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醉孤墳,生死兩茫茫(一)

一片梅林,數楹木屋,在深幽的山穀間如水墨畫般鋪展。

正是隆冬季節,已經盛放的梅花以臘梅為主。有素心梅、虎蹄梅、金鍾梅,更有以花大香濃著稱的絕品檀香梅。疏影橫斜裏,鐵枝錚錚,花如綴玉,自然標格。行於花徑之間,隻覺暗香盈袖,幽幽淡淡,身心俱在沁涼芳鬱的清香中飄浮,頓時心曠神怡,有種超然物外高蹈於世的錯覺。

正沉醉間,肩上被輕輕一拍,便聞得淳於望在身後柔聲問道:“晚晚,喜歡這裏麽?”

我不覺微笑,點頭道:“不錯,隱居的好地方。”

身後的淳於望許久不曾接話,相思卻在腳邊拍著手叫起來:“娘親笑了,娘親笑了!娘親笑起來真好看,誰也比不上!”

我雙頰微燒,抬手在她的小腦袋上輕輕敲了一記,道:“就你大驚小怪,娘親哪天不對著你笑的?”

“可是……可是……不一樣……”她大睜著黑亮的眼睛,神情有些苦惱,顯然是拙於言辭表達出她的意思。

淳於望眉眼蘊雅,若喜若愁,此時接過女兒的話頭,輕歎道:“不一樣……你現在的笑和相思很像。”

我笑道:“相思麽……當然長得很像盈盈。”

當著相思的麵,我沒有明說相思長得像我,是因為我和她的母親相像,相像到她的父親把我當作她的母親喜歡的地步。

淳於望並未和我爭辯,隻是笑了笑,望向奔到前方搖晃梅樹玩的相思。

枝葉搖動中,花瓣如綢如蝶,翩落如雨,相思在花雨中眉開眼笑,稚拙天真的笑顏純樸可愛,幹淨得不含一絲雜質。

不含一絲雜質的純粹的笑容……

我皺眉,不再看這些令人沉迷的梅林,徑自走向木屋。

淳於望遲疑片刻,喚過還在調皮的相思,快步趕上我,一手挽緊我,一手攜著相思,緩緩走入木屋。

木屋前方不遠處,又見一株寒梅,枝幹粗獷遒勁,蒼黑如鐵,隱見焦痕,想來就是淳於望提過的火災之後再未開花的百年老梅。驚鴻一瞥,除了枝幹粗大,倒也無甚出奇。梅林中那些春梅同樣無葉無果,半朵花苞也不見,也是一副曆盡風雪的憔悴模樣。

屋中擺設並不奢華,卻有種低調的精致。正堂的供桌上放了兩隻彩繪瓷觚,各插兩枝梅花;我瞧著有些眼熟,走過去沉吟片刻,便記起當日在雍都的行館裏也曾見過類似的,卻是江南官窯產的,質地細膩均勻,潔白如雪,所繪人物花鳥韻致宛然,運筆自如,顯然出自有名的匠師之手。

雖是瓷器,隻怕並不比尋常的玉觚便宜。

淳於望見我出神,仔細打量著我的神情,柔聲道:“這屋子是在火災以後重建的,所有陳設也是按原來的模樣布置的。你應該很喜歡這裏吧?”

“喜歡。”我笑了笑,“等戰事消停些,我回了大芮,也讓司徒淩建一座這樣的梅園。”

不出意料地看到他白了臉,失了魂魄般頓在那裏。

相思卻抬了頭,奇道:“娘親,你說回哪裏建這樣的園子?”

我怔了怔,忙道:“嗯……娘親是說,咱們可以叫人在王府裏也建一個這樣的梅園。”

相思搖頭道:“父王說雍都城太鬧了,種的梅花都有風塵氣。”

這話的確像出自素有潔癖的淳於望之口。

我聽得厭惡,懶懶地看他一眼,牽著相思的手去看別的房間。

夜間自然又與淳於望睡於一處。他似乎有心事,睡得很不踏實,一忽兒將我緊緊擁住,一忽兒又突然鬆開臥向另一側,一忽兒又披衣坐起,怔怔地望著前方出神。外麵風聲陣陣,屋頂和窗欞間都傳來細細碎碎的響,卻是正下著雪前的冰霰。

我給他鬧得煩躁,也是無法成眠,遂怒道:“你若睡不著,便睡別的屋裏去,不然我搬走也成。這還讓不讓人睡了?”

