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暗香襲,知是故人來(二)

度過沉默得近乎壓抑的一天,這晚淳於望知趣地沒有再到我房中來。見我臉色不佳,相思一直小心翼翼地在我身邊呆著,也不敢再亂出什麽主意了。

沒有了淳於望似深情又似猜忌的目光追隨,我便鬆了口氣般自在許多,把自己昨晚受過傷的臂膀揉捏了片刻,便解了衣衫上床睡去。

也許是因為前一晚睡得太多了,竟輾轉反側了許久不曾睡著。

房中漸漸冷了起來,而我功力受製後氣血流動不暢,便比往日怯涼許多,縮在被窩裏許久手足居然還是冰的。坐起身看時,卻是牆角的暖爐快要滅了。

披衣下床來加炭時,外麵正打三更,而我絲毫沒有睡意,拿過一旁的小蒲扇慢慢把暖爐煽出幽藍火苗。

暖意沁出,麵龐和雙手便被烤得陣陣發熱,而雙足和肺腑依然冰涼,仿佛怎樣也烤不暖,倒讓我想起昨夜和淳於望相伴時周身的暖意融融了。

也許,人的天性便是適宜群居的。彼此相偎時的溫暖自然而妥貼,遠勝這沒有生命的炭火。

窗外有樹枝折斷的輕響。

難道起了風,刮斷了樹枝?

我遲疑,卻站起了身。

片刻後,窗欞被低低地扣響。

“晚晚!”

熟悉的男子嗓音,輕柔而悅耳。

我差點頓住呼吸,丟開蒲扇奔了過去。

打開窗扇,果見一玄衣蒙麵男子正焦灼地向內張望,待見了我,一雙黑眸立時光華流轉,燦如明星。

他跳入屋中,一把扯下自己的蒙麵布巾,露出他那年輕俊秀的麵龐,歡喜地抓了我手道:“晚晚,我可找到你了!”

我又是寬慰,又是驚怕,慌忙掩了窗,跪下見禮:“太子殿下!”

他已一把拉起我,輕笑道:“這是什麽地方,還和我講究這個?快起來,咱們快些逃回大芮要緊!”

自嫦曦暗示了有大芮皇親到了梁國,我就想著這人是誰。一度想著可能是司徒淩丟開一切冒險前來,再不料來的會是太子司徒永。

司徒永誠然和我交誼非淺,但他地位極尊,若有個什麽好歹,絕對是足以動搖大梁根本的大事,扶持他的端木皇後行事又極小心,又怎會容他跑梁國來?

不過,這也足以說明為什麽嫦曦能先我一步就得到了芮國救兵到來的消息。他們是兄妹,想來也有些他們自己的聯絡方式。

顧不得細問別的,我先追問道:“太子,可曾救到公主了?”

司徒永一怔,道:“嫦曦沒和你在一處?”

我立時著急,問道:“太子不是早和她聯係上了嗎?難道不知道她還在軫王府中?”

司徒永皺眉道:“我何曾聯係到她?一到雍都城,我便讓人放出了隻有我們皇室宗親才懂得的特殊焰火,希望她看到後能遣人聯係上我,誰知一直都沒有等到她的消息。”

我頓時明白,苦笑道:“嫦曦公主的確看到了太子的焰火訊號。可她被淳於望幽囚於軫王府中,身邊一個親信的人都沒有,委實寸步難行,哪能派人聯係太子?”

“這樣呀……”司徒永抬手替我捋了捋擋住眼睛的散發,說道,“我隻打探到你被軫王帶回了王府,後來又發現你留下的記號,猜著嫦曦多半也在,趕著追了上來。本來昨日就到了,卻見……”

他那星子般晶亮的黑眸閃過憤恨和疼惜,卻笑著飛快轉過話頭,“還好今晚就你一個人。我帶你先走,然後回雍都一起救嫦曦出來,可好?”

