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歡情遠,誰記醉時吟(一)

他走得很穩,那有力的臂腕和溫熱的呼吸似曾相識,仿佛在很久之前,他也曾這麽抱過我,一步步地走向哪裏。

並且不隻一次。

我和他一度那樣親密,相擁相偎的時候並不少,可我細細想去時,卻又似乎完全不是那樣的感覺。

不知怎地又想起昨日被沉塘後的幻覺。

如此真實的幻覺,讓我曾疑心,那一幕是不是真的發生過,而我則在將死未死的那一刻,被那個叫盈盈的女子附了體。

我總覺得盈盈的確已經死了,隻是這一兩日急於調養身體,並沒有細細思索過其中的關聯。

沉吟片刻,我低聲問道:“你原來是不是打算給相思取名沁雪,或玉蕊?”

他頓了頓身,才又往前走,若無其事地說道:“誰告訴你的?其實什麽玉啊雪的女孩子用得已經濫了,也俗,並不如相思好聽。”

我道:“都不如阿梅好聽。好聽好記,簡簡單單的名字,也好養活。”

他趔趄了下,垂眸看我,微慍道:“誰這麽無聊,和你提這些了?”

我輕笑道:“何嚐有人提這個?我隻是做夢忽然夢到了。我還夢到一個男子臥在山石上,一邊喝酒一邊吟詩。‘我有一卮芳酒,喚取山花山鳥,伴我醉時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他的模樣立時怪異,呆呆地望著我,身軀已然僵直。

此時已經到了相思的臥房前,軟玉正在門口焦急地等待著,忽見淳於望頓住身,忙過來把他引往向屋子裏,說道:“總算來了!小郡主都鬧了好久了!”

淳於望回過神來,急急踏入房中,耳邊便聽到相思拖著哭腔的責問:“父王,娘親呢?你是不是又叫人把她扔池塘裏去了?”

“沒有。我說了你娘親隻是病著,怎麽連父王也不信了?”

淳於望微笑地說著,將我放到**,鬆開衾被。

我還沒來得及從衾被中坐起,熱烘烘的小身子已經鑽了過來,攬著我脖頸甜甜地喊道:“娘親……”

聲音柔軟得讓人聽著心都要化了。

我急應一聲,把她攬到懷裏看時,隻見她麵龐紅得怪異,小巧的鼻翼顫動著,呼哧啞哧的鼻息熱得燙手。伸出手來一摸她的額,果然也是滾燙,忙擁緊她臥到她的被窩裏,責怪道:“病成這樣,還不乖乖躺著?”

“娘親,我在等你呢,我乖得很……”

相思乖乖地窩在我懷間,細細的奶香鑽在鼻尖,很好聞得很。我緊擁著她,柔聲道:“嗯,相思是天底下最聽話的好孩子。”

“娘親身上還疼嗎?”

“不疼了,看到相思這麽乖,娘親哪裏也不疼……”

“相思也哪裏都不疼,可父王讓我吃藥,很苦很苦的藥……父王還不許我去找你,說你病著。我怕他又把你扔池塘裏去了……”

她告著狀,眼睛紅得跟小兔子似的,又像要哭了。

我歎道:“不用怕,娘親就在這裏陪著你,咱倆一起養病,誰也不離開誰。”

相思說道:“嗚,就是那個藥真的好苦……”

我自然不能鼓動她不吃藥,笑道:“相思那麽勇敢,還怕藥苦?等病好了,才能和娘親一起玩耍,對不?”

相思思量了半天,道:“要不咱倆一起吃藥吧?軟玉敢害娘親,不敢害我的,不然父王揭了她的皮呢!我把我的藥分一半你吃,行不?”