他給我一罵,頓時滿麵通紅,剛剛搭到我肩上的手指便一根一根地鬆了開去,原本黑亮的眸心也一點一點地黯淡下來。

然後,我的身畔一空,一冷,卻是他起身下了床。

為我掖好被角,他便默默地坐到桌前,自己動手倒了茶來喝。

這裏卻不抵王府婢仆成群,雖然也在屋中燒了火盆取暖,但夜間並沒有安排人手預備熱茶,因此此刻他喝的,必定是涼茶。

我有些懊惱不該為這點小事和他發怒,可轉眼一想,我和他本是敵對,我是他的階下囚,我是他強占的女俘,若還為他著想,豈不是比人盡可夫的風塵女子還要賤?

如此一想,我心頭卻似比涼茶澆過還要冷,側轉身便向裏而臥,闔著眼睛隻管假寐,再也不去看他一眼。

許久,隻覺眼前一暗,猜著是淳於望回來睡了,我隻作睡著,也不理會。誰知那團暗影卻遲遲沒有動靜,細細辨聽時,分明就是淳於望的呼吸輕輕回旋在床榻前。我甚至想象得出他站於在那裏盯著我時失神的模樣,卻實在猜不到他在想著什麽。

正納悶時,麵龐微微一涼,卻是誰給凍得冰冷的指尖在溫暖的肌膚輕輕一觸,便受了驚嚇般匆匆縮了回去。

然後,身後傳來漸行漸遠的輕微腳步聲,和門扇開闔時沙啞的吱呀聲。

屋裏便徹底地沉靜下來,屋外早已沒有了冰霰敲擊的碎響,轉而是匯作一片的細細的沙沙聲。

應是下雪了,雪還不小。

現在已經不早,淳於望能去哪裏?難不成真的睡別的屋裏去了?

這裏是山間,屋宇並不多,他帶來的從人有七八個,加上原來留在這裏灑掃的侍仆,早已把擠得滿滿當當,除了值守的,這會兒隻怕都已睡下了。相思倒是由侍女伴著單住一間大屋子,這大冷天的,隻怕他舍不得去驚動沉睡的寶貝女兒。

雖一再提醒自己,他到哪裏去跟我沒什麽關係,但我卻像是中了邪一般,越想盡快入睡,越是睡不著;越不想去思考他的去向,越是猜疑不止。

也不知輾轉了多久,我到底睡不安穩,遂披了衣,起身開門查看。

不出意外,門口立刻有粘了一頭一臉雪花的近衛吃驚站起,恭敬道:“夫人。”

外麵果然正雪花紛飛,柳絮般簌簌揚揚。聞得到暗香隱隱,但稍遠處的梅樹已模糊在蒙蒙的雪霰中。

我隱約記得這近衛姓戚,淳於望等人都喚他小戚,遂嘲笑道:“小戚兄弟真是辛苦了,大冷天的在外麵飲雪餐霜,敢是在學道家成仙得道的修行法門呢!”

小戚垂頭道:“屬下不敢。”

我問:“可曾見到軫王殿下去哪裏了?”

淳於望的這些心腹親隨大多曉得我和淳於望相處得別扭,見我問起,小戚似很訝異,茶褐色的眼睛在我身上一轉,才向東麵一指道:“去那邊坡上了。”

我順著他指點的方向看時,卻隻見白蒙蒙的雪帳和暗蒙蒙的梅林,哪裏看得到什麽山坡?更別說淳於望了。

踏前兩步,正要走過去看時,小戚已握緊刀柄攔到我跟前,垂頭道:“夫人,外麵夜黑雪大,冷得很,請回屋中休息,別讓殿下掛心。”

說得好生貼心,卻是再明白不過:待我再客氣我也是淳於望並無半點自由的階下囚。上一刻他可以貪慕我與他心上人相像的容貌和我翻雲覆雨顛鳳倒鸞,下一刻他也可以翻臉無情將我踏到腳底一劍穿心。

心念一轉,我輕歎道:“我看他這麽個大雪天出去,連件大衣裳都沒穿,隻怕會著涼,正預備送件鬥篷過去。既然不讓我去,那便算了吧!”

轉身往屋內退去時,果然聽到小戚遲疑著開了口:“既然……既然夫人要去看望殿下,屬下送夫人過去吧!”