他昨晚必定發現淳於望與我整夜共處一室,不曾尋到機會出手相救方才無奈退走。我略覺尷尬,垂下頭勉強笑道:“你看到我留下的記號了?淳於望甚有心機,已經把我的記號都改了,引到了別處的陷阱中,我這兩日正在擔心著。”

司徒永笑道:“你、我,還有司徒淩,一起在子牙山混了這麽多年,回北都後也時常見麵,又怎會認不出你的字跡?淳於望改的記號,形似神不似,可以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後來記號雖然不見,但我打聽過這位軫王的生活習性和喜好,曉得他在狸山另有別院,看這車行方向,也正是那裏,所以一路追過來,果然找到了你。”

我點頭,苦笑道:“太子果然機警過人,遠非常人可比。隻是我武功被藥物禁製,隻怕逃走不易。”

司徒永一怔,忙伸手搭我脈門,已是皺了眉,但轉瞬即舒展開來,向我笑道:“連我這三腳貓的切脈功夫都診斷出來,想來這藥也甚尋常。我先背了你逃出去,橫豎我也帶了不少高手前來接應,淳於望攔不住的。”

“他是攔不住太子,可公主怎麽辦?”我輕歎,“公主還在軫王府中。一旦我逃走,淳於望必定更改計劃,先回雍都城。我又武功被製,行動不便,到時隻怕我們還沒到雍都,他那裏就已布下天羅地網,連我們都不易脫身,更別說救人了!”

司徒永急道:“那怎麽辦?我好容易找著了你,還把你扔在這裏?”

“公主要緊。你先帶人回去救公主,我這裏另外找機會脫身。”

我拉過他坐到火爐邊,抓過一塊炭,在青磚上比劃著嫦曦被軟禁的院落位置,並把周圍的陣勢說了一遍。司徒永曾與我同在子牙山學藝,雖不像我和司徒淩那般用心,卻素來玲瓏,一點就透,很快便抓住其中要訣,點頭道:“我已經設法安排眼線進了軫王府,再知道這些,想來救人並不很難。隻是我萬萬不能把你丟在這裏。晚晚,我不想後悔,還是先救一個是一個吧!便是驚動了淳於望回京,我們也可以另想辦法。”

我握了他手微笑道:“永,別任性了。淳於望不會拿我怎樣,隻要我恢複武功,我有的是機會逃走。聽我的話,還是先去救嫦曦吧!”

聽我喚他的名字,司徒永的眸光已然柔軟瀲灩。但他緊握住我的手,向那空****的床榻瞥了一眼,卻含了恨意低低道:“什麽叫不會拿你怎樣?他還預備拿你怎樣?晚晚,你也太不愛惜自己。”

時至今日,已極少有人敢這般指責我,指責我一句太不愛惜自己。

我的眼睛發酸,卻勉強笑道:“永,你知道我的,我哪裏會在乎這個?快走吧,先救了嫦曦,我自有辦法脫身。”

“不在乎這個?”司徒永忽然笑得澀滯,“若真的不在乎,當年那件事後,你為什麽會一再推遲和司徒淩的婚期,至今尚未成親?司徒淩為何又要血洗駱駝嶺,連老少婦孺也不肯放過?”

我抬起下頷,揚唇抿出一絲笑意,一字一字慢慢道:“家國為重。”

“去你的家國為重!”司徒永漲紅了年輕的麵龐,“你這輩子就給什麽家什麽國給禍害了!若我可以娶你,必定立刻娶了你回去,遠遠離了這什麽家,什麽國!至於光耀秦氏家門,你做得已夠了,付出得也太多了,換一種方式支撐未為不可。真不知道把你讓給了司徒淩是對還是錯。他到底喜歡的是你,還是你們秦家的兵權?到底要怎樣的狠心,才肯放任自己的未婚妻一介女流辛苦奔波,過這樣刀口舔血的生活!”

腦殼裏一陣陣地裂疼,又有光怪陸離的景象在眼前飛旋纏繞,連司徒永的聲音也似乎有些飄緲。

我顧不得和他爭執,顫著指尖從荷包裏摸藥。

司徒永一驚,很快便明白過來,急起身到桌邊倒了水,待我服下藥,喂我喝了水,又到我身後為我輸入真氣催動藥性。他沒有了方才的憤恨,隻發愁地歎道:“還得時常服藥嗎?你這病什麽時候才能除根呀?”

我緩過來,有些無力地倚在他肩上,歎道:“誰知道呢?到江南後多操了些心,又屢屢受傷,倒似發作得頻繁了些,連提前預服都不見效。不過,永……你也勸端木皇後少去猜忌司徒淩。他雖傲氣了些,但對大芮並無異心。梁國新帝居心叵測,大芮若是自亂陣腳,我擔心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司徒永從身後擁住我,歎道:“晚晚,我信你,可我不信他。”

這少年早已不是少時那個像鼻涕蟲般跟在我身後求我教他劍法的青澀小男孩。他已經擁有了和司徒淩同樣寬闊的肩膀,和司徒淩同樣結實的臂腕,甚至……擁有了司徒淩還不曾擁有的美貌妻子。

我輕輕掙開他,垂了眼睫道:“你若信我,便快些去救公主吧!皇上和端木皇後一定正為公主日夜懸心。”

司徒永搖頭,看來還準備冒險帶我走。

但他啟唇正要說話時,外麵忽然有了動靜。

“什麽人?”

