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芳菲盡,何須待春歸(一)

夜間睡得很不踏實。輾轉了許久,忽聽得遠遠的山坡上傳來連續不斷的幾聲鳥鳴,猛地屏住呼吸。

入春以後,這山間的鳥雀更多了,夜間也時常聽得鳥鳴,原也沒什麽希奇。這幾聲鳥鳴和在山風呼嘯間也不突兀,旁人聽著並無異常,我卻聽得親切之極。

當日在子牙山學藝,我師從無量師太,司徒淩、司徒永這對堂兄弟卻師從我師伯無塵,兩處相距不足五裏。這兄弟倆從小與我相識,又一起在外求師學藝,自然相處得很好。特別是司徒永,少年時候極頑皮,常常拖了司徒淩來找我。無量師太怕耽誤彼此學業,借口影響庵中眾人修行,每每不許他們入內。司徒永便拉扯著我說定,以鳥鳴為號,告訴我他們在哪個方位,由我出來找他們。當時隻覺他頑皮,誰知長我三歲的師兄司徒淩也這麽攛掇,由不得我不答應。

這兩人都比我早回北都,我已經記不起多久沒和人玩這樣的遊戲了。但此刻我分明聽出,這就是當日和我約定的鳥鳴聲,甚至這就是司徒永本人在學著鳥鳴聲。

淳於望帶在這裏的人雖不多,但無疑個個是高手;何況上次已打草驚蛇,此人心思縝密,焉知他沒有在附近布下陷阱?司徒永身份何等尊貴,怎可糊塗至此,一再為我身涉險境?

勉強耐下心聽時,反反複複,隻是在告訴我一個方位:東南三百五十步,水邊,東南三百五十步,水邊……

大約沒發現我回應,幾遍之後,略停了一停,又開始發出鳴叫。

我生怕他被人發覺,忙起身下床時,袖子卻被淳於望扯住。

他似正在睡夢中,眼睛都不曾睜開,含糊地問著:“做什麽呢?”

他把我當作盈盈,素來待我極好,若說喝水,隻怕又要起身給我倒去;我遂道:“如廁。”

他聽了,便鬆開了手,側一側身,繼續沉睡。

我鬆一口氣,走到桌邊,吹燃火折子,點燃油燈,看它亮堂起來,覷著淳於望睡得正沉,取過根簪子,隻作挑燈芯,卻把火焰往下壓了一壓,然後再挑起,複又壓下。

如是三次,側耳聽時,已經沒有了鳥鳴聲。

司徒永必定看到了我的信號,可以安心離開了吧?

他既曉得我武功被製,行動受人監視,應該不會是要我到那裏和誰見麵,而是在那個方位給我留下了什麽消息或什麽東西。明日散步時找機會過去一下,應該不難。

正沉吟之際,身後忽然有動靜。

驀地回頭,隻見淳於望冷冷看我一眼,正飛快地披上外衣,穿了鞋便往外奔去。

他的眼眸清明,毫無睡意,分明早就在留心著我的動靜!

這人心細如發,即便原先沒想到那鳥鳴和我有什麽關聯,待我的異常舉止後,鳥鳴聲無巧不巧地止歇,也足以讓他斷定那其中的古怪了。

司徒永行事任性,素來待我與眾不同,此時隻怕還不曾離開!

“淳於望!”

我急急拉他時,他隻一揮手,便將我推到一邊,自己頭也不回便衝了出去。

我又驚又怒,緊跟著他衝出屋子時,淳於望已奔到院中,沉聲喝道:“來人,立刻隨我去捉拿奸細。”

“淳於望!”

我要衝過去攔他時,淳於望已回頭向我一指,慍怒道:“小戚,送她回屋,看住她!”

守在門口的小戚本已抽出長劍欲跟著他離去,聞言立刻一揚劍攔住我,說道:“夫人,請回吧!”