我點頭笑道:“好,那我去拿鬥篷。”

遂回屋自己披了件金色鑲邊月白色雲錦大毛長襖,戴好暖帽,抓過淳於望的一件鬥篷,跟了小戚便走。

我一直不知道,到底是什麽讓我忽然就對我所憎惡的淳於望如此好奇,這樣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他的動靜。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眼看著秦家最後一點兵馬淹沒於鋪天的刀光和漫天的血雨中,獨自一人策馬奔往命定的慘淡結局時,我都想著,如果這一晚,我沒有去找淳於望,沒有虛情假意地去送什麽鬥篷,我們後來的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我始終沒有找到答案,也來不及找到答案。

驀然回首,已無路可走。

如這一晚的大雪茫茫,掩蓋了所有的美麗與醜惡,將夜梅的幽幽暗香,譜作了一支哀婉的絕唱。

小戚所說的山坡離梅林並不遠,甚至沒有完全超出梅林的範圍。

繞過一處冰封雪掩的池塘,再走向山坡上走幾步,便看到了淳於望。他正失魂落魄般倚住一株枝幹遒勁的老梅立著,慢慢地提起手中的酒袋喝酒。

他的手抬得很慢,喝得卻很快,幾大口吞下,便垂了頭沉默地望著前方的一團隆起。

隔著重重雪影,我看不清暗夜裏他的臉色,隻覺有深深的悲戚和無奈隨著飛舞的雪花,隨著雪梅的暗香,悄無聲息地卷了過來。

我忽然明白過來,轉頭問小戚:“那是……一座墳塋?”

小戚點頭,“是。”

“誰的墳?”

小戚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才輕輕答道:“屬下不知。”

他是淳於望的心腹近衛,應該始終值守在臥房門前,卻能從淳於望離開的方向立刻判定他要來的地方,並敢自作主張帶我過來,又怎會不知道這墳塋有著怎樣的故事?無非是不肯告訴我罷了。

我心底暗哼一聲,細看那墳塋,周遭卻光禿禿的,既無墳頭,也無墓碑,隻有一株老梅相伴,仿佛那老梅就是墓主人身份的唯一標誌。

小戚不安地覷著我臉色,悄聲問道:“夫人,你不過去勸勸殿下嗎?他還在喝酒。”

他的確還在大口地喝著,一人一梅,形影孤淒,黯然銷魂,在醺醺的落梅如雨雪花如絮中格外地清寂幽涼,悲愁難釋。

再喝數口,他似有些站立不住,慢慢地沿了梅樹坐到了雪地中,頭上肩上散落的花瓣和綿綿的雪霰便簌簌地跌落。

我躊躇。

我很好奇淳於望的去向,甚至目前還在好奇著這墓主人和他的關係。但我真的要過去,為這個囚我辱我的人披上禦寒的鬥篷嗎?

沉下臉,我將那件鬥篷摔到小戚手中,道:“你去給他吧,我回去了。”

小戚愕然,見我真的轉身離去,才匆忙抱著鬥篷奔到淳於望身邊去。

沒等我走幾步,他已送畢鬥篷,急急又奔到我身邊,“護送”我回屋子裏去,然後盡忠職守地繼續在門前。

我回到屋中,暖爐已經熄滅,被窩也已涼透,蜷著身體裹緊被子,半天才覺軀體有點暖意。若非給淳於望一顆勞什子散功丸害得氣血不暢,哪會這樣怕冷?

這時,外麵隱約傳來淳於望的低語,細聽卻又聽不到了。

但他的聲音顯然不是我的幻覺。

正閉了眼想催逼自己入睡時,門被輕輕地推開,放緩的腳步聲低不可聞,卻沒有立刻過來,但聞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便覺這屋子裏好像暖和了些。

他臥上床來時,擁向我的懷抱是溫暖的,帶著銀霜炭的木香。

竟是細心地重新把暖爐引燃,驅走自己身上的涼意,方才過來過來擁我。

我下意識地掙了一掙,又覺得自己矯情。更親密的事都做了,又何必在乎這個?

隻那微微地一掙,他已覺出,輕聲道:“我吵著你了?”

他呼出的氣息似乎還帶著屋外夜梅的暗香,在啟唇低語間幽幽淡淡地縈了過來。

“沒……我還沒睡著。”

我懶懶地答了一句,睜開眼時,看到了他攬在我肩上的手。

白皙修長,指骨分明,像文士撫琴弄簫的手,哪像當日赤手空拳和淳於皓一起輕易製住我的高手?

他的手指正有些不安地撚動在我的小衣上,輕輕揉捏著我的肩,躊躇片刻,又道:“那座墳墓裏,埋的是我當年的一個故人。偶爾想起,便走過去看看了。”

“哦!”

我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轉眸看到他略帶緊張看向我的眼神,才意識到他是在向我解釋,遂順著他的話頭問道:“殿下半夜三更也會想起故人,可見是個重情重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