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芳菲盡,何須待春歸(二)

自昨日受傷,鼻尖總似聞得到隱隱的血腥味,胃部一直不適,端來的清粥吃了半碗,便扔在了一邊。

淳於望笑道:“是不是不合胃口?我叫人另外做去,你先把藥喝了吧!”

他的從人裏雖然沒有大夫,到底都是會武的,各類傷藥都有預備,煎一劑來很是方便。

慣常輾轉於血腥廝殺間,受傷和服藥本是家常便飯。可我端過那藥時,不知怎的,就覺出那藥味格外的難聞,嗅到鼻間,嗓子便一陣陣地發緊作嘔。

淳於望卻握過藥碗,自己先嚐了一口,點頭道:“已經不燙了,快喝吧!”

我皺了皺眉,屏了呼吸一氣喝完,正要把藥碗遞回去時,胃中驟然一抽,酸意直衝喉嗓,再也克製不住,“哇”地一聲已吐了出來。

“晚晚!”

淳於望驚叫著扶我時,我卻已吐得不可收拾,不但把剛剛喝下的藥汁盡數吐了,連原來喝得粥也吐得幹幹淨淨。

淳於望緊攬著我,也不顧被穢物噴濺了一身,一迭聲向外喝命:“來人,快倒水來,快……快去找大夫!”

一時胃部吐得空了,我方覺舒適些,胸口的傷處卻似裂開了,又有些疼痛,便由著軟玉等人過來幫我換了衣衫,收拾了穢物,隻管閉著眼睛養神,心下卻是奇怪。昨日劍傷不過是皮肉傷而已,根本就不礙事,怎麽會引出這些症狀?難道被他禁製功力後身體已虛弱至此?

淳於望換了衣衫,看他們收拾完畢了,便坐在我身邊望著我,眼神有極亮的光芒跳動,若驚若喜,怪異之極。

我覺得好些,要了茶水來漱了幾口,卻給他看得忐忑,皺眉道:“這藥裏可能有幾味特別澀得,聞著便不舒服。本不是什麽大傷,不喝藥也罷。”

他便微笑,歎道:“等大夫診斷過再說罷。恐怕……真的不宜喝藥了……”

正覺他這話聽著似乎另有深意時,外麵又傳來相思的吵鬧。

隻聽黎宏正陪笑哄著她道:“小郡主乖,你娘親正病著呢,別過去吵著她。”

相思便叫道:“胡說八道!娘親昨天還念兵書給我聽呢,念得可好聽了,怎麽會生病呢?”

黎宏道:“嗯……是急病,發作很厲害,小孩兒家萬萬進去不得,隻怕會過了病氣。”

相思便著急起來,“啊,娘親真的病了?那你走開,我要瞧我娘親。”

“會過了病氣……”

“父王還在屋裏呢!”

“小孩兒家不行……你也會生病的。”

“娘親不會讓我生病的,娘親可疼我了!你快走開,娘親病了,一定想我陪呢!”

“小郡主,小郡主……”

此刻床前薄帷半開敞著,我一探頭,便看到了門外的情形。相思裹在毛茸茸的裘衣裏,圓滾滾的一團,正連推帶踩和黎宏扭在一塊。她力氣小,扯不過黎宏,給攔得不耐煩,張嘴便一口咬在黎宏手上。

淳於望也在我身畔看著,忽笑道:“我們這小妞兒和你一個模樣,打不過就用咬的。”

我記不得我幾時咬過誰,料得他又瘋魔了心,想著他的盈盈了。算來隻有這小相思,雖然不是我女兒,待我卻還真心實意。

心頭一柔軟,我已喚道:“相思!”

“娘親!”

相思聽見我呼喚,立時清脆脆地答應,小拳頭更是捶鼓似的砸在黎宏腿上,罵道:“你這死老頭,千年老王八,萬年老烏龜,再不讓開我讓我娘親一彈弓打瞎你狗眼!”

大約聽她罵得不像話了,淳於望立起身,揚聲道:“黎宏,讓她進來。”

黎宏聞言,隻得放了手。

相思喘著氣,狠狠踩了他一腳,才圓球兒似地飛快滾進屋來,直撲到我床頭,已甜膩膩地喊道:“娘親!”

我握了她熱騰騰的手,給她擦著額頭和鼻尖的汗水,微笑道:“走路慢些,瞧這一頭的汗!”

相思便把她肥嘟嘟的手指向外麵,告狀道:“那個黎宏可壞了,不許我見娘親。可惜我彈弓丟在府裏了,不然看我把他頭上打出一堆的包!”

