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負相思,枉擬佳期長(一)

路上並沒有遇到據說換件衣服就回來和我賠不是的淳於望。

在我是意料中事;但相思便有些忿忿,陪我坐了片刻,便跑了出去,估計是去找她父親理論去了。

待她離開,我便借口疲累倦乏,放下帳帷休息,趁機取了那截“枯枝”細看。

果然是中空的,輕輕一折,中間一道極淺的細痕便裂了開來,露出用蠟細細密封好的幾樣物事。

兩枚極精巧的小焰火,和數粒不同顏色的藥丸和一張折疊好的信箋。

是司徒永的親筆。

軫王府雖是深宅大院,守衛森嚴,但他已諸多安排,又有內線裏應外合,救出她沒有太大問題;但狸山戒備之嚴出乎他的意料,不但山口有重兵把守,連梅林附近的山腰都有高手巡視,加上淳於望身邊的近衛,想救出武功受製的我竟比救出嫦曦公主難上十倍。

他原先怕先救了我打草驚蛇誤了救嫦曦公主,現在卻更怕先救了嫦曦公主讓淳於望進一步加強狸山的防備。因此,他打算七日後再動手救嫦曦,而我需在這段時間調養準備好,到時以焰火為號,由他們接應我逃離。

他給了我兩種藥,一種是散功丸的解藥,未必完全對症,但至少可以減弱散功丸的藥性,削短藥性發作的時間;另一種則是培元補氣的雪芝丹,隻要我能運功行氣,便可以用其快速補足元氣,提升內力。

後者極是珍貴。三年前我誤中柔然人的埋伏,重傷敗走,若不他贈的三顆雪芝丹,隻怕早已是雪漠裏的一縷孤魂。可他再不會料到,我也從不曾想過,苦苦掙紮著活下來,隻是另一場更大劫難的開始……

不敢去回憶那段生命中最燦亮最溫馨的明媚時光,更不敢去回憶那段有生以來最痛楚最暗無天地的渾沌日子,將所有的不堪回首都棄到腦後,我盤算著前麵的路。

形勢很是明朗,我必須自救,並且在他們救了嫦曦、消息沒來得及傳到淳於望耳中時逃出去。

七日……

可自那日接到司徒永的信號到現在,已經有五六日了!

雍都到這裏,信使若日夜兼程,快馬加鞭,隻怕兩三日便能到了!

也就是說,我必須在三四天之內就讓自己恢複過來?

額上冒著冷汗,我匆匆把那三顆解藥都服下,把焰火和兩顆雪芝丹藏好,試圖運功調理時,一時卻無起色。

正焦急之際,隱隱聽到外麵傳來淳於望的聲音,忙向裏臥了,隻作沉睡。

片刻後,腳步聲行近,伴著相思細細的喘息。

她失望道:“呀,娘親真的睡了!”

淳於望輕聲道:“那我們呆會再來,好嗎?”

相思道:“呆會?呆會你肯來賠不是,說不準娘親又怨上你沒誠意啦!你都不曉得我和娘親說了多少的好話,她才說不生你氣了。可她那麽疼,睡一覺醒來,說不準又怨上你了!”

“她……哪裏疼了?”

“就是你打的地方吧?她和我散著步,忽然疼得臉都白了……我都嚇壞了!幸虧我給她吃……嗯,幸虧我扶著她,她說我是天底下最乖巧可愛的女兒!”

我想象得出相思此刻一臉驕傲的神情,心下有些黯然。

可惜這樣乖巧可愛的小女孩,卻是淳於望的女兒。

淳於望沒有回答相思的話。

許久,微涼的指觸撫上我的臉,慢慢地沿著麵頰滑下,小心地觸碰著我的肩部。

我皺了皺眉,那手指便觸電般飛快縮了回去。

好一會兒,淳於望低低道:“相思,我們到外麵等著,行不?你娘親隻怕是累了,總得不能喚她起來聽父王賠不是罷?”

“哦!”

