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羅網重,不堪風雨驟(二)

他聽了我的話,的確皺起眉似在細細思量,卻攥緊了拳,低低道:“不隻一次把性命交到對方手裏?嗬,果然……果然是生死相依,不離不棄呢!”

聽他之意,分明隻在因我前半截話懊恨羞惱,根本沒把我後半截話放在心上。

我隻得繼續道:“殿下請細想,若我早已與人有約,又怎會選在小產當日逃走?你也看到了,我的武功被製,身體本就孱弱,夜間的小產已要了我半條命,還挑在這時候逃去,不是自己找死嗎?”

淳於望淡白的唇輕輕顫動,歎道:“我也想著,你是不是在找死。你對下令的人又要有多重視,才會一聽到他的暗號,就毫不猶豫選擇了為他打掉我的孩子。”

我苦笑,“我說了那訊號與我無關。”

淳於望點頭,“對,什麽都和你無關。接應你的信號,接應你的人,都是巧合;你隻是恰巧在那時候落胎,恰巧心懷鬼胎強忍痛楚也不敢讓我發現你已落胎,過來救你的人又恰巧知道相思和你住在哪間屋子,你又恰巧傳出了用相思來威脅我的命令,是不是?”

我歎道:“我素來蛇蠍心腸,好好的給你囚禁這麽久,若有機會,或許真會對你們不利。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自己也曾覺出我待你並不一般,才和我訂下那十月之約,此刻你又怎能這樣不信我?”

我和他相處雖久,但極少會這樣溫存輕軟與他說話。他默然蹲在我跟前,悵惘般望向我的身後,已沒有了方才那般迫人的森冷。

這時,隻聞黎宏在旁歎道:“殿下,你信她,信得還少嗎?其實你唯一該信的是,她心機深沉,手段毒辣,並不是盈盈夫人,也永遠不可能像盈盈夫人那般待你。”

淳於望轉過頭,笑得苦澀,“是嗎?”

黎宏歎道:“這女人就是一養不熟的白眼狼,隻會欺你瞞你哄你害你,殿下怎可越陷越深?如果再這樣當斷不斷,殿下不僅是在自毀前程,隻怕也會毀了小郡主。”

淳於望沉默良久,忽抬頭望向我,“十月之約,還作數麽?”

我怔了怔,摸了摸尚在陰陰作疼的小腹。

孩子已經沒了,十個月後,我哪能為他生下什麽孩子?

淳於望道:“你我還年輕,好好調養一陣,也不難再懷上。等……等那個孩子出世,我們的約定依然有效。”

“殿下!”

黎宏驚怒斷喝,淳於望聽若未聞,直直地看向我。

他的眸心裏倒映著我的麵龐,那樣的蒼白而瘦削,滿是一路刮擦出的汙漬和血痕。如果不是一雙眼睛尚有著不屈不撓頑強向上的求生意誌,我一定和從棺材裏爬出來的女屍沒什麽兩樣。

抿一抿唇,我努力笑得好看些,柔聲答道:“好,我再為你……懷一個孩子罷!”

他竟也極怕我會拒絕一般,聞言竟似鬆了口氣,抬袖拭了拭額上的汗珠。他親身領人去救相思,出手和人對敵,都未見他怎樣狼狽出汗,再不知此時怎會冒出汗來。

他的指尖輕輕碰了碰我麵頰上的傷處,低聲道:“好,那我們就說定了……”

“殿下!”

他的話尚未說完,那邊梅林裏忽然奔來一名近衛,身後還跟著個風塵仆仆的中年人,穿著軫王府侍衛的服色。

淳於望立起身,問道:“什麽事?”

“王府那邊傳來急信,說……說嫦曦公主被劫了!”

淳於望臉色頓變,轉頭看向我。

我又何嚐不是驚駭之極?按司徒永密信所說,他們大約今晚才會動手劫人,等消息傳到這裏,怎麽著也該是兩三天之後的事;淳於望放她的信函則是昨天才發出的,算來明後天才能抵達雍都。

那麽,到底是誰劫走了嫦曦?司徒永雖然常常揣著明白裝糊塗,可做事從不含糊,他的部屬難道會記錯時間提前兩天動了手?

