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波心蕩,寒塘侵夢冷(一)

淳於望雪白的麵龐如結了一層堅冰,冰麵上偏偏有裂痕隱隱,宛若快要碎裂開來。他的嗓子已然喑啞:“我的確想殺你。即便你真的是盈盈,也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盈盈了!當真……已經回不去了嗎?”

我歎道:“相處這麽久,難道你當真連我是不是你相愛三年的妻子都認不出?”

淳於望點頭道:“的確認不出。盈盈就是再怎麽變,我也想不出她怎會變作你這副歹毒的心腸。即使相思不是你親生女兒,相處這麽久,難道你就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疲憊道:“如果我說我真的挺喜歡那孩子,你會相信嗎?”

淳於望正待答話,我的臥房中忽然傳來軟玉的一聲驚呼。

轉頭看去時,隻見軟玉匆匆自屋中奔過來,手中捧著一樣東西,戰戰兢兢遞給淳於望,輕聲道:“殿下,剛我去收拾屋子,多留了點心,結果……在軟枕中發現了這個……”

是一個深棕色的小小布袋。

淳於望接過,瞥了我一眼,然後從中倒是幾粒藥丸和一張信箋。

他打開信箋時,軟玉落淚道:“那信箋,我剛已經看了,是芮人寫給夫人的。可夫人怎麽會這麽做?夫人……對小郡主還是很好的,小郡主更是把夫人當做親娘看待,掏心掏肺地對待夫人……”

我看著她聲情並茂的表演,用腳趾頭都想得到那信箋的內容,冷冷說道:“若我有機會,必把你賣勾欄裏去唱戲,也免得辜負了你這天份!”

淳於望的手指在哆嗦,忽抬眸,顫聲低笑,“秦晚,你的意思,不但這個抓來的芮人在誣陷你,連侍奉你這麽久的軟玉也在誣陷你?這信箋墨跡早已幹了,總不會是軟玉剛寫的吧?她並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又怎會事先寫下這信箋,誣你自行墮胎,又送你迷藥,毒害相思?”

我忽然間說不出的灰心失望,便再也支撐不住,倚著那梅樹慢慢滑落地麵,按著冰冷的地麵,輕笑道:“淳於望,幸虧盈盈早就死了。如果她沒死,準會後悔嫁了這麽個有眼無珠的混帳男人!”

黎宏怒道:“妖女,到這時候還敢用盈盈夫人還迷惑殿下!你以為殿下真的已經給你迷暈了頭,是非好歹都分不出嗎?”

我原就和淳於望彼此敵對,即便有和睦相處的時候,也是暗存機心,應該從來沒對淳於望抱過什麽希望,但此刻他冷冰冰站在那裏,冷冰冰盯著我時,我忽然又覺得好生失望。

可不曾有過希望,又哪裏來的失望?

這清晨的陽光也太過炙熱了些,直直地打到了眼睛裏,晃得我陣陣刺痛,紮得難受。

閉了眼,我點頭道:“嗯……他分得出。分不出的是我。”

這時,隻聞淳於望愴然道:“你為何不辯解了?說到你要害,你連站起來麵對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不是沒有站起來的勇氣,隻是沒有站起來的力氣。剛剛小產沒兩個時辰,便經曆了這許多折磨,我並不是鐵打的人。看在他眼裏,居然也成了我“認罪”的證據麽?

他相信他自己的眼睛和分辨力,他信任他忠心不二的謀士和近衛侍女,而我隻是滿口謊言的女俘而已。

我闔著眼睛,歎道:“辯解也好,不辯解也好,我隻是你抓來的芮國女俘,不是嗎?”

周圍長久的靜默。

然後,他低啞地說道:“來人,把她……”

說了幾個字,他又頓住。

我慢慢睜開眼,隻看到他投在地麵上的近乎凝滯的身影,在隨風晃動的疏疏梅影中似正悲傷猶疑地不安搖擺。

他許久沒能說出要把我怎樣,卻有一滴兩滴的水滴,輕輕飄過雪白的衣袂,落到他腳邊的影子上,慢慢地融入泥土,湮沒不見。

黎宏膝行上前,一記記重重地叩著頭,痛心疾首般高聲叫道:“殿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便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相思想想,難道真想有一天相思被這毒婦害成人彘?”