相思答得心不甘情不願。想來淳於望半醉不醉,實在給她逼得沒辦法,才會真的跑來向我這女俘“賠不是”。

兩人便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門。

雖多服了兩粒安神丸,我情緒卻不曾安定下來,腦中走馬燈似的奔騰來回,卻不僅在為無法及時恢複的武功和難以預測的未來憂急。這父女倆離去時那輕緩的腳步聲,不知為何總在耳邊回**,讓我忐忑不安。

我寧願維持這般彼此視若仇讎的狀態,也不願意他低下心氣來和我重歸於好。我和他本就是陌路之人,若非前來送親,隻怕這輩子都不可能見麵。眼看著很快會在司徒永的配合下采取行動了,我又何必戴上副假惺惺的麵具,裝什麽賢妻良母?

最讓我鬱悶的是,明明是他欺我辱我折磨我,硬生生地逼我懷了他的孩子,為什麽每次相遇,反是他鬱鬱寡歡,一副備受辜負委屈求全的受傷模樣?

自然是睡不著的。勉強逼自己臥床休息許久,也未覺出那解藥有甚療效,反是心頭更煩躁,竟出了身汗,連小腹都在強行運氣中隱隱作痛。

既然預備近日便逃走,離開之後我有的是機會處置這個根本不該到來的胎兒,我再不想此時傷著胎氣,影響我下一步行動。

看著天色已近傍晚,料得淳於望早已攜了相思離開,我披衣下床,隨手拿了根銀簪,鬆垮垮地把長發綰了個髻,便推門出去走動。

外麵有廚房傳來的陣陣飯菜芳香。腹中很是饑餒,可這飯菜芳香並沒吊起我胃口,反讓我嗓子口一緊,彎了腰便扶了門邊幹嘔起來。

“娘親!”

相思的嗓音甜甜地傳過來,倒似夏日飲了口甘芬清涼的山泉,把我心頭的躁煩不適衝淡了許多。

抬頭看時,那株漸沁嫩芽的百年老梅下,端端正正放了一張書案,淳於望握著筆教相思畫畫。見我過來,相思早從她父親手腕中敏捷地滑脫出來,笑盈盈地奔向我。淳於望一眼看到我,好看的黑眸像落入了夕陽的餘輝,頃刻間明亮瀲灩。我淡淡從他臉上一掠而過,依然把他當作一株不會說話的梅花,直接忽略過去,轉到相思漂亮可愛的小小麵龐。

相思已奔過來拉住我的手,直往那邊拽著,說道:“娘親快去看,父王教我畫了幅畫兒!去看啊!父王誇我畫得漂亮呢!”

我無奈,跟在她身後踉踉蹌蹌過去時,發際的銀簪已經掉落,黑發淩亂地披向肩背。

淳於望在那邊溫和說道:“相思,走慢些,你娘親肚子裏有個小弟弟在睡覺呢,別吵醒了小弟弟!”

相思頑皮地一咋舌,立刻放緩了腳步,又拿手來摸我肚子,滿眼的驚歎:“真的有小弟弟嗎?長出來會像誰?像我嗎?”

她渾不解事,卻在摸著我的上腹,卻叫我好氣又好笑,拉開她的手道:“別聽你父王胡說,哪裏來的小弟弟?你看娘親的肚子扁扁的,像有小弟弟在裏麵嗎?”

誰知她卻道:“小弟弟小唄!等他長大了,娘親的肚子就大啦!”

說話間已經走到老梅下,一眼瞥向那畫紙時,卻是畫的梅林。但見一團團深深淺淺的朱砂色已經氤氳開來,細看時立覺運筆稚拙,分明是小孩子的塗鴉之作。

可就是這樣的塗鴉之作,淳於望拿褚黑色墨汁隨意勾勒,隨著那朱砂的走向鋪展樹幹枝條,竟頗有眼前梅林的蘊雅之氣。

相思猶在向我賣弄,指點著畫紙道:“看,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全是我畫的!父王隻畫了這裏,隻畫了這麽一點……”

我敷衍道:“嗯,相思果然聰明,大字還不認得幾個,便會畫畫了!”

