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恨薄情,多少鴛夢散(二)

我上前見禮,微笑道:“公主在等著軫王殿下麽?”

嫦曦瞥了一眼跟在我身後的近衛,眼底的苦澀更濃,如畫的眉目便氤氳了淡淡的愁緒,說道:“是呀,他本說過近日會來探望我。但一轉眼,已經許多天不見他蹤影了。”

言畢,她又是幽幽一歎。

杏麵桃腮,薄愁如醉,我見猶憐。淳於望曾一度為她所惑,也是意料之中。

正在沉吟之際,隱覺身後有一道目光投來,甚至把背脊都刺得有些辣辣的,像被針尖紮上了一般。

我皺了皺眉,一邊攜了嫦曦到軟榻上坐下,一邊借了眼睛餘光往後察看時,正見一片灰黃的衣角在門邊一閃而過。

淳於望貴為皇弟,此次又輔立新帝有功,更該尊貴無儔。因此這王府內的護衛隨從,連同太監侍女等人都有統一的衣飾,卻沒有一種是灰黃色的。

我想起上回同樣讓我有芒刺在背感覺的目光,冷冷地哼了一聲。

我和嫦曦均為階下之囚,便是說幾句體己話又如何?他是打算從我們的會麵中看出些什麽嗎?或者,怕嫦曦和我告訴彼此一些他不想讓我們知道的對方境遇?有近衛看著尚嫌不夠,還遣了心腹謀士來暗中監視,可見其看似坦坦****,其實也不過是個陰險小人。

轉頭仔細打量嫦曦時,除了眉目間的愁意,依然肌膚如雪,容色傾城,倒也看不出受過委屈的模樣。我笑道:“看來軫王殿下待公主甚好,此處比著公主的寢宮雖小了些,但一色用具都是上上品,想來飲食也不差。”

嫦曦抓過妝台上的胭脂盒,開開合合地把玩著,說道:“可不是麽,想這梁國這場天大的變亂,若不是軫王殿下相護,再不知我會流落到哪裏。隻是父皇本來是送我來和親的,這裏再舒適,也不能呆上一世。所以我實在想見見殿下,問問他下麵我該怎麽辦。”

她一邊和我說著,一邊悄悄地抽過一張細箋,放在自己腿上,借了寬袖長襟的掩護,隻作把玩胭脂,卻拿了胭脂在上麵寫寫畫畫。

我會意,側了身為她擋住近衛的視線,隨口說道:“如今梁國新君繼位,想來朝中正忙亂,一時顧不上我們吧。公主不必憂心,想南梁也是堂堂大國,豈會對我們失了禮數?”

“哦,也是……”嫦曦這樣應著,唇角已彎過一抹嘲諷。

想來淳於望必曾對她無禮,後來把念頭轉到和我這個和他心上人相像的女俘身上,才一時放過了她。說什麽禮數不禮數,簡直就是笑話。

兩人閑談片刻,我細瞧嫦曦的確不曾受到太大委屈,並比我預料得要機智冷靜得多,這才放下了心,告訴她道:“公主,近日軫王殿下要離府,隻怕我也要跟著離開一陣子了。”

嫦曦驚訝,問道:“去哪裏?”

我瞥了一眼在門邊側耳傾聽的近衛,惡意地說道:“聽說他要回狸山祭拜他的亡妻。”

“狸山?亡妻?他娶過妻?妻子已經故去?”

“是啊!”我閑閑地笑,“聽說是被人一把火燒死了,屍骨無存。”

“哦……那也真是可憐。”

嫦曦已把那張細箋折好,從袖下遞給我,這才站起身,合上胭脂放到妝台上,側頭一個笑容明豔如霞。

“姐姐,一路在外時,更要小心,更要珍重。”

“謝公主關心。公主也學著自己照顧自己。軫王殿下不在府中,恐怕下人會有所怠慢。”

“嗬……姐姐放心。我也是……皇宮裏出來的。”

她的笑容明媚得剔透,讓我這個女人看得都是心頭一顫,然後卻因為她的話語心中惻然。

軫王府危險,但大芮皇宮又何嚐不是步步驚心。

從那裏出來的嫦曦公主……

的確不該像她在人前展現的那般單純天真。

我多慮了。

踏出小院,溫香、軟玉已經在外候著,陪我回沁芳院。

走了沒幾步,身後已有人沉聲道:“夫人請留步。”

回過頭,卻見黎宏一身灰黃色衣袍,正攜了兩名護衛和一個婆子走上前來,說道:“夫人,軫王殿下待你可不薄。”

我笑道:“他待我不薄?嗯,的確待我不薄。先生有何見教?”

