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負相思,枉擬佳期長(二)

夜間再運功時,總算覺得氣息流動得順暢了些。我也不敢操之過急,預備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全力恢複內力。隻要能恢複六七成,他沒了嫦曦來威脅我,我卻有相思作擋箭牌,不怕他不放我走。

相思貼心得很,真要傷這小女孩,我也未必狠得下心。但無論如何,我總不至於會比她的親生父親心軟。待我和嫦曦平安脫險,我再好好把她送還給淳於望就是了。隻是我和淳於望的恩怨結得深了,再見必是兵戈相向,隻怕再也沒機會和相思見麵,這幾日須得好好待她,也不枉她叫了我這麽多日的“娘親”。

正胡思亂想時,門被推開了。

坐起身看時,淳於望已走到近前,微笑道:“還沒睡?聽說你今晚並沒有怎麽犯惡心,想來睡得會好些。”

我笑道:“若殿下不過來驚擾我,我一定能睡得好些。”

淳於望苦笑道:“我知道你厭惡我,可你不該厭惡我的。我總以為你能找得回原來的感覺……”

他說的話讓我一頭霧水,而他似乎也苦於不知該怎麽表達,歎息著蹙緊了眉。

我隻想推搪過這幾天,笑道:“其實我並不厭惡你。隻要你依我的條件,我們有十個月的時間慢慢相處。也許……我真的會喜歡你呢?”

他的雙睫一瞬,麵龐居然紅了,張臂將我抱住,低低說道:“我已經把信函送出去了。十日之後,嫦曦便能被送到北芮守將手中。我不會再迫你,但你也不許再耍什麽心機手段,不然我不饒你!”

他的氣息很是好聞,如籠著一懷的梅花。我低低地輕嗅,隨口道:“你不逼迫我,我自然不耍心機。”

閉著眼睛倚在他胸前時,他再也沒有說話,屋中有很長時間的靜寂。我微有疑惑,睜眼看時,他正凝視著我,微側著耳朵,似正感受著我的呼吸。

見我抬眼,他歎道:“到底是我誤會了,還是你有心逗我?為什麽我覺得……其實你對我是有感覺的?”

我怔了怔,道:“殿下英明睿智,我怎敢逗你?或許,我真的有些喜歡你吧?隻是我和司徒淩早有婚約,給你迫著失身也就罷了,橫豎你品行才貌都是一等一的,的確不辱沒我。可若是為你生孩子,叫我日後回去怎麽去見他?”

他聞言將我抱得更緊,說道:“你為何要回去見他?不管你以前和誰有過婚約,又和誰親近過,如今你和我一處,就是我的妻子。便是司徒淩惱怒,也沒法跑到大梁來拿你怎樣。我會待你比司徒淩更好,司徒淩可以給你的,我也可以給你。便是你有放不下的秦家親屬,我也可以設法將他們接來,讓他們享有和在北芮同樣的尊貴榮華。”

我再不料他能想得這麽深遠周密,許久方道:“我們秦家的尊貴榮華?隻怕不是你一個屈居人下的親王就能給得起的。”

淳於望沉默片刻,輕歎道:“我就曉得你不是個安分的。若你執意要那些,我也可以去爭一爭這南梁的天下。”

他隻管這般柔情脈脈,低低絮語,我卻漸覺透不過氣般胸悶著,側過臉來想從他臉上找出一絲虛偽浮誇之色。

可他隻是沉靜地望著我,眸心專注明淨。

他竟是當真的。

我忽然便有些心虛,不敢再與他對視,閉了眼睛道:“既說等十個月,想來殿下不會在我身體不適時逼迫我罷?”

他歎道:“在你心裏,我便是這樣的急色之人?”

我淡淡道:“難道不是?”

他自思片刻,將我擁得更緊了,無奈般說道:“好罷,是我不對,操之過急了。你到底……已不是原來那個盈盈了!”

我還是疑心他一遇到和盈盈有關的人或事便犯迷糊,剛才還似乎把我當作盈盈,這會兒又說我不是盈盈。順著他的話頭,我道:“那麽,你可以讓我一人獨寢麽?身邊多出一個人來,我睡不好。”

“哦?我怎麽覺得前兒我們在一起時你睡得挺踏實的?”

“是麽?”