相思聽得稱讚,頓時咧開嘴兒,洋洋得意叉起小腰,向淳於望道:“父王,你看,娘親也誇我呢!”

淳於望瞥她一眼,含笑道:“嗯,要不,我把你也畫上去?”

相思想了想,道:“好啊,還有娘親,都要畫上去!”

淳於望點頭,輕捷運筆,片刻後便在梅林前畫了個女子領著蹦蹦跳跳的小女孩緩緩前行。

人物畫得甚小,麵目並不清楚。但淳於望技藝不俗,小女孩仰臉望著身畔女子的嬌憨和孺慕一覽無餘,而身畔那女子……是我嗎?

高挑冷峻,黑發飛揚不羈,連素白衣袍上隨風卷起的衣角都似滲著某種不甘馴服的桀傲,的確像我;可這女子本該淩厲挑起的眉目卻很柔和,看著小女孩的神情輕暖如春風拂拂。隻那眉目間的溫軟,便消盡了通身的肅殺冷冽。定格於女子與小女孩對視的那一刻,這整幅畫立即靈動起來,連寒梅都似因此而綻開得溫馨恬和。

我皺了皺眉,正要轉身離開時,手臂忽然被淳於望握住。

他輕輕道:“我從不想傷你,我隻想留住我們的孩子。即便你對我毫無情份,可不可以看在相思的份上,不要這樣決絕?我希望你好好的,我們的孩子好好的。”

我心念一轉,說道:“想我聽你的,這也容易。你需得答應我兩個條件。”

他緊握著我的手,掌心暖暖的,卻有汗意滲出,“哪兩個條件?”

我看了相思一眼。

她正歪著頭專心聽我們說話,意圖用她的理解力來判斷“父母”間的是非。

淳於望會意,彎腰道:“相思,你先和溫香姐姐她們玩去,父王有事和你娘親說。”

相思有些不甘地扭著小身子時,淳於望已起身喚道:“溫香!”

遠遠侍立著的溫香早已跑了過來,牽開相思。

相思嘟著嘴跟溫香走了兩步,忽又回頭道:“父王,娘親說什麽你都要答應哦!”

淳於望笑了笑,向她揮了揮手。

片刻後,不但相思,連原來值守著的近衛也已避得無影無蹤了。

淳於望便微笑地望向我,“晚晚,你說吧!”

我便道:“第一,放了嫦曦公主。”

他思忖片刻,答道:“我本來有我的打算。不過……那些也不是我想要的。罷了,我呆會便讓人回雍都,悄悄把她送回大芮去。”

他答應得爽快,倒讓我有些驚愕。但他坦然與我對視,眸光澄淨,並無作偽之色。

“第二條呢?”

“第二條……”我慢慢道,“我給你生下這個孩子,滿足你給相思添個弟弟或妹妹的願望。我把孩子留給你,但你得放我自由。”

周圍忽然冷了,連他的手指也失去了原來的溫度,隻是掌心的汗水卻似更多了。

“你……還是想走?”他的目光中交織著難以言喻的冰火交織般的苦澀,好久都沒能繼續說下去。

我早有打算,也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見狀輕笑道:“若不答應,也不妨事。隔兩日我手臂長好了,殿下力大無窮,自可以再過來扭斷。”

我想甩開他的手離去,誰知竟沒甩開。

他將我的手抓得更緊,說道:“好,我答應你。”

我一呆,愕然站定時,他已上前擁住我,低低歎道:“待你生下孩子,可以行動自如時,應該在十個月以後了吧?若留你十個月都不能讓你重新接受這個家,我也沒有資格再來留你。”

重新接受這個家?

我不可思議,不得不再次提醒他:“淳於望,我是秦晚,並不是你的盈盈。”

“是不是盈盈並不重要。是你就夠了。”

他抱緊我,忽然便吻住我。

我有些傻眼,木訥地承受他的親吻,眼睛從他不知是歡喜還是迷離的俊秀麵龐閃過,飄向穀外聳峙的高山和緲杳的天空。

落梅正在風中飄舞,朱砂色的花瓣蘊了落日的淺金,顏色出奇的明烈。

恍惚之際,一朵梅花盈盈飄下,打在我的眼睫上,掩住了仿佛近在咫尺的青山白雲。

我閉上了眼眸。

暗香潛襲,暖意醺醺。

竟不想推拒。

晚膳我是和這對父女一起吃的。應是為了照顧我的胃口,菜式清淡的近乎寡薄,但他們居然吃得津津有味。隻是相思的話特別多,差不多的問題我足足問了我幾十遍。

“娘親,你不生父王的氣了嗎?”

