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羅網重,不堪風雨驟(一)

並沒能睡多久,便被軟玉叫起,卻是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膳,聞著雖不夠鮮香,卻以燕窩、人參等物輔以補血固元的藥材熬成。我渾身酸軟乏力,腦中亦是渾沌,深知這突如其來的落胎的確讓我大傷元氣,勉強坐起身喝了,正待臥下睡去時,外麵忽然一陣騷亂。

叱喝聲,慘叫聲,兵刃交擊聲,還伴著……相思的哭叫聲?

軟玉似乎也吃驚,匆忙走出去看時,但聽嘩啦一聲,窗扇驀地洞開,冷風過處,一名黑衣蒙麵人躍入,直奔床前,一把將我從**拽起,叫道:“秦姑娘,南安侯令我等救你出去。”

南安侯?司徒淩?

前來江南的不是太子司徒永嗎?司徒淩怎麽也會趕過來?

我來不及細想,已被那人馱到背上,飛快從窗邊躍出。

軟玉見狀,連忙向外喊道:“不好啦,快來人,快來人……有人劫走了夫人!”

我隻穿了一件單薄小衣,被那人背到窗外,迎麵撲來的寒意幾乎凍得我屏住呼吸。

東方的天空已透出一抹亮色,隱見山底的綠意盈然,想來不消片刻,這天就該大亮了。到底是哪個不曉事的在安排這次行動?時間、時機完全不對,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也不占,說是自尋死路倒有些像。

就是能勉強逃出去,我拖著這樣虛弱的身體奔波,凍也要給凍死了!

一眼瞥到原先守在後窗的近衛倒在地上,身上卻看不出傷痕,好似是中了甚麽迷藥;而屋中的軟玉還在驚慌求救,總算沒有立刻追出來。

我心有疑慮,低聲問背我的那人:“南安侯何在?這次行動的首領是誰?”

那人答道:“呆會姑娘就知道了!”

這口吻很是敷衍。

而司徒淩的部屬無人不知我和他從小親厚,加上我素來冷肅,見了我無不屏聲靜氣,敬懼有加,幾時有過這樣無禮的部屬?

握緊了拳,我冷冷道:“你是什麽人?放下我!”

那人似乎怔了怔,腳步頓了下來。

這時,不遠處傳來了相思的啼哭,竟讓我聽得心裏一抽,急轉頭回望時,晨霧迷蒙的山林中,另一個方向正有兩三道人影飛奔而來。

背著我的那人已在高喊道:“秦姑娘有令,若軫王府的人敢追,立刻砍掉他們小郡主的手!一個人追砍一隻手,兩個人追砍一雙手!淳於望如果不怕他寶貝女兒變成人彘,隻管追!”

他的聲音極宏亮,又立於山中,隻怕整個山穀都能聽到他在叫喊,要把淳於望的寶貝女兒砍成人髭!

我大驚,急喝道:“閉嘴!你究竟是什麽人?”

說話間,那邊三人已經趕了過來,其中一人懷抱裏,正摟著掙手掙腳的相思。她散著黑發,也像剛被人從暖暖的被窩裏抱出,小小臉兒盡是睡夢中被驚醒的惶懼,但身上倒是裹了件厚厚的裘衣,一時應該不會凍著。

她年紀幼小,本就給嚇得眼淚汪汪,忽轉頭看到我,立刻哭叫得更加淒慘:“娘親,娘親!有壞人,壞人抓了我!”

我掙紮著想要推搡背我的那人,無奈身體虛弱之極,手足間全無力道,憑我怎樣,也無法掙動半分,反是用盡了力道,眼前陣陣地昏暗著,好像隨時都可能暈倒過去。

耳邊卻聽相思一遍遍地在喊我:“娘親,娘親,我怕,我好怕啊,嗚……”

我勉強定住心神,轉頭給相思一個安慰的笑容,柔聲道:“相思別怕,別怕,你父王很快就會來救你,別怕!”

相思從厚厚的裘衣中向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哭道:“娘親,他們說要砍我的手。”

我給她哭得心都給撕扯開般揪疼,不覺間哽咽:“相思別怕!誰敢動你一根汗毛,等娘親身體養好了,把他滿門上下剁成肉醬!”

