慘淡幾分。

相思的聲音便弱了下來,嗚咽著說道:“父王不是壞人,對不對?父王會保護娘親,不讓別人欺負她,對不對?”

她淚汪汪地瞅著淳於望,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

隔了許久,淳於望擦拭著相思的眼角,輕聲道:“是,父王願意保護你娘親,不讓別人欺負她。”

相思便似鬆了口氣,依到我身畔道:“娘親,你等著,我一會兒就過來!”

我勉強笑道:“讓他們抱你過去,別著了涼……”

相思點頭,那邊軟玉早已知趣地走得不見蹤影,卻是溫香過來,將她裹緊了,快步抱了出去。

直到轉過房門,她還直著脖子,隻往我這邊看著。

而我大致已猜出,淳於望變卦將我救上來的原因。

相思不知怎麽曉得了我會出事,不但趕了過去,而且恰好在我被沉塘的那一刻趕到。

她心裏眼裏,早已認定了我是她的親生母親,也不懂得自己的舉止有多危險,毫不猶豫地想衝向池塘裏救我,連跟在她身後的軟玉、淳於望等人在驚愕間都沒能攔住她,真的讓她衝到了池水裏。

她自己當然救不了我,但她的行動無疑表明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想來的確是淳於望親自跳入水中將我救了上來。他不能讓讓幼小的女兒眼睜睜看著自己“母親”被父親害死,否則她這輩子都難免生活在這層陰影下,而他自己也必將麵對愛女可能永遠無法釋懷的指責和怨恨。

我胸腹部仍在漲疼,加上小產接踵而來的打擊,我也已虛弱得不堪,淡淡地看一眼淳於望,闔著眼睛養神。

記得這人甚愛整潔,甚至有些潔癖,可他如今衣衫狼藉,一身淋漓,居然也沒有回去更換的意思,隻是默然凝視著我,黑眸一如初見是清寂如潭,卻攪動著無法言喻的悲哀和痛楚。

在近乎凝固的空氣中靜默許久,他忽問道:“你身上的傷怎麽回事?”

我淡淡道:“不是你弄傷的?”

“我隻傷過你手臂,可你全身都是傷。”

我盯著他,忍不住冷笑:“軫王殿下,這是你的地盤,是非黑白全在你掌握間,你自命正義仁善,判打判殺,怎麽會連我如何受的傷都不清楚?”

“是,我不清楚。關於你,我再怎麽用心,也看不清楚。”淳於望木然立著,仿佛在和我說,又仿佛在喃喃自語:“你和盈盈不一樣,除了一樣的容貌,其餘的一切,都南轅北轍,相差萬裏。”

“盈盈靈慧,通透,像一眼看得到底的清泉,雖然永遠在流動,但我永遠能知道她流動的方向。她的喜怒哀樂簡單地寫在臉上,簡單到我根本不需要費半點心思去猜,便能輕鬆地取悅她,讓她開心,也讓我自己滿心歡喜。我們相處得如魚得水。”

“而你……第一眼便讓我感覺,你就是盈盈。可你的肩上並沒有痣,相處下來也又完全不是那麽回事。我想,我大約是認錯了,我不能僅僅因為樣貌相同,便把感情用在一個完全不相幹的女人身上。我接近嫦曦,希望那個更出色的女子能分散我對你的注意。可我……敗了。”

“我的部屬也曾不斷給我送來各式各樣的美人,希望我重新找到可心合意的女子,填補盈盈離開帶來的空白。我也曾考慮過納妾,免得我的相思看到別家小孩有母親總是那樣羨慕。可不怕你笑話,不管麵對著怎樣的天仙國色,我都會想到盈盈,甚至沒有了一個正常男人應有的欲望。直到……遇到你。”

他的黑眸裏有如晨曦般的稀薄光亮閃過,“我常覺得你可能就是盈盈,隻是因為什麽原因把我給忘了,就像當初我救回她時,她把以前的事全給忘了一樣。可你的言行,讓我很難相信,我的盈盈竟會變成這樣。我帶你來狸山,是希望狸山這樣安靜的地方,能讓我們把自己和對方看得更清楚些。”