“閉嘴!”

“屬下實在不忍眼看這等慘劇發生,如果殿下一意孤行,放過這妖女,請殿下先賜屬下一死!”

“你閉嘴!”

淳於望高喝,嗓間有顫抖的哽咽。

又過了片刻,隻聽他淡淡道:“來人,把她……沉塘!”

不必有人過來動手,我的心便已冷了。

抿緊唇抬頭盯向他時,正與他四目相對。

他垂著濕潤的眼睫,發白的嘴唇顫了顫,沙啞道:“秦晚,我早就說過,你若敢害我的孩子,我會把你沉到梅林邊的池塘裏,司徒淩連你的屍骨都別想帶回去!”

我咬牙道:“我在你這裏失蹤,他一定會為我報仇!”

他眸光驀地慘淡,揮袖道:“把她……把她……”

他像給什麽東西堵住了嗓子,忽然別過臉去,竟沒能再次把那兩個字說出口。

黎宏已站起身,向旁邊兩名近衛一使眼色,立時便見他們過來,別過我的手,抽出腰帶來緊緊地捆縛我。

我緊緊盯著眼前那個背對著我的男子,以及眼前紛紛揚揚如雪如絮般飄落的梅花,已是通體皆寒,腦中竟似抽空了一般,什麽家國,什麽抱負,什麽情仇,一下子都飄得遠了,半點也想不起來。

恍惚之間,隱隱聽得相思似在她的房中咯地一笑,心中驀地酸澀柔軟起來,轉頭便喚道:“相思……”

黎宏忙衝上前,拿帕子塞住我的嘴。

他著實多慮了,此處連我的臥房算是近的,但相思的臥房在東邊,還隔著一段距離,我這喑啞低沉的呼喚,她哪裏聽得到?

但就在他們拖著我向池塘那邊走去時,已聽得相思甜膩膩地在那邊應道:“娘親!”

我眼眶一熱,忽然便很想再看一眼她的模樣,看一眼她乖巧無邪的笑臉,最好能摸一摸她幼滑滑的小麵龐,捏一捏她胖乎乎的小手,抱一抱她軟綿綿的小身體……

掙紮著要轉過身去時,黎宏已揚腳,重重地踹在我腰上,低喝道:“快帶她走!”

兩名近衛便加快了腳步。

我疼得吸氣,卻還是在驚鴻一瞥中看到了從屋子裏急急奔出來的雪白一團。

她還那樣惹人憐愛地甜膩膩喚道:“娘親!娘親呢?”

她應該並沒有看到我,因為我聽到軟玉正迎上前笑著和她說道:“小郡主,你娘親去那邊了,我帶你去找她……”

“哪裏呢?娘親剛剛明明在那裏喚我……我要去找娘親,娘親說會帶我去散步,帶我折梅花……”

那甜膩膩的聲音遠了,不曉得是我被拖得遠了,還是她被誘哄著走得遠了。

我給拖曳在草地上,隻看得到拽著我的兩名近衛的腳,向前行走得很是倉皇;身後,黎宏正緊緊跟著,也不知是不是怕我再從他布置得結結實實的天羅地網中逃走。

身上所穿的和淳於望、相思一模一樣的雪白裘衣一路翻滾在落花和碧草上,已經髒汙一片。

如果從不是一家人,再多一模一樣的衣衫也沒法讓人與人之間變得親近;就像淳於望曾讓我不知不覺間貪戀的溫柔和溫暖,不過是彼此戀慕的假象而已。

隻有相思……

她的情感單純得像一張白紙,尚未給各式各樣的心機和醜惡汙染,給我這個壞女人的,同樣是一顆潔淨無瑕的赤子之心。

一池春水很快便已在眼前,盈盈碧色映著藍天,宛若流動的軟琉璃,卻足以吞噬任何一個如我這般被緊緊束縛的生命。

曾經在意的,曾經厭惡的,舍得下的,舍不下的,都不得不以這種方式做一個終結。

我不知該怨恨還是輕鬆,臥在池畔冷冷地盯著黎宏。

兩名侍衛奔到稍遠處尋來一塊大石頭,正合力搬過來。

黎宏蹲下身,惋惜般歎道:“可惜了這麽個花朵般的女人,怎麽偏要自己作死?”

