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暗香襲,知是故人來(一)

身邊有人影擋住燭光時,我在痛不可耐中已經眼前一片昏黑,勉強抬起眼來,居然連那人影的模樣都看不出。

但他身上的氣息和手上的溫度我已不陌生。他的手掌抓住我垂落的冰涼手臂時,我被他掌心的暖意燙得一瑟縮。

隻聽他問道:“你為什麽不哭?你為什麽不求我幫你?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又是一陣劇痛傳來,但隨後而來的,是疼痛的大幅緩解。

我氣喘籲籲地抬眼,看到了淳於望濕潤的濃黑眼睫。

他正擰開一個白玉小盒,把盒內褐色膏脂狀的東西塗到開始紅腫的脫臼部位。

“我不會感激你。”我努力擠出一絲笑,“至於我是不是女人,你早就該知道了吧?”

他默然,張臂便把我抱起,放到床榻上,伸手解我衣衫。

我疲憊道:“如果你還打算讓我明天繼續趕路的話,請放開我。”

他淡淡地瞥我一眼,繼續褪下我被汗水浸透的小衣,用被子蓋住我,轉身走到門口吩咐了句什麽,片刻後便有人送入一盆熱騰騰的水。

原來是嫌我一身汗水太過髒汙了。

難得他竟不勞侍女動手,親自過去擰了巾帕,為我擦拭身體。

巾帕上熱水的暖意和他指掌間的暖意不急不緩的遊移在肌膚上,帶走了汗漬,留下了我所不適應的清爽的溫暖。

好在那溫暖很快消散在夜晚的涼意中,甚至覺得更涼了,讓我禁不住有些顫抖,下意識地往溫暖處偎去。他就勢將我一攬,已將我抱於懷間,一邊拉過錦被蓋住擦拭過的部位,一邊向上清潔。

若有意,若無意,巾帕和指觸久久地胸前女子最柔嫩的地方盤旋著。我顫栗,絞緊了被褥,憤恨地將盯向他,恨不得把他那雙凝注於我軀體的黑眸剜出來。

他卻無視我的怒意,垂眸看著我,忽然俯下身,蜻蜓點水般,輕輕一吻在我眉心。

這一回的暖意,和由這種暖意還來的雙頰赤燒,卻是夜晚的涼意也無法帶走的。我厭惡這樣的感覺,別過臉將眉頭皺得更緊。

他擁緊我,似在期待著什麽。半響,才失落地輕歎一聲,將我放鬆些,側身在熱水裏重新擰了巾帕為我擦拭。

清潔完畢,他沉默地用手指在我光裸的受傷臂膀處滑過,然後……

他拿起小衣,為我披上。

我微詫。

他扶我躺下,自己也在我身側臥了,卻真的什麽也沒做。

吹熄燭火時,我聽見他低低道:“明天還得繼續趕路。”

想避也避不了,屬於他的溫暖氣息,在肢體胸背相觸處一點點浸潤過來,慢慢沁入肌膚,縈入鼻尖,深入肺腑。

我開始尚懷著警惕,架不住白日的跋涉顛簸,加上夜間一場飛來的痛苦折磨,竟在那方溫暖中眼皮越來越沉,終於混混沌沌睡了過去。

居然睡得甚是踏實,連半個夢都不曾做。

第二日醒得很晚,已有一線陽光自窗欞間投入,將飄拂的帳幔上映了一團團淺金的光影。

錦衾中甚是和暖,小小一方天地柔軟地卷著我。倦倦地打了個嗬欠,我忽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如果能拋開那些碌碌塵世所有的艱難與困厄,爭鬥與廝殺,這樣安靜祥和地睡下去,睡到天長,睡到地久,未遲不是一種幸福。

可我身邊卻有人正迫不及待地提醒我這是多麽可笑的夢想。

“你醒了?”

我呼吸一窒,轉過臉,才發現淳於望居然也沒起床,正側臥著默默看向我,再不知已看了多久。

背著外麵的光線,他的麵部輪廓比尋常時候更顯柔和,黑亮的瞳仁竟奇異地給人一種淡泊幹淨的錯覺。

淡泊幹淨?一個弑兄的皇子?

我的唇角不覺掛起嘲諷,淡淡答道:“醒了。”

他的手指便觸上昨日脫臼之處,輕輕地撫摸著,問道:“還疼麽?”

我向後縮了縮,忙披衣下床,躲避瘟疫般地逃開這個喜怒無常的危險男子,才道:“已不妨事。”

穿戴整齊了,我打開門喚人拿水進來洗漱時,淳於望還沒有下床。

他半倚在軟枕上,依舊在默默地凝望我,隻是眼眸已經沒有了最初的清亮明淨,黯然如蒙上了層層的陰翳。見我皺眉瞧向他,他才似回過神來,彎了彎唇垂下眼眸,撚著方才撫過我肩臂的指尖。幾束暗塵飛舞的陽光下,他那俊挺的麵龐竟似浮上了淺淺的粉色。

又沉默了片刻,才聽他低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

我奇怪地問道:“對不起?從何說起?”

為囚我?辱我?還是打我?

著實多慮了。

和親不成,我和他本就已是敵人。一旦芮、梁確定交惡,或再出點什麽事,更是注定你死我活的結局。不幸淪作階下之囚,怎生被處置都是份所應當。便如異日他若落入大芮人手中,也隻有任人宰割的份。

尤其……經曆此事後,如果我能逃出生天,到時落井下石的人中,必定會算上我一份。

這些話我並沒有說出口。可他隻聽我那句反問,竟似已完全明了我的意思,唇角些微的笑意逝去,連臉上的血色都褪得幹幹淨淨。許久,待軟玉端了水進來侍奉他更衣,他才轉過怨恨般盯住我的雙眸,慢騰騰地披衣下床洗漱。

這是在怪我不領情,拒絕他的示好?

我懶得多想,洗漱完畢,隨手拿根銀簪綰了個髻,便自顧出房用早膳,再不看他一眼。

這日淳於望顯然情緒不佳,多半還在切齒痛恨著我的不識好歹。可他一心要討女兒歡喜,當著相思的麵,卻還溫和含笑,並不肯顯出半分不悅。我記掛著可能已被淳於望引入陷阱的大芮同伴,更是心情惡劣,懶懶地倚坐一側,連相思拉著我的手說話都不想理會。

相思便委屈,蔫蔫地問她父親:“父王,為什麽你陪了娘親一晚,娘親反而更不開心?”

淳於望將相思抱在腿上,歎道:“可能在怪父王夜裏睡得迷糊,搶了她被子,害她著了涼吧?”

相思呆了呆,問:“我也常和父王睡一處,為什麽父王沒搶過我被子?”

淳於望道:“因為你隻想和父王親近些,她隻盼著和父王遙遠些。”

相思似懂非懂,卻從淳於望的身上滑下,倚到我身邊坐下,伸出柔軟的小手握緊我的手,卻安安靜靜的,再不說一句話來惹我煩心了。

若我真有這麽個善解人意的乖女兒,倒也是樁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