相思的哭聲便低了些,淚汪汪的眼睛瞅著我,忽道:“娘親你別哭,相思不怕,真不怕了!”

我才覺出自己的眼睛已經潮濕,忙別過臉,狠狠把眼底的酸澀逼回去。

身後很是靜寂,並看不到追兵。想來淳於望愛女如命,萬萬不敢明著追蹤,但也絕對不會眼看著敵人把相思帶走。

而我也已斷定,這些人絕對不是司徒淩或司徒永的部屬。

他們應該與昨晚突然出現的鳥啼訊號有關,可他們絕對不會是為救我而來。

那麽,他們到底是什麽人?

這幾人疾奔了一路,眼見前方有山道,抱著相思的那人忽道:“分開走,你從那邊跑,把他們引開。”

背我的那人應了,卻竄向左邊的密林。

相思見我不再同行,又慘叫著哭了起來:“娘親!娘親!”

我凍得幾乎全身都僵了,勉強道:“相思別怕,你父王……快趕來了……”

但見抱她的那人輕輕捉過她小小的手臂,飛快塞到裹她的裘衣之中,又掩住了她的嘴。

背著我的人繼續往前飛奔,身後卻沒有了剛才的靜寂。叱喝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促。

耳邊寒風呼呼刮過,山林間未及萌芽的枯枝刮擦於臉龐和光裸的手臂,蹭破了皮,慢慢地滲出血跡,居然覺不出疼痛,隻是僵冷得不斷打寒戰。

身後追來的人呼喝聲由遠而近:“站住!站住!”

背我飛奔的人竟真的聽話地站住了,然後,將我扔在一邊樹下,急促說道:“秦姑娘,形勢緊急,小人沒法救你出去了!請再忍耐幾天,侯爺一定再來相救!”

黑色的衣角在我臉上拍過,那人卸下我這個累贅,迅速向前奔去。前方是陡坡,陡坡下則是密林,隻要在被追上前奔入密林,藏匿身形並趁機逃去的機會便很大了。

可南安侯司徒淩的手下,誰敢在這樣的情形下丟開我私自逃走?若有這樣貪生怕死之徒,便是逃得生天,也需逃不過司徒淩的軍法如山。

我挪動了下凍僵的軀體,還沒來得及坐直,一旁已有冷冷的劍鋒指住我。

“夫人,請隨我們回去。”

我抬眼,卻是一名淳於望的近衛,正拿劍逼著我起身。

他的身後,還有幾人跟著,卻眼生得很,應該淳於望安排在附近巡守的高手了。其中的兩人已綴在劫我出來的那人身後追去,另兩人卻警惕地緊跟這位近衛身後,顯然是怕我逃走了。

我暗暗詛咒,虛弱地笑了笑,“怕要勞這位兄弟扶我一把了!”

近衛遲疑了下,到底伸手來扶。我幾乎凍僵了,雙腿卻如冰棱一般冷硬,勉強站起身來,卻已站立不住,若非那近衛扶著,差點又要摔倒。

近衛終於也意識到我是沒法自己走路了,解了自己的披風把我兜住裹緊,讓另兩人拎起披風兩邊,慢慢往回走去。

我蜷在披風中,終於暖和了些,默默催動剛有些恢複的內力流轉於經脈,幫助氣血運行。剛小產就給凍成這樣,再不自己保重,天曉得會落下怎樣的病根來。

最叫我忐忑的是,夜間連二連三的變故,已讓淳於望對我起疑;如今再來這麽一出,更見得我居心叵測。萬一相思再有個好歹,隻怕我再怎麽像他的盈盈,也難免要成為他的劍下亡魂了。

相思……

想到方才她驚懼又懂事的目光,我的心裏猛地抽疼,連氣息都已紊亂。

到底是什麽人在操縱著這件事?

劫走相思,嫁禍給我,讓淳於望和芮國翻臉,必要時又可以用相思製肘淳於望……

難道是淳於望在南梁的敵人?

