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緲雲水,稚子不識愁(一)

醒來時已是深夜,滿屋俱是醺醺的酒氣。

勉強一動,雙臂折斷處的疼痛立時疼得我冒汗。

他的力道很是恰到好處,生生地把骨骼拉得錯位,幾處筋絡也給拉傷了,卻並未傷著骨骼。此時已經續上,能勉強活動,卻連動一動手指都一陣疼痛,更別說打別的主意了。

沒料到淳於望看似溫雅,居然也有這麽狠毒的手段。

我滿腹怨恨,盯著正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喝酒的男子。

我曾勸他保重,別喝涼酒,此刻卻巴不得他就此醉死算了,最好能讓我有機會在他身上補上幾劍。

他居然覺察出我的動靜,轉過頭來,半啟的黑眸很是黯淡,疲倦地在我臉上一掠而過,又轉過頭去,一邊倒酒,一邊懶洋洋吩咐道:“來人,侍奉夫人。”

進來的是軟玉。

她和溫香都是淳於望特別找來的高手,一向頗受禮遇。但這會兒她進來時,居然也是屏聲靜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臉的惶然。

“夫人!”

她很輕地呼喚我,小心翼翼地將我扶起,喂我晚飯。

香梗米粥加幾樣平時我愛吃的清淡小菜,還算精致。

胸間除了疼痛,還有煩悶。如此清淡的膳食,吃著居然還是陣陣的胃部作酸,隻是犯惡心。

我閉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喝著寡淡的粥菜,強迫自己把一大碗吞到腹中,然後靠在枕上,屏了呼吸,靜靜等待最難受的時刻過去。

忍耐,忍耐,不想死亡,隻有忍耐。

比這難熬一百倍的日子都過去了,現在又有什麽可怕的?

隻要這一切過去,隻要回到大芮……

淳於望,淳於望,你所施予在我身上的一切,我將十倍奉還!

耳畔傳來淳於望淡淡的話語:“你可曾想好你的選擇了?”

我眯起眼,恨不得用目光匯做一道利劍,把他生生地刺個透心涼。

他靜靜地與我對視,根本無視我眼中的刻毒恨意,然後輕輕一笑,“如果你還抱著離開大梁的希望,如果你舍不得死,你隻能選擇第一條。”

這人眼睛很毒。

他竟能一眼看得出,我想弄掉腹中孽種的意誌雖堅,但我的求生意誌更強。

他已用他的手段告訴我,他要定了這個孩子。

如果執意違拗他,說不準真的砍了我手足,至少,也會如今日這般很隨意地扭斷我胳膊,就像折下一枝梅花,摘下一枚果子般輕便。

我不敢想象,這人就是那個前一晚還和我親密無間的溫柔男子。

擁吻,調情,共赴巫山雲雨,同享**……

縱然沒有男女之情,至少我們享受著彼此身體帶給自己的極度歡愉。

果然這人世間的情和欲是分開的。我明明早已明白,不知為什麽最近怎麽會犯迷糊。

“我選第一條。”我在衾被中努力地絞著身下的墊褥,感受著被他扭傷的地方尖銳刺骨的疼痛,輕描淡寫地答道,“我的確舍不得死。我當然要好好活著,才能報今日之仇,雪今日之恥!”

他微微眯了眼,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找我報仇?雪恥?”

那模樣,仿若是看著他的相思在玩鬧,半是戲謔,半是好笑,分明的不以為意。

我愈是冷靜,同樣微微笑地答她:“我會像坑殺五萬柔然降卒一樣,坑殺你軫王府所有人。包括你的婢仆,你的牛馬,以及……你的相思。”

他保持著他不以為然的輕笑,緩緩喝完杯中的美酒,說道:“好,我等著看你怎樣來覆滅軫王府報仇雪恥。隻是……在這之前,你必須為我生下這個孩子!”

我不覺將手掌撫向自己的小腹,又有一種把那個看不見的小東西生生扯出肚子來捏死的衝動。略一用力,肩部的劇痛已讓我疼出冷汗,手間頓時無力。

他生生地扭傷我的胳膊,不僅是在警告我的桀驁難馴,也是抽去我最後一點可能傷害到腹中胎兒的力量。

他盯著我的手,眸光中又閃過刀鋒般的淩銳,道:“秦晚,我警告你,你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這個孩子,我要定了!若他好好生下來,說不準我便放了你回大芮。若是……若是你敢害了我的孩子,我把你沉到梅林邊的池塘裏,救你的人連你的屍骨都別想帶回去!”

“梅林邊的池塘?”我笑了起來,“為什麽不是梅林邊的山坡呢?你同樣可以告訴別人,裏麵埋的,隻是你的一位故人。然後,繼續帶著你的相思,走遍天涯尋找你那個屍骨都已經化成灰的盈盈?”

他驀地站起身來,神色已是倉皇,脫口便道:“你怎知……你怎知……”

我冷冷地看著他,嘲諷地輕笑,“軫王殿下如果還想再找一個和盈盈相像的女子,隻怕得抓緊了。等相思再大些,可就沒這麽好糊弄了。你準備讓她的母親死幾次?”