我壓抑了自己的不安,向淳於望道:“你別看著我。我都知道了你會放了嫦曦,又怎會犯傻讓人去劫她?何況這些日子我是什麽狀況你不是不知道,一個連手都抬不起來的女人,自顧不暇,又怎會有那個能耐去安排救人?”

淳於望勉強笑道:“嗯,你自顧不暇,司徒淩卻有的是能耐。怪不得急著昨晚救你出去,敢情是怕這消息傳到我耳邊,讓我有了警惕,下麵行動不易吧?”

那邊傳信的侍衛已在回道:“黃總管已經安排了人手暗中搜查追擊。但此事本是瞞著朝廷的,因怕皇上和榮王知曉,並不敢興師動眾。”

“是哪天出的事?”

“三天前。”

“三天前……”淳於望看我一眼,歎道,“傳我的話,不用追了,由她去吧!”

那人應聲而退。

淳於望便向我道:“你可滿意了?算來,你也算是了了一樁心願了吧?”

我微笑道:“謝殿下!”

他嘴唇動了動,待要說什麽,終又沒說出來,卻站起身,將手伸向我,說道:“地上涼,起來,回屋去吧!”

我暗自鬆了口氣,將手遞給他,待要站起,卻坐得久了,黎宏那老匹夫又把我踹得四處是傷,腿腳浮軟疼痛,才立起身,又要摔下去。

“小心!”

淳於望手臂一緊,已挾緊我臂腕將我托住。

他看著文弱,臂膀卻堅硬有力,忽然讓我有了熟悉感。

那一年,當我割下身畔那個柔然將領的人頭,火燒柔然軍營糧倉,麵對著圍上來的重重敵軍,正想投身於熊熊的大火之中時,司徒淩在刀戟如林中破開血路,疾奔向我,向我伸出了手。

“晚晚!”

我從未見過他那樣驚慌失措。他失態地呼喚著我,聲音都變了調。

深緲無垠的漆黑夜空下,有火光如血,有血流成河。

他在那漫天的血光和火光中抱緊我,說道:“若有仇恨,我和你一同承擔;若有屈辱,我和你一起洗刷。晚晚,我始終在你身畔。”

那一刻,他緊擁住我的手臂剛硬如鐵,安穩堅固地將我與外麵的血與火熔築成的地獄相隔絕。

那臂膀忽然之間變得那般熟悉,那般令人依戀,我忽然之間便崩潰在他的懷中,無聲痛哭。

世外桃源般的質樸小山村,秀逸羞澀的黑發少年,漫山野花中的山盟海誓,相偎相依的春光明媚,還有鐵騎和刀鋒下的慘叫和嘶嚎,日繼以夜噬心蝕骨的仇恨和屈辱……

一切的靜好,一切的慘痛,似乎都在淚水如傾的那一刻,連同我自己,一起交給了那個堅毅威凜的男子。

司徒淩……

我打了個寒噤,想不明白我為什麽會覺得淳於望和司徒淩有相像之處。

恍惚間抬頭,看到淳於望低垂的眸,溫柔裏帶著忐忑,不難覺察出他的猜忌和不安。

我想衝他笑笑,再攏一攏他的心,忽發現自己已笑不出來了。

定一定神,我扶了身畔的老梅穩住身形,才反手搭在他的肩上,正要離去時,梅林中又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殿下,追到了一名芮人!”

我一驚,忙回頭看時,正見兩名軫王府高手押著個被扯去蒙麵巾的黑衣人匆匆奔來。

那個給捆得緊緊的黑衣人是個三十上下的男子,形貌尋常,卻眼生得很。

淳於望留心著我的舉止,神情莫測,直到黑衣人被押到近前,才放開我,負手看那黑衣人被扯到跟前,按壓著跪下,才問道:“你是芮人?”

那黑衣人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話,卻骨碌碌地轉動那雙小眼睛,忽一眼看到我,立時向我哭嚎道:“秦姑娘,秦姑娘救我!”

我沒有應他,抬眼四顧,忽然便覺得,這梅林裏的疏影橫斜,宛若一張密密織就的網,已經無聲無息地網住我,並漸漸收緊。

淳於望淡淡地瞥向我,說道:“晚晚,這人在和你說話。”

我反問:“他在喚我嗎?”