“有刺客!”

“小心!快來人……”

司徒永臉色倏變,低低咒罵道:“這些笨蛋!”

顯然是他埋伏在附近的人被發現了。

我忙一推他,道:“快走!避開打鬥人群,保住自己,徐圖後謀。”

司徒永雖是猶豫,到底走到窗邊,推開窗扇,猶自不死心,又喚我道:“晚晚……”

這時,我已聽到有腳步聲往這邊奔來,忙一推他道:“快走!”

司徒永無奈點頭,又戀戀望我一眼,才躍出窗去。

我急急關上窗扇時,閂上的房門已被人一腳踹開,淳於望披著裘衣衝入,冷沉的麵龐如凝冰雪。待看到我尚在屋中,這才略和緩些,卻奔了過來,準確地去推我剛剛掩上的窗扇。

我自認行動算是迅速的,再不料他反應這等快捷。如果來的是司徒淩,憑他的身手閱曆,我還不用太擔心。可來的是大芮萬萬不能出事的太子司徒永。他雖然也是自幼習武,玲瓏機智,到底出身皇家,扈從雲集,長期處於重重保護之下,曆練太少,難得有機會親自參與這等血腥廝殺,隻怕難與這位心機縝密深藏不露的軫王淳於望匹敵。

心念動時,我已伸手便上前拉住淳於望,叫道:“淳於望!”

淳於望看也不看我一眼,甩手將我掙開,就要躍出窗外。

我一橫心,張臂便從後麵擁住他,放緩了身調,輕柔喚道:“望,望哥哥。”

淳於望身體明顯一震,果然頓了頓身形,卻冷冷道:“秦晚,放手。”

我將他擁得更緊,將麵頰靠在他後背,努力讓自己聲音悅耳柔和:“我不是秦晚,我是盈盈。你忘了嗎?狸山三年,我們梅下舞劍,看那暗香疏影……我想念你和相思,我回來了。”

淳於望猛地轉過身來,眼中有驚疑不定,卻也有著我所需要的痛楚困惑。

不等他清醒過來,我略踮腳尖,銜住他的唇。

薄而軟的唇與我相觸,他立時一顫,眸心卻閃過憤怒和掙紮。他的雙手已伸到前方,托著我的腰肢便欲將我推開。

我隻溫柔地一瞬不瞬望著他,將他脖頸纏得更緊,唇舌已然與他相抵,然後……

纏綿旋繞。

那雙清寂的黑眸有幽幽的炙焰吞吐,卻轉瞬轉作迷惑。

而他推拒我的雙手已然止住,無力地虛扶在我腰間片刻,忽然一把扣了我的腰,將我緊擁到懷中,綿綿的屬於男子的氣息立刻侵入唇舌間,在激烈的深吻間似從口中一直漾到了心頭。

“盈盈……”

他含糊地低低喚著,胸前起伏得厲害,激烈的心跳清晰可聞。

在那緊張得令人窒息的親吻裏,那聲喚著別人名字的呢喃是如此喑啞而痛楚,竟聽得我心尖一顫,也巍巍地悶疼了起來。

那激烈的心跳,已經分不清是來自我的胸腔,還是他的胸腔。

即便是敵人,我也不得不承認,一個如此深情憂鬱的俊雅男子,實在很容易打動人心。而我也需要這種動心讓自己更快進入狀態。權且就把自己當作了他的盈盈,我閉上眼睛,一邊應和著他的親吻,一邊悄然鬆開他的衣帶,用微涼的指尖去撫摸他流暢結實的線條。

他的氣息充縈了我,卻不是如我最初想象的那般令人厭惡。很幹淨,很清爽,如雪地裏夜梅悄無聲息沁過來的暗香,不招搖,卻在不經意間沾了滿袖,籠了滿身。

覺出我指掌間的動作,他微微蹙眉,把我放鬆開來,垂了眼眸瞧上我的手。

我有些忐忑,僵硬著手指搭在他肩上,硬著頭皮繼續貼近他麵頰,生澀地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