“後來你和芮人暗中聯絡,為了阻止我追擊,主動親我,我忽然就覺得,我真的已經找回了盈盈。”他笑得苦澀,臉龐卻泛起紅暈,“我隻擁有過你和盈盈,閨情密意無從比較。但我曾親過別的女子,隻有你的氣息和感覺,完全和盈盈相同……世上可能有相同的容貌,但怎麽可能連氣息也完全相同?這麽多年的夫妻,我想,我認得出。你不記得我,不記得相思,都沒有關係,我傾心待你,你總有一天也會如盈盈般傾心待我。我等著你回頭,等著你找回我們原來的情感。”

他黯然歎道:“可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等到了什麽?我一廂情願,屢屢逼你,迫你正視我們之間的關係,所以你再怎麽待我,我都可以忍著。可那個孩子不但是我的骨血,也是你自己的骨血,你要怎樣的狠心才能一邊和我來個十月之約相欺,一邊把孩子悄悄打掉?我的相思把全部的真心和孺慕都交給了你,就換來一句把她做成人彘?即便你真是盈盈,我也不能容忍一個隨時會要我女兒性命的女人留在她身邊。”

他娓娓敘來,看著果然是深情厚意,痛心疾首。我也懶得再和他解釋,慢慢道:“既然我如此可怕,你大可找機會再把我弄死。”

淳於望澀聲道:“我不想相思恨我一世。”

我輕笑道:“那也簡單,你明白告訴她,我不是她的母親,坡上那堆黃土中埋的,才是她的生母。”

“她不是。”

“什麽?”

“那墳塋裏埋的,不是盈盈。”

見他還如此執著,我微感詫異,隨即歎道:“你自己不肯麵對,也不願讓相思麵對?淳於望,其實你根本就是個逃避事實的懦夫!”

“不是!”淳於望很快道,“當年盈盈在火災中失蹤以後,我四處尋找,都快找得瘋了,然後就出現了一具麵目模糊並且已經開始腐爛的女屍。這女屍身量和盈盈相若,身上的衣著配飾都是盈盈失蹤時穿戴的,所以人人都說這就盈盈。可這女子的頭發比盈盈略短了些,發質也不如盈盈柔滑細軟;盈盈因學武不留指甲,而這女子雖然也沒留指甲,但一眼能看出是剛剛修剪過的指甲,並且多半是死後才修的,遠不如盈盈的指甲那樣圓潤。麵目皮膚雖會腐爛,但指甲毛發短時間內卻不會有變化,因此我當時便認定,那根本不是盈盈!”

我心中震動,將衾被往上拉了拉,靜候他說下去。

他果然繼續道:“她雖然不是盈盈,但身上的衣飾的確是盈盈的,顯然和盈盈的失蹤有關。盈盈單純善良,不可能不辭而別,更不可能容忍他人拿了她的衣物過來驚嚇我。我猜著她多半已為人所製,失去自由。既然那些人想要我認為盈盈死了,那我就如他們所願,把那屍體當作盈盈安葬,希望他們鬆了警惕,能露出一點蛛絲馬跡。”

他垂頭,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低聲道:“可我一直沒能發現任何異常。時日拖得越久,我越疑心當年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或許,盈盈真的已經死了。即便我已試著去相信你就是盈盈,每次給你嗆得難受時,我還是會疑心那墳塋裏葬的真是盈盈。直到……直到那個雪夜,你給我送來了鬥篷,又不聲不響離開。”

“鬥篷……”我記起初到狸山的那夜,我為查探他的動靜隨口編出的去找他的借口。

他迷惘地望著我,慢慢道:“我以為……你雖然忘記了很多事,可總會有些印象深刻的東西,去牽引你做一些事……你平時對我總是不冷不淡,本不該有那樣的關切……你分明刻意向我示好,又抹不開麵子……”