這位軫王殿下心機極深,明明是把南梁朝政攪得一團混亂的幕後元凶,卻有意無意地遊離於朝堂之外,以致我所能掌握的關於他的信息少之又少,再不曉得他在南梁到底有多少的朋友,多少的敵人……

我裹在披風中,看不到外麵的情形,但聞得暗香陣陣,便知已經回到了梅林。

匆匆的腳步聲中,但聽黎宏急促地高聲問道:“小沈,小郡主救回來了?”

我身邊的近衛便答道:“黎先生,我追回了夫人。殿下親自帶人在救小郡主。”

“夫人!呸!她是咱們哪門子的夫人?難不成你還準備把她送房裏去當菩薩供著?扔在這裏,我倒想看看這回殿下還會不會護著她了!”

黎宏的喝罵聲裏,我被重重地擲了下來,給摔得五髒六腑都似糾結到了一塊兒。

披風散落,小沈退了開去,黎宏卻正走上前來,往日白淨的麵龐一臉的嫌惡,恨恨地瞪著我,叱問道:“說,北芮派了誰過來救你?落腳在哪裏?準備把我們小郡主帶哪裏去?”

我皺眉,才要坐起身來,黎宏伸出腳來,在我胸前一踹,我立時又倒回冰冷的地麵,一陣陣地血氣翻湧,心中已是慪極。

除了三年前的那次重傷,我幾時這樣任人宰割過?還是給一個不懂武藝的老夫子這樣欺淩!

伏在地上,狠狠地瞪著黎宏時,他卻似給我看得更加惱怒,抬起腳來繼續踢著我,罵道:“賤婢!敢仗著這狐媚子模樣勾引殿下!還敢那樣對小郡主!小郡主把你當親娘看,你還要剁她手腳,把她做成人彘?天底下有你這樣禽獸的娘親嗎?”

此人一心希望淳於望謀奪帝位,恨極我消磨了他的進取之心,卻是借此機會在報複我了。

我自是沒必要低下心氣來和這人辯解,咬了牙也不呻吟,卻給他踢得在地上翻滾。因疼得受不住,摳往地麵的指甲裂了縫,便有鮮血慢慢從嵌在指甲間的汙泥中滲出。

屋前尚有幾名留守的下人和侍衛,看著我的慘樣,本來還有些憐憫之色,待聽得黎宏說我要把相思做成人彘,便個個憤恨,那模樣竟是巴不得他把我活活踹死了。

我一身傷病,無力閃避還擊,片刻後便已眼冒金星,喉嗓間一甜,已“噗”地吐出一口鮮血。

這時方聽得軟玉匆匆上前止住他道:“黎先生,憑夫人有什麽不是,且待殿下回來再處置吧!何況,殿下親自去追,想來小郡主也不致會出事,先生也不用太擔心。”

黎宏哼了一聲,這才拂袖離去。

軟玉便上前把我扶起,半抱半拖把我拉到一株老梅前坐了,又進屋找了裘衣為我穿上,細細擦淨我唇邊的血跡。

我勉強笑了笑,說道:“謝謝。”

軟玉用手摘去我滾在地上時長發沾上的碎屑和落花,為我梳了梳發,卻傷感歎道:“我不用夫人謝我,隻為殿下和小郡主傷心。殿下不像那起風流公子有滿肚子的花言巧語哄女孩子,可他待夫人的一片心,夫人不該不知道。還有小郡主……她一心在找回自己的娘親,恨不得掏出心窩子來待自己的娘親好。夫人,你怎能就這麽忍心!你怎能對她下那樣的毒手……”

她的聲音已哽咽,淚水簌簌地掉落下來。

我身上暖和多了,安坐了片刻便有些緩過來,見她動情,正待說話時,忽覺眼前一花,已多出個人來。

素白的衣袂,冰雪一樣潔淨而冰冷的顏色。

抬眸,我看到了淳於望同樣如冰雪般的麵龐。他冷冷地看著我,眼底是毫不掩飾的厭惡、憎恨和絕望。

他的懷中卻窩著個正顫抖著的小小身軀,正是相思。

此時見父親頓下身來,她轉過頭一眼看到我,還掛著淚珠的眼睫立刻彎出了極可愛的漂亮弧度,轉作膩人的甜甜笑容。

“娘親!娘親也回來了!娘親抱我!”