我點點頭,說道:“沒事,改天娘親幫你再做一個也使得。——若你再大些,娘親教你劍法,誰欺負你你就砍誰,不用留情。”

相思大感興趣,摸著我床頭掛著的承影劍,說道:“是嗎?也就是拿這樣的劍砍人嗎?”

淳於望忙將她抱開,笑道:“相思,你娘親逗你玩呢!女孩兒家的,別舞刀弄劍的。”

我卻不敢苟同他的意見,淡淡道:“越是女孩兒,越該學著保護自己,才不會給那些壞人欺負。”

淳於望道:“有我在,誰敢欺負她?”

我冷笑,“若你不在她身邊呢?若你老了,她又嫁了人呢?”

淳於望望著懷裏粉雕玉琢般精致的小人兒,忽笑道:“那也不妨。我們可以再給她生個弟弟,等我們老了,可以讓她的弟弟保護她。”

我歎道:“那你盡快多納幾名姬妾吧,給你生十個八個兒子都沒問題。隻是我奉勸你少打嫦曦公主的主意,否則,我們皇上不會饒你。”

淳於望便似有些啼笑皆非,低頭向相思道:“相思,你娘親說,讓父王找很多個小姨娘為你生一堆的弟弟。”

相思便睜大又圓又黑的眼珠子瞪住我,問道:“小姨娘是什麽?她們生的怎麽會是我弟弟呢?隻有娘親才會給我生弟弟呀!”

我怔了怔,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和她解釋一下什麽叫兄弟姐妹,什麽叫同父異母。

淳於望已把相思放下,拍拍她的小腦袋道:“你先出去和溫香她們玩一會兒吧,我和你娘親有事兒呢!”

相思道:“我不想和她們玩,我想娘親陪著我玩。”

淳於望道:“你娘親昨晚著了涼,身體不大好,得在**休息幾天。你若想你娘好得快,就不許來鬧她。”

相思便嘟起粉紅色的小嘴兒,拉過我的手在我跟前扭來扭去,一臉的不情願。

我摟過她,親親她的額,柔聲道:“我們相思最乖了,這會兒先出去吧!等娘親想你時,就叫人過去喚你,好不好?”

相思聞言,才跟著來牽她的溫香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出去。踏出門檻,又扭過身向我揮了揮手。

淳於望笑歎道:“這可了不得,白養她五年了!誰家娃娃像她這樣,得了娘親又忘了父親的?”

我淡淡道:“要讓她忘了也容易。若我回了大芮,她小小年紀的,必定很快便記不起我了!”

“回大芮!”

淳於望咬牙切齒般重複著我這幾個字,別過臉出了會兒神,才慢慢彎過一絲笑意,握了我的手柔聲道:“其實,你不妨考慮一下相思的主意。”

我一時解不過意來,“相思的主意?什麽主意?”

“給她生個弟弟吧!”

他微微笑著看向我,一臉的冀盼。

我忍著一拳打到他臉上的衝動,慢慢從牙縫中擠出字來:“你做夢!”

他竟也不著急,走到桌前倒了茶喝了兩口,才抬眸望我,“晚晚,你多久沒來癸水了?”

我呆了呆。

自從駱駝嶺之戰後,我的月事就沒有正常過。但拖得再長也不會兩個月都沒有癸水。

而自從被他所擒,我的確再也沒有來過癸水。

猛然悟過他的意思來,我驀地膽寒,瞪向他的眼睛恨不得突突冒出火來燒死他,“不可能!”

他並不回避我怨毒的眼神,靜靜地和我對視片刻,才輕聲歎道:“你盼不可能,我卻盼……真的如我所料。若我留不住你,不知道這個孩子……留不留得住你?”

我雙手冰冷,許久才能答道:“淳於望,你別做夢了!我已有了夫婿。他是當世名將,和我青梅竹馬,門當戶對。”

我記得那日在驛館提起司徒淩是我夫婿時他的失態,此刻卻再也顧不得激怒他,甚至很想用他的激怒來否定了某些事。

他的眉宇間果然閃現怒意,卻很快隱忍。他慢慢道:“司徒家和秦家都不是一般的小門小戶吧?兩家已經聯親了嗎?為什麽大芮朝堂上下沒有一個人聽說過此事?”

我冷笑道:“大芮朝堂上下,又有幾個人知道秦晚是女兒身?你還指望南梁那些隻懂得偷雞摸狗的眼線們能打聽出多少機密之事來?”