淳於望已不再理會我,看著自己幾個近衛奔過來,快步便往曾發出鳥鳴聲的那處山坡奔去。

我大急,仗著自己身手還算敏捷,虛擊一拳引過小戚視線,迅捷自小戚一側逃過。待要追向淳於望時,他卻已帶了人飛奔離去,我武功受製,又被小戚纏住,是萬萬追不上了。

“夫人,請回!”

小戚長劍又遞來,劍鋒寒光凜冽,卻是打算用他的劍把我硬生生迫回屋裏。

我心念電轉,直直往他劍鋒撞去。

小戚大驚,撤劍已是不及,我的胸前已是刺痛。

慘呼聲中,一串血珠隨著他長劍的撤離飛出,劍鋒反射著皎潔的月光,映出了小戚驚嚇得變形的臉龐。

“夫人!”

他大叫著過來扶我時,我已掩住傷口,一頭仆倒在地,痛苦地翻滾掙紮。

眼睛餘光掃過,已見快消失於梅林之中的淳於望猛地頓住了身,回頭看了一眼,已失聲高喚道:“晚晚!”

看他轉身奔回,我將傷處用力壓下,劇痛之中,鮮血淋漓而下,迅速將小衣染紅大半邊,遍體冷汗涔涔,想來麵色也已蒼白得怕人了。

隻要拖住淳於望,其他幾個侍衛群龍無首,又不明所以,找到司徒永的可能便小多了。

淳於望已衝了回來,一把將我抱起,拿開我掩住傷口的手時,他的手指在發抖。

他的整個身體都似在發抖。

小戚不待他斥責,便跪下請罪道:“屬下失職!屬下有罪!夫人往屬下劍鋒撞過來,屬下……沒來得及撤劍。”

黎宏住得稍遠,此時也已被驚動,匆匆趕上前來說道:“殿下,追擊奸細要緊!”

淳於望不答,抱了我便走向屋內。

黎宏在後高聲道:“殿下向來英明,此女是何居心,殿下應該看得出來!”

淳於望頓了頓身,垂眸看向我。我稍稍緩過氣來,並未覺得胸口有多難受,卻忽然間覺得我平時廝殺間再熟悉不過的鮮血格外的腥膻,聞到鼻中,胃部竟一陣收縮,蜷在他的胳膊上便在作嘔。

“晚晚……”

他低低喚我一聲,眸心若一池被秋風撩動的潭水,幽深之中,難掩怨恚惱怒,亦難掩傷感心疼。

急急把我放到**,解開我衣衫處理傷口時,我明顯聽到他鬆了口氣。

我匆匆出去時僅著了單薄的小衣,看著給鮮血浸透了,其實受傷並不重。小戚本就不敢傷我,收劍很是快捷,刺得並不深,根本沒有傷及內腑和主動脈。

但好在淳於望因我受傷而心神不定,雖叫人繼續去搜查,自己卻留在房中守著我。司徒永很機警,這裏這麽著一鬧,他也會看出些異常,多半可以從容逃開。

等到近衛們無功而返時,已是黎明時分了。淳於望披著鬥篷,默然在床邊坐了半夜,聞報也不驚訝,也淡淡瞥我一眼,說道:“你滿意了?”

我不答,隻覺傷口雖然包得嚴實,身上染的鮮血卻似不曾擦拭幹淨,聞得一陣陣地腥膻入鼻,胃中翻騰得很是難受,即便得知司徒永平安離去,依然無法成眠。

淳於望冷眼看著我在**輾轉反側,臉色更是陰沉,也不回**來補眠,令人泡了好茶過來,端了茶盞在桌邊慢慢地喝著茶。

並不記得後來是什麽時候睡著的,聽到外麵有低低的爭吵聲時,陽光已從窗欞透入,把青石地麵灑出一片片透亮的光團。

我坐起身,隻覺傷處的疼痛已好了很多。又或者,征伐之中無數次的受傷和病痛的折磨之下,我對於疼痛的忍耐能力已遠超常人,這一點傷,便算不了什麽了。

隱約聽出有淳於望的聲線,我披衣下床,悄聲走到窗下屏息靜聽。

隻聽淳於望正不耐煩地說道:“你能不能別再揪著這件事不放了?”