“難道不是?這裏有第二個秦姑娘嗎?”

“哦,可我聽著著實陌生。在大芮,即便在我自己府上,旁人也隻叫我一聲將軍,或者公子。”我盯著那黑衣人,“你若想陷害我,也得先打聽清楚了再來說話。”

黑衣人立時麵露驚懼,訥訥道:“對……對不起,秦將軍,小人不該連累你……隻是,請瞧在侯爺份上,為小人說句話吧!小人不想死在南梁,小人的妻子眼看臨產了,我……我便是真得死,也盼著死前能回去看孩子一眼……”

軟玉並幾名侍從見問及些機密之事,早已悄悄退了開去,隻餘了黎宏和兩名心腹近衛在。

我冷冰冰道:“你想不想死是你的事,找你背後的主人去。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你背後的那人,——想來這人該與軫王殿下很熟悉吧?”

淳於望眸光閃了閃,嘲諷道:“我也不認識他,不認識他背後的主人。難不成今早一場大動幹戈,與我們兩人都沒關係?”

黑衣人忙爬到我跟前,說道:“秦姑娘,秦將軍,秦大人,我真是侯爺的人!姑娘忘了嗎?八月時姑娘班師回朝,侯爺親自出城相迎,當晚小人便守在你們住的帳篷外。秦姑娘回京後,侯爺差不多把南安侯府搬到秦府去了,我們這些人日日在秦府進出,也算在秦家上下混了個熟臉,便是姑娘記不得小人名字,也該覺得小人有幾分麵善吧?”

我冷笑道:“我看你未覺麵善,可你看我大約很是麵善了吧?為了讓你一眼認出我,好演出一幕好戲來,不知道那些真正見過我的人向你形容了多少遍我的模樣?”

黑衣人伏地道:“秦姑娘,小人句句是實,並不敢撒謊。姑娘和我們侯爺一起去寧壽寺問卜,預備確定成親的好日子時,小人也跟著。侯爺一時興起,帶姑娘露營在山中,就是小人和幾名兄弟幫搭的帳篷。侯爺和姑娘花好月圓時,小人等給趕得遠遠的另一邊喝酒。這晚姑娘好像還有些著涼了,是侯爺背著下山的……”

我越聽越覺驚心。他看著像是在用我和司徒淩的私密之事來證實他自己的身份,可每一句話都無巧不巧地在暗示著,我和司徒淩早已郎情妾意,恩愛有加。

正要喝止他時,隻聞身畔淳於望悶聲喝道:“閉嘴!”

那人登時住嘴,驚懼地看向淳於望。

淳於望沒有看他,卻盯著我。他的臉色如同風雨肆虐後的雪白菡萏,飄飄搖搖,堪堪便要在無法忍耐中凋零傾欹,卻又被筆直的枝幹支撐著,勉強維持著最後的驕傲。

再多一點力道,隻怕那枝幹也該折斷了。

我立刻道:“此人滿口胡言,侯爺當不至於中了他人離間之計吧?”

淳於望不答,卻問道:“你是不是在去年八月回的北都?司徒淩有沒有微服出迎?他有沒有常在秦府出入,你們有沒有一起去過寧壽寺?”

他一直疑心我就是盈盈,想來早已派人到北都細細打聽過我這些年的行蹤,我便是隱瞞也隱瞞不過去,隻得道:“司徒淩和我同門學藝,同朝為官,自然常有來往。但此人與我素不相識,卻編排出這些話來,顯然是居心叵測。”

淳於望歎道:“司徒淩不是你生死相依的好夫婿嗎?怎麽這時候,卻隻是你師兄或同僚了?”