我不以為然。

可給他這麽一提,我自己也覺有些困惑了。我一直覺得淳於望的態度轉變得怪異。司徒永在途中第一次潛來相見後,他明知我**他隻為相助同伴逃走,卻在忽然間就不再嫌棄我心腸歹毒、滿手血腥了,和我夜夜歡愉,宛若夫妻。

怪異的似乎不隻他一個人。明明各懷心機,甚至彼此敵對,可每夜被他擁臥於懷,我似乎真的睡得很是安然。

或許,是料定了他把我當作了心上人,就不會真的傷害我?

淳於望靜默片刻,忽輕笑道:“何況,你不是說,你有過很多男人嗎?又怎會不習慣兩個人睡?”

我的心口一縮,身軀不覺僵硬,連手足都冰涼起來。

許久,我微微地笑,“那些人還不如你,做完該做的事,自然不會和我睡作一處。”

他微慍,側頭打量我幾眼,眸光便黯淡下去,低低地歎了口氣,“睡吧!我不逼你。”

他的唇在我額上輕輕一碰,便扶我睡下,掖好衾被,竟真的掉頭出門去了。

又是莫名其妙的行止,卻讓我鬆了口氣。

或許,我不該想太多,這人對那盈盈用情太深,本就有些癡傻了。對著妻子的墳墓五年還不肯承認妻子已經死去,足以證明絕對不是個能用常理來揣奪的男人。

我身邊並沒有多出個人來,但這晚心神不定,睡得還是不踏實。到夜半時分,白天就在隱隱作痛的小腹漸漸轉作墜疼,我猜著是不是強行動功的緣故。我怕此時再生枝節,誤了下麵計劃,也不敢亂動,隻盼睡上一覺,明天便能恢複過來。

好容易有些睡意朦朧時,忽聽外麵風聲蕭蕭中,某處山間又傳來一聲聲耳熟的鳥鳴。

司徒永?

我一驚坐起,忙側耳細聽時,卻是疑惑。

這不是司徒永的聲音,也完全不是當年司徒永和我約定的節奏。除了鳴聲相似,我聽不出其中任何的涵義。

難道真是隻是山間的夜鳥鳴啼?

正皺眉時,便聽外麵步履匆匆,接著是淳於望急促地問道:“夫人呢?”

守在外麵的小戚慌忙答道:“應該睡了,屋裏安靜得很。”

頓了一頓,他又道:“殿下放心,小沈也在屋後值守,若有動靜,必能察覺。”

他雖這般說了,臥房的門還是被迅速推開,淳於望快步踏了進來,撩開床前薄帷。

屋裏留了盞小小的油燈,光線昏暗,他背著光站著,我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聽他呼吸急促,舉止也全無尋常的恬淡從容,遂擦了擦鼻尖的冷汗,苦笑道:“殿下何必這麽緊張?我此刻傷病在身,手無縛雞之力,逃不開殿下布下的天羅地網。”

他不答,卻問道:“半夜三更的,你不好好睡著,坐起來做什麽?”

我笑道:“半夜三更的,殿下匆匆忙忙跑來做什麽?我隻當進了賊,都給嚇得一頭冷汗了!”

其實並不是給他嚇得一頭冷汗,隻是那一驚坐起的瞬間,腹部忽然被扯開般銳疼,久久無法舒緩,卻把我生生地疼出了一頭冷汗了。

可也許正是因為我的神色異常,淳於望並沒有因為我的說辭便放鬆警惕。

而外麵的夜鳥啼聲依舊,雖距離遙遠,卻依然一聲聲回晌在山間。

淳於望走到桌邊,吹燃火折子,點亮起桌上的油燈,看了我一眼,取過妝台上的銀簪,如我之前那般,將燈芯輕輕一按,複挑起,再按,再挑起,如是三次後,他側耳靜聽。

山間的鳥啼聲,忽然止住了。

屋中忽然死一般地靜寂,淳於望凝視著那燈火,許久才轉過頭來,慢慢望向我。

我倒吸了口冷氣,苦笑道:“別看著我,我很想和我同伴聯係,但以我目前的情形,早已有心無力。——若被給你看到我想懷著你的孩子逃走,就是不剁了我的腳,也會扭斷我腳踝吧?”

他並沒有笑,慢慢地在桌邊坐下,說道:“你知道就好。睡吧!”

我道:“你不回去睡嗎?”

他不答,隻抬眼望向前方窗扇。

剛過正月,夜間天氣甚冷,窗扇自然是關的。但他所看的方向,分明就是方才鳥啼聲發出的方向。

我立時意識到他不僅自己親自過來守著我,並且已派了高手過去截擊“敵人”了。

發出鳴啼聲的,當然不會是夜鳥,否則也不會那麽巧,在燈火信號傳出後立刻停止了鳴叫。但司徒永又怎會發出這樣無意義的鳴叫聲來打草驚蛇、引火燒身?或者,是出了什麽意外,打算用鳥啼聲引出他們大部分高手,好直接闖過來救人?