黎宏也似十分氣惱,跺腳道:“小祖宗,你什麽時候能清醒些?若是尋常女子倒也罷了,這秦晚身份背景都不簡單,你怎能這樣寵愛,連自己的鴻圖偉業都拋到腦後?”

淳於望歎道:“你忘了我當初為什麽涉足朝政了?也是你勸我,心裏若空得慌,做些事填補填補,日後也可以為相思留點什麽。可現在,你說,有什麽比給她帶回一個母親對她更好的?”

“可她並不是盈盈夫人,更不是小郡主的母親!昨天這情形,殿下自己也該看到了!她竟敢利用殿下的感情,不惜傷害自己來掩護北芮的同黨!殿下,你不覺得這樣的女人太可怕了?”

淳於望沉默了一會兒,聲調便有些傷感:“我也沒想到,我們本是夫妻,再見麵會成為陌生人。要她重新接受這個家,自是要花點時間。”

“殿下!”黎宏似已忍無可忍,說道,“她並不是盈盈!她的身世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從來不曾是殿下的妻子,和相思更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一個從小當成豺狼一樣教養的女魔頭,心狠手辣,殺人無數,殿下怎能指望她能真心待你?又怎敢讓相思認這樣的毒婦為母親?”

“夠了!”淳於望驀地低喝,“她是不是盈盈,難道我認不出,要你來告訴我?血濃於水,她便是忘了我,也不會忘了她自己的親生女兒。”

“親生女兒?”黎宏冷笑起來,“殿下,如果她是相思的母親,那麽,那邊坡上埋著的女子又是誰?”

隔著窗紙,我看到淳於望的身形明顯震了一震,旋而低喝道:“住嘴!”

雖是含怒喝出,他的嗓音卻壓得很沉,悶悶的,有一絲虛弱的顫意。

黎宏卻全然沒有一般臣僚的唯唯諾諾,甚至根本沒住嘴,繼續在說道:“殿下,別再固執了!盈盈已經死去整整五年了!你不給她立墓碑,不給她奉牌位,不肯告訴相思她沒有母親……可那個和殿下心心相印的盈盈的確已經死了,我們這麽多人眼看著她入棺下葬……隻是殿下自己……始終不肯承認罷了!”

淳於望退一步,倚著身後的梅樹立著,慢慢道:“你……你今天的話……太多了!”

黎宏不依不饒,扯了他衣襟繼續進諫,聲音已有些沙啞:“殿下從小給人逼迫,不得不事事退縮忍辱負重;如今苦心經營了這麽多年,好容易把路鋪得差不多,難道就這麽讓霍王撿了這現成的好處?難道真的認為保全自己就夠了?想當年柔妃娘娘本是何等金尊玉貴,她倒想與人無爭,我們這些娘家人再怎麽勸諫也不理會,結果落得了怎樣的下場?殿下,你就是不為自己打錯,也該為小郡主多多打算呀!”

“打算?什麽才是為她打算?”淳於望疲憊道,“若我費盡心機坐上那張寶座,讓相思郡主升格為相思公主,便是為她打算?三哥手段厲害,當上皇帝了,保住自己頭顱了嗎?母妃也曾是前朝公主,可那重身份連累了多少人?便是後來父皇冷落她,隻怕……隻怕也和這個有關。”

黎宏便也沉默下來,許久才道:“先父從沒後悔過用自家的女兒換出公主,卻一直後悔沒有看好公主,讓她偶遇先帝,進了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地方!”

淳於望便淒涼地笑了起來,輕歎道:“舅舅,你還曉得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呀?”

