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暗香襲,知是故人來(三)

我從來便知道自己生得不錯,但和自己的容貌相比,我更相信自己的武藝和謀略。何況素來和男兒一般生活著,平生第一次使用美人計,自是僵硬,再不知能迷惑他多久。

但他默然看我半晌,居然沒有推開我,反而再次低低地喚道:“盈盈……盈盈,果然是你。”

我順著他話頭答道:“是,我是盈盈。”

利用他的感情迷惑他心智,委實是卑鄙了點,但他強占我,又用藥物禁製我的武功,怎麽也算不上光明磊落。既然如此,各出手段也未為不可。

呢喃的對答間,彼此的氣息交匯,曖昧而迷離,有隱隱的傷感和淒黯在對答間無聲地鋪漫開來。

我當然不會為此悲傷,可我不明白他的情緒為什麽如此強烈,竟連我都感染了一樣,莫名地悲傷起來。

指尖在他痛楚的眉眼劃過,緩緩地拂過他眼底的水汽,我鬼使神差般說了句太過入戲的話。

我居然同樣沙啞著嗓子和他說道:“別難過,我會陪你看一輩子的梅花。”

他的喉嗓間便發出一聲呻吟般的哽咽,將我緊緊擁住。

緊得讓我忽然有種幻覺,覺得我們似乎是一體的,不但血肉相依,連靈魂都已相偎相伴。

這感覺……

連和司徒淩在一起時都不曾有過。

或許,那是因為淳於望和司徒淩太不一樣了……

司徒淩比不過江南男子的柔情似水,江南男子也絕不會有司徒淩那等久經曆練的剛硬肅殺,沉雄勁健。

淳於望並沒有再去追捕司徒永,甚至連有沒有抓到刺客都沒有問。

我都懷疑他這一回是不是瘋得徹底了。他那樣安然地將我抱上床,將我擁於懷中,散去素來的清寂和落寞,眉梢眼角盡是失而複得的欣喜,唇角也是滿滿的溫柔笑意,仿佛隻因為我的一次主動,便拋開了原先的否定,真的把我當作盈盈了。

我隻願能拖住他,好讓司徒永脫離險境,逃得越遠越好,也敷衍著盡量陪他把這場蹩腳的戲演下去,連床第之事也不曾推拒。

這一晚,他並不似前兩次那般急迫,卻極盡溫柔之能事。明明不見他如何強悍如何使力,但不知什麽時候便被他帶得一次又一次神思飄緲,如踩雲端……

霞帷鴛枕,**,竟是尋常難以想象的極致快活。

快到天明時方能睡下,手足俱已抽去筋骨般柔軟如綿。我功力受製,氣血運行不暢,大半宿折騰下來,已困倦之極,連他將我擁在懷中都無力推拒。

闔著眼沉沉欲睡時,他忽然在耳邊低低喚我:“晚晚。”

我不由睜開眼,怪異地看了他一眼。

他清醒時一向連名帶姓疏離地喚我“秦晚”,動情時卻常把我當作了盈盈。他現在……算是清醒還是不清醒?

見我看向他,他已微笑,撫著我的麵龐低低道:“現在……和你親近的人都喚你晚晚?”

他麵上猶帶著情欲過後未曾褪盡的淺紅,雙眸卻是清澈,靜靜地望著我時,如一池初被春風破開的春水,瀲灩溫柔,光華燦煜。

他應該很清醒,甚至比我目前睡意朦朧的狀態更清醒。所以我不得不逼走睡意,思忖片刻才道:“我是晚晚,或者是秦晚,有區別嗎?”

