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緲雲水,稚子不識愁(二)

相思小心翼翼地摸著我手臂,靜默片刻,忽然張開短短的小手臂將我抱住,嗚咽著哭了聲來:“不要緊,娘親不能抱相思,相思來抱娘親。”

鼻中的酸意猛地衝向了眼眶,幹澀了許多年的眼眶忽然間就濕潤了。

我擁著這溫暖柔軟的小小女孩,低低道:“好罷,相思來抱娘親,娘親哪裏都不疼了!”

身後傳來茶盞落地的聲音。

一轉頭,淳於望已立起身來,快步衝出屋去。

不知道有沒有看錯,他轉頭的一瞬間,眸中似已晶瑩一片。

“殿下!”

軟玉應該看得比我清楚,一見他出去,也顧不得收拾掉落的茶盞,緊跟著衝出了門。

臨到門口,她又回頭看了我一眼,大約確定我目前應該無力拿相思怎樣,才向門口值守的近衛招呼一聲,追了出去。

相思窩在我懷裏,迷茫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小小身軀有點顫抖。

我忙道:“相思別怕,你父王沒在生你氣。他隻是……討厭娘親而已。”

“可是,他不是一直想著娘親回來嗎?他前兒不是還和娘親好好的嗎?為什麽……為什麽一轉頭連提都不許我提?”

我一恍惚,“不許你提我?”

“昨天晚上和父王吃飯,我問了一句怎麽不喊娘親一起吃,他把碗都摔了,說你不是我娘親,不許再來看你,不許再叫你娘親……”

“嗯……他這是厭惡娘親呢,並不是對你發火。”

“可……可你明明就是我娘親啊!我和他辯了幾句,問他是不是要娶上回那個白衣服的姐姐,又說他是壞人,他便惱了,把桌子都掀翻了,抓起我扔到門外,讓我……讓我滾……”

她控訴著父親的“惡行”,卻是越說越委屈,“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父王從來沒那麽凶過,我坐在地上哭了好久他都不出來看我一眼。是軟玉姐姐後來抱了我去她們房裏睡的……”

看來昨日我暈過去後,淳於望的心情已經惡劣到極點,才會遷怒於不解事的寶貝女兒。我有心想再離間幾句好讓淳於望更不痛快,轉頭瞧著相思哭得可憐,卻又不忍,溫語安慰道:“相思別哭,你父王隻是一時惱了,心裏卻還是一樣疼你。呆會讓軟玉姐姐帶你去和他賠個禮,他一高興,一定就不惱了。”

誰知相思卻一扭脖子,揉著眼睛道:“為什麽要我賠禮?我又沒有做錯事!他若從此不理我了,我也再不理他了!”

我呆了呆,道:“不賠禮也沒關係,什麽大不了的事兒,他還能和你一個小娃娃計較?一轉頭忘了那回事,自然就好了。你記著以後別再惹他生氣,更別在他跟前提到娘親,知道嗎?”

“我為什麽不能提到娘親?”

相思的瞳仁又黑又亮,挑著眉的神情真的和我很相像,連抿著嘴的固執都讓我有種看到我小時候模樣的錯覺。她道:“父王是我和娘親的!我就是要娘親和父王在一起!我就是不許父王找別的姐姐!我就是不許父王對娘親不好!”

這小女孩看著乖巧玲瓏,脾氣卻不小,卻絲毫沒有她父親的溫默隱忍。

我看她良久,歎道:“嗯……有你在,估計打他主意的女人很難進得了軫王府了!”

估計這位地位暄赫尊貴顯達的單身王爺,未來的歲月還會繼續單身下去。

淳於望存心想我虛弱得無力傷到相思或胎兒,可我卻不能讓自己虛弱下去。隔日稍好些,我便下床走動,並牽了相思慢慢走到梅林裏散步。隻是每日嘔吐不止,實在吃不了東西,一天比一天形銷骨立,也是無可奈何了。

相思果然氣性很大,雖然很怕她父親發怒,見麵就遠遠繞著走,或者藏到我的身後,但竟真的沒再叫他一聲父王,甚至話也不和他說了。夜間每每要和我睡,卻被軟玉說會碰著我傷口,半哄半騙抱到她們房中睡去了。

我倒不會和相思一樣和誰賭氣,隻是和這人委實已無話可說,即便平時遇到,我也視若未睹,隻當他是最不起眼的一株梅樹了。如果有可能,我很願意用刀劍來和他說話,最好一劍過去,立時把他連根伐去,從此再也擋不著我的路,再也礙不著我的眼。

這日走著走著,不覺間走到了梅林邊的池塘邊。這幾日並不曾有暴風雨,我走了幾圈,便已發現了司徒永用樹枝看似隨意給我留下的記號。正想著怎麽擺脫像陰魂一樣跟著我們的溫香和軟玉時,卻見軟玉遠遠向坡上一望,忽然驚呼一聲,和溫香對視一眼,已一齊奔了過去。

相思人矮腳短,踮著腳尖看半天沒看出什麽來,問我:“娘親,她們去哪裏?”