這也太行險了吧?若是司徒淩,萬萬不會這樣耐不住性子。可是,司徒永年輕氣盛,一時糊塗也不足為奇。

這樣想著,我背上又出了一層的冷汗,小腹墜疼感愈發劇烈,不覺皺緊了眉。

淳於望轉向我,抿緊唇道:“怎麽一頭的汗?要不要讓人打熱水過來給你洗把臉?”

我也不想逞強,說道:“熱水不用了,幫我倒盞熱茶來吧!”

他一怔,端了他自己的茶盞快步走過來,道:“怎麽了?”

說話時,他已握住我的手,眸光忽一收縮,問道:“你很冷嗎?”

我不知道我冷不冷,但我的確有點兒發抖,手麻麻的,似乎沒有了正常的知覺,偏又能覺出他掌心的暖意。

“沒事。”

我接過他手中的茶盞,卻覺手指哆嗦得厲害,勉強抬手喝了兩口,依然覺得心慌氣短,連心髒都似跳得劇烈。

淳於望盯著我,忽取過我茶盞,說道:“這茶有些涼了,我去令人倒燙的來。你……你少打別的什麽主意。”

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前後又有高手把守,他居然還怕我逃走。

可我的確隻是身體極不舒適,隻想喝兩口水快些躺下休息而已。可我伸出手,正要攔住他,讓他不用去倒水時,腹中猛地一陣絞痛。

幾乎同時,我的身下似有一道熱流湧出,似把我體內剩餘的力道抽得幹淨了。

眼前一陣眩暈,我仆倒在床邊,卻已疼得渾身都在哆嗦了。

“晚晚!”

身後傳來淳於望的驚叫,杯盞落地聲中,軟綿綿的身體已被他抱起。

“晚晚,晚晚!你哪裏不舒服?”

我咬緊牙,不肯發出呻吟,卻覺額上的汗水越滲越多,連眼睫都已被滑落的汗水濡濕,糊住了視線,連近在咫尺的淳於望都看不清楚,隻聽他的聲音很是倉皇,甚至近乎驚恐。

刀絞般的疼痛終於有些舒緩,可身下卻越發地濕熱黏膩。雖然我從未有過身孕,但到底闖南走北那麽多年,見識過太多慘絕人寰的事,再不是不解事的無知少女,心下立時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淳於望不惜代價要保住的孩子隻怕已經沒有了……

可我實在不想在這即將離開的緊要關頭刺激他,遂將衾被往上扯了扯,勉強道:“沒什麽,隻是突然頭疼得厲害,這會兒已經好了。殿下請回吧,我睡一覺便沒事了。”

“哦!”

他鬆開我,將信將疑地盯著我。

我無力地臥於枕上,閉上眼緊絞著貼著麵頰的軟枕,隻覺片刻後軟枕亦被汗水浸濕了。手臂雖在不覺間用力,但肩部傷處和腹內絞痛比起來幾可忽略。

淳於望並沒有走,我隻盼著劇痛盡快過去,也沒法再去理會他在考慮什麽。

冰涼的唇邊忽然一熱,我睜開眼時,卻是淳於望的手指從我唇上掠過。白皙修長的手指,立時染上一抹殷紅。

我用手一抹,才發現是唇邊被咬出了血。

“我……沒事……”

我振足了精神,說了這一句,聲音卻是啞啞的,有克製不住的痛楚低吟堪堪就要逸出。

淳於望忽然伸出手,去拉我身上的衾被;我待要捉緊那被頭時,手上卻毫無力道,隻覺身上一涼,衾被已給他輕而易舉的扯開。

他的眸光驟然收縮,然後驚痛地剜向我。

素色的底裙已經洇染了大片鮮紅,濃豔不祥的鮮紅晃得眼睛又酸又疼,暖腥的鮮血氣息卻讓胃部一抽搐,差點又吐出來。

如同被突然拉開一般,衾被又被迅速蓋上。

淳於望奔到門口,聲音尖銳得已經變了調:“快,快去請大夫。”

等大夫被軫王近衛從**拖起來,飛奔了一個多時辰山路趕過來時,我已經不再流血,疼痛也漸漸止了,隻是臥在**昏昏沉沉,連軟玉過來給我擦洗換衣時腦中亦是半明半晦,似已沒了知覺,偏偏對眼前情形了如指掌。

淳於望一直沒有離開臥房半步。最初的驚怒之後,他出乎意料地沉默。

冷眼看著我從最初的勉力掙紮,到疲倦失力,到任人擺布,他坐在旁邊一動不動,像一尊精致的玉石雕像,僵硬而冰冷。

大夫過來一把脈,臉色就變了,屈身跪到淳於望跟前,說道:“公子,夫人……小產了!”