黎宏道:“既然夫人心中有數,又何必黎某多說?請把剛才嫦曦公主給夫人的紙箋交出來吧!”

“哦!”

看來他身邊跟隨的從人正是為我預備的。若我拒絕,隻怕當場就要製住我,讓那婆子來搜我的身了。此人看著隻是個普通謀士,但在軫王府內的地位顯然非比尋常。不但這些侍從下人對他恭恭敬敬,連淳於望待他也很是禮敬,再不知有著怎樣的背景。

緩緩自袖中取出那細箋,我笑道:“不過是公主隨手畫來想給小郡主臨摹的玩意兒,怎麽黎先生也會喜歡這個?”

黎宏急從我手中取過,飛快展開。

我冷冷站著,看他白淨淨的臉龐在陽光下越漲越紅,連胡須都氣得翹動起來,才輕笑道:“先生若是喜歡這個,留著也使得。我們公主雖然很喜歡相思,但相思看來並不待見她,未必願意她承的情。”

黎宏那對因太圓而顯得比一般人淩厲的眼睛轉過來,狠狠地剜著我,見我不為所動,終於哼了一聲,將那張細箋擲回我懷中,道:“夫人,得罪了!”

他口中說著抱歉的話,可神情裏半點沒有抱歉的意思,一揮手便帶人揚長而去。

我笑了笑,低頭看那細箋。

溫香奇道:“夫人,畫的什麽呢?把先生氣得這樣?”

我將紙箋展開,放到她的麵前。

溫香隻看一眼,便笑出聲來;連向來寡言少語的軟玉眼睛裏都閃過一絲好笑。

是用指甲蘸著胭脂畫的一株梨樹,線條淩亂的枝葉,正中的一枚大鴨梨格外引人注目。不但大得誇張,而且畫作人臉的模樣,五官俱備,眉眼圓溜溜的,神情卻奸滑之極,像藏在暗處向外窺探的烏龜,賊模賊樣,可恨可笑。

最可恨可笑的是,這人臉一眼就能看出是黎宏的臉。

顯然,嫦曦同樣早就發現了黎宏,才畫了這幅畫兒並故意給他看到,既告訴他我們知道他在偷窺,順帶也嘲弄他一把,讓他自討沒趣地碰上一鼻子灰。

那細箋既然隻是為了譏嘲黎宏所作,也便無人再來理會,由著我大大方方收入懷中。

離開雍都城時已是臘月中旬,按理新帝繼位,年關應該更熱鬧些,多有諸候入朝相賀,各自攀附各自的親故,或者各自重新尋找各自的親故。如何讓自己站穩腳跟並步步高升,這些久在官場打滾的封疆大吏再清楚不過。淳於望敢私藏嫦曦公主,我便猜他對於權勢的欲望絕對不會像他外麵表現得那般雲淡風輕。可這樣的好時機,他為什麽不設法抓住,好趁機在雍都城培養自己勢力呢?

當然,他放棄好時機,也便意味著我的好時機到了。

侯門王府深似海,軫王府更是門禁森嚴,常人連門檻都沒機會碰,而在二門內侍奉的丫頭們,平時連踏出門檻的機會都沒有。

這樣守衛森嚴,即便大芮遣了高手到來,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想救人必是難於登天。

但出了王府,一切便是未知之數。

如果我身懷武功,我差不多有五成的機率可以脫身逃去;即便武功被製,相信也會找到機會。

而淳於望一旦離開王府,想來王府的戒備也會鬆懈下來,連嫦曦都有可能找到機會脫身。

因為,大芮的救兵,已經到了。

無人之際,我攤開嫦曦的畫,看著那淩亂線條中所藏的暗語,我無聲地笑了。

到底是端木皇後的女兒,嫦曦的心機,實在不是一般女子趕得上的。端木皇後本是被大芮所滅的西涼王之女,隨著她地位的穩固,西涼遺民在大芮生存得還不錯,西涼文字便還在這些人中流傳。我和這些人有過接觸,簡單些的西涼文字還認識一些。嫦曦便是用西涼文字告訴我,有大芮皇親親自帶人過來救我們了。

皇室的人……

我不知道來的是誰。

會是司徒淩嗎?