誘哄他這許久,我到底沒法立時翻了臉再用一句“我不是盈盈”把他堵回去。利用敵人心裏的舊創來打擊他,即便占到些口舌之利,也是勝之不武。我隻是奇怪,他明知我不是盈盈,怎麽還會用這樣溫軟的目光看著我。

他甚至微微笑著,捧著我麵頰,薄而軟的唇在我額上輕輕擦過,才道:“沒區別,是你就可以。記住,以後不許再離開我。”

我懵住。

他卻像是放下了多少年的心事一般,長長地舒了口氣,把我如珍寶般緊緊攬在懷中,一刻也不鬆開。

額際帶著他的親吻印下的潮濕尚未散逸,麵龐又貼上了他微凸的鎖骨。

這樣的肌膚相貼,暖意相融,於我應是完全陌生的體驗。我似乎更適應男人自我身上取得歡愉之後拂袖而去,留我獨自在深夜裏拭去那些總是拭不幹淨的汙穢,然後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握緊拳頭靜靜地等候黎明的來臨。

可也許我真的倦得厲害了。

我竟就這麽偎依著他睡著了,睡得極沉。

最後一點模糊的思維裏,抓到了司徒永的影子。

他臨走時戀戀地喚了聲:“晚晚。”

淳於望沒來得及看到他,但應該聽到了這個聲音,才猜到外麵有我的同伴正預備救我出去。

第二日醒來時,淳於望已經不在**,卻聞得孩童的笑聲清脆快活地回響在屋間,連晃動的絲帷都似明亮通透起來。

“噓——”淳於望正低低地嗔怪,“相思,嗓門兒低些,看吵醒了你娘親。”

悄悄側過臉,隔著薄薄絲帷,隱見相思伸一伸舌頭,輕笑道:“那咱們出去等著?”

淳於望道:“你先出去讓軟玉她們陪著玩一會兒,若是餓了,可以先去吃早膳。我需等著你娘。”

相思便猶豫著往這邊看了一眼,抱著她父親蹭了蹭,才道:“那我出去啦!外麵的梅花開得正好呢,我去折一枝來,呆會送給娘親,她一定歡喜得很。”

淳於望點頭道:“嗯,相思懂事,她自然歡喜。”

那廂軟玉便過來,悄無聲息地將相思領了出去,掩上了門。

淳於望安靜地坐在窗邊,擺弄著一把劍。

鋒銳纖薄,光澤淺淡,日光之下,劍影若有若無,正是我的承影劍。他正把他佩劍上的劍穗解下,仔細地扣到承影劍的劍柄上。

我便有些疑惑。

難道他看上了我的寶劍?承影誠然是天下名劍,但他貴為皇親,看著風韻氣度頗是出眾,總不至於貪婪至此吧?

這時,淳於望已把承影劍放到桌上,放輕腳步走過來,撩開帳帷,見我睜著眼,唇邊立時漾出笑意,道:“晚晚,醒了?”

我不答,自顧坐起身時,淳於望已取過預備好的衣衫,為我披上。

我更是摸不著頭腦,怔怔地看他細心地為我扣衣帶,實在想不出他明知我不是盈盈,為什麽會在一夜之間態度轉變得判若兩人。

一時換好衣裳,垂頭看時,卻是雪色的裘衣,做工精致,綿軟厚實,卻是和他身上的裘衣一般的樣式。如果沒記錯,方才相思也是這樣的裝束。

蹙眉抬頭時,他已低眸,唇觸上我的,竟是綿綿地親吻上來。

和我昨日情急之下敷衍他又不同,我的身體竟在雙唇相觸的同時莫名地顫了一顫,兩相縈繞纏綿時,一種懶洋洋的綿軟,自脊骨直往上冒著,一直竄到頭部,便連腦中也開始渾渾沌沌,將那種懶洋洋的綿軟悄無聲息地送往四肢百骸。

許久,他放開我時,我有些站立不住,才發現自己幾乎已經整個人傾偎在他的懷中。

我臉上發燙,側了頭冷冷道:“我還沒有洗漱。”

他失笑道:“我也沒有。一直坐在這裏等你呢。”

我皺眉道:“你該去陪你的寶貝女兒才對,等我做什麽?”

他轉身去拿承影劍,低低喟歎道:“嗯,我不是等你。我隻是想看著你,不想你又突然消失不見。”

我自嘲一笑,“昨日大芮派來的人給軫王殿下殺得大敗而歸了吧?我又哪來的本事赤手空拳從你的眼皮子下逃走?”