他凝視著我半晌,目光幽黑得仿若有漩渦湧動。但他竟沒有發怒,喝了口茶,麵色便更和緩了些,甚至掛著一絲微笑,向我柔聲道:“晚晚,你別動來動去,開了春,這天有點濕熱,小心傷口化膿。”

我心煩意亂,雖是這樣春寒料峭的天氣,猶因為他所說的那個可能而心悸得一身冷汗,甩開被衾冷著臉向裏臥著,又哪能安得下心來?竟輾轉得心髒都似被外麵的傷口牽扯得悶疼起來。

淳於望走過來,將衾被牽起,蓋在我身上,靜默片刻,低聲道:“若你傷口好不了,隻怕你想逃走也不方便吧?”

我怔了怔,不覺地安靜下來,抿緊唇冷冷地盯著他,一言不發。

他的眼眸便冷寂下去,黯然道:“果然如此。”

我不解。

“我原以為,即便你是個與盈盈完全無關的女子,這麽長時間相處下來,也該曉得相思待你的一片赤子之心,以及,我待你……”他頓住,眼圈泛著微微地紅,自嘲地笑了,“我待你自然不怎麽樣。你願意和我們親近,偶爾也會流露出一絲半點的關心,無非是想讓我放鬆警惕,好讓你抓住更多可能逃開我的機會,是不是?”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我,似在等待著我的回答。

是?抑或不是?

我自己似乎也已迷惘,根本無從分辨。

我的確想過迷惑他,好趁他不備時尋出機會逃離。但我征伐沙場,滿手血腥,令出如山,部將無人不懼,柔然人更視我如地獄修羅,早磨練出比尋常男子更要剛硬許多的性氣,想我低下身段刻意取媚於他,卻比登天還難。

便像此時,我幾乎一眼就能看出,他在希冀著我一口否定他的話。那個和他似甥舅非甥舅、似主仆非主仆的黎宏,暗地裏不知說過我多少的不是。但他寧可借酒消愁都不曾對我發作半分,便見得他對我這個愛妻的替身有多麽的看重了。

這男子精明卻癡絕,可以對盈盈的死亡熟視無睹,當然也會願意選擇相信我的謊話,繼續維持這樣不倫不類的“夫妻”生活。

他已孤寂得太久,需要這樣美好的假象來填補心中的空白。明知是鏡花水月,他也不會去正視,不會去拆穿。

我該順著他的心意答一聲“不是”,然後牽著他的衣袖,告訴他其實我很貪戀他溫暖的懷抱,並真心喜歡著乖巧可愛的相思,先維持著安閑並且相對自由的生活,再徐圖其他。可那兩個字在我舌尖轉了半天,卻在手指按到自己腹部的一霎那轉作憤恨的肯定:“是!我本該在大芮馳騁沙場,報效吾皇,怎可給你關在這裏生孩子?”

淳於望那張俊秀的麵龐便失了色,煞白如紙。他慘然笑道:“嗯,我的確看出來了。心硬如鐵,說的便是你這樣的人。該有多厭憎我,才會連敷衍著哄我一句都不肯!”

說他瘋,偏偏沒人比他更聰明更清醒!

我別過頭,繃緊了臉再不去睬他。

他狠狠地盯著我,居然也是不加掩飾的怨恨。

這時,大夫來了。

事起匆促,他的近衛找來的大夫顯然是附近村落裏的,穿戴很普通,忽然到了這樣的地方,雖然有些抖抖索索,眼神卻很是興奮。

他覷著眼悄悄打量我一眼,已跪下叩見道:“小人拜見公子,拜見盈夫人!”

淳於望正撐著額疲倦地倚在床邊,聞言才抬眸看他一眼,點頭道:“哦,你以前來過這裏的。”

那大夫回道:“對對對,公子好記性!這都五六年前的事啦!當時盈夫人懷第一胎,便是小人診出來的。後來盈夫人快生產時,公子又曾把小人和我們村上兩個穩婆喊來幫忙,在這裏和兩位京城來的名醫住過好幾天呢!那年盈夫人年少,大夥兒都說可能不易生產,誰知夫人貴人自有天助,前後才一個時辰,就產下了一位白白胖胖的千金小姐,圓頭大耳,真是小人從沒見過的富貴相啊!”