想想她吃的藥無非退燒祛寒的,也吃不死人,我答道:“好吧,我們一起吃藥。其實娘親也怕苦,讓他們準備幾顆梨膏糖,我們喝完了吃糖潤一潤,便不苦了。”

相思歡喜,像小狗一樣在我懷裏拱來拱去拱了片刻,便沉沉地睡去了。

我摸著她背心略有些汗意,卻還是滾燙,知道這燒還是沒有完全退下去,遂將她用衾被裹得更緊些,攬在懷裏發汗。

淳於望隻是靜默地看著,待相思睡得安穩了,才輕笑道:“你還挺會哄她的,怪不得她總黏你。”

我闔著眼睛沒理會他。

他沉默片刻,又問道:“方才你說到有夢到男子吟詩,當真隻是做夢嗎?”

我嘲諷地彎了彎唇,反問道:“你認為呢?”

他久久地凝望著我,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說什麽。

這晚我伴著相思睡著,她雖還有些發燒,卻沒有像他們說的那樣滿床哭鬧。雖然時常夢中受驚醒來,抬眼看到我,便拿細胳膊抱緊我臂腕,嫩嫩的麵龐過來蹭幾下,蚊蚋一樣呢喃著喚聲“娘親”,便繼續酣睡。

我並沒機會再調息內力,但有雪芝丹的助益,加上淳於望還算留心,送來的藥雖是兩碗,哄著相思說一模一樣,實際她的藥清熱涼血,我的藥則是益氣補血,一聞便知是治我小產後體虛血虧的。如此繼續休養一兩日,精神便又好了些。

第二日相思退了燒,我隻借著倦怠,依舊回我自己的屋子裏。淳於望並不阻攔,看著我裹著厚厚的棉袍蹣跚走了回去,居然跟了進來。

此時天氣已漸和暖,即便夜間不籠暖爐也不冷了;可我的屋子裏居然大白天的就籠著暖爐,撲麵一團熱氣熏得人燥熱。

我臥到**,見淳於望立在床帷前躊躇,更是心煩意亂,遂道:“殿下可否請人把那火爐子移走,把窗扇打開透透氣?”

淳於望皺眉道:“不成。你剛剛小產,身體虛得很,若是見了風,著了涼,隻怕會落下病根。”

見風?著涼?想著這兩天的遭遇,我冷笑道:“殿下多心了!若怕這點風寒,我豈不是早就遂了你的心願,一命嗚呼了?”

淳於望歎道:“我何嚐要傷你?你一心想著離去,虛情假意欺瞞我不說,還敢用相思那樣要挾我,叫我情何以堪?”

我淡淡道:“淳於望,若那些人有心用相思來要挾你,你還能完完整整把相思帶回來?你雖勇武厲害,但你的劍再快快得過那些人架在相思手足上的利刃?”

淳於望眼睛一亮,連呼吸也急促起來:“我也想著你再狠心也不致對相思下手。原來你隻是用她來嚇唬我,根本無心傷她。”

這人看著聰明,但理解力顯然有問題。或者,隻是因為他根深蒂固地相信是我策劃了整件事。

我心下惱火,恨恨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是我挾製了相思,你便是把她搶回來,也隻能得到一具屍體而已。淳於望,你是瞎了眼,才看不出此事另有蹊蹺?”

他給我罵得氣紅了臉,卻道:“你又何必急著為自己開脫?相思那孩子已被你收得服服貼貼,我便是再怎麽惱你恨你,一時也未必拿你怎樣。”

連罵他都成了為我自己開脫的手段,我著實無言以對,怒哼一聲,憋屈地別過臉,再也懶得理他。

他盯著我的神情,臉色愈發紫漲,忽坐到床沿,硬是別過我麵龐與他相對,說道:“若來的不是司徒淩,若不是他厭棄你失身於我,你大約對自己、對相思,都該沒這麽狠吧?”

我掙紮著去推他的手,怒道:“我沒想對自己狠,也沒來得及對相思狠。司徒淩……跟我之間的情意也不是你所能想象得出的。”

“他和你的情意!”他將我扳得更緊,竟不容我掙開,低吼道,“那你和我算什麽?便是你真的不是盈盈,便是你真的隻是做夢偶爾夢到我們在一起,我們這些日子的相處,又是什麽?”