那聲舅舅似觸動了黎宏的某根神經,他鬆開淳於望的衣襟,許久方道:“總之,你把這女人留在身邊,我總不放心。”

我不敢再聽下去,捏了一把汗悄悄退開,回到**臥下。

這淳於望果然不是等閑人物,原來他的母親柔妃竟是前朝重臣冒死用自己骨肉替換保護下來的前朝公主。

南梁這場宮變,看著是霍王淳於泰在李太後的支持下發動,隻怕也和這兩人脫不了幹係。也怪不得黎宏氣焰囂張,黎家顯然於淳於望生母以及前朝有恩,雖然不是血親,外人跟前也不得不保持主從有別,但認真算起來,黎宏的確算是淳於望的舅舅了。

但這些都隻是南朝的事,和我們大芮關聯不大,和我也沒什麽關係。讓我吃驚的是另一件事。

原來,真正的盈盈早已死去。

他並非不知道,隻是不肯麵對,才會在深更半夜冒著大雪呆在她墳頭喝酒,一轉身又沒事人般走開,仿佛那個墳墓隻是他深夜裏一個偶然的夢魘。

到底懷著怎樣的感情,才能對妻子的屍骨視若無睹,帶著女兒一起編織他們自己等候嬌妻尋找生母的夢想?

我忽然覺得這個日日夜夜暮暮朝朝和我相伴相隨的男子實在是不可理喻,行事之莫名讓我想著就胸悶氣短。這種感覺讓我很是厭煩,更是迫不及待地想盡快離開這裏,離開這個與我毫無關聯卻不得不與其夜夜歡娛的陌生人。

不知道司徒永在水邊給我留下了什麽,待我有機會出去時,一定盡快拿到手,或許就有機會逃走了。

正沉思之際,聞得輕輕的腳步聲,入得耳中,卻已很是熟悉,立時猜到是淳於望進來了,忙閉了眼睛隻作沉睡。

輕緩的腳步聲頓在床前,有微涼的手指溫存地在麵龐輕輕滑過。我甚至猜得出他定定地站在床前望著沉睡的“盈盈”時癡癡的模樣。

可他自從聽司徒永喚了我一聲“晚晚”後,明明每次都喚我晚晚,從未叫錯過,我連分辯我不是盈盈都沒有機會。

隔了好久,心頭忽然一鬆,緊跟著才聽到他的腳步聲緩緩退了開去。

但他並沒有離開屋子,偶爾有杯盞輕而清脆的碰擊聲。我開始以為他在喝茶,漸次聞出酒氣來,才曉得他在喝酒。

悄悄將眼睜開一線,我瞧見了輕帷外那個醺醺的人影。

他垂著眸,為自己緩緩地倒酒,然後仰脖,一飲而盡。

一杯接一杯,竟在沉默中無聲喝完了一整壺的酒。

看他抬手又去拿桌上的酒壇,我不由支起了身,隻覺胸口悶悶地疼,皺眉一聲低吟。

淳於望立時察覺,轉頭向我這邊看了一眼,卻沒有立刻過來。原來伸向酒壇的手卻端過了茶盞,喝了兩口,才站起了身。

“醒了?”

他神色如常,坐到床沿扶我,眼眸已是一貫的溫雅清亮。

剛喝的茶水掩住了他口中濃烈的酒氣,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一定不會相信他剛剛曾那樣的借酒澆愁。

我忽然便一陣衝動,張口便道:“這麽冷的天,喝什麽冷酒?”

話說畢,我便呆住。

我說這個做什麽?他是我什麽人,我管他喝不喝冷酒?他為那座墳塋裏孤伶伶長眠地下的亡妻喝酒,又與我何幹?

他似也有一瞬間的回不過神來,但唇角很快彎過了欣喜的笑意,張臂便將我擁住,柔聲道:“好,我不喝冷酒,你說怎樣便怎樣。”

伏於他的胸膛,我聽得到他有力的心跳,並不規則。他的衣衫上並沒有酒氣,唇齒間薄淡的酒香溢出,細細地縈到鼻尖,忽然讓我也有種醺醺的感覺。

真是一個出色的男人。

家世,品貌,才學,以及深情,都足以讓人沉醉。

可惜,我並不是盈盈,也不是願意為任何男人沉醉的女人。

我首先是秦晚,大芮的昭武將軍,秦氏一族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