我已一眼瞧見,笑道:“去服侍你父王吧?他在那邊坡上喝酒呢!嗬,曬著太陽邊喝酒邊看梅花,這日子,也算是愜意了!”

相思聞言,果然憤怒,跺著腳道:“娘親病成這樣……我再也不要理他!”

相思卻不曉得,那麵山坡上,那個無名無份無墓碑的一坯黃土下,正埋著她年輕早逝的母親。她的父親隻有在鬱鬱寡歡時才肯稍稍認清事實,孤伶伶一個人走過去,對著那個同樣孤伶伶的墳塋借酒消愁。

真奇怪他怎麽沒來個生同寢死同穴,既免了生死相隔兩處銷魂,也免得我莫名其妙成了一個死人的替身,還得替自己的敵人懷胎十月生孩子。

我的雙臂筋脈被拉傷,又給藥物禁製得氣血不暢,便比尋常人更難恢複,至今無法運力,害喜又害得厲害,相思幼小,並不懂得這些,卻看得到我一天比一天孱弱,給我這般說著,更怨她父親不給我好好治病了。

見相思不再理會坡上的事,我牽了她的手,隻作散步,卻順著樹枝的記號慢慢向前,然後頓在一棵梅樹邊。

是株邊遠處的紅梅,挺粗實的枝幹,側上方有個不引人注目的小小樹洞,斜放著一小截粗短的枯枝。我隻作扶著梅枝,悄無聲息地取了那截“枯枝”,輕輕落入袖中,然後若無其事地攜了相思走回開闊處,拈過幾朵朱砂梅,一朵朵插到相思的丫髻上。

相思歡喜,也夠著了一枝下來,一朵朵地采了胡亂插到我的發際。我記掛著想拿的東西已經到手,心情大好,倚了株梅樹坐在地上,由她蹦跳著,胡鬧著,隻是寵縱地向她微笑著。

已是春日光景,身後的早梅盛極而衰,在相思的玩鬧中簌簌而落,如碎綢,如輕蝶,飄飄拂拂於煦暖的陽光中,仿佛每一枚殷紅的落瓣都有了生命,在金色的春光裏翩然起舞。

而眼前快活歡笑著的小女孩,是這疏影暗香中最燦爛的陽光,讓過於清寂的梅林也在刹那間絢爛熱烈起來,一時讓我心神恍惚,隻覺曾經的朝廷紛爭沙場殺戳都在刹那間遙遠了。如果真有這樣的女兒,這樣看著她這樣簡簡單單地快樂一輩子,未必不是件幸運的事。

正心舒神暢時,忽覺旁邊似有人影晃動。

眼睛餘光一瞥,我連唇邊未及收起的笑容也冷了,冰一樣凝固著,寒著臉抿緊了唇。

是淳於望。

他似乎醉了,是被兩名侍女扶著下來的,卻在看到我們時頓住身,出神地凝望著我們,神情似悲似喜,一片迷離,眼眸卻格外的清亮,清亮得他身後所有盛綻的梅都似因他而明潔亮冽。

相思見我臉色變了,不解地停下腳步,向後望了一眼,便撅起了嘴巴,慢慢往我身邊倚來。

淳於望遲疑了一下,推開扶他的軟玉,深吸了口氣,唇邊已揚起溫柔笑意,舉步走了過來。

“相思,你還生父王氣?”他無視我眼底的冷漠,把倚在我身邊的相思拉過來,蹲下身拍拍她的腦袋說道,“父王喝醉酒,說幾句重話你就計較,若等父王老了,犯迷糊了,還不把父王趕出家門呀?”

相思還撅著嘴,道:“我不會趕父王,可父王會趕娘親走,是不是?”

“胡說!我怎會趕你娘親走?你娘親還答應我,要給你生個弟弟呢!”

我沉著臉看著他胡說,懶得吱聲分辯。

相思卻有些高興了,問道:“真的嗎?可娘親說不會理你。”

淳於望道:“娘親還在生父王氣呢!就和你生氣就不理父王一樣。你會一直不理父王嗎?”

相思背著手,扭著身子道:“嗯……這個我要想一想。”

淳於望摟著她,微笑道:“哦?你還要生父王氣呀?”

相思翻著大大的眼睛望著對麵的山頂,模樣已經很得意,嘴巴卻還故意地撅得老高。

淳於望便用手指去刮她粉嘟嘟的小嘴兒,一邊刮一邊問道:“還生氣麽?還生氣麽?還生氣麽?”

刮到第三次,相思已噗地笑出聲來,扭股兒糖似的在淳於望懷裏亂蹭,撒嬌地一聲聲喚道:“父王,父王,父王若待我好,待娘親好,我才不生氣呢!”

淳於望抱緊她,低低道:“我當然待你好,待你娘親好。”

他忽然一張臂把我摟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