我似乎有些期待,轉而又搖頭苦笑。

大芮朝堂內外的明爭暗鬥,其實不亞於如今的南梁。作為手掌兵權的皇室宗親,稍有閃失,便會為人所乘,死無葬身之地。

秦家與南安侯司徒淩,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也不該盼著他來。

但若不是他,大芮皇室又有誰會有這樣的膽量和謀略,潛到如今敵我不明、暗流激湧的南梁都城來救人?

可若是他,他能設法通知到身陷囹圄的嫦曦,為何不通知我這個行動相對自由的冒牌夫人?

需知我和司徒淩關係之親厚,已遠不是同袍或世交所能形容的了……

這位軫王殿下行事一向不喜張揚,出城時除了我和相思,從人並不多。六七名近衛,加上謀士黎宏,侍女溫香、軟玉,俱穿了普通大戶人家的服色,不顯山不露水地悄悄出了京,徑往東北方的狸山而去。

淳於望一身好武藝,想來騎射功夫也不差,卻不騎馬,帶了相思和我一起坐於馬車中。相思極纏人,既把我當作了親生母親,三人一起時,倒是窩在我身邊的時候多些。這小娃娃玲瓏可愛,討人喜歡,何況有她為掩護我暗中行事也更方便,也便漸漸習慣了這麽個尾巴似的小東西跟著。可我和這淳於望委實是相看兩相厭,偏偏車廂內不過巴掌大的地方,想避也避不了,彼此便都沒什麽好臉色。

我固然視他如糞土蚊蠅,避之唯恐不及,他看著我時又何嚐不是一臉嫌惡,隻怕連我碰了他的衣角都會覺得肮髒。——他倒也清醒得很,不論是盈盈,還是天下任何正常的女人,都不可能如此殘忍凶狠,一揮手便下令坑殺五萬降卒。他是嫌棄我滿手血腥,卻不曉得他自己謀害親兄,又比我幹淨到哪裏去。

以往在軫王府中,至少在相思麵前,我們尚能保持彼此淡漠相對;如今局促於小小車廂中,卻連淡漠相對也做不到了。

終於,連幼小的相思都覺出了不對。

這日,她遲疑了好久,小心地牽牽我的袖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地望向我,不安地問:“娘親,你和父王吵架了?”

我怔了怔,道:“哪裏有吵架?左不過是你父王看娘親不許他去親近那個白衣姐姐,所以瞧娘親不順眼了。”

相思便一臉指責地瞪向她父親。

淳於望氣結,唇角一彎,譏嘲地問道:“秦晚,這世上還有比你更會顛倒黑白的女人嗎?”

我微笑,“難道你敢說,你沒對嫦曦有過非份之想?”

淳於望盯著我的笑容,臉色便似有鉛黑的烏雲滾過。他寒聲道:“這世上任何女人都要比你善良許多,可愛許多。”

我便向相思歎道:“相思,你看到沒有?你父王討厭我,在罵我呢!要不是娘親有你幫著,說不準早就被他趕走了。”

相思便拽著我胳膊,垂著頭一聲不吭。

我奇怪她怎麽這麽安靜,彎下腰低頭看她時,已見大滴的水珠簌簌落下,把我的衣襟都打濕了一片。忙抬起她的小小臉龐時,那墨黑墨黑的大眼睛裏,淚水正叭嗒叭嗒往下掉。

我忙笑道:“怎麽了?我這不是還在你身邊嗎?”

相思便“哇”地大哭起來,捉了我的前襟,把鼻涕眼淚蹭了我一臉,抽抽噎噎地說道:“可娘親若是走了,我怎麽辦呢?我不想離開娘親。若是父王趕你走,便是他的不對,我便和娘親一起走。”

我呆了呆,不覺把她抱到膝上擁緊,心裏卻莫名地鑽出些歡喜和得意來,向淳於望示威地挑了挑眉。

她並不是我的女兒,而是淳於望當作**的小郡主,是他和盈盈僅餘的愛情紀念。可惜她竟說,要撇了他父親,跟我這個惡毒女人一起走。

淳於望麵色已然發白。他握緊拳,雪緞的袖口被他攥出了細微的褶痕。如果不是顧忌著相思,隻怕已經一拳打上來了。

但他終於隻是垂下眼眸,柔和地向相思說道:“相思,我不會趕你娘親走。她將會留在我們的身邊,一輩子。”

最後三個字像是咬牙切齒般吐出,轉向我的目光像喂了毒的刀鋒。

一輩子。

把我這樣的惡毒女人留在身邊一輩子。

他在威脅我,還是在威脅他自己?