“你沒有赤手空拳。”他走近,竟將承影劍佩到我腰間,說道,“劍還你。隻是以後再也不許拿它對著相思了。她是你的女兒,親生女兒。”

我愕然,忽然便很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額,看看他是不是燒得厲害了,才這樣說糊話。

他扣在承影劍上的劍穗倒是不賴,是用金黃絲線編織的一枝迤邐而下的蠟梅,綴以細小的珍珠花蕊,色澤自然,優雅貴氣,正是我喜歡的那種。

我怎麽也想不通,這晚到底是什麽讓他對我的態度變化得如此徹底。但從這日起,我和淳於望的關係的確有了極大改觀。

他雖然還是防備我,並未解開害我不能運功的藥物禁製,卻一改原來的疏離冷淡,幾乎終日伴在我身畔,坐臥不離,卻是千方百計找出話頭來陪我說笑,即便我冷嘲熱諷,語中帶刺,他頂多尷尬地抱著相思說一會兒話,依然如常過來向我陪著笑臉,談論些江南的山川景物,風土人情,連我是不是浪**成性心狠手辣的女魔頭都不計較了。

這模樣,看著竟比相思還粘我。

而相思見父親待我好,便歡喜異常,往狸山的一路,都是她嘰嘰喳喳快活的笑聲。我能板起臉對淳於望,可對著這小女孩一臉的純稚嬌憨,卻實在發作不出來,甚至因著她在跟前,也不得不對淳於望態度溫軟些。

以為自己已經心如鐵石,不料麵對著這麽個憨態可掬的小娃娃,竟不知不覺間從百煉鋼變作了繞指柔。

淳於望應該是怕我逃走更甚於怕嫦曦公主逃走。司徒永救我不成,應已打草驚蛇,但淳於望似乎對京中之事並沒怎麽關切,倒是我的臥房前後,從此每晚都有兩名近衛值守著。——還沒包括每晚與我同寢的淳於望本人。

他的身手,絕對不亞於我,也不亞於他的任何近衛。

我明知逃不過去,也不再拒絕他的親近。橫豎他風清神秀,容色絕佳,家世品貌一流,的確不辱沒我。何況夜間他也對我甚是遷就,若見我沒有興致,也不會再像最初那般用強相迫。我從小被當作男兒教養,並不認為女人那些三貞九烈的規則適用我,既然有這樣風儀出眾的人主動貼過來,我就權把自己當作男人,來個順水推舟。

如此想來,倒是我玩弄了他,而不是他欺辱了我。

入了狸山,因我武藝受製,黎宏不會武功,便早早有人預備下了肩輿抬我們進山。淳於望卻不管自己在南梁是何等尊貴的地位,換一身甚是普通的月白色布衣,背著相思步行。相思爬在了淳於望背上,一路抱著他父親的頭絮絮地說話,不時咯咯地笑出聲來。

這小女孩的性情活潑開朗,半點沒有淳於望的溫默穩重,多半繼承了母親的個性。奇怪淳於望怎會認為她是我的女兒,我這樣冷血冷情殘忍嗜殺的女人,怎會有這般天真無邪的女兒?

越過一處山頭,天色沉沉的,風吹到身上越發地冷,我瞧一眼還和雀兒一樣嘰嘰喳喳沒完沒了的相思,提醒道:“相思的風帽滑下來了。”

溫香忙奔上前,把那柔軟的裘皮風帽重新給相思戴上,扣好下方的帶子。

淳於望沒看向相思,卻轉過頭,黑眸煜煜,隻向我深深凝望,似不勝驚喜,連唇角的笑意都似格外好看,讓我很不自在,忙別過臉,隻作觀賞風景,卻留心著山道去勢和山形走向。

忽覺身後有些異樣,扭頭看時,身後那架肩輿上的黎宏,正若無其事地轉過目光。

淳於望待我越好,與我相處時間越長,這人似越留意我,注視我的目光不僅淩厲,而且……隱藏了某種怨毒恨意。

我不了解他的恨意從何而來,也懶得去了解。本來就不是什麽朋友,又何必關心?即便我和淳於望,今日同床共枕,明日你死我活,都是意料中事。

遠遠聞得陣陣梅花清香,我深深地吸一口氣,探頭向前張望時,淳於望已向我微笑道:“我們到了。”

山道轉過,我隻一瞥,已是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