我冷哼一聲,隻恨自己口中滿塞著帕子,連啐他一口都做不到。

這一連串的事,即便不是黎宏安排,至少也與他有關。淳於望枉自聰明一世,到底隻相信他自己的心腹,絕對不會相信我這個女俘。

但相信或不相信,也沒什麽要緊。我本就打算離去,我們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淡薄得可以忽略不計。

可為什麽心口隻是悶疼的厲害,甚至遠過於被黎宏踹過的傷處?

多半隻是不甘而已。

竟被迄今為止完全不了解的敵手算計去了性命!

偌大的石頭被搬到我旁邊,黎宏親自動手,拿了繩子把我牢牢地扣到那石頭上。

我掙得滿頭汗水,卻隻換來黎宏一耳光重重地扇來,喉嗓間又有腥甜往外直冒。

他咒罵道:“賤婢,臨死了也不安份!”

我本就已無力,再受了這麽一記,更是頭暈目眩,卻隱隱又似聽得相思在喚我,一聲接一聲。

“娘親,娘親……”

我有些疑心是不是聽錯了,但黎宏居然也驚慌地向梅林那邊看去,急急道:“快,快扔下去,扔下去!”

“娘親,娘親……”

我聽到相思的呼喚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驚慌;我甚至聽到了她越來越急促的腳步聲。

軟玉在焦急哄道:“小郡主,你娘親不在那邊!”

相思尖聲叫道:“滾開!”

兩名近衛已慌亂地將我連同大石抱起,用力擲向池塘中央。

風聲掠過耳邊時,我努力將頭轉向那邊梅林,終於抓到了那團小小的身影。

她跑得滿臉通紅,一頭大汗,忽然頓住身,驚恐地望向我,撕心裂肺地淒厲慘叫。

“啊……娘親,娘親啊——”

“撲通……”

我已重重地落入塘中,沉重的石頭立刻帶著我飛快沉了下去。

落入水麵前最後的一幕景象,是相思發了狂般衝向池塘的小小身影,後麵跟著驚惶無措的軟玉,以及……

淳於望。

他慘白著臉跟在相思身後,卻魔怔了般隻盯著我,悲愴無力的模樣,像一座正在融化的雪人。

周身俱冷,一時未浸透的雪白裘衣竭力想將我推往飄著亮光的水麵,而沉重的石頭卻疾速地帶我奔向下方那片無邊無垠的黑暗。

那片光亮離我越來越遠。

待那石頭落於軟軟的流沙間時,嗆咳出的氣泡連同我最後一點力氣都已帶走。

我的意識漸漸模糊,隻看到自己長長長的黑發,如同長在水下的水草一般,依然不屈不撓地向上方清亮的碧波飄動,飄動……

“晚晚,晚晚……”

“盈盈,盈盈……”

仿佛有人在叫喚,不知在喚我,還是在喚那個早已死去的盈盈,那個聲音像是淳於望,又像是司徒淩。

最初的憋脹難受之後,我似乎也和我的長發一樣飄了起來。

心頭半明半晦,分明還能感覺到自己依然身在深水之中。

在一段如無星深夜般的純然漆黑後,周圍忽然奇異地亮了起來。

水紋**漾,碧意盈盈間帶著陽光的金燦,像一塊巨大的水晶,明亮得奪目。

那片明亮中,漸漸浮出素衣的人影,閑適地臥在山石之上,慢慢地品鑒著玉杯中的美酒,漫聲吟道:“我有一卮芳酒,喚取山花山鳥,伴我醉時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那廂疏影晃動,落英繽紛,有女子翠衣翩躚,折一枝紅梅,瀟瀟灑灑地步出,嫣然笑道:“你隻要山花山鳥麽?那好,我帶著我的小寶寶離開,你一個人伴山花山鳥過活兒,行不?”