我實在沒法把玉雪玲瓏的相思和圓頭大耳聯係起來,但大夫這樣一迭聲的阿諛奉承,足見當年淳於望的打賞絕對已豐厚得讓他永生銘記。

想來淳於望也不會放心讓鄉間的大夫或穩婆來為他十多歲小妻子接生,應該早就叫了有名的大夫和穩婆候著,另喚了他們跟在後麵幫幫忙而已。

我的容貌既與盈盈相像,這大夫顯然也把我當作她了。

見淳於望恍恍惚惚的遲遲不開口,他陪笑道:“不知公子喚小人來……”

淳於望振足了精神,指了指我道:“她前兒受了點傷,過來幫她診一診脈,看妨不妨事。”

居然絕口不提我惡心作嘔和癸水兩月未至的事,也不曉得是在考較這鄉間大夫的醫術,還是連他自己都不願意相信我可能有了身孕。

但這大夫顯然比他預料得高明。

隔了一層絲帕,他熟練地搭上我的脈門,診了片刻,已是喜上眉梢,站起身便向淳於望笑道:“恭喜公子!賀喜公子!夫人傷勢並無大礙,並已有身孕一月有餘,二月不足!”

淳於望並未顯出意外,眸中倦意更濃,輕聲道:“她的身體還算健壯吧?可有需要注意的?”

大夫答道:“夫人甚是康健,脈相也穩定,隻是氣血行得甚慢,大約與受傷有關,因此最好多用滋補養氣的藥材多調理調理。再則夫人有孕,尋常傷藥中有些藥材便忌用了,待小人另行開了藥方來服用即可。”

淳於望點頭,擺手令人將大夫帶出去領賞,又走到門前吩咐小戚道:“呆會你親自去抓藥,再找兩名大夫問問,務要於胎兒無礙的藥才許用。”

小戚應諾而去。

淳於望對著外麵的梅林出了會兒神,才回到床邊,在床沿挨著我坐下。

彼此在早前便已經把話說開了,他的臉色並沒有因為聽說我有孕而好看多少。而我更是通體冰冷,拿手用力地按住小腹,狠狠地掐著,恨不得拿把刀子來,一刀剖開肚子,把他留下的孽種挖出,當麵擲到他臉上。卻不知這樣掐著,能不能他在我身體裏留下的孽種生生掐死在腹中。

我可以把和他的歡好當作彼此享受對方身體的一場遊戲,必要之時,你死我活,鮮血衝刷之下,恩怨兩消,無所謂恥辱不恥辱。

可如今,這算是什麽?我是大芮的昭武將軍,德妃娘娘的親侄女,南安侯司徒淩的未婚妻,卻成為這位大梁親王的女俘,為他生兒育女?

淳於望抿緊唇,幽暗焦躁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我,忽然一把抓過我用力狠掐小腹的右手,止了我動作,飛快扭往我的後背,寒聲道:“秦晚,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安安分分為我把孩子生下來,我會陪著你,照顧你,什麽都依著你。”

往後拉扯的手臂帶著連胸前傷口都疼起來,我勉強忍著,恨恨道:“你做夢!”

淳於望手上猛地加力,向後別緊我的手,卻把我壓得半邊身體傾到了錦被上。

看著我額上大滴大滴冷汗落下,他慢慢道:“第二,我砍了你的雙手雙足,給你好吃好喝,待你懷胎十月,剖開你肚子抱出我的孩子!”

我腳底有寒意往上直冒,顫聲道:“你敢!”

話音剛落,隻聽清脆的“格”地一聲,我痛得慘叫出聲,眼看著自己的右臂自他掌間滑落,無力地垂了下來。

他竟生生地把我之前曾經脫臼過一次的右臂再次扭得脫臼。

抬起我的下頷,他冷冷地看著我在痛楚中扭曲的麵龐,目光一如初見時的深沉陌生,清寂如水。

他徐徐道:“我敢不敢,你可以試一試!”

他又伸出了他的手。

手指潔白修長,指骨分明,每晚愛撫我時那般溫柔,那般暖和,像粘附了不屬於人間的魔力,隻在一寸一寸的愛撫間,一次次讓我飄然雲端,沉醉於我的敵人一手為我締造出的美妙幻境中,顫悸,喘息,不由自主。

此刻,那曾讓我如癡如醉的好看的手,緩緩地抽緊了我的左臂。

“我要這個孩子,這是你答應過我的!”

他的聲音淒黯,有種心碎般的絕望。

我尚未及從右臂的劇痛中回過神來,哆嗦著看向他時,他的半邊麵龐被帳幔擋住,晦暗如死,一雙黑眸卻劃過刀鋒一樣決絕而凜冽的光芒。

“不要!”

我嘶聲喊叫時,左臂被猛地扭向身後。

劇痛鑽心……

眼前忽然間一片黑暗。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霎那,我忽然覺得我根本稱不上是什麽地獄修羅。

這個相貌絕美高貴出塵的男子,才是真真正正的玉麵修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