“是什麽?”我給他的雙手扣得雙肩劇痛,又不敢運勁掙紮,亦是惱怒之極,叫道,“你說是什麽?你強占我的第一天便已說得明白,我是你的女俘!女俘!”

“女……女俘……你心裏就認為,我隻是把你當作女俘對待的?”

“難道不是嗎?因為我與你的心上人容貌相像而強占我,與看上我美色而強占我,有什麽區別?我恨透了你們這種人!”

看著他滿麵羞惱,我忽然也克製不住自己的憤怒和委屈,壓抑了多少個日夜的屈辱忽然間迸發,並與努力掩埋的灰暗記憶迅速重疊。

“如果司徒淩是你所想象的那種輕浮淺薄之人,這世上早就已經沒有秦晚了。我該在三年前便死於駱駝嶺下,葬身在軍營大火之中,和那些欺辱過我的柔然人同歸於盡。”

淳於望的黑眸猛地收縮,定定地望向我。

我也像在定定地看著他,卻又像誰都沒有看,那些塵封的美好和痛楚,忽然之間排山倒海般湧來。那些我以為我將永世不和人提及的往事,也似在這忍無可忍的憤怒和委屈裏忽然之間決了堤,忍不住地傾湧而出。

我捏緊拳頭,惡狠狠地瞪著這個看起來比我還委屈的男子,慢慢道:“沒錯,柔然軍營……我在那裏當了兩個月的營妓。那年,我中伏大敗,在親兵的舍命相護下,我隻身一人,重傷逃出。我逃到了一個小山村裏,還遇到了一個我喜歡的少年……我的傷那樣重,勉強活過來,武功幾乎全廢了,可我居然很開心……那個少年,叫阿靖。”

“那時我父親還在世,已經定下了我和司徒淩的親事……可我討厭被人操縱受人控製,討厭不由自主的生活,哪怕那人是我的父親,哪怕和我訂親的夫婿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司徒淩……我想,就讓他們都以為我死了吧,我要和我喜歡的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從此男耕女織,日作而起,日落而息,縱是粗衣陋食,也不枉活了這一世……”

眼前恍恍惚惚,盡那個黑發少年晶亮的眼睛,靦腆的笑容,溫柔的話語。天那樣藍,雲那樣白,村前村後開滿了桃花,紅得像一片燃燒的海洋。山色卻是黛綠的,如少女含情而笑時彎曲的眉。

我心口裂開般疼痛,卻不覺地溫軟了聲音:“阿靖和我一樣,隻想簡單快樂地活著。他每天背著我去看日出,采很多的野花插在我頭上,說我是天底下最美麗最溫柔的姑娘……我好開心。我想,這大概就是我以後的生活了,多好……我就說……我們成親吧!阿靖抱著我在山坡上轉著圈,笑得好看極了……”

“那一天,我穿著他母親為我做的紅嫁衣,在村裏長輩的祝福中和阿靖成親……拜天地時,柔然人來了……那些天天向我和善笑著的村民,一個接一個被砍死,天天唱歌給我聽的鄰家小男孩被馬蹄踩出了腦漿……阿靖背著我拚命逃,我要他放開我自己逃命,他怎麽也不肯,被當胸刺倒……我被那些柔然人汙辱時,阿靖還活著,喊著我的名字往我身邊爬著,柔然人一刀過去,他的腦袋就掉了下來……一直到我暈過去,阿靖的腦袋還在我的旁邊,黑黑的眼睛一直看著我,全是淚……屍身卻已經被馬蹄踩爛了……”