他握緊手中的酒杯,臉色像結了冰,甚至他整個人都像是冰雪鑄就,堅硬,冰冷,卻透明,易碎。

“你不配提相思!你也不配……”

“啪”地一聲脆響,在他喑啞的話語間,他手中的杯子碎了。

但他依然緊緊捏著尖利的碎瓷片,愴然地盯著我,完全無視指縫間緩緩滴落的鮮血。

軟玉低低地驚呼,想上前查看,但卻似被他過於淒厲的神情驚嚇住,踏出一步,又遲疑著頓住。

我不以為意地側轉身,拖著我疼痛無力的胳膊閉著眼睛養神。

許久,背後傳來退出屋的腳步聲。

步履不穩,踉踉蹌蹌,仿佛他也給人捅了一刀,受傷不輕。

第二日一早,又有藥煎了送來,也不知是治傷的還是滋補安胎的。我大約有些作燒,頭腦昏沉,隻聞著藥味便要作嘔,待硬著頭皮要喝下去時,舌尖剛觸著那異常澀滯的藥汁,便覺胃部抽搐,立時吐得翻山倒海,連隔夜未曾消化幹淨的食物都吐光了,最後趴在床沿無力地吐著透明的汁液,胸前的傷口卻又裂開了,將身下的墊褥染紅了一片。

軟玉無奈,隻得讓我漱了口,又端了早膳過來讓我食用時,我已吐得渾身無力,連坐都坐不住,更別說吃東西了。

淳於望始終坐在一旁遠遠看著,臉色很憔悴,眼圈泛著淺青,顯然夜間睡得也不好。如今見我這模樣,他緊皺了眉隻是沉默,看來很不高興,也不曉得是不是在懷疑我有心拿喬作勢,但到底沒再上前來為難我。

這才一兩天工夫,連著受傷加害喜,估計我的模樣也夠嗆。雖然沒照鏡子,但我已看到自己連手都失色般的慘白,薄薄的皮膚下跳動的青筋曆曆分明。

靜臥良久,覺得稍能喘過氣來,我便讓軟玉重新幫我取了粥來,硬著頭皮吃了半碗。

身邊愈是無人照顧,我便愈該自己珍重,隻有盡快恢複體力,才能擺脫受製於人的現狀。

軟玉出去重新找了傷藥回來幫我包紮傷口時,身後卻多了個小尾巴。

我開始沒留心,待換了藥,見軟玉蹙著眉不時往後看,掙紮著支起身向門口看時,依稀見到有一片小小的衣角依在門邊,然後有一雙圓圓的眼睛探出,悄悄地向我這裏凝望。忽見我正望向她,小腦袋便探出更多一些,討好似的咧一咧嘴,桃花瓣般的幼嫩麵頰便抿出了深深的酒窩。

她很輕地喚我:“娘親!”

淳於望聽到,皺眉向門口望了一眼,那小腦袋立刻縮了回去,卻不曉得依然留了一小片衣角,忐忑地依緊著門框。

我心中一暖,鼻子卻微微地酸,張口便喚道:“相思!”

相思的小腦袋便又悄悄地探了出來,先畏怯地看了一眼她父親,才轉向我。

她素來被淳於望捧在掌心,愛若至寶,言行無忌,從不見她如此畏懼過她的父親。莫非是淳於望因我的事斥責過她?

我便向她招招手,說道:“相思,過來。”

相思猶豫了片刻,躡著手足走進門來,卻遠遠繞開淳於望,從另一側走到我床畔。

淳於望沒有再看她一眼,低了頭喝茶,似正專注地品著茶香。

我披衣坐起,問她:“可曾吃過早膳了?”

相思點點頭,“吃過了。”

她低頭看軟玉收拾換下來的沾血的錦褥和布條,問道:“娘親,你哪裏出血了?痛不痛?”

我道:“沒事,受了點小傷,休息兩天自然好了。”

相思道:“是父王打傷你的嗎?”

我愕然,再不曉得她怎會有這樣的猜測。

抬眼看淳於望時,他也正懊惱地望向相思,然後轉向我,又轉作了憤恨之色,垂眸繼續喝茶。

他還憤恨?那我這個給他整得不死不活還懷了他孽種的人,豈不是要活活氣死?

拍拍相思的小腦袋,我柔聲回答她:“你父王是大梁的親王,要打誰殺誰容易得很呢!他發怒時,你別去招惹他。”

相思聞言便紅了眼圈,淚汪汪地倚在我身旁,委委屈屈地撅著小嘴,更讓我一眼便看出,她的確是給淳於望教訓過了。

瞧這小人兒那模樣著實乖巧可憐,我抬手撫上她的臉龐,卻用力猛了,疼得一陣眩暈,不覺又垂下手。

她見我疼惜,愈發蹭上來,倚住我憤憤地瞪她父親,說道:“晚上我要和娘親睡,不讓父王欺負你。”

“果然是我的乖女兒!”我笑著去抱她,卻無力抱緊,隻歎道:“可惜,娘親再也抱不動你了。”

“為什麽?”

“你父王把娘親手臂扭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