她向我伸出胳膊,粉嫩的小手肉嘟嘟的,連手背的指窩看著都這般惹人憐愛。

我凝望著她,心下大是安慰,向她柔聲笑道:“娘親不大舒服,等好些就抱你,帶你去散步,帶你折梅花。”

“好啊,好啊!”相思在淳於望的懷中扭動,“娘親哪裏不舒服?我幫你捏捏,捏捏就舒服了!”

淳於望的臉色更難看。他抱緊相思向屋內走去,啞著嗓子說道:“相思乖,先去洗個臉,換件衣服,喝碗安魂湯定定神吧!”

相思在他懷中亂掙,嬌聲嬌氣地嘀咕道:“我不嘛,我不嘛,我要陪著娘親!我不喝什麽湯,我不怕!娘親說,要我別害怕,我才不害怕呢……”

的確是個難得的乖孩子,不枉我疼她一場。

她雖然偶爾調皮了些,卻生得玉雪可愛,那些近衛婢仆,一見她無恙獲救,也都鬆了口氣,便有人談論起淳於望怎樣領人追擊,怎樣繞道設伏,怎樣展露武藝大顯身手親自把相思奪回來……

長長地歎一口氣,我吃力地挪了挪酸疼的身體,卻覺眼皮微涼,潤潤地貼在晨間幹涸的眼窩中。

伸出手去,接著一枚落花。清晨淺金的陽光透過橫斜樹梢打在纖薄的瓣上,朱色猶存,可惜花顏已凋,素蕊萎黃,飄在掌心的觸感,如同一朵雪花輕輕棲著,涼涼的,宛若正在掌心慢慢化開去。

眼前又是一暗,卻是淳於望將相思送回屋中,去而複返。

我坐在地上,正對著他筆直的雙腿。他那素色的衣角隨風漫舞,柔滑厚實的質地拍到我臉上,冷冷的,微微地疼。

“秦晚……”

他喚著我的名字,帶著被風雪吹透般的嘶嘶寒意。

他逆著春日清晨並不炙烈的陽光站在梅樹旁,看不清楚麵孔,卻似有種奇異的烈意如焚,要將我生生地燒為灰燼;又似有種刻骨的傷和恨,如潮水中漫漫卷來,要將我當頭淹沒。

我明知不妥,坦然看著他,說道:“此事與我無關。有人在對付你,陷害我。”

淳於望點頭道:“我看到了。司徒淩派來的人想救你並用相思來對付我,卻不小心陷害了你。”

我歎道:“如果司徒淩做事這麽不周密,他不用領兵打仗,可以趁早回家抱孩子了!”

他便似氣結,蹲下身來凝視著我,說道:“你對他,就這麽有信心?”

“相交這麽多年,我了解他。”

“了解……”淳於望目光冷冽,憤然道,“他是你心裏眼裏的夫婿,所以你了解他?”

“是不是我的夫婿並不重要。如果殿下也曾征戰沙場,就會明白在血與火裏並肩作戰唇齒相依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感。”

“哦,刎頸之交的同袍戰友?還是生死相依的情人?”

他的神情漠然,語調輕蔑不屑,全然沒有平時的溫雅淡泊,讓我心中似給什麽堵住般又是惱恨,又是鬱悶,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隻是我頭腦到底還算清明,深知能不能取信於他,直接關係著我的命運。

現在已經不是能不能按計劃逃出去的問題了;若他真的認定我居心叵測,心如鐵石,連每日相處的相思也不放過,再有那個厭惡我的黎宏添些話,隻怕我連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所以,我柔和了聲線,竭力為自己辯解道:“我們在戰場上彼此配合,不隻一次把性命交到對方手裏,他派來營救的下屬,又怎會在要緊的關頭棄我而去,置我於險地而不顧?因此今晚之事,絕對不是我或司徒淩主使,殿下不妨著眼於大梁政局,細細思量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