“不生氣了。”

“娘親,以後我們可以三個人一起去梅林散步嗎?”

“可以……”

“娘親,你真會給我生個弟弟嗎?”

“會吧……”

“娘親,晚上父王會和你睡一起嗎?”

“……”

我連敷衍都敷衍不下去的,很想用米飯把她那張嘴給塞住。可她並不懼怕我,偎在我旁邊笑得跟朵花兒似的,生生地叫我一肚子氣發作不出來。

淳於望還是一慣的溫雅,看著相思鬧我,唇邊不時彎出笑意,很是心舒神暢的模樣。

但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幻像被黎宏的突然衝入打斷。

“殿下!”他也不行禮,上前將一封信函摔在桌上,“這密函是殿下讓人送回雍都的?”

緘封處打開,密函早已不密封了。

淳於望瞥一眼,答道:“是我吩咐的。”

黎宏臉色青白,怒道:“殿下,你竟然讓人放了嫦曦?我們準備了多少年,才走到今天這一步?離目標已經越來越近,你卻……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淳於望站起身,含笑道:“黎宏,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放心,我不但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

黎宏額際的青筋根根跳動,猛地用手指住我,厲聲道:“就是因為這個女人嗎?殿下,你看清楚了,她是秦晚,她不但是我們的敵人,還是出了名的地獄惡煞,人間魔頭!”

淳於望皺眉,擺手喝止黎宏道:“住口!你先出去,我呆會和你詳談。”

黎宏卻不肯離開,推搡著淳於望向我這邊掙來,隻是叫道:“殿下,你別給這妖女迷惑了心智!她根本不是你的妻子,她根本不是當年的盈盈!小郡主,你父王認錯人了,她根本不是你的娘親!”

話音剛落,便聽兩個聲音一起響起:

“她是不是我妻子難道我認不出,要你告訴我?”

“她是不是我娘親難道我認不出,要你告訴我?”

我本來正波瀾不驚地看眼前的一場好戲,沒料到身邊的相思也跳了起來,像隻小公雞一般站到我跟前,惡狠狠地瞪著黎宏。

淡淡地笑一聲,我拉過她,將她攬到懷裏,閑閑道:“相思,大人的事,你別去理會。你父王連自己府裏的人都約束不住,就是當了皇帝早晚也是個被人操縱的傀儡皇帝,又有什麽意思?讓他們鬧去吧,鬧騰不了多久,自然會乖乖回來陪相思寫字畫畫捉鳥雀兒。”

相思茫然不解,另兩人卻已變了臉色。

淳於望轉頭向我道:“晚晚,男人的事,也不用你過來指手劃腳。”

我揚唇,卻給了他一個極璀璨的笑容,悠然道:“好罷,我是女人,我乖乖地陪相思寫字畫畫捉鳥雀兒,如何?”

不出意外地看到他給我笑得一失神,眼中竟有炫惑之意。

我秦晚素來以馳騁沙場殺敵無數出名,竟沒想過有一天能仗著幾分姿色當一回妖女,倒也有趣。

黎宏收了氣焰,跪到地上道:“屬下冒犯殿下,請殿下治罪!隻是……隻是這妖女……”

淳於望一把拖起他,沉聲道:“走,出去談。”

黎宏不敢違拗,站起來急急跟他走出門,臨行卻還轉頭盯了我一眼,怨毒的目光如毒蛇的舌信,嘶嘶欲出。

我抱著肩,不慌不忙地看著他的狼狽和倉皇,嘲弄地笑了笑。

那張白皙的臉便漲紅得如豬肝一般,掉頭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