我渾身疲軟疼痛,聽他說了這麽久,已支持不住,眼皮陣陣地發沉,闔著眼睛冷淡道:“所以你便不再去想墳塋裏埋的是不是盈盈,自此專心一意待我好?可我告訴你,我隻是很好奇你半夜三更的去向,小戚又攔著不許我離屋,所以便找了個借口給你送衣物。不想隻看到了一座墳塋,大冷天的真是無趣,因此扔開鬥篷回屋去了。”

他便再也無話。

等我覺得寂靜得怪異,勉強睜開酸澀的眼睛時,床畔已經空了。

不知什麽時候,他已一聲不吭,沉默而去。

我苦笑一聲,從荷包中摸出玉貔貅,拈出那三粒雪芝丹,一氣吞下,倒頭便睡。

若論我這身傷病雖然不輕,但如果好好調理,絕對不會致命,服用雪芝丹本就是暴殄天物,更遑論連服三顆了。可這裏早有不知來自何處的敵手為我織下了要命的羅網,即便僥幸逃過這次,未必經得起下次。我一刻也不想再呆在這裏,務必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恢複自己的體力和內力,盡快離去。

夜間找來的那山間大夫還在,多半在我昏迷時已為我斷過脈,睡了不久便聽軟玉喚我起身吃藥。

我抬眼看到相思站在身後,揚手便將那藥奪過,潑到地上,冷笑道:“你和黎宏不知受了誰的指使,暗中害我墮胎,離間我和殿下,哄他來殺我,以為我不知道麽?這又是什麽毒藥?我不喝!”

軟玉愕然,卻不敢直視我的眼神,眼神飄忽往窗外,低聲道:“夫人,我何嚐害過你?又何曾害過你墮胎?夫人不可血口噴人!”

我顫著手解開小衣領子,露出肩胸部的青紫傷痕,喘著氣說道:“黎宏把我踢成重傷,你故意幫我穿衣,掩去我受傷痕跡;你又故意引開相思,好讓殿下受你們蒙蔽把我沉塘!”

軟玉退了兩步,還未及答話,相思已衝上前來,小小的身軀直撞上去,將她撞了個趔趄,高喝道:“壞女人,你滾!”

軟玉白了臉,到底不敢跟她爭,在她的怒目相對中猶豫著慢慢退出了屋子。

相思便小心地碰了碰我肩部的青瘀,問道:“娘親,疼嗎?”

相思受了驚嚇,又泡了一回冷水,小臉有些蒼白,看著卻真讓人心疼。我便將小衣往上拉了拉,掩到衾被裏,柔聲道:“不疼。待娘親睡一覺,就能陪著相思去散步,去折梅花了!”

相思眼睛裏霧氣蒙蒙,問我:“娘親,他們為什麽在害你?父王為什麽信他們的話?父王和我們才是一家人,不是嗎?”

“他們為什麽害我……我也想知道呢!”我捏一捏她涼涼的小手,“相思別怕,娘親不怕他們。等娘親養好身體,誰再敢來欺我,我直接拿那把劍割了他們腦袋!”

我指的是掛在床頭的承影劍。淳於望想哄我開心,雖禁製我武藝,卻把劍還給了我。可惜了我這把當世名劍,已朝夕寂寞地掛在床頭好些日子了。

相思看著那劍,卻打了個寒噤,低聲道:“真的割了他們腦袋嗎?可他們並不是雞鴨,也不是真的烏龜,割了他們腦袋,他們不就死了嗎?”