淳於望雙目微闔,低聲道:“想法保住孩子。”

“已……已經小產了!”

“沒了?”

“沒了……”

“幾天前你聽過脈,當時情況怎樣?”

“當時……雖有些傷病在身,但胎兒還算正常。”

“這才幾天工夫!”淳於望一掌擊在桌上,喝道,“這才幾天工夫,就莫名其妙小產了?”

“公子息怒!”大夫戰戰兢兢地回答,覷了一眼淳於望的臉色,道,“看夫人症狀,來勢甚是凶猛,敢問……是否誤服了什麽易致小產的食物或藥物?”

淳於望臉色極難看,慢慢將目光轉向軟玉,“她最近都吃什麽了?”

軟玉嚇得趕忙跪下回道:“殿下,這幾日夫人雖未和殿下一起用膳,但她和小郡主的膳食,與殿下所用膳食完全一樣,都是尋常清淡菜式,並無不妥。夫人害喜,聞著藥味便作嘔,因此連治傷的藥都沒吃過。”

“真沒吃別的?”

“沒有,沒有……”軟玉答著,忐忑抬起頭,然後順著他的目光看向了我。

淳於望不是在問她,而是在問我。

我神智已清醒些,何嚐不在懊惱這突如其來的小產耽誤了我恢複元氣,更可能引來淳於望的警惕,讓我下一步的行動舉步維艱。

而他果然已在猜疑我了。

我不想和他鬧翻,支起身勉強笑道:“殿下也太看得起我。我便是想墮胎,防守這樣嚴密,我又到哪裏尋墮胎藥?”

淳於望神色甚是冷淡,緩緩道:“這裏未必防守嚴密,但的確地處偏僻,並不容易找,可你的同伴不是一樣輕輕鬆鬆就找上門來了?何況,你怎麽解釋,怎麽偏偏在你的同伴向你發出訊號時突然就小產了?”

我苦笑道:“難道你認為那訊號是要我服下墮胎藥的?可那訊號已經出現過一次,你也曾聽到過,再也不是秘密,他們有那麽傻,還用這樣的訊號來通知我,白白引你疑心嗎?”

“那訊號的確不能算是秘密。但山林幽深,用我們所不懂得的暗號通知你後,隻要事先找好退路,他們有的是機會從容退走。”他盯著我,“你猜到我會疑心,卻沒猜到我會守在這裏。承受著墮胎之痛,還要在我跟前裝做若無其事,也真辛苦你了!”

我才知我苦熬著不肯吱聲,恰讓他更料定了我心懷鬼胎,遂幽幽歎道:“殿下,若我有心打胎,為何又和你訂下十月之約?我雖未必有多願意為你生兒育女,可我到底還有些自知之明。身在異國,武功被製,一身傷病,我又能逃到哪裏去?”

“哦?”他唇角挑起的弧度不知是譏嘲還是冷笑,“聽你這麽說著,倒似真的對我有幾分情意了?秦晚,從你被我擒來算起,到如今也有兩個多月了吧?倒是第一次看到你這麽委屈求全,因為我的孩子受了這半夜的苦楚,不但沒有脾氣,還肯這般好言解釋,呆會倒要出去瞧瞧,是不是日頭從西邊出來了!”

我呆了呆。

而他隻是冷冷地看著我,雖然是和往日一樣的素白衣衫,此刻卻和他的麵容一樣,如覆了一層霜雪,冷得磣人。

我太心急擺脫目前的困境,不去和他爭執,反讓他更加疑心了。

手臂在床沿支撐得太久,開始酸麻顫抖。我無力地仆倒在衾被中,歎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落胎並非我的本意。若你不信,大可布下天羅地網,把晚間給我訊號的同黨抓過來問問去。”

淳於望道:“你放心,我會查清的!若你真能狠心對自己的骨肉下毒手,我絕不饒你!”

我蜷緊打著戰的身子,點頭道:“好罷,若查到與我有關,你再來和我清算吧!這會兒我又累又餓,能不能先給我弄些吃的來?”

他不答,拂袖走了出去。

我說了這許多話,委實疲乏之極,再也無力細想今夜之事的種種蹊蹺,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