他的聲調苦澀索然,顯然是不信我了。

我的確另有打算,才這般刻意向他低頭示好,並試圖撇清與司徒淩的關係;可他並沒有因為我的示好而糊塗,反而因我前後態度不一更添了疑忌。

我無可辯駁,隻覺站了許久,身體越發地疲軟無力,連內腑都一陣陣地抽疼,連站都站不穩。想來那黎宏雖然是個文士,當真用了十成的力道來踹我,卻也讓我傷得不輕了。

軟軟地退了兩步,我倚住梅樹,借了樹幹的力量才穩住身形,疲倦道:“你若寧願信一個細作的胡說八道,也不肯信我,那也由得你。”

淳於望冷眼看著我虛弱地喘氣,居然也退了兩步,離我更遠了些,才向那人問道:“今晚救人之事,誰在主使?落腳何處?”

那人垂頭道:“山道上有梁兵把守,我們進不來,是從穿雲峰下麵的那處峽穀潛進來的,本來落腳在一處山洞裏,現在救人不成,卻不曉得我那些同伴這會兒在哪裏會合了。此事本由我們侯爺親自督領著,誰知侯爺剛到狸山,便聽人傳來消息,說……說秦姑娘已被玷汙,並懷有身孕,便……便拂袖而去了。”

“玷汙……”淳於望冷哼一聲,問道,“然後呢?”

“然後……然後一向跟著侯爺的林參將說,侯爺雖惱恨,但到底和秦姑娘情份不淺,若秦姑娘打下胎兒,多半便不會生氣了。因此……我們前天便悄悄送了墮胎藥在那邊林子裏,並用暗號通知了秦姑娘去取。本打算等姑娘打下胎兒,休息數日再設法救人的,誰知昨天得到消息,我們在雍都的人不小心暴露了行蹤,便提前救走了嫦曦公主。因怕公主被救後軫王殿下這邊會加強戒備,更難得手,因此決定今日淩晨提前行動……隻是決定得倉促,布局不周,到底沒能成功。”

“你自然是盼著成功了!”

淳於望像在和那人說話,卻冷冷地看著我。

我苦笑道:“你信麽?”

淳於望淡淡道:“你說呢?”

這人並不真的是芮人,但我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料到了我的部分計劃。半真半假的應答,正與我的異常行止相符,也印證著淳於望心頭的疑忌,卻讓我更難取信於他了。

我歎道:“我沒有服藥墮胎。若我真有這樣的計劃,何不先逃出去,回了大芮再服藥?也不至這樣虛弱,隨便來隻貓兒狗兒都能羞辱我!”

淳於望本來發白的臉又給氣得通紅,“你在說我羞辱你?”

我本來指的是毒打我的黎宏,見他羞怒,才記起黎宏踹出的傷處都已被厚厚的裘衣掩住,連唇邊的血跡都已被軟玉拭得幹幹淨淨。他隻看到我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裏,甚至不知道我是穿著小衣被人拖了出去,更不知道我剛才快給凍僵,又生生地受了一頓毒打……

心中忽然有一線亮光電光石火般閃過,待要去抓時,一時又抓不住。

正失神時,淳於望又在問那黑衣人:“劫持小郡主,還有小郡主做成人彘的命令,也是秦姑娘下達的?”

黑衣人道:“是,要不是秦姑娘傳來的消息,我們又怎知小郡主住在哪間屋?隻是我們帶給姑娘的藥中,除了墮胎藥,還有迷藥,本來預備著給小郡主服用的,誰知小郡主居然沒有服用,一給劫持便大呼小叫,早早暴露了我們行蹤。”

我冷笑道:“哦,原來我給扭斷了雙手還有能耐做到這些事,看來我不是人,是神!”

淳於望緊緊捏著拳,還未及說話,身畔已有人叫道:“你不是人,不是神,你就是一狐媚人心的妖精!”

黎宏說罷,已奔到淳於望跟前,撩起衣袂跪下,指著我道:“殿下,你該看清這女人的真麵目了!滿口謊言,不擇手段,卑劣,下賤,狠毒如虎,狡黠如狐!殿下,你還留著她,是打算斷送你自己,還是打算斷送小郡主?”

淳於望麵色蒼白,黑眸幽深,慢慢轉向我,低低問道:“你有沒有……可以讓人信服的解釋?”

讓人信服的解釋?

若他不信我,我怎樣解釋,隻怕也無法讓他信服。

我的確想離去,但我所有的言行,都似在為一場刻意陷害我的陰謀做著最好的注腳。

所以,我隻能說道:“有人想要你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