我喉嗓間給絮狀氣團滿滿地充塞著,按捺了許久,到底咽之不下,眼眶中便溫熱,滿溢,然後大顆大顆地落下水珠。

模糊之際,眼前盡是通紅的血光,偏偏又交織著黑發少年溫柔羞澀的笑靨……

曾經春光明媚的日子,回憶起來連每一束陽光都刺目,每一葉青草都刺心……

痛得切膚……

淳於望早已放下了扳我雙臂的手,緊緊地盯著我,靜靜地傾聽著,身體卻似在顫抖,抽痛般地顫抖。

他伸出手,冰涼的指尖拂向我麵頰。

我側臉避了避,胡亂擦著滿臉的淚水,說道:“我醒來時,已經在柔然大軍的營妓帳篷中,一身的傷病。我的嗓子已經嘶喊得啞了,等那些醃臢粗魯的柔然人一個接一個鑽到我帳篷裏來時,我一滴眼淚也沒有了……我甚至能對著他們笑。很多品階很高的將領成了我的常客,我聽著他們品評鑒賞我的身體,然後商量軍防的調動,計議未來的戰局……我設法聯絡到司徒淩安插在柔然軍中的眼線,把那些消息都傳了出去。”

“司徒淩要先救我出去,我不肯,傳話讓他替我報仇雪恥。後來……我燒了柔然糧倉,準備把自己這副肮髒破敗的身體一齊燒了時,他領一隊輕騎不要命地衝了過來,遍體鱗傷,隻為告訴我,仇恨和屈辱,他將與我一起承擔。”

淳於望盯著我,臉色慘白,無意識地撚著指尖。

我的淚水,想來已在他的指尖涼透,風幹。

我臉上的淚水也漸漸地幹了。我甚至向他笑了笑,啞著嗓子道:“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他覓盡名醫為我治傷,然後一起領兵,大破柔然主力軍。朝廷派了太子親身過來阻攔,都沒能製止我們坑殺五萬降卒。他陪我一起去祭奠那個村落的亡魂,找高僧為他們超度,又把阿靖的牌位奉到寧壽寺。我每次回京都會去寧壽寺拜祭阿靖,他再忙也會抽出身來,安靜地陪在我身畔……”

我終於大笑出聲,指著他的鼻子問他:“淳於望,你認為,我會有那個興致,在阿靖的牌位前和司徒淩談情說愛,求什麽花好月圓?北都有多少的高僧,我們會巴巴地跑去寧壽寺去問什麽成親的好日子?”

我緊緊地盯著他,他仿佛透不過氣,閃爍的目光已不敢和我對視,俊秀的麵龐如滿是裂紋的琉璃,堪堪欲碎。他捏緊拳,身體顫抖著,忽倉促地站起,啞著嗓子說道:“我……我會查明……”

他轉身,逃跑般奔出了屋子。

往日高挑挺拔的素白身影,看起來竟如此地狼狽倉皇,甚至,浸透了夜色般灰暗的悲傷。

終究讓他對那個“出賣”我的“芮國俘虜”起疑了。他若肯費心好好查下去,必定會發現黎宏、軟玉他們背後的人。他那裏忙亂,也許一時便顧及不到我……

可這會是我說出這段往事的原因嗎?

我無法細細梳理腦中淩亂如麻的想法,隻覺傾訴一番絲毫不曾發泄出心頭的煩悶,反像是某個舊瘡被生生揭開般的揪疼難忍,內力恢複得再快也渾身無力,臥在床第間隻是輾轉反側。

我無法製止,那些不堪的回憶,如車轆軲般吱吱嘎嘎地一路呻吟,在沾灰惹塵中滾滾而過,一遍接一遍地重重輾壓著我。

眼前來來去去,都是鮮血,刀光,有放大的驚恐的流淚的麵龐,有逼近的猙獰的狂笑的嘴臉,蒼白的天空,昏暗的帳篷,沒完沒了的屈辱和仇恨……

許久以後,也許隻是一個很短的夢境以後,我似聽到了相思細柔的聲音。

我驀地驚醒,遍體冷汗中,隻記得夢裏的最後一幅景象,是阿靖將一個新編的花環戴到我頭上,紅著臉向我說道:“明天你就是我的新娘了。晚晚,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遇到了你。”

我想,我該告訴他,我也是。

可我正揚唇而笑時,那讓內心充盈的滿滿的夢境在最華美最幸福的一刻嘎然而止。

我猛地坐起身時,額上臉上,盡是涔涔的水滴,再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相思正從淳於望懷裏向我伸出手,笑得像朵花兒似的鮮豔美麗。

“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