我怔了怔,忙推累了,讓她出去玩,自己蒙頭繼續睡覺。

許久才模糊聽得門扇開闔的聲音,想來相思一個人還在床畔呆了好長時間,卻不曉得那小小的腦袋裏在想著些什麽了。

但我敢斷定,我指責黎宏和軟玉等人的話,很快會通過相思的嘴巴傳到淳於望耳中。她未必能表述得十分清楚,但一定比從我口中說出真摯可信,淳於望聽了也一定會疑竇叢生,從而著手調查。

他不信任我,卻不得不相信他自己查出的真相。

也許那時候我早已逃回大芮,但讓他揪出暗中主使之人,對我並無壞處。

若是兩方人馬刀兵相向,拚個兩敗俱傷,我更是趁心如願。

這一覺睡到天黑,軟玉不見人影,卻是溫香送的晚飯。提補氣血的藥膳,雖不好吃,但的確於身體有益。我匆匆吃了,隻作困乏,早早熄了燈,默默催動內力調息。

製我內力的藥物藥性已經完全被驅散,又有雪芝丹的奇效,我的內力終於能運轉自如,想來小產和隨即的挨凍、受傷和沉塘雖讓我元氣大傷,應該還不至於讓我落下什麽病根。——何況近日雖然淒慘,但和三年前那段煉獄般的煎熬相比,也算不得什麽了。

用心調息了一整夜,我的身體狀況已大為好轉。被扭傷的手臂在氣血流通後已經恢複大半,連被黎宏踹傷的胸部也不再那麽疼痛。但我萬萬不敢讓人知曉我恢複狀況,第二日我依舊臥在**,蓬頭垢麵地隻作昏睡。雖有大夫過來診脈,以內力控製脈息給他虛軟病弱的錯覺,也不是什麽難事。

奇怪的是,淳於望居然再也沒過來看過我一眼;不但他沒來,連相思都沒再在我房中出現。溫香原是侍奉相思的,因軟玉被我趕走了,便換了她過來照應飲食洗漱,但每次來去匆匆,連話也顧不得說上一句。

這般安靜雖然有利於我休養,卻也讓我有些不安。

傍晚時候,淳於望終於來到我房中。

他雙頰瘦削,模樣憔悴,卻蘊著一線淺淺的笑意向我說道:“今日的氣色似乎好了許多。”

我軟軟地臥在枕上,隻作疲倦,懶懶道:“並不是每天都有機會到閻王殿去轉上幾圈。”

他便沉默,好一會兒才道:“相思病了。”

我一怔,不覺支起身,問道:“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昨天下午就開始發燒了,夜間燒得更厲害,哭鬧了一夜……”他猶豫了片刻,繼續道,“今天燒有些退了,好容易睡了半天,剛醒來也不肯吃東西,滿床鬧著找娘親,揪著我不肯放……”

他用了個“又”字,顯然相思夜間哭鬧時也曾在找我了。

我心口一疼,歎道:“這裏上上下下這麽多人,唯一待我真心的,也就是她了!”

“那你還時時刻刻想著害她?”

“是你時時刻刻在疑忌我!你明知我是被你強迫,被你淩逼!是你心裏有鬼!”

我忍不住坐直身向他厲聲說著,又覺自己太激動了,手一軟無力地臥回**,掩著胸腹隻作疼痛,皺了眉低低呻吟。

他的手掌搭上我的額際,掌心的溫度已經很熟悉。

他低聲道:“嗯,還好,你傷得雖重,竟沒發燒。要不然,可叫我……”

這話聽著卻曖昧了,哪裏像前一天還打算置我於死地的仇敵?

我詫異抬眼時,他已扶我坐起,轉到我身後,雙掌按於我後背,將內力緩緩輸入我體內。我自是不敢運轉氣息去吸納,默然承受著他傳來的內力,隻覺所到之處如有熱流湧過,溫暖恬適,相比我略偏陰柔的內力更有益於調養傷勢。

許久,外麵傳來溫香的聲音:“殿下,小郡主又在哭鬧,殿下是不是過去看下?”

淳於望收手,神色更是憔悴,卻向我輕笑道:“可曾好些了?我帶你去見相思吧!”

我也記掛著那小妞兒,點一點頭,正要披衣下床時,他已抓過厚厚的衾被,將我緊緊裹了,抱起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