女子甚是年少,笑容明豔亮烈,令人心眩神馳。說罷那一句,便將梅枝利落地一劃,卻是轉過了一式精奇的劍招,正將那梅枝以極優美的姿勢送到鼻尖,且嗅且走且回顧,竟又奔回梅林中去了。

那本來優雅閑淡的人影慌得忙從山石上滾下,連玉杯掉在地上都顧不得撿,衝進梅林便把那女子抱住,柔聲哄道:“若無盈盈相伴,山花失色,山鳥無聲,這天地都無趣了,我一個人活著和死去又有什麽差別?”

那女子扭著身子,脆生生地說道:“紅口白牙的,說什麽死去活來的?也不怕聽著喪氣!”

男子親吻著她,呢喃道:“誰讓你刁蠻來著?我早晚會給你氣死呢!”

女子手中的紅梅落地,雙臂纏上男子的脖頸,翠袖如水流般輕軟滑下……

“望哥哥,我們再生一個男娃娃,可好?”

“唔……好啊,不過得先給我們這個小娃娃取個名字罷!”

“叫阿梅?”

“阿梅……不如叫沁雪?或者叫玉蕊?”

“不好,不好,阿梅叫著順口,名字簡單,好記好養……”

“這……算了,咱們先去生個男娃娃吧!”

“現在?”

“現在,不行麽?”

他舒臂,將她輕輕抱起……

我的身體一輕,仿佛了騰雲駕霧般飄了起來。

我死了麽?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

像我這樣的人,多半是下地獄吧?

愛我護我的,欺我辱我的,被人一刀兩斷的,被我一刀兩斷的,慘死的橫死的冤死的屈死的大鬼小鬼,都已在前麵等著我了……

果然是進了地獄了,是哪一道刑罰,把我像麵條一樣揉捏按壓,五髒都給擠得移了位,口鼻中**涔涔而出……

我透不過氣來,卻竭力想擺脫這透不過氣來的困境……

“娘……娘親……”

顫栗般很小心的嗚咽,像是害怕驚動了我身前身後召喚我牽引我的黑白無常……

相思……

是相思的聲音。

沙沙的,悶悶的,不複她平常的甜膩嬌俏,入我耳卻是美如天籟。

我忽然間落下了淚。

截然不同於陰冷死亡氣息的溫熱慢慢蔓延於僵冷的麵龐,讓我疑惑起來。

我真的死了嗎?

身畔忽然便傳來了相思的號啕大哭:“娘親,娘親哭了……娘親你哪裏疼?哪裏不舒服?”

軟軟的小手胡亂地我臉上身上摸著,滿是驚惶的顫意。

我動了動手指,勉強伸出了手,那小手立刻抓緊我。往日總是暖暖的小小掌心幾乎和我的手一樣涼,卻滲著細細的汗水。

我睜開澀痛的眼,用力眨了幾下眼,終於驅去了眼底的白霧,看到了趴在床沿的相思。

他那漂亮的眼睛已經哭得紅腫,麵龐濕濕的,連那頭黑發也是濕濕的,零亂地披在肩上。她隻穿著小衣,總算是幹燥的,外麵裹著一件我的厚棉袍,一直拖到地麵,那小小的身軀正在不合身的大棉袍裏瑟縮著發抖。

我摸摸她的頭,咳了好幾下,才能喑啞地問出聲來:“相思,你怎麽了?掉水裏了?”

她搖搖頭,沒有回答。

她的身後,傳來淳於望沉悶之極的索然應答:“她一見你被擲下去,也跟著跳下去了。”

他立於相思身後,臉色白得已與他身上的衣衫相差無幾。他的頭發也是透濕,發髻淩亂,甚至連濕衣都不曾更換,衣角還在漉漉地滴著水。

我點頭,“你撈她時撈錯了人,把我也撈上來了?”

淳於望不答。

相思忙道:“是別的人把我抓了上來,父王……父王立刻就下去撈你了,隻是好一會兒才把你救上來。”

她遲疑了下,又補充道:“娘親你別怪父王啊,不關父王的事,都怪……都怪那個黎宏!對,就怪那個老烏龜,是他欺負你,把你扔下了池塘,父王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